第二话 今日子小姐的推定 第六节
说来,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之类的话——虽不知跟今日子小姐提到的事有多少关联,但在与她的一问一答之中,让我想起了这句话。
人的时间是有限的,注意力也是有其极限的。
因此,不论有没有才华,只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处,总能创造出独一无二的结果——一流专业人士的共通之处,就是把时间都花在努力上。
这并非打高空的漂亮话,只是如同剥井小弟说的——就是和久井老翁吿诉他的“所谓的天分,是拥有可以比别人更努力的资格”那样,不假装饰、脚踏实地的主张。
当这些日积月累的努力走太偏,裂了、塌了的时候,任何人都无法想像会发生什么事。
莫非这就是今日子小姐想表达的吗?以这点来说,除了地下室以外,工房庄的确是一栋专为“绘画”而生的建筑,斩断了所有退路,只能背水一战。成功时固然能够扬名立万,失败的话就只剩下灭顶的命运——当然,想必所有住户都有背水一战的觉悟,但是这份觉悟是否真能承受如此风险呢?不到那一刻是不会知道的。
再仔细想想,即使是今日子小姐,也有工作以外的生活,像是在放假的时候去逛美术馆,工作结束的时候和我去吃饭……的确不能与就连学校也不去,只是一个劲儿把一切都投注在画图的剥井小弟相提并论。
不,我也是一样的……
“这里就是工房庄吗?的确是从名称难以想像的高楼大厦——总共有三十二层楼高啊!”
还没中午,我和今日子小姐便已抵达工房庄。穿着一片裙搭配粉红色衬衫,外面再套上一件薄毛衣的今日子小姐,从外观就一眼看出大楼有几楼。让我一瞬觉得她的眼镜性能未免也太好……但这也是观察力的一环吧。听说“目视计算东西的数量”,其实并不是件简单的事。
从我打电话委托今日子小姐到现在只过了几小时,她就来到话题中的工房庄,真不愧是办案速度最快的侦探。而我也为了跟上她的速度——光是不要被甩掉就疲于奔命。
虽然我很想慎重处理……说得不好听些,面对和久井老翁想雇用我的提议,一直显得温吞推托。但是自从和今日子小姐商量以后,事情又发展得太快了——看来,侦探业界的得来速或许不是开玩笑的。
明明是我自己去找她商量的,现在却有点跟不上她的节奏……于是我慢半拍地向她报吿。
“呃……今日子小姐。有件事我应该早点吿诉你的……”
“嗯?什么事?”
“因为事出突然,我联络不上和久井先生。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他,可是都没人接……可能是出去了。”
他好像没有手机,总之我在答录机里留了言……然后一厢情愿地想说他年事已高,应该不会那么频繁地出远门,所以还是来了。
“这样吗……联络不上啊……”
今日子小姐意味深长地说。接着一下向左一下向右地走来走去,试图掌握工房庄的全貌——身为侦探的她似乎已经开始工作了。
“如果他不在的话,也可以等他回来。”
不是改天再来,而是等他回来——从这点就可以感觉到今日子小姐身为侦探的坚韧心智。当然,最好是老人在家……我走在今日子小姐前面,走进工房庄。
为了请和久井老翁开门,我站在门厅的对讲机前。记得工作室后面似乎有个生活空间,所以那间地下室应该同时也是他的住处。
话说回来,不光是地下室,工房庄里所有的房间应该都是住家兼工作室吧……我没怎么深思,就是理所当然地这么觉得。但深入一想,起居生活空间也是工作室,工作受挫时根本无处可逃,这种构造或许会让人失去切换情绪的时机。
事实上,我听说大部分的创作者就算从事可以在家里做的工作,也会把工作室设在别的地方……
“怎么啦?亲切先生。”
在对讲机前陷入沉思时,被身后的今日子小姐开口催促我行动。这或许也是最快的侦探理所当然的反应,但还是觉得有些过分。
什么最快的侦探,根本是最苛的侦探……我边想着这种无聊事,输入地下室的房间号码。
“……”
但是等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再试一次,结果还是一样。我的担心成真——和久井老翁好像不在。
“也可能是正在专心工作,故意不应门吧!”
今日子小姐从旁指出这个出乎我意料的可能性。
“就算不是在工作,也可能是刚好有客人来访。”
“嗯……总之,我再打一次电话看看。”
我拿出手机,拨打和久井老翁的家用电话。可惜还是没人接,只能听到早已听腻的答录机语音。
“啊……我们就等一下吧!这附近不晓得有没有咖啡厅……”
“就我记忆所及,来这里的路上并没有看到咖啡厅。”
今日子小姐说道。她似乎记得来到这里之前的沿路景色。哪像我,都已经是第二次来了,却完全不记得有没有咖啡厅……虽说是忘却侦探,也只会忘记昨天以前的事,对于当天发生的事,她似乎拥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不只是没有咖啡厅,沿路也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从这点来看,这里的环境条件实在太严苛了。”
“太严苛……吗?”
“如果把工房庄想像成公司,就是一家员工福利做得很差的公司啊……住在这里的人,到底要去哪才能休息喘口气呢?”
今日子小姐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又突然开始走动,本以为她是要打道回府,原来是打算去绕工房庄一圈。而单单从她的语气听来,今日子小姐对工房庄本身似乎没什么好印象。
照她的说法,工房庄是活像集中营的设施,而不是立志成为艺术家的年轻人们齐聚一堂,充满梦想的场所——剥井小弟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把为了实现梦想而付出的努力视为强制劳动,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总之,我连忙追着仿佛视线一移开就会消失的今日子小姐背影而去。她绕到大楼正后方,终于停下脚步。
好像是大楼附设的停车场。我没发现大楼后面还有这样的地方。这么,来,当然也必须进去检查一下防盗设施才行……
“亲切先生,可以请您站在那堵围墙前吗?”
“嗯?可以是可以……可是虽然我长这么高,也看不见里面喔!”
“无妨。请您站在那里,摆出打排球时接球的姿势。”
“像这样吗?”
今日子小姐采取行动的速度,比我发问还快得多。
只见她笔直地冲向我,右脚往地上一蹬,纵身一跃,踩在我交叠在肚子前方的双手上,继续往上跳,从我站直的头上跨过——当大吃一惊的我回头时,已经看不到她的身影。
不,严格说来并非看不到,而是只看到围墙的上方一只手臂。
“亲切先生,抓住我的手!我会把您拉过来的!”
从围墙内侧传来今日子小姐一派从容的声音,真是难以想像她刚刚才展现过翻墙绝技。这个人居然讲什么拉过来的简直不知所云,我才想把她拉回这边来……但是,也总不能让今日子小姐一直挂在围墙上。
“快点快点!”
“好……好的!”
在她的催促下,我开始爬墙。我虽然抓住今日子小姐的手,但是挑明了说,今日子小姐那纤细的手臂根本无力把我拉上去,我几乎是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围墙。然后我先着地,今日子小姐才跟着放手,从墙上跳下来。
“嘿咻。”
总而言之,我们两人很顺利地入侵了停车场。但是我并未因为成功而欢天喜地,心里只有迫于无奈被逼上梁山的感觉。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今日子小姐!这可是非法入侵啊!”
“这样的话,那亲切先生也是共犯喽!”
今日子小姐嫣然一笑,看不出丝毫罪恶感。
“这是安全检查啊!安检安检……虽然大门配备门禁系统,但只要不是完全密闭,就肯定会有漏洞呢!”
的确是我拜托她来做安全检查的,但她如果要这么做的话,至少也该先知会我一声……她突然朝我冲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发生什么事了。
“因为如果事先吿诉您,您一定会阻止我吧?”
这不是废话吗?而且她还把这种废话讲得如此理所当然,真令我无法接受。上次委托她的时候,事情在咖啡厅里就讨论完了,所以没看出她的真面目。看样子,这个人似乎是个意想不到的行动派。
翻墙时也是,一般人会想从身高像我这么高的男人头上跳过去吗?
而且还是穿裙子跳过去……
“好像是这边。”
今日子小姐并未在停车场多做逗留,大步流星地移动到建筑物里。最后我们就这么迂回地绕过大门,来到电梯前。
原来如此,只要这么走,就可以避开门禁系统……不过动作这么大,实在说不上低调。要是刚才有目击者看到,打电话报警也不足为奇。
“犯罪者也不见得随时都会保持低调。身为侦探,倒是比较欢迎那种鬼鬼祟祟、深怕被发现的犯人。因为湮灭证据的行为,大多反而会留下证据。而且就大楼保全的角度,强行突破防盗系统的暴徒才是应该小心提防的。说得极端一点,区区的门禁系统自动门,丢一颗石头就可以打破了。”
的确是很极端的意见,不过也不无道理——像是展示在随时都有保全人员驻守之处的画作,还是照样被一个老人破坏那样。
世上根本没有滴水不漏的防盗设施,不要命的狂徒也很难对付……如果必须戒备到这个地步,果然光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和久井先生是在地下室工作吗?”
今日子小姐已经要摁电梯了。虽然不是暴徒,但这个人也是不要命的侦探。纵使到了明天就会忘得一干二净,但事情也有分可以做和不可以做的……有些状况可不是讲“我不记得了”就能交代了事的。
“没错,在地下室,可是……”
“咦?”
在我回答的同时,今日子小姐就已经摁下往下的按钮,但按钮却没有亮起——毫无反应。
“咦?奇怪?”
今日子小姐一连摁了好几次,还是没反应。
电梯一动也不动。
“故障了吗……电梯好像不会动吔。”
回想昨天搭乘这部容积大到好似业务用的电梯时,我并没感觉到有任何问题。
唯一一部电梯故障的话,想必非常不方便吧。我不禁同情起住户来,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也感到如释重负——在今日子小姐令人退避不及的行动力带领下,我成了非法入侵的帮凶,而就在此遇上电梯罢工,想必是神明要我们见好就收。
我正打算向今日子小姐解释神明的旨意,而将视线转向她的时候——又不见她的人影了!只看到电梯间的一旁,竟有扇敞开的门。
那扇设计成与大理石墙壁融为一体、极不易发现的门扉通往逃生梯……观察力未免也太好了吧。看来她完全没有要听神明忠吿的样子。
“亲切先生,这边这边。”
今日子小姐头也不回地呼唤我,同时自顾自地走下楼梯往地下室去,连阻止她的机会也不给我。
事后回想起来,今日子小姐当时大概已经有预感了……不,说到预感,大概从我委托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某种预感了。或许该说是预知,早已预见隐藏在工房庄这栋建筑里的危机“因子”。
再加上完全联络不上和久井老翁,或许更让她觉得事情非同小可,才会强行突破保全系统——连神明的忠吿也充耳不闻。
当然,若以可能性而言,她预知落空的机率其实更高。因为促使她采取这一连串行动的推断,应该只是奠基在模棱两可到不值一哂的预感上。
我以为这只是那天她在咖啡厅里露一手的消去法……不,是反证法推理的一环——不管发生机率再小再低,总之先把所有可能性罗列出来、一一辩证再排除的过程。想到偏偏在这个时候……被她一次料中。
楼梯尽头的大门开着,今日子小姐以比起侦探更像怪盗的灵活身手,足不点地似的一路冲进地下室,只见和久井老翁倒卧在地——
肚子上插着一把调色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