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拜占庭风格的新学堂学院有低洼的庭院和闪亮的大厅穹顶,像一个剥了皮的橘子。这使科迪莉亚想起了一座伊斯兰后宫,它的主人无疑是一个具有自由主义观念的苏丹王,而且偏爱聪明的女孩子,不过它仍然是一个后宫的样子。眼前这所学院的确很美,美得让人难以静心学习。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否喜欢它那突出的阴柔特征:白色的砖,造型优雅的浅水池,池中金鱼血红色的身影在水仙花的花影下游弋穿行,还有庭院里巧妙布局的小树。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对这座建筑的评判上,以打消心中的胆怯。
她没有去门房处找蒂林小姐,因为怕被问及来意,或者被拒之门外。比较稳妥的办法是直接往里走,碰碰运气。她的运气不错。在向两个人询问索菲娅·蒂林的住处后,最终有一个行色匆匆的学生回过头大声告诉她:“她不住在学院里,但这会儿她和她弟弟正坐在那边的草地上呢。”
科迪莉亚从庭院的阴凉处进入明媚的阳光中,踏过松软如毯的草皮,朝那几个人走去。他们总共四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温暖清香的草地上,其中有两个一看就是姐弟。看见他们,科迪莉亚最先想到的是一幅前拉斐尔派的油画:乌黑发亮的头发、高高昂起的脑袋、结实粗壮的脖子、笔直隆起的鼻子、弯曲略短的上嘴唇。另外还有一个女孩与他们结实的外貌不同,样貌十分温柔。如果她就是去农舍找马克的那个姑娘,那么马克兰德小姐说她漂亮真是说对了。她有一张鹅蛋形的脸庞,纤细秀气的鼻子以及小巧而优雅的嘴唇,一双紫色的眼睛眼角上扬,在白皙肌肤和金色长发的衬托下,整个面庞显露出一种东方气质。她穿了一条齐踝的淡紫色图案棉布长裙,扣子扣到腰际,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纽扣。带褶的紧身上衣凸显了她丰满的胸部,撩起的裙摆露出用相同面料做的紧身短裤。从科迪莉亚那里望去,她没有穿其他东西。她光着脚,修长的双腿并没有被太阳晒黑。科迪莉亚心想,即使把全城饱经日晒的胳膊腿加起来,也不及这两条撩人的白皙大腿更让人想入非非,而这个姑娘自己也知道。在这个温柔迷人的尤物面前,索菲·蒂林那黝黑的健康美不过是种陪衬。
乍看起来,这四个人当中的最后一位相貌平平。这个年轻人五短身材,留着小胡子,黄褐色的头发带卷,脸型上宽下窄,正躺在索菲·蒂林身边的草地上。
除了那个金发女孩,其他三人都穿着老式的牛仔裤和开领棉布衬衫。
科迪莉亚走上前去,弯下腰看着他们,过了几秒钟他们才发现她。她说道:“我要找雨果和索菲娅·蒂林。我叫科迪莉亚·格雷。”
雨果·蒂林抬起头来:“科迪莉亚应该怎么好呢?默默地爱着吧。”
科迪莉亚说:“那些喜欢拿我名字开玩笑的人,通常还会问候我的两个姐姐。这很无聊。”
“想来也是,我很抱歉。我是雨果·蒂林,这是我姐姐,这是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还有戴维·史蒂文斯。”
戴维·史蒂文斯像盒子里的玩偶似的坐起来,彬彬有礼地说了一声“你好”。他以好奇的眼神看着科迪莉亚。她很想了解这个戴维。也许是受到学院建筑的影响,她对这几个人的第一印象是一位年轻的苏丹王正与他的两个宠妾一起小憩,身边是他的侍卫队队长。然而,当她迎上戴维·史蒂文斯那沉静而睿智的目光,脑中的印象又散去了。她心想,在这座后宫里,恐怕侍卫队队长才是支配一切的人。
索菲娅·蒂林点点头,说了声:“你好。”
伊莎贝尔没有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雨果说:“请坐,科迪莉亚·格雷,说说你的来意吧。”
科迪莉亚十分小心地跪在草地上,担心青草会弄脏她那条绒面革的裙子。以这样的方式与嫌疑人面谈——当然,他们还不是嫌疑人——显得很怪,好像是她跪在他们面前哀求。她说:“我是一名私家侦探。罗纳德·卡伦德勋爵聘用我调查他儿子自杀的原因。”
这句话如同一记晴天霹雳。几个人原本像疲惫的战士般正懒洋洋地休息,顷刻之间惊得呆若木鸡,可接着又不觉放松下来。科迪莉亚可以听见他们屏住的呼吸慢慢吐出,她观察着他们的表情。戴维·史蒂文斯是最满不在乎的一个,他的脸上似笑非笑,显得饶有兴趣,却看不出丝毫担忧。他飞快地瞄了索菲一眼,像是有意传递信息,可是索菲没有回应,她和雨果都愣愣地看着前方,科迪莉亚觉得蒂林姐弟在小心翼翼地回避对方的目光。伊莎贝尔显得最害怕,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连忙用一只手捂住了脸,像个二流演员在故作震惊。她睁大的双眼如同两个紫罗兰的无底深渊,以绝望哀求的目光看着雨果,脸色一片苍白,科迪莉亚真怕她当场晕过去。科迪莉亚心想:“如果我是同谋,现在该知道谁是其中最软弱的一个。”
雨果·蒂林说:“你的意思是,罗纳德·卡伦德聘用你调查马克的死因?”
“这有那么奇怪吗?”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罗纳德在儿子活着的时候对他可不怎么关心,如今儿子死了,他怎么倒开始感兴趣了?”
“你怎么知道他对儿子不关心?”
“我只是这么觉得。”
科迪莉亚说:“唔,他现在感兴趣了,即使这只是一个科学家对发现真相的渴求。”
“那他最好还是继续搞他的微生物研究,看看如何使塑料在盐水中溶解,或者诸如此类的事。他那种处理方式对人类没什么作用。”
戴维·史蒂文斯若无其事地说:“我奇怪的是,你竟能容忍那个傲慢的法西斯。”
这句讥讽的话激起了科迪莉亚太多的记忆。她装作不明白:“我并没有询问罗纳德勋爵喜欢哪个政党。”
雨果笑起来:“戴维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所说的法西斯,是指罗纳德·卡伦德持有一些站不住脚的观点。例如:人并非生而平等;公民普选权未必会增进人类福祉;与右翼暴政相比,左翼暴政未必就更自由、更值得支持;就受害者而言,黑人杀黑人并不比白人杀黑人有进步;对于社会上诸多不幸的小孩——从父母吸食毒品到无法培养出色的语言能力,资本主义未必是罪魁祸首。我并不是说,罗纳德·卡伦德要对所有这些或者其中任何一个离经叛道的观点负责。可是戴维认为要怪他。”
戴维抄起一本书朝雨果丢去,毫无恶意地说:“闭嘴!你说起话来就像《每日电讯报》,你让我们的客人都听烦了。”
索菲·蒂林突然问道:“是罗纳德勋爵让你来询问我们的吗?”
“他说你们是马克的朋友,说他在警方询问和葬礼的时候都看见了你们。”
雨果笑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这就是他眼中的友情吗?”
科迪莉亚问道:“你们都参加了?”
“我们都去接受了询问——除了伊莎贝尔,我们觉得她去了也只是个装点,没什么大用。这种事挺无聊的。有一堆毫不相干的医学证据,证明马克的心、肺和消化功能都很好。在我看来,如果他不是把一根皮带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他还能活很长很长时间。”
“那么还有葬礼,你们都去了吗?”
“我们去了,就在剑桥火葬场,非常低调。除了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只有六个人参加:我们三个,罗纳德·卡伦德,他的那位秘书兼管家,还有位一身黑衣的老保姆。我觉得她是整个过程中最悲伤的。实际上,她看起来就像个老家仆,我甚至怀疑她是女警察化装的。”
“怎么会呢?她看起来像吗?”
“不像,不过你也不像私家侦探嘛。”
“你不知道她是谁吗?”
“不知道,没有人介绍她。那个葬礼的气氛谈不上融洽。我现在还记得,我们相互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罗纳德勋爵摆出一脸悲伤的样子,就像国王在哀悼王储。”
“利明小姐呢?”
“女王陛下。她真该在脸上戴个黑纱面罩。”
“我当时觉得她的痛苦是真切的。”索菲说。
“很难说,谁也说不准。怎么界定痛苦?怎么界定真切?”
突然,戴维·史蒂文斯像只调皮的小狗似的身子一滚,趴在地上说:“我觉得利明小姐看上去很不舒服。附带说一句,那个老太太叫皮尔比姆,反正花圈上写的是这个名字。”
索菲笑着说:“就是那个插着黑框卡片,样子很难看的玫瑰花十字架?我也猜那是她的。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看了呀,亲爱的。殡仪馆的人从棺材上把那个花圈拿起来放在墙边,我很快地瞄了一眼。那张卡片上写着‘皮尔比姆保姆诚挚致哀’。”
索菲说:“我想起来了,你是看了一眼。她的古板守旧真可爱!可怜的老保姆,那肯定花了她不少钱。”
“马克有没有谈起过这位皮尔比姆保姆?”科迪莉亚问。
他们迅速地相互看了看。伊莎贝尔摇了摇头。索菲说:“没有跟我提过。”
雨果·蒂林回答说:“马克从来没有谈起过她,不过我想我在葬礼之前倒是见过她一次。大约六个星期之前,她到学院来过一次,正好是马克二十一岁生日那天,说想见见他。我当时正在传达室,罗宾斯当时还问我马克在不在学院。她去了马克的宿舍,在那里待了大约一个小时。我看见她走的,可是马克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当时没有,后来也没有。”
科迪莉亚心中思忖道:就在那以后不久,他就退学了。这当中有什么联系?这仅仅是个很细小的线索,不过她也必须查一查。
出于某种固执而莫名的好奇心,她问道:“当时还有其他的花吗?”
这一次回答的是索菲:“棺材上有一束花,是从花园里采来的,没有用绳子捆,也没有姓名标签。我想是利明小姐的。因为那根本不是罗纳德勋爵的风格。”
科迪莉亚说:“你们都是他的朋友。请跟我说说他的情况。”
他们相互交换着眼色,好像要确定由谁来说,几个人的尴尬显而易见。索菲·蒂林拽下了几根小草在手上搓揉,她没有抬头便开口了:“马克是个非常内向的人,我不知道我们几个对他的了解有多深。他这个人温文尔雅、沉默寡言,对名利不感兴趣。他很睿智,但并不机灵。他为人非常谦和,关心别人,但从来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心事。他总是很不自信,但是好像并不为此困扰。有关他的情况,我们恐怕只知道这些了。”
伊莎贝尔突然开了口,说话的声音很低,科迪莉亚几乎听不见。“他是个很好的人。”
雨果突然不耐烦了起来,“他是很好,可是他死了。你都听到了吧,关于马克·卡伦德的情况,我们已经没别的可说了。他辍学之后,我们谁也没有再见过他。他离开之前没有找我们商量,自杀之前也没有跟我们谈过。正如我姐姐跟你说的,他是一个非常内向的人。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别挖掘他的隐私。”
“听我说,”科迪莉亚说,“你们接受了警方询问,还去参加了葬礼。如果你们已经不再想念他了,如果你们对他这么漠不关心,又何苦费这个力气呢?”
“索菲去是出于感情,戴维去是因为索菲去了。我去是出于好奇心和对他的尊重。你可不能因为我一脸不正经的样子,就认定我没同情心。”
科迪莉亚寸步不让:“就在他死的那天晚上,有人到农舍里去找过他。有人跟他一起喝过咖啡。我想弄清楚这个人是谁。”
难道是她的幻觉?这个消息好像令他们很惊讶。索菲·蒂林似乎有问题要问,但这时她弟弟突然抢着说:“不是我们当中的人。马克死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在艺术大剧院的第二排观看品特的戏剧。我知道我无法证明这一点,售票处的那个工作人员可能没保留那天晚上的售票纪录,不过我是预先订的票,她有可能还记得我。如果你硬要纠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也许可以带你去见几位朋友,一个知道我打算带一帮朋友去看戏;另一个在幕间休息的时候,在酒吧里至少看见了我们当中的几个;我后来还和第三个人探讨过这场演出。这些都说明不了什么问题,不过我的这些朋友都很乐于提供帮助。这样也更容易让你相信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五月二十六日晚,我们四个人都在艺术大剧院。”
戴维·史蒂文斯轻声说:“你为什么不叫那个傲慢的老混蛋卡伦德下地狱,让他儿子的灵魂安息,然后再给自己找个简单好破的盗窃案呢?”
“或者谋杀案。”雨果·蒂林补充说。
“给自己找一个简单点的谋杀案吧。”
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似的,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把书本堆在一起,然后掸掉黏在衣服上的碎草。科迪莉亚跟在他们身后穿过庭院,来到学院外面。他们依然一声不吭,径直走向一辆停在前院的雷诺。
科迪莉亚走到他们面前,直截了当地问伊莎贝尔:“你喜欢品特的戏剧吗?当最后一幕怀亚特·吉尔曼被当地人用枪打倒的时候,你有没有被那可怕的场景吓坏了?”
这个问题实在太简单,科迪莉亚几乎为自己脸红。
那双紫色大眼睛显得很迷茫。“没有,没有!我根本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害怕。你知道,我当时跟雨果和其他几个人在一起呢。”
科迪莉亚转身对雨果·蒂林说:“你的朋友似乎弄不清品特和奥斯本的区别。”
这时雨果刚在汽车驾驶座上坐定。他转身给索菲和戴维打开后门,然后平静地说:“你口中的这位我的朋友,她住在剑桥,是来学习英语的。我直言不讳地说,她没有得到足够好的照顾,迄今为止并没有取得稳定的进步,在某些方面有些令人失望。我的朋友究竟能听懂多少,我们永远也搞不清楚。”
汽车呼隆隆发动起来,开始向前移动。就在这时,索菲·蒂林把头伸出窗外,冲动地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愿意谈谈马克的情况。这没什么用,但是如果你愿意,今天下午可以来我宿舍,诺维奇大街五十七号。不要迟到了。戴维和我要去划船,你也可以和我们一起去。”
汽车开始加速。科迪莉亚目送它驶出自己的视线。雨果玩世不恭地举起一只手表示告别,不过他们谁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诺维奇大街五十七号”,科迪莉亚默念着这个地址,直到把它准确无误地记在了纸上。这个地址是索菲的住处吗?也许是宿舍,她的家是否住在剑桥呢?不管怎么说,这点很快就会弄清楚了。她应该什么时候到呢?去得太早会有迫不及待之嫌,去晚了他们可能已经去划船了。不论索菲·蒂林这迟来的邀请是出于什么动机,她现在都不能与他们失去联系。
他们在刻意隐瞒些什么,这是显而易见的。否则,他们为什么对她的到来反应如此激烈呢?他们不希望有人再来翻马克·卡伦德之死的旧账。他们企图用劝说、哄骗甚至羞辱的方式让她放弃这个案子。他们会不会对她进行威胁?可是为什么呢?最有可能的推论是,他们在保护某个人。可这又是为什么呢?谋杀不同于夜晚翻墙入校,后者只是轻微地违反规定,作为朋友会去纵容或者帮忙掩盖。马克·卡伦德一直是他们的朋友,但有一个他认识并信任的人用皮带勒紧了他的脖子,目睹他痛苦地窒息而死,然后把他的身体像动物的尸体一样挂在钩子上。想起戴维·史蒂文斯望向索菲时那似笑非笑、若无其事的眼神,雨果那玩世不恭的冷静,还有索菲那友善而饶有兴致的双眼,她如何能将他们与这骇人听闻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如果他们是共谋,那他们都是魔鬼。可那个伊莎贝尔呢?如果他们是在为某个人打掩护,那么这个人最有可能就是她。但是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不可能杀害马克。科迪莉亚记得她那单薄瘦削的肩膀,那双柔弱无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的手,还有那涂成粉红色的优雅的长指甲。如果伊莎贝尔有罪,那也绝不是她一个人做的。只有一个人高马大的强壮女子,才能把那具沉重的尸体搬上椅子,再挂到钩子上。
诺维奇大街是一条单向通行的大马路,科迪莉亚来到单行线的另一头才发现弄错了方向。她花了些时间才回到希尔斯路,从那座罗马天主教堂前经过,然后从第四个路口向右拐。这条马路两侧是一排排的小砖房,明显是维多利亚初期的建筑。这是一条上坡路,大多数房屋都维护得当,一扇扇式样完全相同的大门都漆得鲜亮;一楼的单扇窗户上,原先那些带折皱的窗帘已被有内衬的窗帘所取代,墙根处受潮的地方显露出斑驳的痕迹。五十七号的大门是黑色的,白色门牌在大门上方的玻璃框里。科迪莉亚发现还有地方可以停她那辆迷你车,心里轻松了一些。人行道一侧停放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还停着不少破旧的自行车,可是她没有看见那辆雷诺。
大门敞开着。科迪莉亚按了一下门铃,然后试探性地走进狭窄的白色门厅。屋内立刻让她感到无比熟悉。从六岁生日那天起,她就和吉布森太太一起在罗姆福德郊区生活了两年,住的就是这种维多利亚式排屋。她认出了前方陡峭狭窄的楼梯,右边通向屋前客厅的那扇门,以及另一扇斜开着通向屋后会客室的门,从那里可以进入厨房和院子。她知道那里有橱柜,在壁炉两侧有弯曲的壁龛,她还知道怎样找到楼梯下面的小门。这份记忆如此真切,仿佛这间干净、阳光充沛的屋子里也像当年罗姆福德的那幢房子一样,充斥着待洗餐巾、白菜和油脂的浓烈气味。她仿佛隐约听见马路对面小学校操场上,孩子们在呼喊她那个有些古怪的名字,用一年四季都穿在脚上、随处可见的威灵顿长筒靴用力跺着柏油地面,同时挥动穿着毛衣的小胳膊大喊:“科尔!科尔!科尔!”
离她最远的那扇门半开着,她可以看见房间里阳光充足,墙壁刷成了亮黄色。接着,索菲探出了头。
“哦,是你呀!进来吧。戴维先到学院里去拿几本书,然后再为野餐买点吃的。想喝茶吗,还是等一会儿?我刚刚把衣服熨好。”
“还是等等吧。谢谢。”
科迪莉亚坐下来,看着索菲把电线绕在熨斗上,然后把衣服叠好。她朝房间里四下看了看,觉得里面舒适宜人,别有风味。家具不拘一格,样式各异,廉价的和贵重的兼而有之,看上去朴实而温馨。靠墙放着一张敦实的橡木桌子,加上四把式样简陋的餐桌椅;一把温莎扶椅上放着一只厚厚的黄色椅垫;窗户下面有一张漂亮的维多利亚式沙发,上面盖着棕色的天鹅绒布;在带盖的铸铁壁炉架上方,有三个造型优美的斯塔福德郡陶人雕像。其中一面墙几乎被一块黑软木的通告栏占满,上面贴着招贴画、卡片、备忘录以及从杂志上剪下的图片。科迪莉亚注意到,其中两张精心拍摄的照片上,是个撩人的裸体女郎。
透过悬挂着的黄色窗帘,能看见围墙内小园中一派生机勃勃的绿色。一个破旧的棚架前,有一株硕大的蜀葵繁花累累,阿里巴巴陶罐中种着玫瑰,墙头则摆着一排鲜红的天竺葵盆栽。
科迪莉亚说:“我真喜欢这房子。是你自己的吗?”
“是的,是我的。两年前我们的祖母去世了,给雨果和我留下了一点遗产。我用我那份钱支付了这幢房子的定金,并获得了当地政府的改建费用。雨果则把他所有的钱都用来收藏葡萄酒。他要保证自己到中年后能过得快活,而我却只想着当下的快乐。我想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不同。”
她把放在桌子一头的烫衣布叠好后放进一个橱柜里,接着在科迪莉亚对面坐下,直言不讳地问道:“你喜欢我弟弟吗?”
“不太喜欢。我觉得他对我粗鲁无礼。”
“他不是有意的。”
“那恐怕更糟糕。粗鲁无礼从来都是有意的,不然就是他太迟钝了。”
“只要有伊莎贝尔在的时候,雨果总是比平时别扭。她对他就是有这样的影响。”
“她是不是在和马克·卡伦德恋爱?”
“这你就得去问她了,科迪莉亚,不过我觉得没有。他们相互之间几乎不了解。马克曾经是我的情人,不是她的。所以我想最好请你过来,亲口告诉你。如果你继续在剑桥打听他的情况,早晚还是会有人告诉你的。当然,他没有和我一起住在这儿,他在学院里有宿舍。在过去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直是情人。这段恋情到圣诞节才结束,因为我遇上了戴维。”
“那时候你和马克相爱吗?”
“我也说不准。两性关系是一种探索,不是吗?如果你的意思是,我们是不是在通过对方的人格来探索自己,那我认为我们是相爱的,或者自认为是相爱的。马克需要让自己相信他坠入了爱河,而我也说不准自己是不是知道爱这个词的含义。”
科迪莉亚不由得产生一股同情。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她想到了自己的两个情人。一个是乔治斯,她和他睡过,因为他很温柔,郁郁寡欢,并总是直接喊她科迪莉亚——这才是她的名字,她真正的名字,她不叫迪莉亚,不是她父亲口中的小法西斯。还有一个是卡尔,他年纪轻轻,脾气却不小,但她喜欢他,并且不吝用他看重的唯一方式来表达这份喜爱。童贞对她而言,无非是一种暂时的不便状态,是年轻时缺乏安全感、易受伤害的因素之一。在遇到乔治斯和卡尔之前,她一直是个孤独而涉世未深的人。结识他们之后,她仍然感到孤单,但却初通了一些世事。这两次恋情都没有使她得到她所希望的东西,既没有让她更懂得应付她的父亲或房东太太,也没有触及她内心深处的角落。不过,她还是从卡尔那里感受到了温柔。还好卡尔是在他俩的性生活没有太过愉悦以及他对她来说没有太过重要的时候离开罗马的。一想到那些奇怪的体操动作有朝一日可能会成为生活必需,她就觉得无法容忍。她认为,做爱被过高地估计了,不是在痛苦的程度上,而是在给人的惊喜上。思想和行为之间的差异竟会如此之大。她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彼此有好感吗?你们喜欢一起上床的感觉吗?”
“都有。”
“那为什么要分手?你们之间发生争吵了?”
“没有那么夸张。没人会跟马克争吵的,这也是他身上的一个毛病。我跟他说,我不想再和他继续这种关系了,他平静地接受了我的决定,就好像我只是失约没有去艺术剧院看戏似的。他没有企图和我争辩或劝我回心转意。如果你觉得我们分手和他的死有关,那你就错了。我和任何人的关系都不会发展到那个地步,特别是和马克。我喜欢他甚至可能超过了他喜欢我。”
“那为什么要分手呢?”
“我感到自己处于道德压力之下。事实并不是这样,马克也不是个自以为是的人。但我却有这样的感觉,或者假装自己有这样的感觉。我不可能按照他的要求去生活,我也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就拿加里·韦伯的事来说吧。我最好还是先跟你介绍一下他的情况,这可以解释许多关于马克的事情。这个孩子患有自闭症,很难管,而且很暴力。大概一年前,他的父母带着加里和另外两个孩子去耶稣公园,马克就是在那里见到了他。孩子们在荡秋千,马克和加里搭话,那男孩有了回应。孩子都是这样的。后来他就经常去加里家照看他,每个星期要去待一晚上,这样韦伯夫妇就可以外出看电影。假期的最后两天,他们全家都外出度假了,马克就住在那里一心一意地照顾加里。韦伯夫妇不忍心送孩子去医院,他们试过一次,但是他在那里根本不得安宁。不过他们倒是很乐意把他留给马克照顾。有几次晚上我去看他,就见到他们在一起。马克让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晃来晃去,一晃就是几个小时。这是一种使孩子安静的方法。我们两人对加里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他还是死了的好,而且我也这样说了。我直到现在还是这样认为,如果他死了就好了,对他的父母,对他家其他人都有好处,对他自己也好。但是马克不同意。我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好吧,孩子们受着罪,而你却通过帮他们缓解痛苦而得到情感上的喜悦,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合理的……’后来就是一些无聊的形而上学的对话。马克说,‘你和我都不会想要杀死加里。他存在着。他的家也存在着。他们需要帮助,我们可以提供这种帮助。我们怎么感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实际行动,不是情感。’”
科迪莉亚说:“可是行动是受情感支配的。”
“哦,科迪莉亚,得了吧!这样的对话我以前经历太多了。当然是这样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接着,科迪莉亚还是不得不打破她们之间正产生的一点点信任和友情,开口问道:“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如果真是自杀的话?”
索菲的回答就像一扇关上的门,铿锵有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也许是留了张纸条。但是,正如他父亲所指出的,那不能算是解释。那是一段优美的诗句——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但是用它来解释自杀的原因,还难以令人信服。”
“它令陪审团信服了。”
“但没有令我信服。你想想,索菲!一个人自杀无非出于两种原因,不是为了逃避什么,就是因为向往什么。第一个原因在情理之中。如果一个人遭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绝望或精神折磨,而且几乎没有治愈的可能,那么选择离开这个世界也许是明智的。但是如果一个人自杀,只为了寻找更多存在的价值,或者只想追求死亡体验,那就太不理智了。死亡是无法体验的。我甚至认为濒死之际也是一种无法体会的经历。一个人只能体验如何准备赴死,而这也毫无意义,因为他今后再也用不着这种经验了。如果人死后还有另一个世界,那么我们很快就会知道;如果没有,我们也无处抱怨自己上当受骗。相信死后会进入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清醒的,唯有他们才能免于终极幻灭。”
“你已经全部想清楚了,是不是?我不敢说这桩自杀是否也经过这样的深思熟虑,它也许是出于冲动或者失去理智。”
“马克是个冲动不理智的人吗?”
“我不了解马克。”
“但你们曾经是情人!你们睡在一张床上!”
索菲看着她,因为愤怒与痛苦大声喊起来:“我不了解他!我原来以为我了解他,其实我一点也不了解!”
她们坐了将近两分钟都没有说话。接下来科迪莉亚问道:“你到加福斯庄园去吃过饭,对不对?当时情况如何?”
“那天的食物和酒水都是绝佳的,但这肯定不是你问的意思。但除此之外,那场晚宴乏善可陈。罗纳德勋爵看到我去了,表现得和蔼亲切。利明小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那班滔滔不绝的天才们,当她把目光转向我的时候,就像个未来婆婆在上下打量儿媳。马克一直很沉默。我想他带我过去只是为了向我或是向他自己证明点儿什么,不过我也说不准是什么。后来他再也没提过那个晚上的事,也没问过我的想法。一个月之后,雨果和我去参加晚宴。就是那一次,我遇见了戴维。他是在那里工作的一位生物学家邀请的朋友。罗纳德·卡伦德想要他去。戴维在读最后一年的时候,利用放假时间在那里工作过。如果你想了解加福斯大宅的内部情况,就应当去问他。”
五分钟之后,雨果、伊莎贝尔和戴维都到了。科迪莉亚正在楼上的洗手间里,她听见停车的声音,还有门厅里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楼下的脚步声朝着后面的客厅远去。她打开热水龙头,厨房里的燃气热水器立即发出轰鸣声,好像这座小房子被装上了发电机。科迪莉亚任由热水流出,自己走出洗手间,把门轻轻地带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顶端,不无愧疚地想,这些白白浪费的热水只好算索菲倒霉了。她轻轻地向下走了两三步,侧耳静听,可是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卑劣,简直不择手段。前门已经关上,但是通向后面客厅的门开着。她听见伊莎贝尔漫不经心地高声说道:“如果这个罗纳德勋爵可以出钱让她调查马克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能出钱让她停止调查呢?”
接着是雨果愉快又有些不以为然的声音。“亲爱的伊莎贝尔,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可以用钱收买的?”
“反正她是不会的。我喜欢她。”
说话的是索菲。她的弟弟接过话说:“我们都喜欢她。问题是,我们怎么摆脱她?”
随后的几分钟是一阵低声交谈,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见伊莎贝尔的插话。
“这不是,我觉得,一份适合女人的工作。”
一阵椅子刮擦地板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科迪莉亚赶紧悄悄回到洗手间关上水龙头。她曾经问伯尼要不要接一桩离婚案,到现在她还记得他洋洋得意的告诫。
“你干不了我们的工作,伙伴,你也成不了男人。”
她站在那里看着那扇半开着的门。雨果和伊莎贝尔离开了。等到前门关上,汽车开走之后,她才走到楼下的客厅。索菲和戴维正从一只大旅行包里往外拿蔬菜和水果。索菲笑着说:“伊莎贝尔今天晚上要办一个聚会。她在离这里很近的潘顿大街有一处房子。马克的导师爱德华·霍斯福尔可能会去,我们觉得你或许需要向他了解马克的情况。聚会晚上八点开始,但是你可以到这里来找我们。现在我们要先收拾野餐用的东西,我们打算花一个钟头在河上划船。你愿意的话就一起来吧。这可是游览剑桥的最好方式。”
事后,那次河上野餐在科迪莉亚的记忆中成为了一系列短暂而清晰的画面,是视觉和感官的融合,时间仿佛被暂时冻结了,阳光下的美景牢牢印在了她的头脑中。阳光照在河面上泛起耀眼的金光,也给戴维胸前和手臂上的毛发镀上了金色,他那双强有力的上臂像蛋壳般撒上了斑点;索菲在用篙撑船,还不时抬起手臂擦去从眉毛上淌下的汗水;篙从神秘的河底带出的绿色水草,它们在水面下方扭转翻腾;一只活泼的鸭子把白色的尾巴翘起,一头扎进碧绿的水里,激起一片涟漪。当他们的船荡漾着从希福尔大街的桥下经过时,索菲的一位朋友游到他们的船边,就像一只身上滑溜溜的大鼻子水獭,黑色的头发如同两块刀片贴在脸颊上。他把双手搭在船沿上,向正在抗议的索菲张开嘴,要求投喂几片三明治。平底船和独木舟在桥下的激流中挤撞碰擦着,空气中充满欢声笑语。许多人半身赤裸地躺在绿色的河岸上,仰面晒太阳。
戴维一直把船划到河的上游,科迪莉亚和索菲分别躺在船两头的垫子上。两人相距甚远,不可能进行私下交谈,科迪莉亚猜测这是索菲精心安排的。时不时的,索菲还会跟她大声介绍几句,好像是为了强调,这次出来玩仅限于参观游览。
“那块像婚礼蛋糕一样突出的建筑是圣约翰学院的新庭院,我们刚刚从下面经过的那座桥是克莱尔桥,我觉得它是最美的景点之一。这座桥是托马斯·格伦巴尔德在一六三九年建造的,据说他的这项设计只得到三个先令的报酬。你肯定知道这个景点,从这里看王后学院再好不过了。”
“是不是你和你弟弟一起杀了你的情人?”科迪莉亚很想打断这场东拉西扯的观光讨论,粗暴地问出这句话。但她还是没有这个勇气。
此刻他们正泛舟在洒满阳光的剑河上,提出这样的问题似乎不甚得体,近乎荒唐。她快要一点点地接受自己的失败:也许是她太过神经质,自己所有的怀疑只归因于对刺激和名声的过分追求;或许她只是想证明罗纳德勋爵的雇佣费没有白花,她认为马克·卡伦德是被人杀害的,因为她愿意相信。他一个人生活,自立,不依赖父亲,有一个孤独的童年,这使她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情。她甚至开始觉得自己是在为他报仇——这是一种非常危险的假设。从花园别墅饭店前经过时,索菲接过撑篙,戴维在微微摇晃的平底船上小心翼翼走过来,然后在她身边躺下。她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提到马克的名字。只是出于一种模糊的、不冒犯他人的好奇心,她不由自主地问道:“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是个出色的科学家吗?”
戴维拿起一把短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漫不经心地划动。“我那些亲爱的同事们会说,他研究的科学很值得尊重。实际上岂止是值得尊重,目前这个实验室正在研究扩大生物监视器的应用范围,对海洋及内河入海口污染状况进行评估。也就是说,对可以作为监测污染指标的植物和动物进行定期观测。去年,他们还对塑料的降解做了一些非常有用的初步研究,罗纳德·卡伦德本人并不非常热衷,但你指望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还能有多少创新理论呢?不过他确实很善于发现人才,也知道如何管理团队。你能想象有什么方法,能让团队中的所有人都全身心投入,感情如兄弟一般吗?我可想象不出来。甚至在发表论文的时候,他们都不以个人的名义,而是以卡伦德研究实验室的名义。换我绝做不到。我发表论文完全是为了戴维·福布斯·史蒂文斯的光荣,附带的,也为了感谢索菲。蒂林姐弟都喜欢成功。”
“这就是他当时给了你一个工作机会,而你却不愿意留下来的原因吗?”
“还有其他原因。他支付报酬很大方,但要求也太多。我不想被钱买下来,而且我尤其反感每天晚上穿正装用餐,感觉就像动物园里表演的猴子。我是分子生物学家,不是在寻找圣杯。爹妈把我养大,让我成了循道宗教徒,这在过去的十二年中都毫无问题,我觉得没有理由为了罗纳德·卡伦德的伟大科学原则,就把好好的信仰抛弃了。我不信任那些将科学奉若神明的科学家。加福斯庄园里那一小撮人如果没有一天三次朝卡文迪什实验室方向跪拜,那才叫奇怪。”
“伦恩这个人怎么样?他在那里能适应吗?”
“哦,那个该死的家伙是个怪物!他十五岁那年,罗纳德·卡伦德在一家孤儿院里发现了他——别问我是怎么找到的——后来把他培养成一个实验室助理。你不可能找到比他更称职的了。那里的所有仪器和器皿,没有克里斯·伦恩弄不懂或者管不好的。他还自己研究出了一两样,卡伦德为它们申请了专利。如果说这个实验室里缺了谁不行的话,那大概就是伦恩了。所以罗纳德·卡伦德更喜欢的是他而不是自己的儿子。你也许能猜到,伦恩把罗纳德·卡伦德看成了万能的神,这使他们俩都很满意。这简直不可思议,伦恩那种原本要街头斗殴和欺负老太太时体现的暴力,现在被用来为科学服务。你不得不佩服卡伦德,他知道如何挑选自己的奴才。”
“利明小姐也是他的奴才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伊丽莎白·利明是什么角色。她负责安排处理各种事务,和伦恩一样,大概也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伦恩和她之间似乎有一种又爱又恨的关系,也可能只是彼此仇恨。我对这种心理上的微妙区别可不在行。”
“但是罗纳德勋爵如何支付他所有的研究?”
“这的确不是小数目,是吧?有谣传说大部分钱是他妻子的,还说他和伊丽莎白·利明用这些钱做了一笔相当明智的投资。他们当然有必要这样。后来他从承包合约中得到一笔钱。即便如此,他的开销也不小。我在那里的时候,听说沃尔温顿信托基金对他的研究有兴趣。如果卡伦德能有什么大的研究成果——我想一般的研究也有辱他们的名声——他的大部分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马克的死肯定对他打击很大。再过四年时间,马克就会得到一笔相当可观的财富,他对索菲说过,他打算把其中大部分都交给他老爸。”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天知道。也许是良心作怪。不管怎么说,他显然认为这件事应当让索菲知道。”
他有什么良心钱要付呢?科迪莉亚疲惫地想。因为他不太爱他的父亲?因为他拒绝了父亲的热情?因为他是一个没有达到父亲期望的儿子?现在马克的钱会怎么样呢?马克一死,这笔钱将会归谁?她心想应当去看一看他祖父的遗嘱,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但是这就意味着要到伦敦跑一趟。这样做真的值吗?
她把脖子向后仰,面对着太阳,一只手伸进河里。船篙溅起的水洒落在她的眼睛上。她睁开眼,看见船在贴近河岸的地方漂流,头顶上方的树木遮住了阳光。她的前方垂挂着一截枝干,齐根断裂,有人的躯干那么粗,只有树皮还连着。平底船从它下面经过的时候,它还轻轻地转了一下。她意识到戴维在说话,他肯定已经说了很长时间。她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
“如果你想自杀,那是不需要理由的,不想自杀倒是需要理由。他就是自杀,科迪莉亚。我不会再纠缠于这个问题了。”
科迪莉亚心想自己刚才肯定睡着了一会儿,因为他似乎正在回答一个问题,可她记不清自己提过问。然而这时,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些更响亮、更急切的声音。其中有罗纳德·卡伦德勋爵:“我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如果这其中有我的责任,那么我要知道。如果是别人的责任,我也想知道。”还有马斯克尔警长的声音:“你如何用这个东西来上吊呢,格雷小姐?”那根皮带她用手摸过,光滑、弯曲,像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她的指间滑过。
她突然坐起来,双手紧紧抓着膝盖,由于动作太猛,平底船剧烈摇晃起来,索菲不得不抓住头顶上方的一根树枝来保持平衡。有意思的是,她那张黝黑的脸似乎变得很短,而且被烙上了树叶的阴影。她似乎正从一个很高的地方俯视着科迪莉亚。就在她们目光相遇的时候,科迪莉亚意识到,自己离放弃这个案子的想法已近在咫尺。这里的美景、阳光、悠闲、伙伴的承诺,甚至友谊,已经使她忘记了今日此行的目的。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她颇为吃惊。戴维说罗纳德勋爵善于用人,而他又选中了她。这是她接手的第一桩案件,任何事或者任何人都无法阻止她解决这个案子。
她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们今天的陪伴,但我不想错过晚上的聚会。我应当找马克的老师谈一谈,而且到时候其他人也许还能告诉我一些情况。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考虑返回了?”
索菲把目光投向戴维。他耸了耸肩,动作之小几乎难以觉察。索菲没说话,用篙使劲往岸上一撑。平底船开始缓慢地返回。
伊莎贝尔的派对定在八点开始,可是索菲、戴维和科迪莉亚快九点时才到达。从诺维奇大街步行到这里只要五分钟,科迪莉亚一直也没有弄清它的确切地址。她很喜欢这所房子,伊莎贝尔的父亲花了不知多少钱在房租上。这是一幢两层楼的白色长形别墅,弧形的窗户很高,配有绿色百叶窗。房子远离附近的街道,半地下室里有一段台阶通向前门,另一段相仿的楼梯从客厅通向长形的花园。
客厅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科迪莉亚看了看来宾,庆幸自己买了件土耳其长袍。看来大多数人都穿上了引人注目的衣服,尽管她认为没这个必要。人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展示自己的与众不同——最好能够艳惊四座,甚至哪怕看上去怪诞不经,也好过毫无特色。
客厅里的陈设十分讲究,不乏浮华,带有伊莎贝尔那凌乱、不切实际并一反传统的女性特征。一盏装饰华丽的水晶吊灯如旭日般挂在天花板中央,却在这个房间里显得太过巨大笨重,豪华铺张的丝绸坐垫和窗帘使这里更像是妓女和情妇的闺房。科迪莉亚不相信这些东西是房东的风格。那些画肯定也是伊莎贝尔自己的东西,因为没有哪个房东会把这么贵重的画作留在墙上。壁炉上方挂着一幅画,上面是一个搂着小狗的年轻女子。科迪莉亚目不转睛地看着它,内心感到一阵激动和喜悦。毫无疑问,她不可能看错那女孩裙子的独特蓝色,还有那年轻丰腴的面颊和手臂上令人赞叹的色彩,它们在吸收光线的同时也反射出光线——可爱、富有弹性的肌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这是雷诺阿的画!”人们纷纷回过头来看她。
在她身边不远处的雨果笑着说:“不错,不过别这么大惊小怪嘛,科迪莉亚。不过是幅雷诺阿的小作品。伊莎贝尔向她爸爸要一幅油画来装饰客厅,他总不能用《干草车》的印刷品,或者梵高那张破椅子的廉价复制品打发她吧。”
“伊莎贝尔会知道其中的区别吗?”
“哦,那当然。伊莎贝尔很识货。”
科迪莉亚想知道,他语气中的尖酸是在针对伊莎贝尔,还是针对他自己?在房间另一头,他们看见伊莎贝尔正冲他们微笑,雨果如同坠入梦幻般径直朝她走去,抓住了她的手。科迪莉亚冷眼旁观,只见伊莎贝尔的头发盘成希腊式的高发髻,身穿一条长及脚踝的奶油色丝绒连衣裙。裙子的方领开得很低,袖口缝着繁复的褶边。科迪莉亚思忖:这俨然是一件模特儿的服装,在这种非正式聚会中,本应显得很不协调,可相反,它使得其他女人的衣服看上去都像是临时凑合,就连科迪莉亚自己这身衣服也成了一块俗气的破布,不似买来时那么淡雅精致。
科迪莉亚决定晚上找个时间和伊莎贝尔单独谈谈,但发现这恐怕不容易。雨果在她身边寸步不离,一只手始终占据着她的腰际,把持着她在朋友之间应酬。他似乎在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而伊莎贝尔的酒杯也始终没有空着。也许随着夜晚过去,他们会放松警惕,到时就有可能找机会把他俩分开。眼下,科迪莉亚决定在房子里四处看看,尤其要看看洗手间在哪里,以备不时之需。在这样的聚会上,这种事需要客人自己留心。
科迪莉亚走上二楼,来到楼道尽头的一扇门前。她轻轻把门推开,顿时一股浓烈的威士忌酒气扑面而来。她本能地悄然进入,并顺手把门带上,以免酒气弥漫到整个房子里。这不是个空房间,里面一片混乱。床上还躺着一个女人,身上搭着一条床罩;这个女子身着粉红丝绸睡袍,金色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科迪莉亚走到床边俯视着她,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她的嘴巴半张着,一阵阵威士忌的酒气像无形的烟圈般不断散发出来。她的下唇和下巴肌肉绷得很紧,起了一道道皱纹,使她的脸看起来冷峻而严厉,好像对自己的状况感到强烈的不满。她薄薄的嘴唇上抹着厚厚的唇膏,浓浓的紫色渗进嘴唇四周的皱纹中,使她的身体看起来就像遭遇着酷寒。她的两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床单上,布满皱纹的手指被尼古丁熏得焦黄,还有一圈一圈的痕迹。两根鹰爪般的指甲上有裂痕,其他指甲上的砖红色甲油有的开了裂,有的已经脱落。
一张笨重的梳妆台挡在窗前。她把视线从这双皱巴巴的手上移开,一一扫过桌上几瓶开了盖的面霜、洒落的粉底,还有一杯喝剩下的看似咖啡的东西。科迪莉亚挤到桌子后面,把窗户推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在下面花园的草地上、树荫之下,有几个苍白的影子在静静地移动,就像死去多年的酒鬼的幽灵。她把窗户开着,走回床边。现在她什么也做不了,不过还是把那双发凉的手塞到被罩下面,从门背后的钩子上取下一件比较暖和的睡袍,把它盖在那个女人身上,然后把四周掖好。至少这样就不怕吹风着凉。
做完这些之后,科迪莉亚悄悄返回楼道,正好看见伊莎贝尔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她迅速伸手连拖带拽地把她拉进卧室。伊莎贝尔轻轻地喊了一声,科迪莉亚把她紧紧地按在门上,压低嗓门急切地说:“把你知道的有关马克·卡伦德的事情告诉我。”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从门转向了窗户,仿佛急欲夺路逃跑。“他做那件事的时候我不在那儿。”
“什么时候?谁做了什么事?”
伊莎贝尔朝着床的方向退去,似乎那个一动不动、发出呻吟般鼾声的人会向她提供支持。那个女人突然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像一头痛苦不堪的野兽发出长长的哼唧声。两个女人都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科迪莉亚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谁做了什么事?”
“马克自杀的时候,我并不在场。”
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科迪莉亚压低了嗓门:“可是在那不久之前你还去过,是不是?你到那个大宅去打听他的消息。马克兰德小姐看见你了。事后你坐在花园里,一直等到他把活干完。”
也许是科迪莉亚的想象?伊莎贝尔感到这个问题无关要害之后,似乎突然放松了许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是去找马克的。他们在学院宿舍把他的地址告诉了我,我就去看他。”
“为什么?”
这一苛刻的问题似乎令她茫然不解。她简单地回答说:“我想和他在一起。他是我的朋友。”
“也是你的情人吗?”科迪莉亚问道。这种单刀直入的方式总好过问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或者同床共枕——而且伊莎贝尔也许根本就听不懂那些愚蠢的委婉用语。此刻,从她那双漂亮、受惊的眼睛中,很难看出她真正理解了多少。
“不,马克从来不是我的情人。他在花园里干活,我只好在农舍那儿等他。他在太阳底下给我放了一把椅子和一本书,我一直等到他把活干完。”
“什么书?”
“我记不得了,很没意思的书。在马克回来之前,我一直觉得很无聊。接着我们就用很好玩的杯子一起喝茶,就是带蓝杠的大杯子。喝完茶之后我们一起散步,然后一起吃晚饭。马克还做了色拉。”
“后来呢?”
“我就开车回家了。”
此刻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科迪莉亚听见楼梯上传来上上下下的脚步声和一阵阵说话声,但她还是进一步追问:“在那之前呢?那次喝茶之前,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是在马克离开学校前的几天。我们一起开我的车去海边野餐。不过我们先在城里停了一下——圣埃德蒙兹镇,对吧?马克去找了一个医生。”
“为什么?他病了吗?”
“哦,不是,他没有病。他也没在那儿待很久,不可能做你们所说的——检查。他在里面只待了几分钟。那幢房子很破旧,我在车里等他,不过车没有停在房子外面,你明白吧。”
“他说过为什么要去那儿吗?”
“没有,不过我想他并没有达到目的。出来之后有一会儿他都不太开心,不过很快我们就去了海边,他就又高兴起来。”
她现在似乎也高兴起来了。她冲科迪莉亚微微一笑,甜美而空洞的微笑。科迪莉亚自忖:她惧怕的只是那座农舍,谈到活着的马克时,她并不介意,可是一想到他的死,她就觉得受不了;这种抵触并不是出于交心的悲痛,他曾经是她的朋友,他很讨人喜欢,她很喜欢他,但是没有了他,她也过得很好。
这时候有人敲门。科迪莉亚站向一边,雨果走了进来。他对科迪莉亚视而不见,朝伊莎贝尔扬了扬眉毛:“你可是派对的主人,宝贝儿。下去吧?”
“科迪莉亚要跟我谈谈马克的事情。”
“毫无疑问。我希望你都告诉她了,你和他开车去海边待过一天,还在夏树庄园和他待了一下午和一晚上,从那以后你再也没见过他。”
“她跟我说了,”科迪莉亚说,“几乎一字不差,我觉得,现在让她一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了。”
他脱口而出:“别这样刻薄嘛,科迪莉亚,这可不像是你说的话。有些女人可以尽管讽刺挖苦,但是对于你这样美丽的女人来说,就有失身份了。”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来到人声嘈杂的门厅。刚才那番恭维话使科迪莉亚感到不快。她问道:“我想,躺在床上的那个女人就是伊莎贝尔的监护人了。她是不是经常这样醉醺醺的?”
“德孔耶小姐?她平常不大醉成这样,不过我也承认她难得有绝对清醒的时候。”
“难道你们就不能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把她交给二十世纪宗教法庭——交给像我父亲那样的精神科医生?她把我们怎么了,我们要那样对待她?再说了,她难得清醒的时候,就变得刻板又乏味。说来也巧,她的酒瘾和我的兴趣不谋而合。”
科迪莉亚措辞严厉地说:“这确实省了你们事,但我认为这很不负责,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直视着她的眼睛,微笑道:“哦,科迪莉亚,你说起话来真像有一对开明的父母,又被新教徒保姆带大,还接受了修女学校的教育。我真的很喜欢你!”
科迪莉亚默默地离开他们,走进晚会的人群中时,雨果还在笑。她心想,雨果的判断并没有太大的错误。
她拿了一杯酒,慢慢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心安理得地听着别人谈话的只言片语,希望能听到有人提起马克的名字。她只听到了一次。有两个女孩和一个长相英俊但无精打采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身后。其中一个女孩说:“索菲·蒂林好像很快就摆脱了马克·卡伦德自杀的阴影。她和戴维一起去参加了火葬仪式,这个你们知道吗?把自己的现任情人带去看前任情人的火化,还真像是索菲的个性。我看这件事让她很兴奋呢。”
她的同伴都笑了。
“小兄弟还接管了马克的女友。如果美人、金钱和聪明才智不能同时到手,那就想办法得到前两个。可怜的雨果!他一直自卑着呢。长得不够帅,也不够聪明——索菲的荣誉学位肯定让他自愧不如;而且他也不是很有钱。难怪他要靠性来寻找自信。”
“而且,就算在这方面,也不见得……”
“亲爱的,你应当知道的呀。”
他们哄笑着离开了。科迪莉亚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她的手在颤抖,几乎把杯中的酒晃出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这么在乎索菲,竟然渐渐喜欢上了她。当然,那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是蒂林的策略。如果用羞辱的方法不能使她放弃这桩案子,那就笼络她,带她去坐船,好好地待她,把她拉到我们这边来。确确实实,她现在站在了他们一边,至少她没有听那些恶意的诋毁。也许他们和鸡尾酒会上那些客人一样满怀恶意,她用这种挑剔的想法来安慰自己。她的一生中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无伤大雅却也无趣的聚会,人们喝点杜松子酒,吃点开胃吐司,在一起说长道短。她像她父亲一样,从来不参加这样的聚会,因为这是势利、恶意和淫秽言行的温床,对此她觉得不难理解。
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她转身一看是戴维,手中正拿着三瓶酒。刚才那几个人的话他显然也听见了一些,那两个女孩分明是故意的,不过他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奇怪的是,被雨果抛弃的女人总是恨他入骨。可是索菲却不一样。她的前男友们喜欢把他们的破烂自行车和汽车随便往诺维奇大街上一停,然后在我的客厅里喝着啤酒,把他们和现女友之间的破事说给她听。”
“你介意吗?”
“只要他们不逾越客厅的界线,我就不介意。你玩得还开心吗?”
“不怎么样。”
“来见一下我的朋友吧。他一直在问你是谁。”
“不了,戴维,谢谢你。我必须随时准备见霍斯福尔先生,我不想错过机会。”
他冲她笑了笑。她觉得他是在可怜她,好像还准备说点什么。但是他改变主意走开了,怀里抱着那几瓶酒,一边穿过人群一边高声提示避让。
科迪莉亚继续在房间里走动,边看边听。那些露骨的淫秽语言引起了她的好奇。她原以为知识分子们总是呼吸着太过纯净的空气,理应不会对肉体之事感兴趣。显然这是一种误解。想想看,那些革命同志们,总被人们认为生活在淫乱之中,但其实都相当保守。有时候,她觉得他们的性行为并非发自人的本能,而是由责任激发的,它是革命的武器,或者说,是对他们所鄙弃的资产阶级道德摆出的反对姿态,而不是人的生理需要。他们的主要精力全都奉献给了政治。现在也不难看出,在场这些人的大部分精力都被引向了哪里。
其实她没有必要担忧自己是否选对了长袍。已经有不少男人表示愿意,甚至急于摆脱自己的女伴来和她搭讪。其中有一位年轻的历史学家显得与众不同,他巧舌如簧,样子逗趣,科迪莉亚觉得若是和他在一起,或许还能度过一个有趣的晚上。参加聚会的时候,她希望只有一个合适的人关注自己,同时不受其他任何人注意。她天生不善于交际,以至在过去的六年中和同龄人渐行渐远。在这种部落求偶般的聚会上,她发现自己害怕噪音,害怕人们表面下的冷漠以及那些她一知半解的潜规则。她坚决地对自己说,她拿了罗纳德勋爵的钱不是到这里来找乐子的。在那些与她搭上话的人当中,没有人了解马克·卡伦德,也没有人对他生前死后的事表现出任何兴趣。她不能整晚都和这些无法提供信息的人泡在一起。每当她意识到情况不对,而他们的交谈又太过深入时,她就会轻轻说一声失陪,然后溜到洗手间或者躲进花园里的阴暗处。花园里有三三两两的人坐在草地上吸食大麻,那刺鼻的气味科迪莉亚是不会弄错的。那些人没有表现出任何交谈的兴趣,所以她至少可以在这里独自散散步,聚积勇气准备下一轮的进攻,想想该如何看似漫不经心地提出些巧妙问题,并对一些无法避开的问题作出回答。
“马克·卡伦德?对不起——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不是离开学校去体验简朴生活了吗?后来上吊自杀还是怎么了?”
有一回,她躲进了德孔耶小姐的房间。但她看见那个烂醉如泥的女人被胡乱丢在地毯上的一堆枕头里,而那张床被派上了另外的用场。
她不知爱德华·霍斯福尔什么时候来,或者究竟会不会来。如果来了,雨果是否还记得或者愿意把她引见给他?此刻客厅里、门厅里,就连楼梯上都是人,可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没有看见蒂林姐弟的身影。正当她觉得这个晚上恐怕是白跑一趟时,雨果把手搭在她手臂上说:“来见见爱德华·霍斯福尔吧。爱德华,这是科迪莉亚·格雷,她想问一些关于马克·卡伦德的事情。”
爱德华·霍斯福尔再度使她感到吃惊。在她的潜意识中,对方应该是个一把年纪的老学究,因埋头书本而对其他事心不在焉,有着一副好心肠,但难以和学生打成一片。然而眼前这个人顶多三十出头,他的个子很高,长头发遮住了一只眼睛,瘦削的身材像瓜皮一样有些弯曲,蝶形领结下带褶子的黄色衬衣使这样的比喻更为贴切。
科迪莉亚原本一直抱有几分希望,认为只要相互认识了,他马上就会喜欢上自己,并且不吝惜花时间跟她相处,可是这希望很快破灭了。霍斯福尔的眼神焦躁不安,不时地回头看向门口。她怀疑他是有意一个人前来,目的就是要摆脱累赘,等候自己所希望的伴侣到来。他心神不定的样子让她很难不受影响。她说:“你知道,我不会整个晚上都缠着你的,我只需要了解一些情况。”
她的声音使他意识到了她的存在,也找回了一点礼貌。“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你想了解什么?”
“关于马克,你所知道的任何事。你教过他历史,对吗?他学得好吗?”
她并没有开门见山地提问,她觉得从这个问题入手,所有当老师的人都能回答得了。
“跟那些让我头疼的学生相比,教他还能给我一点成就感。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修历史,他完全可以选择一门科学课程。他对物理现象充满了好奇,可是他却决定读历史。”
“你觉得这是不是违背了他父亲的意愿?”
“违背了罗纳德勋爵?”他转身拿起一只瓶子,“你喝点什么?伊莎贝尔·德拉斯特里的聚会有一个特点,就是酒水都不错,很可能是因为雨果负责这一方面,让人非常欣慰的是没有啤酒。”
“难道说雨果不喝啤酒?”科迪莉亚问。
“他说他不喝。我们刚才说什么来着?哦对了,违背罗纳德勋爵的意思。马克说了他选修历史的原因——如果我们不懂得过去,就不可能懂得现在。你在面试的时候总会听到这种烦人的陈词滥调,但是他可能对此深信不疑。当然,实际上反过来说倒是对的——我们是在用现在解释过去。”
“他行吗?”科迪莉亚问,“我是说,他会拿到荣誉学位吗?”
她天真地以为,荣誉学位就是学业成绩的巅峰,这一纸证书能够证明获得者终身都拥有别人无法企及的智慧。她想听到的是,马克的荣誉学位已经胜券在握。
“这是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好像把荣誉和成就混为一谈了。我们很难预测他的学习等第,不过拿到荣誉学位的把握不大。马克有能力发表一些独特、有创造性的文章,可是他的材料仅仅局限于自己的几个独到理论,这样的结果往往经不起推敲。主考人喜欢看独到见解,可如果你想证明自己学得好,首先必须拿出已经被人们接受的事实以及正统观点。要有过目不忘的记忆能力,还要有快速准确地进行书面表达的能力,这是获得荣誉学位的诀窍。顺便问一句,你在哪儿?”他注意到科迪莉亚脸上掠过茫然不解的神情,“我是说在哪个学院?”
“都不是。我已经工作了,我是一名私家侦探。”
听到这话以后,他表现得泰然自若。“我叔叔曾经聘请过一位侦探,为了查清我婶婶是不是跟他们的牙医有一腿。她果真有私情,但其实他只要问问他们,就很容易弄清楚了。可是他却花了大价钱,换来的是原本分文不花就能得到的消息,还赔了夫人又折了牙医。这事当时在家里引起了轩然大波。我真觉得这样的工作——”
科迪莉亚接过话头:“不适合女人?”
“不,我认为完全适合。它需要无穷的好奇心,无限的痛苦,还有干预他人的热情。”他再次表现出心不在焉。他们旁边有几个人在交谈,话语不时飘进他们的耳朵。
“……最烂污的学术文章的典型。无视逻辑关系,滥用流行词语,貌似很有深度,语法一塌糊涂。”
马克的老师只听他们说了几句,就认定他们的学术性闲聊不值得关注,于是又屈尊把注意力转向科迪莉亚,但却没有表现出多少重视。“你为什么对马克·卡伦德这么感兴趣?”
“他父亲聘用我调查他儿子的死因,我希望你能给我提供一些帮助。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跟你暗示过他生活得不快乐,以至于要自杀?他有没有解释过为什么要放弃学业?”
“没有跟我提过。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与他的关系有多密切。那次他来与我正式告别,对我给他的帮助表示感谢,然后就要走。我客套了几句表示遗憾,与他握手。我有些尴尬,但是马克没有。我觉得马克不是一个轻易会觉得尴尬的年轻人。”
这时门口起了一阵小骚动,几个刚到的人正吵吵闹闹地挤进人群。其中有个女孩身材高挑,皮肤黝黑,大红上衣的开口几乎到了腰际。科迪莉亚觉得马克的老师好像突然怔住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这位新来者,目光中充满紧张、焦虑和和哀求。这样的目光她以前见过,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现在她还能获得任何信息,那真是吉星高照了。她急于再次吸引他的注意,于是说道:“我肯定马克不是自杀的。我认为这可能是一起谋杀。”
他依然盯着那位新来的女孩,漫不经心地说:“不大可能,真的。谁杀的?什么动机?他只是个小人物,甚至从不冒犯别人一丝一毫,也许除了他父亲吧。但这不可能是罗纳德·卡伦德勋爵干的,如果你是在怀疑他。马克死的那天晚上,卡伦德勋爵坐在餐厅的导师餐桌上吃饭。当晚学院举办了晚宴,我就坐在他身边。他儿子还给他打来一个电话。”
科迪莉亚几乎要去拽住他的袖子。她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时间打的?”
“我想就在开饭后不久,学院里一个叫本斯金的侍者进来告诉他有电话,时间大约在八点到八点一刻之间。卡伦德离开了大概十分钟,然后回来继续喝他的汤。这时候其他人还没有开始吃第二道菜呢。”
“他有没有说马克有什么事?他看上去有心事吗?”
“都没有。我们吃饭的时候几乎不说话,罗纳德勋爵从来不把自己的社交才华浪费在非科学家身上。对不起,失陪了。”
他起身离开,穿过人群,直奔他的目标。科迪莉亚放下手中的杯子去找雨果。
“听我说,”她说,“我想找你们学院的服务员本斯金谈谈。他今天晚上在吗?”
雨果放下手中的瓶子。
“有可能。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住在学校的人。但是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把他从他的小窝请到你那里去。如果事情真的那么急,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
学院传达室的门房满腹好奇地查清了本斯金就在学院里,接着通知了他。五分钟后本斯金就到了。在等待他期间,雨果和门房闲聊着,科迪莉亚走到宿舍区外,悠闲地看着学院里发的各种通知。本斯金不慌不忙地到了,样子很从容。他是一位老人,满头白发,衣着正式。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皮肤很厚,就像没有成熟的血橙。科迪莉亚心想,如果不是脸上那隐隐透着轻蔑的阴郁神情,他倒是很像广告上那种理想的管家。
科迪莉亚先给他看了罗纳德勋爵的授权委托书,接着就单刀直入地开始发问。拐弯抹角是不可能奏效的,既然她求助于雨果,就不指望能甩开他。她说:“罗纳德勋爵让我调查他儿子的死亡。”
“我明白,小姐。”
“有人告诉我说,马克·卡伦德先生临死那天晚上打电话找过他父亲,当时晚餐刚刚开始,是你告诉正在导师餐桌上用餐的罗纳德勋爵,说有电话找他的。”
“小姐,我当时以为打电话来的是卡伦德先生,可事实上我弄错了。”
“你怎么知道的呢,本斯金先生?”
“是罗纳德勋爵自己告诉我的,小姐,那是他儿子死了几天之后的事情。罗纳德勋爵读大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当时我斗胆向他表示了慰问。我们简单聊了几句,我提到了五月二十六日的那个电话,罗纳德勋爵说我弄错了,打电话的不是卡伦德先生。”
“他有没有说是谁打的?”
“罗纳德勋爵告诉我,说是他的实验室助理克里斯·伦恩先生。”
“这让你吃惊吗——我的意思是说,你弄错了?”
“我得承认我是有点吃惊,小姐,不过这样的错误也许已经无足轻重了。我那天只是偶然间提到了这件小事,当时的气氛真是令人悲伤。”
“你真觉得是自己把名字听错了?”
这个满脸固执的老人并没有放松下来。“罗纳德勋爵不可能搞错是谁打电话给自己的。”
“卡伦德先生是不是平常都在学院吃晚餐的时候给父亲打电话呢?”
“我以前从来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何况接电话也不是我的日常工作。学院里其他侍者也许可以提供一些帮助,但是我认为这样的调查不会有结果,而且学院侍者受到调查的消息也不会让罗纳德勋爵感到高兴。”
“任何有助于证实真相的调查,都会使罗纳德勋爵感到高兴。”科迪莉亚说。她心想,实际上本斯金那散文诗一般的语言风格正在感染自己。她用更自然的语气补充了一句,“罗纳德勋爵急于知道与他儿子的死有关的情况。本斯金先生,你可以告诉我一些消息,给我一点帮助吗?”
这几乎是在祈求,可是对方无动于衷。“没有,小姐。卡伦德先生是一个很安静、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根据我对他的观察,他离开我们这里之前,身体看上去很健康,情绪很好。他的健康状况在学院里是有目共睹的。还有什么事吗,小姐?”
他耐心地站在那里,等着被她打发走。科迪莉亚让他回去之后,和雨果一起离开了学校。两人返回特兰平顿大街时,她苦涩地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是吧?”
“他何必要在乎呢?本斯金是个老狐狸,在学院已经待了七十年了,这种事他以前早就见过。在他眼里一千年和一晚上没什么区别。我知道,让本斯金伤心过的事只有一件,是一个在校大学生的自杀,那是个公爵的儿子。本斯金认为,有些事情不应当发生在学院里。”
“但是关于马克的电话,他是不会弄错的。从他的表现中就可以看出来,至少我可以。他很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当然,他是不会承认的,但他心里有数,他没有弄错。”
雨果事不关己地说:“他是学院里的老侍者了,循规蹈矩,一丝不苟,本斯金就是这德性。他动不动就说,‘如今的年轻人跟我刚来学院的时候不一样了。’我觉得一样才见鬼呢!当年的人们都留着连鬓胡,贵族们穿着昂贵的长袍,表明自己与平民不同。如果有可能,本斯金能把这一切都恢复原样。他就是个老古董,沉溺于过去的辉煌,在学院里终日无所事事地闲混。”
“不过他的耳朵一点儿都不聋。我故意轻声说话,他的听力丝毫没有问题。你真的相信他弄错了吗?”
“‘克里斯·伦恩’和‘他的儿子’发音是有点像。”
“可是伦恩不会这样称呼自己。我跟罗纳德勋爵和利明小姐在一起的时候,他们都喊他伦恩。”
“听我说,科迪莉亚,你可不能怀疑罗纳德·卡伦德和他儿子的死有牵连!这不符合逻辑。一个清醒的杀人犯一定不希望事情败露,我想这一点你肯定同意。虽然罗纳德·卡伦德不是个好鸟,但他的脑子很清楚——这也毫无疑问。马克死了,他的尸体火化了。除你之外,谁也没提过这是谋杀。现在罗纳德勋爵把你找来搅这趟浑水。如果他有什么要隐瞒的,那又何必如此呢?他甚至没有必要转移人们的怀疑,根本没有人怀疑。”
“我当然不会怀疑他杀害了自己的儿子。他不知道马克是怎么死的,并且非常急于知道。这也是他聘用我的原因。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这不可能有错。但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电话的事上说谎。”
“就算他说谎了,那也可能有五六种无罪的解释。如果马克真的给学院打了电话,那一定有急事,也许是他父亲不愿意公开的事情,或者是能够追踪到他儿子死因的线索。”
“那他为什么还要找我查他儿子自杀的原因呢?”
“有道理,聪明的科迪莉亚。我换种解释吧。马克有事求助,也许急着要见老爸,但是被他拒绝了。他的反应可想而知。‘别丢人现眼了,马克,我正在贵宾席上和院长一起吃饭呢。我总不能因为你神经兮兮地打电话要见我就拍屁股走人。冷静一点。’这种事情拿到大庭广众来说,总归不好听。验尸官可是出了名的吹毛求疵。”雨果以深沉、傲慢的语气模仿道,“‘我不想增加罗纳德勋爵的悲痛,但是对于明显的求救,他选择了置之不理,这也许是很不幸的。如果他当时立刻离席去找儿子,也许这个优秀的年轻学生就得救了。’我发现,在剑桥自杀的人都很优秀。我至今还等着哪份调查报告上有学院当局的证词,说学生是赶在被学校开除之前先自我了结的呢。”
“可是马克的死亡时间是晚上七点到九点之间。那通电话就是罗纳德勋爵不在现场的证据!”
“他可不会这样想,他根本不需要不在场证据。如果你知道自己没有介入其中,也从没想过他杀的可能,你就不会考虑不在场证据的问题。心里有鬼的人才会这样做。”
“可是马克怎么知道在哪里能找到父亲呢?罗纳德勋爵作证时说,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和儿子说话了。”
“看来你对此不肯善罢甘休了。去问问利明小姐吧。如果给学院打电话的人真是伦恩,最好也去问问他。如果你要找个罪魁祸首,伦恩是再好不过的人选。我发现这个人绝对非常阴险。”
“我还不知道你认识他呢。”
“哦,他在剑桥可是小有名气。他开起那辆可怕的封闭小货车时简直穷凶极恶,就像准备把不服管教的学生送去毒气室。没有人不认识伦恩。他脸上很少有笑容,就算笑了也像是在嘲讽、藐视自己那对万物微笑的灵魂。我要是你肯定重点盯着伦恩。”
在这样一个温暖、香气扑鼻的夜晚,他们静静地走着,只有特兰平顿大街的涵洞里传来潺潺的流水声。他们从旁边走过时,看见学院大门口、传达室小屋、远处的花园,还有中间的庭院都已经灯火点点,看上去是那样遥远,虚无缥缈,恍若梦境。科迪莉亚突然感到孤独、忧虑和压抑。如果伯尼还活着,他们两人会舒适地坐在剑桥某个酒吧的角落里探讨这个案子,没有喧哗,没有烟雾,躲开邻里的好奇心,用他们所熟悉的行话轻声慢语地讨论。他们会讨论一个年轻人的人格特征。这个年轻人在那张温和知性的油画下面睡觉,却买了一本登有裸女照片的淫秽杂志。那真是他买的吗?如果不是,那它是怎么进入别墅园子里的呢?他们还会探讨一位父亲,谈到他为什么在自己儿子的最后一通电话上撒谎。他们还会很高兴地把问题想得复杂一点,谈到那把没有擦干净的耙子,那畦没有挖完的地,那只没有清洗的咖啡杯,一段很仔细地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布莱克诗句。他们会谈到吓坏的伊莎贝尔,谈到无疑非常诚实的索菲。还有雨果,关于马克的死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他很聪明,不过有点聪明过头了。自从接了这个案子以来,科迪莉亚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独立办案的能力来。如果此时能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在身边,听她倾诉烦恼,帮她找回自信,那该多好。她再次想到了索菲,但索菲是马克曾经的情人,也是雨果的姐姐,而这两人都与案子有关。她意识到,自己只能孤身奋战,可随即又想起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讽刺的是,这一想法不仅给她带来了安慰,也再次燃起了她的希望。
在潘顿大街的拐角处,他们停下脚步,雨果说:“你还去派对吗?”
“不了,谢谢你,雨果。我还有工作要做。”
“你要住在剑桥吗?”
科迪莉亚不知这个问题是仅仅出于礼貌的兴趣,还是别有深意。她突然警惕起来,回答说:“只待一两天。我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提供住宿和早餐的旅馆,条件一般,但是比较便宜。”
他未加评论便接受了这个谎言,两人互相道别。她步行回到诺维奇大街,那辆小车依然停在五十七号的门外。房子里面黑洞洞的,悄无声息,似乎是有意要将她拒之门外,那三扇窗户就像呆滞的眼睛般冰冷空洞。
她回到农舍,把迷你车停在小灌木丛旁边的时候,觉得已经精疲力竭。她用手推了一下园子的门,发出吱吱的响声。黑夜中,她伸手从包里摸出手电筒,借助它的亮光绕到农舍的后门。她打着手电,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钥匙时,因疲劳而感到有些恍惚。她摇摇晃晃地走向客厅,有气无力地拿着没有关掉的手电,它在铺着瓷砖的地面上留下了飘忽不定的光斑。接着,由于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她的手电筒向上一晃,正好照到天花板的钩子上挂着的东西。科迪莉亚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连忙抓住桌子。钩子上挂的是她床上的长枕头,一端用一根绳子紧紧地捆成一个奇形怪状的球茎,活像一个人头,枕头的另一端被塞进马克的一条裤子里。两只瘪瘪的裤脚管一高一低,可怜兮兮地挂在那里。她惊魂不定地看着它,心怦怦直跳。一阵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那个像人似的东西打起转来,仿佛有一只手在拧动它。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枕头,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心头,虽然顶多只有几秒钟,但她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分钟,自己才有力气从桌子下面拉出一把椅子,上去把那个东西拿下来。即便惊魂未定,她仍不忘仔细地查看钩子上的绳结。这根绳子上打了两个半结,做成一个简单的绳套挂在钩子上。如此看来,这位不速之客没有选择故伎重施,要不然就是他不知道先前那种结的打法。她把枕头放在椅子上,然后到外面去取枪。先前由于太累,她忘了取枪的事,现在她却要把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金属家伙抓在手里才安心。她站在后门口,仔细聆听外面的动静。园子里似乎突然充斥着各种声音,神秘的窸窣声,树叶在微风中的飒飒声,就像有人在叹息,灌木丛似乎有神秘的东西在急跑狂奔,而近在咫尺处,不知什么动物发出蝙蝠般的尖叫声,让人头皮发麻。她悄悄地走向那片接骨木丛,仿佛连黑夜都屏住了呼吸。她静静地等着,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终于,她鼓起勇气转过身,伸手去摸那支枪。枪还在。她轻声舒了口气,如释重负,感觉也立刻好多了。枪膛里没有子弹,但是这没关系。她匆匆返回农舍,内心的恐惧也渐渐消失。
过了将近一个小时,她才上床睡觉。她把灯点上,手里握着枪,把整个农舍搜索了一遍。接着她看了看窗户。那个人是怎么进来的已然很清楚了。窗户没有插销,从外面一推就开。科迪莉亚从工具箱里找出一卷胶带纸,像伯尼教她的那样,从上面剪下两个细长条,把它们粘在玻璃下方和木窗框上。不知前面的窗户是否可以打开,不过她没有掉以轻心,用同样的方法进行了处理。这种方法无法阻挡别人进来,但至少第二天早晨她就会知道是否有人来光顾过。最后她在厨房里洗漱完毕,上楼睡觉。由于房门上没有锁,她把门微微拉开一点,在门框上放了一只平底锅的锅盖。这样就算真有人进来,她也不至于措手不及。她把子弹推上膛,把枪放在床头柜上,提醒自己她所面对的是一个杀手。她查验了一下那根绳子。这是一根四英尺长的普通绳子,一端已经蓬松起毛,明显不是新的。发现无法进行鉴别,她心里一沉,有些失望,但仍然按照伯尼教她的,仔细地为它编了号,把它放进自己的工具箱里。她从挎包的最里面拿出那根卷曲的皮带和那张印有布莱克诗句的纸,放进证据袋里。由于疲惫,即便这样简单的小事也让她费了很大的劲才完成。她把那个枕头放回床上,努力克制住把它扔在地上直接睡觉的冲动。到这时,恐惧和不适都无法阻止她入眠了。她躺下后听着自己手表的嘀嗒声,不到几分钟,疲劳就战胜了她,使她进入无法抗拒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