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绯田回到饭店时,已快进入隔天。他扔下提包,连外套也没脱便倒在床上。

今天他去见了智代短大时期的朋友。几乎所有人都嫁到长冈以外的地方,他不得不四处奔波。

可是,整天的辛苦却是徒劳,一无所获。大部份的人都在风美出生的十九年前,就与智代失去联络,甚至不晓得智代已过世。

智代究竟怎么偷来婴儿的?婴儿的母亲是谁?与上条伸行有何关系?绯田找不到任何一个答案。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抱头苦思时,手机响起。

绯田仰躺着取过手机,看到来电显示,脸色一沉。是柚木打来的。

“喂。”他冷冷地接起电话。

“我是柚木,抱歉这么晚打扰。”

“甚么事?不是要你别再纠缠我?”

“我知道。可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请教你一件事,方便见个面吗?”

“罗嗦,都叫你不要烦我了。”

“那么,我问个问题就好。这个问题很重要。”

绯田叹口气,“到底是甚么?”

“是有关尊夫人……不,风美小姐母亲的事。”

绯田颇在意柚木的说法,不禁问:“甚么意思?”

“风美小姐的母亲,”柚木继续道,“究竟是谁?为何她会由你太太扶养?”


传来一阵敲门声,绯田没确定来客就开门。柚木有些紧张地站着,大衣挂在手臂上。

“真快。”

“我就在附近。而且,绯田先生应该也想尽快知道我要说的话。”柚木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绯田没吭声,敞开门请柚木进房。

绯田和之前一样坐在床缘。见柚木在椅子坐下后,他开口:

“好了,你要说甚么?”

“其实,我比较想听绯田先生的说法。在电话里我不是问过,风美小姐的母亲是谁?”

“她的母亲是绯田智代,我过世的妻子。”

柚木带着笑容摇头,“果真如此,你就不会在深夜答应见我。我打算把查到的事全告诉你,不过有个条件,就是你也必须开诚布公。如何?”

柚木微笑着,眼神却十分锐利,彷佛在威吓:想瞒我也没用。

接到电话时,绯田已有觉悟。他不认为柚木是在胡诌,肯定掌握到决定性的证据。不过,绯田想像不出证据隐藏在哪里。他奔波这么多天都毫无成果,柚木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好吧,我会毫无保留。事到如今,彼此刺探也没意义。”

“那就好。我再问一次,风美小姐的母亲是谁?”

绯田舔舔嘴唇,缓缓眨眼后回答:“我不晓得。”

“不晓得?甚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不是说会毫无保留吗?当父亲的真是可悲,妻子宣称是你的孩子,你也只能相信。直到妻子过世,我才发现那是谎言。风美不是我的孩子,甚至不是我妻子的孩子。”

柚木一脸疑惑,“究竟出过甚么事?你怎么发现这个谎言的?”

“在说明之前,我也想问,你怎会察觉这一点?”

“你会好奇也是理所当然。”

柚木从外套内袋拿出一张照片。那是先前从绯田的档案夹里取下的。

“这是汽车零件公司‘有马’名下的体育馆。当时,私人开设的三崎体操教室,借这个场地教体操。”

“智代上过体操教室?”

“不,很遗憾,智代女士没参加体操教室。这大概是她去找朋友时拍的照片。”

“朋友……”

“是她的国中同学,名叫畑中弘惠。你认识吗?”

柚木取过饭店的便条纸,以原子笔写下“畑中弘惠”四个字,递给绯田。

“不,我从没听智代提过这个人。”

“这样啊。可是,智代女士……尊夫人与畑中弘惠女士应该相当要好。或许原本只是同学,但后来她们共享了重大的秘密。”

柚木卖关子的说法,让绯田颇不耐烦。他思考着柚木话中涵义,顿时恍悟。

“难不成畑中弘惠……”

柚木又从外套内袋拿出一个褐色信封,摆到绯田面前。

“我向体操教室的老师,借来畑中弘惠女士国中时的照片。”

“我可以看吗?”

“就是借给你看的。”

绯田拿起信封,一摸就知道里面装着几张照片。他颤抖着取出。

首先映入眼廉的,是一个表演自由体操的少女。少女抬头挺胸,面朝镜头。

绯田倒抽口气,浑身发热,心跳加速。他忘情地看起其他照片。每一张都是竞技时的场景,但脸孔拍得很清楚。无论哪一个角度、哪一种表情,都酷似风美。

“这……”绯田总算出声,却又语塞。

“吓一大跳吧?根本就是风美小姐。若是在毫无关系的地方找到这些照片,或许会觉得只是长得很像的陌生人。可是,她是尊夫人的同学,感情好到尊夫人特地去参观体操练习。那么,状况就不同了。恕我冒昧,尊夫人与风美小姐长得一点都不像。依常理推断,畑中弘惠女士与风美小姐应该更有血缘关系吧?”

体内涌起某种情绪,刺激绯田的泪腺。蓦然回神,泪水已滑落。他连忙拉过面纸盒。

“抱歉,让你见笑。”他擦去眼泪。

“不会……”

“不知为何,想到是这个人生下风美,就不禁掉泪。比起伤心,反倒更接近感动。长年以来,我一直猜测这个人是谁。那孩子是我的宝贝,却也是最大的烦恼、最大的谜团。”绯田调整呼吸,望向柚木。“你仔细调查过这个人了吗?”

“我查到她老家的地址,见过她的母亲。父亲已逝世,母亲与儿子住在一起。”

“那么,她本人的住址呢?”

柚木垂下目光,微微摇头。

“没办法见到本人。”

“为甚么?”

柚木抬起头,遗憾地垂下眉毛。

“她过世了。”

绯田深吸口气,慢慢吐出,压仰着情绪问:“何时?”

“十九年前,独居的她遇上火灾。”

绯田心头一惊,“十九年前……?”

“就是风美小姐出生那一年。所以,我确认过畑中弘惠女士有没有结婚生子。她母亲说她单身,也没生过孩子。”

绯田脑袋一片混乱。果真如此,畑中弘惠就不是风美的母亲。可是,他不认为柚木会特地带着这样的结论上门。

“你不相信?”柚木微微一笑,“如果绯田先生在场,也同样会起疑。其实,光问出这些事,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她母亲不愿多谈,显然有所隐瞒。”

“那怎么办?”

“我先向邻近街坊打听,但没人知道详情。看起来并不像在装傻,畑中家恐怕也向邻居隐瞒弘惠女士的死讯。”

“然后呢?”绯田催促道。

“弘惠女士的母亲不肯多谈,不过,我认为有两件事是事实。弘惠女士是在十九年前过世,死因是火灾。我利用这些资料当关键字,加上‘畑中弘惠’的名字搜寻过去的新闻报导。”

“找到了吗?”

“如果能在网路上找到就轻松了,可惜没符合的内容,报社的资料库几乎都没收入十九年前的档案。何况只是有人命丧火场,当天发生更重大的案件,马上会被搁到一边。所以,我去图书馆查当地报纸的缩印版。毕竟年分很清楚,也大致猜得到季节。”

“季节?”

“冬天。风美小姐是一月出生的吧?”

“啊……原来如此。”

“假设畑中弘惠女士是风美小姐的母亲,因为某些理由让你们夫妇收养女儿,火灾应该也是那时候发生的。看来,我的推理没错。”柚木从脱下的大衣口袋,取出折叠的文件。“请瞧瞧。”

绯田拿起文件。那是一月十四日的报纸影本。

“十三日凌晨三点多,南鱼沼郡汤泽町大字XX二零零番地的民宅突然起火,木造双层住宅约一百平方公尺烧毁殆尽,约一小时后火势才扑灭。一楼的火灾现场,找到一名女性及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尸体。新泻县警与南鱼沼署正紧急调查死者身分。”

绯田抬起头问:“就是这场火灾?”

“没错。”

“可是,上面写着找到婴儿的遗体……”

“还有另一张,你先读完。”

第二张是十六日的报纸影本。

“十三日发生于汤泽町的民宅大火,死者身分已查出。住民票登记在长冈市的无业女子畑中弘惠(28),约一年前搬进此处。一星期前,畑中在新泻市内的医院产下女婴。南鱼沼署表示,畑中与婴儿皆未吸入烟雾,且畑中的遗体脖颈残留绳索缠绕的痕迹,应为在家中放火后上吊自杀。”

绯田忍不住惊呼,他没想到会是自杀。

“你怎么想?报上写着畑中弘惠,还提到她过世前产下女婴。”柚木问。

“报导确实这么写,果真如此,畑中女士便与风美没有关联。”

“因为婴儿死掉了吗?不尽然吧。”

“甚么意思?”

柚木彷佛已有定见,直视着绯田。看着他的眼神,绯田灵光一闪:

“难道丧命的婴儿,不是畑中女士的孩子?”

柚木摊开双手,“畑中弘惠女士生完女婴后自杀,她的朋友绯田智代女士也产下女婴,且酷似弘惠女士——未免巧过头了吧?”

“我懂你的想法,可是,那烧死的婴儿究竟是……”绯田说到一半打住,因为他突然想到解答。

“怎么?”柚木敏锐地问。

“不,没事。”

“你那表情分明有事。”柚木注视着绯田。“这些便是我掌握到的资讯,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几乎全是推测。不过,绯田先生能补充一部份吧?你不是保证会坦白一切?请告诉我真相,我应该帮得上忙。用不着说,我绝不会泄漏口风,今后也不会不经你同意,擅自向别人提起。请相信我。”

绯田感觉汗水滑过腋下,柚木带来的消息击垮了他。得知风美的生母是谁,他稍微从长年以来的痛苦中解放,只是,随之而来的事实,又带来新的烦恼。

“绯田先生?”柚木再次唤道。

“抱歉,我想稍稍整理思绪。突然知道太多事,我脑袋一片混乱。”

绯田打开冰箱,拿出罐装啤酒。

“你要喝甚么吗?”

“那我也来罐啤酒。”

绯田把啤酒递给柚木,坐回床上。他打开拉环,灌下一大口,重重叹气:

“我很佩服你的执着。多年来我一直找不到答案,你却轻易查出真相。”

“纯粹是碰巧。要是没有这张体育馆的照片,我甚么都查不出来。”

绯田自嘲地笑道:

“我晓得智代没练过体操,认为这种照片不会有线索。再加上,我很清楚风美与智代没血缘关系,于是料定你的调查也会无疾而终……”

“问题就在这里。今晚与你见面后,我也非常讶异。做梦也没想到,你居然不晓得风美小姐的母亲是谁。毕竟你持有风美生母的血指纹。”

“你一定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嗯。这下又冒出血指纹出处的谜团,不过,倒是不难猜。”柚木打开拉环,喝一口啤酒才继续道:“是上条先生交给你的,对吧?”

正要把啤酒罐凑到嘴边的绯田,差点没呛住。

“你怎么……”

“昨天我没告诉你,不过,上条先生的书房里,放着跟装血指纹的盒子一模一样的塑胶盒。我不认为是巧合。”

“这样啊。”绯田按住眼头,“你真是可怕的家伙。”

“你认识上条先生吧?透过风美小姐。”

绯田用力摇头。“那孩子毫不知情。她以为去世的智代是母亲,而我是父亲,不曾起疑。”

“那你和上条先生怎么认识的?”

“发生巴士事故前,他主动来找我。”

绯田详述上条来访时的情况。柚木听完,益发纳闷:

“上条先生怎会提出那么奇怪的要求?又怎会持有血指纹?令人不解的是,听你的口气,似乎以前就知道上条先生?”

绯田搔搔头,决定向柚木全盘托出。

“没错,我早就知道上条这个人。我调查过他。”

“为甚么?”

“我认为他是风美的父亲。”

柚木瞪大双眼。绯田揭露有关风美出生的种种事实,包括发生在长冈的偷婴案及智代的自杀。

柚木把啤酒放回桌上,按住额头。

“原来如此。这实在……太教人震惊。”

“我已有向警方自首的心理准备。就算你立刻报警,我也不会阻止。我原想等找出风美的母亲再坦白,但你已替我查明。”

“绯田先生……”

“虽然我还没想到怎么向风美说明……”绯田淡淡地笑。

柚木皱起眉,轻轻摇头。

“我不打算报警,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当然也包含风美小姐。况且,不是还有待查明的疑点吗?为何畑中弘惠女士会把孩子托给你太太?跟畑中弘惠女士一起烧死的女婴,又是谁的孩子?不过,大致能想像。”

“嗯。”绯田点点头,“你似乎已有答案。”

“跟畑中弘惠女士一同命丧火场的,是上条先生在医院丢失的孩子——我只能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