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今日子小姐的推定 第三节

工房庄。

取这种有点老土的名字,让我不禁先入为主地以为是两层的木造老旧公寓之类的,可是当我找到老人说的地址,眼前的建筑——矗立在我面前的,居然是一栋必须抬头看的摩天大楼。

拜托,这哪是什么“庄”啊。

盖这么高至少应该取个什么“大厦”或“国际中心”之类的才像样吧。叫啥“工房庄”想图个反差萌,反而只会让人觉得品味不佳。

“哦,你来啦!阿守,你在发什么呆呀?来这边来这边。”

当我抬头仰望着这高塔似的建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之时,配备门禁系统的自动门突然开启,和久井老翁从门内走出……看样子我没有找错地方。

从不折不扣的现代化西式高层建筑里走出来的老人身穿日式作业服,整个人与背景格格不入。他头上绑着头巾……不,绑着日式手巾布,那副模样完全就是传统工匠的风貌。

他去美术馆时穿的和服,看来是他的礼服——但是这身平时……或是老人工作时穿的作业服,感觉更适合他。

如果将画框比喻为画作的衣服,这身打扮应该就是最适合和久井老翁的画框了——比起在美术馆见到的他,这身打扮给人印象好多了。不过考虑到前因后果,我会这么想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再加上当时的和久井老翁可能真的是气坏了,如今他那欢迎我来访的真诚笑脸倒像是个好好先生,让我差点忘了自己是因为他才被迫辞职的。

我可得小心不要被气氛和感情所惑,免得一个不小心就答应接下这份工作……我屏气凝息地问。

“这里就是您的工作室吗?”

“没错,很棒吧!”

“是……真是壮观。可是和久井先生,您要我保护这么高的楼,凭我一个人再怎么样也是办不到的……”

“没问题没问题。我又不是要你做这整栋大楼的警卫。”

“是、是喔。我想也是,可是……”

“别担心别担心。细节我们进去再谈。总之你先进来,我倒茶给你喝。”

老人用感应式卡片打开自动门,不由分说地将我往大楼门厅里推。

定睛一看,天花板的角落安装有半圆球形监视摄影机,以监视人员的进出。这样看来,这栋大楼的保全系统还算满严密的……我一面职业病发作般地检查这些小地方,一面来到电梯前。

和久井老翁才摁下钮,电梯就来了。我发现,他摁的是往下的按钮。

“我的工作室在地下。”

或许他察觉我正疑惑——和久井老翁说完便走进电梯,我也随后跟上。

电梯里十分宽敞,几乎让人以为是业务用的电梯——如果挤一挤,大概可以挤进二十人以上。

和久井老翁摁下“B1”的按钮。

从外头看这摩天大楼,楼层看似多到数不清,但是进到电梯里,只要看排成一列的按钮,有几层楼便一目了然……三十二楼加地下一楼。

我不禁再次在心里嘀咕,这栋建筑跟“工房庄”这名字还真是不相称。不,以现状来说,不相称的只有“庄”这个字而已,至于“工房”二字,目前还不能妄加判断。

实际上,走出到了地下一楼的电梯,打开就在正前方的门,映入眼帘的恰恰就是个“工房”。

和从外面看到的大楼外观宛如两个不同世界的空间,开展在我眼前……宽广的偌大工作室的一侧,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工具及材料。

紧靠墙面的整排铁力士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资料、档案夹,房间的正中央有两张大工作桌,桌上有制图用的画具、各种文具、铁撬和老虎钳,还有形状我从未见过的继刀和锐床……感觉很像学生时代的工艺教室,但是工具的数量多了好几十倍,水准也更高。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设置在进房间右手边的巨大线锯机——大概是用来裁切木材的工具吧,有种奇特的压迫感,仿佛连金属也能切成两半。

的确是“工房”。好吧,至少这两个字还满名符其实的……话虽如此,若是在不晓得和久井老翁从事什么工作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房间,一定完全猜不到这是干什么用的房间吧,即使看到堆放在房间各处的成堆画框,大概也是一样茫然。

“……这里就是您工作的地方吗?”

“没错,很棒吧!本来像你这种外行人是不可以进来的。”

和久井老翁心情大好地说。

即使被他称为外行人,我也不觉得生气……因为我的确是个外行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确定像我这般外行人,是否能如此踏进大师工作的地方。说是圣地可能过于夸张,但我仍认为此处并非是对他的工作毫无理解的人受邀就能大摇大摆跑来的地方。而虽然颇受震撼,却又在内心深处有着“这屋子也太乱了,应该可以整理得更有效率吧”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实在不解风情,甚至亵渎了这个地方。

简而言之,我还欠缺放开心胸接受这间工作室的度量。

然而,老人似乎完全不管我的内心小剧场。

“坐下吧!”

他指着椅子……不,这不是椅子,而是个用途不明、上了年纪的木头箱子。考量我的体格和体重,心想这该不会在坐下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吧……但似乎是杞人忧天了,这箱子比外观看来坚固得多。毕竟和久井老翁本人就坐在大同小异的箱子上,我也不该抱怨什么。

说要倒茶给我喝似乎不只是讲好听,和久井老翁真的从后方应该是做为起居室的房间拿来两个茶杯,放在工作桌上。

只不过,里头的液体黑漆漆的——看来是咖啡。想起爱喝咖啡的今日子小姐,我出声向和久井老翁道谢,然后喝了一口。

要说这间工作室是梦幻王国又显然精简有致,但却也有种自外于尘世的氛围。在如此环境下,我感觉有些轻飘飘,真的很想摄取咖啡因,好让意识清醒一点。

喝下刚泡好的热咖啡,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开始在意起很现实的问题。

“……您把大楼的地下室改建成这样,屋主不会生气吗?您有事先取得屋主的同意吗?”

“我就是屋主。”

老人答得干脆。

“也就是所谓的房东。”

“……”

他的回答让我说不出话,但是这么一说,就完全明白电梯为何空间大到像业务用。的确要有那么大的容积,才能搬运大型作品运进出吧。若只是一名住户,改改房间里的装潢还可以,不可能连电梯这种公共空间都加以改造的。除非在设计时就参与……

即便如此,区区一个老人有本事坐拥这么豪华的摩天大楼吗?一般来说,规模这么大的社区大楼应该是由房仲公司负责管理的吧……

不过据我所知,听说一流裱框师的收入可能是天文数字——就算不能将每幅画的价值都提升百倍,但是只要有这种堪比点石成金的手艺,或许真有能力盖出这种规模的大楼吧……

这么说,“工房庄”该不会是这个老人命名的吧——幸好我没多嘴多舌乱说话。

面对与自己所知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回话才好。

“不过,虽说是房东,我没在收租啦!”和久井老翁接着说。

“没在收租……?什么意思?”

纵然与“裱框师”给人的印象相距甚远,但我还以为老人是想节税,才会跨足房地产管理这样切合实际的事业做为副业……

“因为有点像我的兴趣……这些我等一下再好好跟你说明。”

和久井老翁一句四两拨千斤,然后切入主题。

“我要你负责警卫的是这个地下室。”

没错,我并非来参观制作画框的现场……虽然没穿上西装,但我还是来面试的。

“如同我在电话里所说的,接下来我要着手进行裱框师生涯中最大的工作……这段时间里我不想受到任何打扰。”

“打扰……您的意思是?”

“嗯?”

“呃,我是说,具体说来有什么让您觉得可能有危险的事吗?例如,觉得会在工作的时候遭小偷之类?”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从走进大楼到进入这个房间,就我的观察在保全上该有的防盗设施已经一应俱全,如果他希望得到更严密的保护,感觉或许是有其他具体的理由。

“或是您认为会有人来破坏您生涯集大成的作品吗?像是收到恐吓信之类的?”

“恐吓信?哈哈哈,那是什么玩意儿!你的想像力可真丰富。或许你意外地适合当个画家呢!”

和久井老翁调侃似地说。扯到恐吓信,或许真是我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不过像和久井老翁这样的大师——不是佛教的那种大师——要进行人生最大(也是人生最后)的工作时,像我这种门外汉可能觉得没什么,但是在业界内肯定是惊天动地的大新闻。想必会有人因此得利,也有人因此蒙受损失吧!既然如此,难说不会惹出风波……

“我只是凡事小心……以防万一而已,并不是真的要防范谁。”

和久井老翁这么说。

我听不出他真正的用意。

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无从判断。

我并非怀疑和久井老翁,他看起来固然不是什么认真、诚实的老人,但“委托人会说谎”这话也并非侦探业才适用的铁则。

需要警卫的人,肯定有需要警卫的原因……不过,单是“以防万一”这个理由,要说足够也是足够了。

“关于薪水与雇用期间,如同我之前说的……我会付你在那家美术馆工作时的两倍酬劳。这以打工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好待遇,没意见吧!”

“请、请等一下。”

“怎么了?薪水加倍还不满意吗?”

我先阻止急于促成此事的老人——这种事哪能由得他赶鸭子上架。

“你是要三倍吗?真是个贪心的家伙啊!年纪轻轻就对金钱这样斤斤计较的话,长大不会有出息喔!小鬼。”

“不,我不是对金额有意见……”

明明仗着有钱欺负我,还好意思对我说教。

不过,居然加码到三倍……

但是既然名下有这么豪华的大楼,或许还是有一定的房租收入。

“我不是说过我没在收租吗?这栋工房庄是我的兴趣……不对,一半是为兴趣,另一半是作公益。”

“作公益?”

什么意思?

这词汇真的非常不适合这个老人,难不成他是拿这栋大楼来作义工?

“您的意思是……把房子免费借给没地方住的人之类的吗?”

若是做为紧急避难的收容或安置场所,这栋摩天大楼也太豪奢了——当然,我不是说豪奢不好,只是以照顾弱势来说有些没效率。要是降低一下设施的等级,省下的钱应该可以帮助更多人……不过,若“要人当义工的时候还得顾及效益也太不讲理”,那么我也得承认是有些道理。

然而,我似乎打从一开始就有所误会,老人“哈哈哈”地对我的无知捧腹大笑。

“我看起来像是那么正派的人吗?”

“是不太……姑且先别说像不像,‘作公益’究竟是?”

“裱框师这行,没有画家是不成立的。”

和久井老翁毫无脉络地来了句极为正派的话,使我不禁也正色以待——虽说这完全没有回答到我的问题,但他威严的语调实在不容我插嘴。

“今时今日,我也算是混出名堂来了,但是刚入行的时候也吃了不少苦……你们年轻人大概不会有兴趣听老人家的当年勇吧。”

和久井老翁偷眼观察我的反应——与其说是偷眼观察,感觉比较像是被露骨地打探。

我不晓得该怎么附和他,只能呐呐地说:“不会,请务必让我听听。”我觉得好像陷入了泥沼……或说是流沙地狱的感觉。

“正因为有画家的存在,我才能像这样随心所欲地从事我的工作。所以我从大约十年前,感觉人生开始倒数计时的时候起就想回馈他们——不过,是回馈给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

“因为画家也是要费尽千辛万苦才能独当一面的职业。我看过无数空有才华却没有积蓄,在梦想路上半途而废的年轻人……无法开花结果的才华固然是悲剧,但空有才华却不去发挥,更是必须谴责的犯罪行为。”

“……”

这句话很有力量——也很严厉。

然而若要顺应现今时代潮流,毋宁是不要把才华看得太重,我想日子才会比较好过。

说到才华,我好像也在哪听过很严厉的意见……是在哪听到的呢?我试图回想,思绪却被老人打断。

“因此,我决定无偿提供那些还未能独当一面、无法以绘画谋生的新锐画家住家兼工作室的空间——所以才盖了这栋工房庄。”

“欸……也就是说……”

我抬头看着正上方。不是在看天花板,而是望向头上这栋建筑——这三十二层楼的摩天大楼。

那……难道住在这栋大楼里的住户全都是……

“没错,所有的住户都是画家。正确地说,全都是未来的画家。”

“未来的——画家。”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豪奢的确不是必需,但一定程度的宽敞面积还是不可或缺的吧。毕竟不只是住家,还需要工作室的空间。

这跟收徒弟……可能又有点不一样。

当然,以制作额框维生的和久井老翁和一般人比起来,对绘画肯定更有见识,但毕竟他本人没在画画……所以是类似金主的身分吗?

虽然以金主来说,也太慷慨了……

“也还好吧!就算与本业无关,大企业不也会赞助运动选手吗?就跟那差不多啦。”

和久井老翁的话,反倒证明了自己是能与大企业匹敌的个人。想到此,惊觉我现在面对的可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不由得坐正了姿势——不过,大企业也不是慈善事业,当然也不是基于乐善好施的精神才援助运动选手。

企业之所以援助运动选手,应该是为了培养明星选手,将来帮公司打广吿,算是一种投资……和久井老翁经营这栋大楼也是这个用意吗?

“嗯。倒也不是完全没有投资的意思。从这栋工房庄出去的画家,目前也有活跃在第一线的。其中有些人就是用我亲手制作的画框。”

“这样啊……”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但是以投资来说,投资报酬率感觉有点低。要培养出一个画家可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恐怕只有特例中的特例,才能达到那么理想的结果。

不过,或许没有利润反而是件好事。身为裱框师,对前程似锦的画家提供如此无私奉献的投资,可以提升不少形象。

应该能为他吸引很多生意上门吧。

……之所以无法坦然接受老人毫无私心,大概还是因为目睹过他狂性大发破坏画作的场面之故……虽不认为他回馈画家的心意是假的,但总觉得事情没这么单纯。

即使这些都姑且不论,就算是兴趣,无偿出借这么大规模的大楼,就常识而言,还是太夸张了。

纵使这是他替跋扈又顽固的自己提升形象的战略,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认为帮助他人一定得基于纯粹善意的想法才是器量狭窄,无可救药。

“嗯?怎么啦?阿守,你想说什么?”

“没有……那么,要是我说我也想住在这里,想成为画家的话,您会让我住下来吗?”

我实在不敢当着他的面,问他是不是为了提升自己的形象才这么做的,只好借此转移话题。但似乎反而踩到老人的地雷,他虽然没有破口大骂,但是也以严肃的口吻说。

“如果你是认真的,也不是不能让你试一下……若是你真有跟这里的住户一较长短的气概。”

他的魄力让我连忙摇头。

不只是因为我不想挨骂,也深自反省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挑——想到那些免费住在豪宅里的住户们背负的重责大任,就知道这并非单纯的援助。

而且果然还是要接受审查之类的啊……看来也不是任何人想住就能随便住的地方。如果才华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这栋工房庄也果然不是只有光鲜亮丽的那一面吧。

“住在这里的人全都是画家吗?还是只要立志成为艺术家,不管是雕刻还是陶艺家都有机会入住?”

“所有人都是画家。也有人为了提升画技会制作些雕像,但基本上还是以画图为主。”

与艺术大学相比,限制似乎严格得多。感觉很像是和久井老翁开设的私塾,但是既然他本人不作画,这么说也不太对。可是,能这样就认定和久井老翁不作画吗?这个地下室里好像也有各式各样的画具……

“那么,要我当这栋大楼的警卫,是要我保护住在这里的人,保护那些未来的画家吗?”

“嗯?喔不,我要你负责警卫的,只有这个地下室。”

仿佛是想起叫我来并不是为了向我介绍这栋工房庄,和久井老翁也把话题拉回雇用我的事。

“上午九点到下午六点,一天九小时,只要站在这个房间里就好了——星期天可以休息。我的年纪也大了,长时间工作也吃不消。”

一天九小时,一个星期六天。

比在美术馆上班的时候,劳动的强度稍微……不,是高了许多,但也还不算离谱,既然薪水是当时的一倍,甚至该说是相当合理的条件。

“午餐费和交通费另外算……然后我想你也应该知道,你不能吿诉别人我在这里进行的工作。我不想让世人知道我要打造生涯集大成之作,所以你必须遵守保密义务,就当薪水里包含封口费吧。”

“保密义务……”

这个字眼让我想起忘却侦探——今日子小姐。之所以不想让世人知道,或许不是为了在完成时给世人一个惊喜,而是只要像和久井老翁这种等级的裱框大师要退休的消息公诸于世,必定在业界会引起一阵轩然大波吧。

受到挽留,可能会影响到工作进度……为此就要雇用我,虽然也有点神经质,但是对于和久井老翁本人,或许仅是再自然不过的戒备。

“如何?我也不想勉强你,如果要看守这整栋大楼当然另当别论,但区区一间地下室,你一个人应该搞得定吧!”

“是……”

以警备范围来说,的确不成问题……但是,没能够(从和久井老翁的毒手中)保住美术馆里那幅画的我,实在不敢轻易断言没问题。

要是轻言答应,又没保护好的话,那我不如死了算了——这种事绝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不管是集大成,还是最后的工作,既然要制作画框,就不可能没有画作。但是在这间工作室里,似乎没有看到那幅画?

和久井老翁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生涯集大成的画框呢?能让这么有名的裱框师倾尽全力的作品,当然不是等闲之作吧。

“您打算为哪幅画制作画框呢?虽然您说保护画不是我的工作,但是在画框完成以前,那幅画也是我必须保护的对象吧?”

“那幅画还没有完成。”

“还没完成?喔,这倒是,的确没看到搬进这里来的迹象——可是,当您开始制作画框时,应该就会送到这间地下室了吧?”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说,那幅画还不存在于世上——现在还在画。不是在这间地下室,而是在楼上。”

“楼上……?”

也就是说,在受他援助的新锐画家里,有人正在画这幅画喽?他面才说过,在工房庄孵化成长之后展翅高飞的住户里,也有人作品的画框就是由他制作的……所以他的意思是,目前住在楼上的新锐画家里,有人已经表现出过人的才华,抢先一步脱颖而出了吗?

凭和久井老翁连在美术馆也很吃得开的地位,要为什么样的画制作画框,主导权想必握在他手上,但他却刻意指名现阶段还没没无名的画家,那个人肯定非常有才华吧。

“那么,您要等那幅画完成才开工吗?”

“那当然,但毕竟我也没剩多少时间了,也有些东西必须事先准备……算是前置作业吧。”

“所以……要同时进行吗?这样感觉好像是集体创作。听来颇有难度呢……”

“当作集体创作来看,反而会比较好懂吧。总之,这么一来我就可以亲眼看到描绘的过程,也能知道作者会把那幅画描绘成什么模样……对于制作画框,也是很重要的参考资料。”

有道理。

以为在作品尚未完成就无法制作外框,纯粹是外行人的想法,倘若能够观察到画作从尚未完成的青涩状态逐渐成熟的模样,制作出来的画框完成度想必更高。

“所以我想尽可能快点开始——我甚至想明天就来开工。材料都已经订好了,只差你的答案了。如果你对薪资条件有所不满,我也不是不能再做一点让步,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

被他这么一说,看来是来到非下决定不可的地步了,于是我认真考虑。虽然他讲了一大堆,但这栋工房庄是什么设施,其实根本与他要我做的事毫无关联。我该思考的,是能否凭一己之力好好守护这间工作室。

一路听下来,我不认为有什么具体的威胁——就是老人家想谨慎小心,也是和久井老翁为了让自己专注在作业上的投资而已。在实务上,我的工作应该是整天在这里看他制作画框吧。

基于只有框也不成作品的理论,应该也没有人会只偷画框——但我就是不太放心。

原因当然是我曾经犯过一次大错,更重要的是,我从事保全工作的经验还不多……不,是根本还很少。即便工作内容只是“旁观”老人进行“最后的工作”,但我还是没有信心能够胜任愉快——那么,拒绝他不就好了吗?但事情却没有这么简单。

果然不该来的。

当找上门来的是一份必须保密的工作时,就已经无法撇清关系了。就算我拒绝这份工作,但从馆方将我的联络方式吿诉和久井老翁这点看来,和久井老翁在找我一事应该已经传遍整家美术馆了。

如此一来,我非但得不到和久井老翁的庇护,可能连以前担任保全的美术馆也会来向我打探消息——我真的不想连工作都还没找到,就又卷进这么麻烦的事情里。

既然如此,深入虎穴一探究竟……虽然我实在不觉得自己的往后半年可以这样一个咬牙就轻易决定。

老人要我当成顶多半年的打工机会,但是反推回来,等于我半年后又要失业,也等于把刻不容缓的求职活动延到半年后——不只是半年后,现在这个要不要答应的选择题将左右我的人生。

人生的转捩点。

结果我又要在这种地方栽个大跟头吗……不过,抛开这种机关算尽的内心纠葛,纯粹以好奇心来衡量的话,我的确非常感兴趣。

一个人为他的人生画下句点的“工作”会是什么模样呢——才找到工作没多久就莫名其妙被炒鱿鱼的我还没见证过这一刻,但不管将来从事什么工作,也不见得还有机会见证到这一刻。

这种想法或许过于轻桃……跟说出“想看人死掉的瞬间”这种话的死小孩差不多,应该克制点。但终究无法压抑想亲眼目睹,终其一生独行其道的求道者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

要放过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吗?我拿不定主意。

……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这么说来,我忘了问一件事。

“和久井先生,可以请您吿诉我,为什么要找我吗?”

“嗯?就只是想不到还能拜托谁啊!然后听说你丢了工作,心想这下子正好。”

“可是换个角度看,通常不会想把这么重要的工作交给一个被开除的保全吧?如果和久井先生是以我们的当时对话为基准……”

无论是我看穿那幅画是“地球”,还是把破掉的画鉴定为零圆,都不能做为基准……因为前者是现学现卖,后者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良心说,我不希望他对我的信任是来自这些言行。就算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但这种类似“审美观”部分与我的专业能力一点关系也没有。

“嗯?对话?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咦?”

“因为我当时实在是太生气了,根本不记得和你说过什么。”

“可、可是,既然如此,那又为何……”

“我不是说了吗?凡事我都要亲眼判断,就只是这样而已。”

和久井老翁有些不耐烦地回答。但是对我而言,这点是最重要的环节,所以紧咬着不放。

“要是您不吿诉我为何会认为我值得信任,我就无法在这里工作。”

“你连自己有什么优点都不知道吗?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即使是住在这栋工房庄里还不成气候的画家,至少也都知道自己的长处!”

“呃……”

“因为是我害你被炒鱿鱼的啊。”

和久井老翁如是说。

结果还是为了赎罪吗?不,以他那妄自尊大的性格,绝对不可能……

我默不作声地等老人继续说下去,只见他心不甘、情不愿,一脸“何必要我说那么多”的样子,又稍微补充了一句。

“因为你明明是因为我才莫名其妙砸了饭碗,却不吵不闹地接受了。”

“……也就是说,是觉得我比较听话吗?”

从雇主的角度出发,被开除的时候还能毫无怨言、乖乘辞职的员工的确难能可贵——但我才不要因为这种“容易解雇”或“可以吞忍不合理要求”的原因而受到雇用。

“不是的。”

然而,和久井老翁却否定我的质疑。

“我不晓得你心里是怎么想,但我认为你会接受自己被这样开除,是因为你‘能接受’被这样开除——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应该要保护的画。对你来说,遭到解雇并非欲加之罪,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我认为这种人是可以信任的。”

每个人都会失败,从如何面对失败,可看出一个人真正的价值——和久井老翁说道。被这么堂堂皇皇作文章,都分不清问题是在谁身上了。

“……”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

自己好像被他看穿,好像被称赞了,但同时也觉得他是在说我还嫩得很。再说,那也不是我的功劳——我并不是一开始就坦然接受了自己被迫离职的事。

在坦然接受以前,还是需要到贵人的帮助。

多亏有个名侦探把我从只能说是充满了谜团、莫名其妙又毫无道理、宛如无底深渊的地方拉了上来……我才能面对自己的失败。

只是,就算据实以吿,在他听来也只是借口吧!让我再度感慨到人生真是环环相扣却没人知道怎么扣,看来我势必得做出选择了。

无论接下来会怎样后悔……反正所有的选择都会带来后悔,若是这样,人在做选择之际,或许只是在选择“将来想怎么后悔”罢了。

这个决定到底要让我怎么后悔,自己才会满意呢——

“……您说过,开给我的条件还有可以讨论的空间,对吧?”

“没错。你有什么要求?别太过分的我都可以答应你。”

“从现实面来看,我一个人要在半年的时间里一直担任这个地下室的警卫,还是有点困难的,必定会有我注意不到的地方,我也不敢保证从头到尾都不会生病请假。所以我希望至少能再请一个人和我轮班。”

似乎没想到我会提出这种要求,老人沉默不语。我抓到机会,抢在他发难前接着说道。

“与其把我的薪水提高到三倍,我更希望您用这个预算来增加人手……只要您愿意接受这个条件,我会很乐意来这里工作。”

我打的如意算盘是——万一他不接受,我就拒绝他的邀请——这样子,就能圆满收场了。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开口。

“你提出一个令我很为难的条件呢!”

他真的面有难色,不像是交涉的技巧。

“……为了谨慎起见,警卫的人手当然还是愈多愈好。”

“问题没那简单——我说过要遵守保密义务吧?这件事不能交给我信不过的人……我不是说了吗?除了你,我没有其他候补人选。”

“但是我有,我有想推荐给您的候补人选。”

“谁?你以前那家保全公司吗?我刚才应该也说过了,我可不相信组织。”

“您放心,我想介绍给您的不是企业组织,而是开一人公司的。”

“一人……是吗?”

和久井老翁疑神疑鬼地直盯着我看。

“当然,我保证那个人非常有能力。”

虽受制于被他那狐疑的视线,但我仍接着说。

“我认为那个人比我更可靠百倍。只要有其协助,我可以安心接下警卫的工作。”

“哼。既然如此,我也不是不能让步……只不过,比起能力好不好,我更想问的是……那家伙口风紧不紧啊?”

和久井老翁向我确认,仿佛这是个比什么都重要的大前提,而我则是信心十足地回答他。

“没问题,口风超紧的。”

严格说来,不是口风紧——是她根本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