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高手的博弈

宋佳走后,洪钧的心里掀起了情感的波澜。对于宋佳的热情、机敏和才干,他早有认知。这次不幸收审之后,他也曾想到宋佳。他猜宋佳与他失去联系后一定会坐立不安,四处查问。然而,他没想到一个年轻姑娘竟然只身一人闯到千里之外的圣国市,而且这么快就找到了关押在收审所里的他。今天上午他才把宋佳的名字告诉警察,因此宋佳不可能是接到警方通知后赶来的。从刚才的情景来看,宋佳似乎化装成了记者。洪钧想不出宋佳是怎么查到他的下落,也想不出宋佳怎么变成了记者,但是他知道宋佳这样做的动力。他被深深地感动了。

洪钧坐回床边,闭上了眼睛。此时,他的心情已经相当坦然,因为他终于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系。虽然他知道对手不会轻易放过他,但是宋佳的出现使他看到了希望。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够正大光明地走出这座收审所的大门。

为了充分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洪钧开始重新考虑佟文阁的案情。大概由于囚禁的环境容易集中精力,所以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以前的行动不无草率与盲目之处。于是,他从头回忆接案以来接触的人和事,分析从不同渠道获得的信息,并尽力将这些信息材料分门别类地存入大脑。

为了使自己的思维活动更加条理化,他在心中排列出三个案情分析表:

(一)事件时间表

7月初,佟文阁回京探亲,情绪低沉,看古画;

7月6日,佟文阁与孟济黎上圣国寺,有人给他九天佛祖的信;

7月7日,佟文阁与孟济黎、贺茗芬去香港;

7月10日,佟文阁与孟、贺去看大佛,发生争吵;

7月11日,佟文阁与孟、贺去狮子山下的小屋;

7月13日,佟文阁与孟、贺回到圣国;

7月14日,佟文阁给金亦英打电话,报平安;

7月15日,佟文阁发出神秘的电子邮件;

7月16日,发生强奸案;

7月17日,贺茗芬报案;

7月18日,佟文阁被传唤;

9月13日,佟文阁被起诉;

9月20日,佟文阁病重,被送到医院抢救;

9月21日,金亦英赶到圣国市;

9月30日,佟文阁被送回北京。

(二)已知证据表

1、金亦英的陈述:佟文阁的过去,强奸案的情况,佟文阁得病的经过,收到的怪信,古画的来历。

2、罗太平的陈述:达圣公司的情况,佟文阁去香港前后的情况,佟文阁与孟济黎的关系,佟文阁与贺茗芬的关系,贺茗芬的为人,佟文阁得病的经过。

3、贺茗芬的陈述:她与佟文阁的关系,她的个人经历,罗太平的为人,总经理职位之争,到圣国宾馆送纸条的目的。

4、沈福官的陈述:佟文阁与孟济黎、贺茗芬到香港的访问经过和吵架的情况,他与达圣公司的关系,达圣公司为曹市长和吴局长访问香港提供经费和存款。

5、老和尚的陈述:谶语的解释,佟文阁喜欢爬山和佛学。

6、佟文阁的电子邮件:他与公司的人吵了架,可能回京,保管好古画,谶语,提示,老猫。

7、佟文阁的日记:回京,圣国寺,去香港,看大佛,狮子山下的小屋真可怕,打电话,决定了。

8、九天佛祖的信:九日内的报应,圣国市北圣山,送物于友,信封上的日期。

(三)待查问题表

1、谶语的真正含义?

2、佟文阁究竟要告诉妻子什么?

3、佟文阁怎么得的感冒和为何失去记忆?

4、罗太平与佟文阁的关系?

5、贺茗芬与佟文阁的关系?

6、孟济黎与佟文阁的关系?

7、佟文阁与孟、贺在大佛下谈了什么?

8、他们为什么要去狮子山下的小屋?

9、佟文阁在那间小屋里看到了什么?

10、佟文阁害怕的是什么?

11、谁把九天佛祖的信给了佟文阁?

12、谁在九天佛祖的信封上添写了日期?为什么?

13、贺茗芬是否诬陷佟文阁?为什么?

14、谁要陷害洪钧?为什么?

15、佟文阁案与圣国市腐败案有无关系?

洪钧在大脑中把这三个表整理了一遍。他认为,在第一个表中,事件的时间顺序比较明确,问题是这些事件之间存在何种联系;在第二个表中,有些证据材料比较可靠,有些不太可靠,有些还需要佐证;在第三个表中,某些问题已经有了推测性答案,有些问题的推测性答案还不止一个,关键是如何查证。

于是,洪钧开始在大脑里绘制另外两个表:一个是假设答案表,一个是潜在证据表。前者要列出关于待查问题的各种可能性答案;后者再列出查明这些可能性答案所需要的证据材料,也就是可能存在的证据材料。由于他的手边没有纸和笔,所以他不得不在脑子里复制前面那几张图表,而这很快就使他感到疲劳。此时此刻,他体会到人类发明书写工具之伟大。

收审所中的生活实在难挨。从某种意义上讲,羁押生活对精神的折磨要甚于对肉体的折磨。多年以来,洪钧一直认为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是时间,人们最缺少的东西也是时间。然而,他现在的感觉却截然不同,似乎他最富裕的东西就是时间,他最不想要的东西也是时间。他对此感到愤怒,但却无可奈何。就这样,他在收审所中又煎熬了一天。

10月22日下午,洪钧躺在铁床上昏昏欲睡。忽然,门外的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房门被打开了。一名警察大声叫道:“起来!起来!局长看你们来了!”

洪钧睁眼一看,公安局长吴风浪在几个警察的簇拥下走进他们的房间。洪钧不想找麻烦,便和另外三个人一样,很快起身下床,并排站在墙边。

吴风浪站在门边,两手十指交叉地放在身前,仿佛在抱着他那颇有气派的“啤酒肚”。他慢慢地看了一圈,目光停留在洪钧的脸上。他没有说话,但是他那交叉着的中指在有节奏地敲打着手背。过了一会儿,他才用令人难以捉摸的声调问道:“你就是洪钧?”

洪钧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吴风浪。

吴风浪转身走了出去,跟随的警察让洪钧一起出来。洪钧跟着他们来到一间办公室。进屋后,吴风浪让跟随的警察都留在门外。他关好门,坐到办公桌前,让洪钧坐到对面的椅子上。洪钧看着吴风浪那对不停眨动的小眼睛,不知道这将是一次什么性质的谈话。此时,他没有选择的权利,只好耐心等待。

吴风浪似乎并不急于开口。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横着放在鼻子下吸了吸,又滚动一圈,然后才放在嘴里,点着之后慢慢地吸了一口。他的目光一直在上下打量洪钧。终于,他吐出口中的白烟,不紧不慢地说:“看来,你还真是那个大名鼎鼎的洪律师啊。”

洪钧看着吴风浪,没有说话。

吴风浪又吸了一口烟,继续说:“我看过你的报道。《中国青年报》、《法制日报》、《检察日报》,我都看过的啦。坦率地说,我比较欣赏你在黑龙江那起强奸杀人案中做的调查。甭管怎么说,在那起案件中,你跟我们公安还是有合作的嘛。也许那是因为有你女朋友的关系吧?她叫什么?噢,叫肖雪。你们的关系有没有搞定啊?哈哈!我很希望你们能够继续合作下去。我不太喜欢北京那起股市诈骗案。那个案子里,你跟我们公安就完全没有合作啦。也许是你没有遇上好的侦查员吧?如果你在那起案子里遇上我的话,情况就不一样喽。至少像那个撬盗保险柜的现场和那个伪装的杀人现场,我是肯定能看出问题的啦!那几个派出所的民警实在是不负责任嘛!还有法医和技术员嘛。我讲得有道理吧?当然啦,你在法庭上的辩护还是蛮精彩的嘛。不过,你在那起案件中还是靠了一些运气,对吧?我知道,侦查破案离不开运气,但是又不能完全靠运气。你同意我的观点吧?我干了几十年的刑侦工作,我亲手破的案子也得上千件啦!侦查破案嘛,不敢说我有多高的水平,经验总还是有一些的啦。”吴风浪眯着眼睛,透过面前的烟雾,看着洪钧,似乎是在回忆他办过的一些重大案件。过了好几分钟,他才讲下去——

“虽然你现在是律师,我是公安局长,但我觉得咱们还是同行嘛,至少是半个同行的啦。我知道,你对侦查方法还是很有研究的。你以前也写过这方面的文章,对吧?我记得,你还专门写过侦查思维的问题。不瞒你说,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的啦。我们可以讨论讨论嘛。”

吴风浪手中的香烟已经快烧到手指了,他把烟头在烟灰缸里用力捻灭了,然后抬起手来,吹去手指上的烟灰。接着,他又点着一支香烟,不慌不忙地说:“你说侦查思维具有逆向性和对抗性。我同意。不过,侦查过程中有没有顺向思维和非对抗思维呢?我认为还是有的啦。比方说,我现在调查你的毒品走私活动。那么,我一方面要推断你过去的活动嘛。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那包‘白粉’的?它是销售的样品还是自己吸用的?另一方面,我还要分析你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动嘛。你可能把这包‘白粉’交给什么人?你可能用什么方法来掩盖你的罪行啦?你不要害怕的啦,我这里只是打个比方嘛。我是说,在这两个思维活动中,前者是逆向思维,后者就是顺向思维啦。你同意我的观点吗?另外,咱们俩的思维活动当然具有对抗性啦。比方说,我想怎样才能让你交代罪行,而你在想怎样才能蒙混过关。啊,你不要着急啦,我只是在打比方嘛!”

洪钧一直保持沉默,此时忍不住说道:“我们讲侦查思维的对抗性,关键并不是要强调双方思维内容的对立,而是要强调双方思维过程的对抗。这就是说,一方思维活动的正确与否取决于他对另一方思维活动的判断。这就跟下棋是一个道理。棋盘上的胜负不仅取决于你自己怎么走,而且取决于对方怎么走。只有准确地判断出对方怎么走,你才能获胜。侦查活动也是这样,所以侦查思维的对抗性又叫侦查思维的博弈性。”

“啊,你说得很有道理啦!就好像说,我要想在咱们俩的对抗性思维中获胜,就必须先判断出你脑子里面的想法啦。对不对呀?”

“对我来说,道理也是同样的。”

“另外,我们还都得想方设法不让对方猜到我们的心思,或者想方设法让对方作出错误的判断嘛。这是很有道理的啦!不过,我刚才要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在侦查活动中有没有非对抗思维。比方说,你和我的思维有没有合作的一面呢?或者说有没有达成某种共识的可能性呢?”吴风浪用力吸了一口香烟,看着洪钧,似乎在等待对方的回答。

洪钧也看着吴风浪,并竭力猜测其脑子里思考的东西。然而,他觉得此人城府很深,很难让人猜透心思。因此他没有回答,默默地等待下文。

吴风浪见洪钧没有说话的意思,微微一笑,用大会总结发言的语调说道:“总之,我很欣赏你的才干。如果你能到公安机关来工作的话,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侦查员啦。不过呢,当侦查员是很辛苦的,待遇也很低嘛,肯定不如你们当律师的啦。怎么样?你愿意来当侦查员吗?”

洪钧听着吴风浪那些云山雾罩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吴风浪笑道:“算啦,我也不难为你啦,跟你说正经事吧。”他又点着一支香烟,边抽边说:“你的案子嘛,我已经了解啦。证据确实不太充分,而且你的身份也查清楚了,所以就没有必要再对你收容审查了嘛。”

洪钧看着吴风浪的眼睛,“可是我自己还不明白我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吴局长能给我一个说法吗?”

“洪律师,刚才我已经说过啦,你在调查案子的时候应该加强和我们公安的合作嘛。不合作就会有麻烦啦。而且,你的行动与众不同,自然会有人产生怀疑嘛。你是个聪明人,又何必明知故问呢?如果你愿意,把它当成一次误会,就好啦。”

“误会?我在这里不明不白地关了一个礼拜,一个‘误会’就算完啦?那也太简单了吧!”洪钧想起这几天他所受到的各种“待遇”,不禁有些激动。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吴风浪抽了一口烟,缓缓地说,“洪律师,我可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按照办案人员的意见,一定要你具结悔过才能放人啦。甭管怎么说,那包‘白粉’是在你的手提包里发现的。你说有人陷害,你有证据吗?我刚才说过了,我很欣赏你的才干,也很喜欢你的性格。我真希望自己手下能有像你这样的侦查人员啦。跟你说句心里话,我觉得你很像我二十多年前的样子嘛。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就这样了结算啦。你也就不要再追究了。我还得提醒你一句,马上离开圣国市,最好以后也不再来。这里的毒品犯罪是很厉害的啦!人嘛,应该好好珍惜自己的时间。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年人,谁也说不准自己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啊!”吴风浪说最后一句话时,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

洪钧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了,“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吴局长啦?”

“那就不必了吧。不过,我确实很愿意和洪律师交个朋友。也许我以后还会到北京去找你办事呢。”

“我现在可以走了吗?”洪钧站起身来。

“可以的啦。我让他们把你的东西送过来。”吴风浪打了一个电话。

一名警察拿着洪钧的公文箱和旅行包走进来,放在桌子上。洪钧打开来,仔细地查看了一遍。然后,他跟着那个警察走了出去。在走廊里,他又看见了抓他、审他的那两名警察。那两人若无其事地冲他笑了笑。

洪钧拿着公文箱和旅行包走出公安局的大门,正在考虑应该到什么地方去的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停在了身边。车门一开,宋佳从里面钻了出来。

洪钧惊喜地叫道:“宋佳!你……”

“先上车吧!有话以后再说。”宋佳打断了洪钧的话,一把接过洪钧手中的公文箱,钻进汽车。

洪钧从另一边坐进汽车。

宋佳对司机说:“去机场。”

汽车飞快地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