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第七章 老狐返乡

典狱长是个温文儒雅的小个子,看起来不像是监狱管理专家,反倒比较像个老师。

“我很高兴你要调查这个案子,奎因先生,”他不安地说,“福克斯先生有点……他很安静,是个模范囚犯。个性好,很合作,但是……碰不得,你了解我的意思。”

“碰不得?”埃勒里扬起眉毛,“恐怕我不太懂你的意思,典狱长。”

典狱长耸了耸肩。“我这辈子经手过不少犯人,奎因先生。这个人不一样。一开始,他积极请人帮忙——什么人都找——其他囚犯、警卫,还有我,不停地说他是冤枉的,诸如此类,就像所有犯人一样……可是,后来他变了,变得一句话都不说,好像把自己锁在一个匣子里,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不再吭一声,什么事都埋藏在心底,那个姓福克斯的——很深沉。

“他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准备好,奎因先生。同时呢,有个人在我办公室等你。”

典狱长打开他办公室的门,埃勒里看见莱特镇的达金警长在里头,正对着他微笑。

“达金!”

“很高兴又见面了,奎因先生。”

他们愉快地握手。达金警长是个身材修长的乡下人,有着一双澄澈的眼睛,一个硕大的北方佬鼻子,说他是种田的,肯定没有人不相信。但他的嘴巴有点太柔和,整个人还散发着可靠、沉着和睿智的气质,这让他难以被归类。他是上村卫理公会第一合唱团的男中音,是个宽容大度的禁酒主义者,还是莱特镇最好的扑克牌玩家。他担任莱特镇的警长已有二十多年了。

“你来这里有何贵干,警长?”埃勒里问,“我以为我是来见亨德里格斯检察官的一名手下。”

“没错。这位就是霍威警探——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

坐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纹丝不动,仿佛是典狱长办公室的一件家具——霍威,一个体形肥胖硕大的家伙,一身皱巴巴的蓝色西装看起来有年头了,还沾着陈年烟灰。一条曾经是白色的手帕,塞在他塌陷的衣领和斑驳的颈子之间,胖嘟嘟的砖红色手掌中正抓着一卷用红色橡皮筋绑起来的蓝皮卷宗。

他只是对埃勒里点点头,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伸手致意。

“很高兴认识你,霍威,”埃勒里愉悦地说,“接下来几个星期,我们会经常见面,所以——”

“我有命令在身。”霍威警探用刺耳的声音说,然后就紧闭肥厚的嘴唇,没说第二句话。

看起来是举步维艰了。

“霍威是个严守命令的人,”达金警长冷冷地解释,“我想那就是菲利浦·亨德里格斯派他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原因,奎因先生。开车过来的原凶之一,我不希望你以为莱特镇的每个人都有‘命令’在身。”

“谢谢,”埃勒里咧嘴笑了,然后他对霍威警探说,“那么你的命令是什么,霍威先生?”

“不准搞鬼。”那张嘴巴立刻又紧紧闭上。

“那好,”埃勒里面带微笑地说,“我们已经了解彼此的立场了……你开车上来的其他理由呢,达金?”

达金咯咯笑了几声。“真是骗不了你啊,是不是?其他的理由是,我有责任维持莱特镇的治安。”

“哦。”埃勒里说。

“你猜会有麻烦吗,警长?”典狱长焦虑地问。

“也许,典狱长。”

“可是,为什么?”埃勒里问。

“我想是因为莱特镇曾经对巴亚德·福克斯相当不满,奎因先生。镇民差点就做出很不明智的举动。我们经历了一场大风波。”

埃勒里·奎因会意地点点头。

“我想,”达金又说,浅色的眼睛盯着埃勒里,“我们用汽车从后门把他悄悄送进镇里去。大家只会注意火车。”

“已经十二年了还这样?”

“我并没有说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奎因先生。”

“达金,你认为巴亚德·福克斯真的毒杀了他的妻子吗?”

警长似乎愣了一下。“怎么,那是当然。这是件确凿无疑、黑白分明的案子,没有一丁点漏洞可言,奎因先生。我非常高兴能再见到到你,但你这是在浪费时阅。”

埃勒里·奎因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胖子。“那么你呢,霍威?你认为福克斯有罪吗?”

霍威警探吐了口痰,精准地射进半个房间外的典狱长的痰盂。“你开玩笑吗?”他说。

埃勒里·奎因想起琳达·福克斯痛苦的脸和戴维·福克斯上尉发抖的双手。

“好吧,典狱长,”他微笑着说,“我们准备好了,就等你的犯人了。”

走进典狱长办公室的那个男人显得老态龙钟,仿佛光阴压榨挟持了他所有的岁月。稀疏的白发底下,斑驳的褐色头皮闪着亮光,显然是在狱中做了很多户外工作。他穿着体面的蓝色斜纹哗叽昵西装、黑色皮鞋和白衬衫,还整齐地打着一条蓝色细条纹领带。

埃勒里·奎因注意到,典狱长嘴角挂着满意的笑容,就像母亲将自己的孩子打扮得特别体面时所露出的笑容一样。

“我认为,他们把你弄得挺好看。”典狱长说。

“是的,典狱长。”巴亚德·福克斯将两手交叠在身前,俯视着地板,但是埃勒里察觉到他的眼里有一丝闪光,很快又隐藏了起来,“谢谢你,典狱长。”

“你好,福克斯先生。”达金警长用低沉洪亮的声音说。

埃勒里·奎因无法分辨到底是因为听到熟悉的声音,还是达金用了“先生”两个字,那张低垂的脸迅速抬起来,饱经风霜的两颊还泛起了一丝血色。

“警长!”巴亚德·福克斯向前踏出半步,但马上就停了下来,头也低垂了下去,“我差点就认不出你了,达金先生。”

“你好吗?”

“很好,谢谢,达金先生。”

“你看起来身体不错。”

“典狱长对我很好。”喃喃的话语里没有半点自怜自艾的味道,只有感激。一个被打倒的男人,埃勒里心想,希望全然幻灭了。或者——他突然提醒自已——或者只是看起来如此。

“这是埃勒里·奎因先生,老福克斯,”典狱长说,“他就是负责这次重返莱特镇的人。”

“你好,先生。”低垂的眼睛里又有微光闪现。

“就技术上来说,你的代管权是属于亨德里格斯检察官办公室的这位霍威警探。”

“是的,典狱长。”

霍威警探从他待着的角落里站了起来。

然而此时,埃勒里用极轻微的声音说了一句“福克斯先生”,然后等待着。

在埃勒里看来,巴亚德·福克斯抬眼的样子,与其说是违抗他本身的意志,倒不如说是完全丧失了意志。当埃勒里凝视着那对深陷的眼睛时——像极了戴维的眼睛,只是衰老委颓——他感到一股钻心的怜悯,并了解到像典狱长那样敏感的人,为何会用疏离这样的字眼来形容。表面上看来,即使重获自由的希望正对着他招手——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巴亚德·福克斯仍然不抱希望。然而……那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呢?那光芒却隐约意味着生比死更重要。

埃勒里·奎因蹙着眉说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回莱特镇去吗?”

“典狱长告诉我了,先生。”

“随便叫我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叫我‘先生’。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直呼你巴亚德。我们必须是朋友,否则没有办法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我认识你儿子——”

“戴维?”

又有某种光芒从那两个窟窿里一闪而过,“迅捷如狐狸”,埃勒里有种怪异的联想。

“我会再见到戴维吗,奎因先生?”

“哦,会的。”

“我儿子是大战英雄,典狱长。”巴亚德·福克斯像突然活过来一般露出笑容,“我读到有关——”

他随即住了口,然后以固执的神情说道:“我不想破坏我儿子的生活,奎因先生。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你是说,你不希望你的案子重新调查?”

“奎因先生,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

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故弄玄虚?

霍威警探又对着痰盂吐了口痰。

埃勒里·奎因突然转变态度,说道:“巴亚德,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有好处。现在我还不清楚你究竟是有罪还是无辜,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点:你儿子的幸福——也许还不止于此——全系于这次的调查。”

那对眼睛眨了眨。

“我需要你毫无疑虑的合作。你能否信任我,并照我所要求的去做?”那对凹陷的眼睛转向典狱长,仿佛——想寻求指点。公正无私的典狱长痛心地微笑点头。

“一切就听你的吧,奎因先生。”

他的肩膀垂了下来。

几乎有点刻意。

虽然有达金警长事前的审慎安排,他们开车经过斯洛克姆镇时,仍然有人看到了。结果车子还没抵达莱特镇的托伯特·福克斯家,就已经有大批民众在大铁门前面围观了。

这些群众既非邪恶也不是抱着同情心,只是好管闲事罢了。但是场面也差点失控。

霍威警探把巴亚德·福克斯押上走道,用他喜马拉雅山似的大块头围护着那个羸弱的身躯。看到路旁的人群,一阵浅浅的红晕染上了巴亚德的脸颊,但为时极短。然后他的目光就落在隔壁那栋爬满常春藤、门窗紧闭的房子上,而且还不时停下脚步。他在托伯特·福克斯屋前的阶梯下差点跌倒,霍威伸手抓住了他,残酷的魔爪还暗暗使劲。

埃勒里·奎因原本对这场巴亚德和亲人的会面充满了希望。他希望能从中找到一点暗示,一丝微小的线索,让他有个追查方向。但这场会面完全没有透露任何蛛丝马迹。

一家人就像要拍全家福似的围聚在客厅。托伯特站在其中一扇面街的窗户前,透过爱米莉亲手缝制的窗帘窥探着路旁围观的群众。当四名男人进屋时,托伯特从窗边转过身来,脸色有点苍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快步走向前来。

“你好,巴亚德。”

起初,巴亚德·福克斯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的兄长,然后才喃喃说道:“托伯特。”接着目光移向别处,模糊的视线停在他嫂子身上,然后因为辨识出来而眼光一闪。爱米莉摇摇晃晃地走向她的丈夫,挽住后者的手臂。“巴亚德,很高兴——”她有些惊惶地住了口。然后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当他发现角落里紧紧环抱着琳达的戴维时,埃勒里在典狱长办公室注意到的那种光芒再度跳跃在那双深陷的眼睛里。

“儿子!”

戴维挤出一丝笑容。“嘿,爸爸。来见见你的媳妇。记得琳尼吗?”

琳达跑向白发苍苍的囚犯,伸出双臂拥抱他。从他突然僵硬的样子,她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琳达退下来,用微笑来遮掩自已的窘态。

“原来你就是琳尼,”巴亚德说,“都长这么大了。”他的目光离开她,“戴维。”

“爸爸。”

他们彼此凝视着,然后眼神再度移开。

这就是全部。

非常糟糕的场景,埃勒里懊恼地想。平淡无趣,没有预期的戏剧性,最重要的是,缺乏任何可作为调查线索的信息。一个从死亡中回来的人,让每个人都局促不安,包括那个死者,虽然她比其他人要好一些。

达金警长将椅子推过来,巴亚德露出空洞的笑容,然后坐了下来,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以一种辨认过往的喜悦环顾四周——是的,那架平台式钢琴,上面铺着的缀有流苏的西班牙披肩,曾经披在爱米莉身上——这我还记得;还有那张银版照片,照片中的人就是哈里森祖母老挂在嘴边、曾以“末世教会拓荒者”的身份前往伊利诺斯的芬格琳曾祖母;壁炉上,有托伯特的哈佛古典小说经典,还有某个曾叔公从古老乡村带来的丹麦海泡石烟斗——摆设虽然略有变动,但大致上仍是原来的样子……埃勒里暗忖,这场附带着怀旧情绪的戏码演得真是恰到好处,正好可以挑动观众的恻隐之心:坐在过大织锦坐椅里的那个羸弱苍老的身形,对着既熟悉又陌生的事物哀伤地微笑。

假如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呢?

此时,除了巴亚德,所有人都谈得兴高采烈,话题包括上次暴风雨后所发生的干旱、达金警长的女儿爱薇刚嫁给斯洛克姆镇的一个男孩、老威洛比医生在农夫雅克尔家接生了三胞胎……他们谈天说地,就是绝口不提他们心头上挂念的那件事。

“如果各位不介意,”埃勒里说,“我们就宣布会议开始好吗?”他对巴亚德微微一笑,后者紧张地愣了一下,“巴亚德,你嫂子慷慨地让我们借用她的家作为我们的调查总部。不过,如果你有任何反对意见——瞧,福克斯太太,我这人非常直率坦白——我们可以在霍利斯饭店或厄珀姆旅店租几个房间,从那里开始活动。哪一个较合你意,巴亚德?”

“哪一个……合我意?”这问题似乎让他深感困惑。他不知所措地愣在那儿,然后说:“你人太好了,爱米莉。”他重复说,“你人太好了。”

“哦,巴亚德!”爱米莉的泪水夺眶而出。

“好了,爱米莉——”托伯特怒斥。

“对不起,对不起。”爱米莉用早已湿透的手帕擦拭自己的眼睛。

霍威警探四处张望,好像在找痰盂。

“在我们开始之前,巴亚德,”埃勒里说,“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巴亚德眨了眨眼睛。

“嗯,”埃勒里说,“你可以告诉我们,十二年前,你有没有毒死你的妻子?”

琳达倒抽了一口气,那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我想,你们所有人一定都认为我想重获自由,”巴亚德缓缓地开了口,“但是,我不知道。我曾经想过,但是现在,也许我宁可留在我目前所待的地方。那里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像是个家了。”他叹了口气,“戴维,在从监狱过来的路上,奎因先生已经告诉我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你差点对你……妻子所做的事,以及为什么会如此。奎因先生说,这次调在代表着——戴维,我想如果这对你和琳达的意义这么重大,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此时那引人揣摩的光芒又出现在他的眸子里,“我只要求,每个人都要说真话。那是我唯一的要求。说真话。”

“但是,爸爸,”戴维在发抖,“你还没有回答奎因先生的问题。”

巴亚德用母亲般毫无掩饰的温柔眼光看着他的儿子。“我没有杀害你的母亲,儿子。”

听起来像是实话,没有夹杂丝毫的虚情假意。这是对事实一个简单直接而又无望的陈述。

或者,那是狡狯的极致表现?这个男人,埃勒里心想,若不是个倒霉到家的受害者,就是个演技一流的演员。

“好吧,”埃勒里说,口气丝毫没有泄露他的心思,“那么,以下是我的计划。我会花几天时间来重新审阅法庭记录。然后,我们所有人都要在隔壁那栋房子里集合,回忆十二年前那个事件的整个过程。尽可能重现每个动作、每句话及每个记得的念头。我要让时光倒流。或许在重建历史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让当时只是窃窃私语,或者沉默无言的某些话,在今天能够大声说出来。

“现在我要做的事可能潜伏着某些危险。牵涉本案的人并不多,而且彼此都有血缘或婚姻关系。如果巴亚德·福克斯,如他自己所称无辜的,那么我们可能要面对一个最不愉快的处境。”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反映了对所谓可能性的疑惧。

“还有一件事。”埃勒里对着戴维和琳达微笑,“这次调查对这两个年轻人有极重大的利害关系。在杰西卡·福克斯死亡时,他们还是孩子。因为当时有某个人口是心非,而使他们在成年以后必须承受苦难,这是不公平也是不正确的。我并不是说,真的有某个人口是心非,我还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有,那我要在此警告各位——我势必追究到底,直到揪出真相。无论那会走到什么地步,无论谁会受到伤害。

“清楚了吗?在座的每一位?”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需要回答。

“谢谢你们,”埃勒里微笑着说,“现在,我要忙着看那些审判记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