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天早晨七点不到,科迪莉亚就离开了克雷莫纳路的住处。尽管前一天晚上累坏了,她还是在睡前完成了主要的准备工作,毕竟也花不了太长时间。就像伯尼曾经教她的那样,她系统地检查了现场勘察工具箱。那只是个习惯性动作,并没有实际意义,因为里面的东西谁也没有动过,只是为了纪念她曾经的伙伴——这是他为她定的第一个规矩。她把宝丽来照相机放好,从办公桌后的一堆杂物中整理出了交通地图,把睡袋拿出来抖了抖,又重新卷好。接着,她拿了一些伯尼贮藏的汤罐头和烤豆罐头放进手提袋,作为应急口粮。经过一番思考之后,她决定再带上那本辛普森教授关于法医学的书,还有她自己的哈客牌袖珍收音机。她又检查了一下急救包,找出一个新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了“马克·卡伦德案件”,并在最后几页白纸上画线,准备记录各项开销账目。这些前期准备工作一直是办案过程中最赏心悦目的部分,紧接着,他们便会感到枯燥、厌倦,并品尝到希望破灭后的失落与挫败感。伯尼的计划永远都那么周密细致,万无一失,而现实却屡屡令他失望。

最后她考虑了一下服装问题。如果天气继续热下去,她的耶格牌纯羊毛套装就太厚了。那是她考虑再三才动用积蓄买的,目的就是确保她在各种约谈场合都能穿。这一次她可能要拜访学院院长,一身套装无疑最能体现自己的职业素养。她决定在旅途中穿那条浅褐色的绒面裙和短袖针织套衫,再带上现场调查时穿的牛仔裤和保暖外套。科迪莉亚喜欢服饰,也享受筹划和购买衣服的过程。限制这种乐趣的并不完全是贫困,更多是实际需要。她就像一个随时准备逃亡的难民,必须把衣橱里的所有衣服都打包进一只中等大小的手提箱。

一旦摆脱了伦敦北部的交通束缚,开车就成为了一种享受。这辆迷你汽车呼啸着向前行驶,科迪莉亚觉得它从来没跑得这么欢快过。她很喜欢东盎格利亚平坦的乡村地区,集镇上的宽阔街道一直延伸到路边也没有树篱的原野,以及远处毫无遮拦的地平线和辽阔的天空。这一片乡村美景使她感到神清气爽。她为伯尼的死感到伤心,今后也还会为他哀悼。她会怀念与他的友谊,还有他那不求索取的善心。但这一次,她却为自己能够独立办案而高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的第一个案子,她不害怕也不厌恶,她觉得自己能解决它。她把所有装备仔细地放进了汽车后备箱,此刻正驱车穿过阳光明媚的乡村,内心充满了愉快与期待。

然而等她最终来到达克斯福德村,单是寻找夏树庄园就先费了好一番工夫。显然,马克兰德少校自视甚高,相信自己的地址不需要写上路名。可是当她第二次停车向一个村民问路,对方却将本来很简单的指示不厌其烦地加以赘述,好像生怕少说几句回答会显得没有礼貌。他告诉科迪莉亚要找个合适的地方掉头,然后再往回开一两英里,因为她已经过头了。

终于找到了,肯定就是这幢房子。这幢维多利亚时期的红砖大宅离大路还有一段距离,通往宅院车道的那扇木栅门敞开着,与大路之间隔着一片宽阔的草地。科迪莉亚心想,为什么有人要建造这样一幢奇丑无比的房子?既然要建,又为什么要把这种土里土气的大宅建在乡村的正中间呢?没准儿它取代了原先一幢更美观一些的建筑。她把迷你车开上草地,在离大门不远处停下,然后朝车道走去。这里的花园与那幢大宅很相称。它的形制规范,被打理得过于中规中矩,就连病怏怏的岩生植物与露台上铺的石头之间的距离也经过了精心计算。草坪上有两个长方形花坛,里面种着红玫瑰,外侧种着一圈半边莲和一圈香雪球。它们就像公园里表现爱国主义的旗帜。科迪莉亚觉得还缺了一根旗杆。

房子的前门开着,可以看见里面漆成棕色的幽暗门厅。还没等科迪莉亚上去按门铃,就有个老妪推着一个装了植物的小车晃晃悠悠地从屋子拐角走过来。虽然天气炎热,她却脚蹬威灵顿长雨靴,身穿套头工作服和花呢长裙,头上还围了一条围巾。她看见科迪莉亚后,放下手中小推车的车把说:“哦,早上好,你是教堂来收杂物的吧?”

科迪莉亚说:“不,我不收杂物。我从罗纳德·卡伦德勋爵那里来,是为了他儿子的事情。”

“那我想你是来取他的东西的。我们还在想罗纳德勋爵什么时候派人过来呢。东西全都在那个农舍里。自打马克死后,我们还没去过那里。你知道,我们管他叫马克。呃,他从来没有跟我们说过他是谁,他也真够调皮的。”

“我来也不是为了取走马克的东西。我想谈谈马克本人的事。罗纳德勋爵找我想办法弄清他儿子为什么自杀。我叫科迪莉亚·格雷。”

听了这话之后,马克兰德太太似乎感到大惑不解,但她并没有张皇失措。她那双困惑、愚钝的眼睛不断眨巴着,然后抓起推车的把手,仿佛在寻找支撑。

“科迪莉亚·格雷?这么说,我们以前没有见过面,是吧?我觉得我不认识一个叫科迪莉亚·格雷的人。也许你最好到客厅里去,跟我丈夫或者我的小姑子谈谈。”

她把推车留在小路中央,领科迪莉亚进了屋。她把围巾从头上拽下来,在头发上煞有介事地拍了几下。科迪莉亚跟在她后面,穿过家具稀少的大厅,闻到一股地板蜡的气味,看见沉重的橡木衣帽架上挂着拐棍、雨伞,还搭着雨衣。他们来到屋后的一个房间。

这真是个糟糕的房间:比例失调,里面一本书也看不见,室内陈设不能说品位差,而是毫无品位可言。壁炉前面有一张设计蹩脚的大沙发和两张椅子;盘踞在房间中央的是一张沉重的带基座的雕花红木桌。除此而外,便几乎没有其他家具。屋里仅有的几幅画,是放在相框里的几张集体照,照片上的人在照相机前随意站成一排,椭圆苍白的脸小得无法辨认。其中一张照片是一大批人的合影;另一张的上方有两只交叉放置的船桨,下面是两排体格健壮的青少年,头戴小舌帽,身穿条纹运动衣。科迪莉亚猜想这大概是学校的划船俱乐部。

尽管天气暖和,这个房间却背阴而寒冷。法式落地窗是开着的,窗外的草坪上摆了一张带流苏遮阳伞的摇椅沙发,三把藤椅上铺着艳丽的蓝色印花坐垫,每把藤椅都配有一个脚靠,此外还有一张板条桌。这些东西就像是一出舞台剧的布景,可惜设计者没能把握住其中情调。花园里的所有家具看上去都很新,没有怎么用过。科迪莉亚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夏日的早晨,草坪上都已布置得如此舒适,这家人为什么还要待在屋子里。

马克兰德太太在介绍科迪莉亚的时候,失望地挥了下手臂,虚弱地说:“科迪莉亚·格雷小姐,她不是教堂来收杂物的。”

科迪莉亚出乎意料地发现,马克兰德夫妇跟马克兰德小姐三人长得出奇地相似。他们让她联想到了马——都有着瘦削的长脸,棱角分明的方下巴上面是窄窄的嘴巴,两只距离过近的眼睛乏善可陈。其中两个女人的头发干枯发灰,浓密的刘海几乎遮住了眼睛。马克兰德少校正在喝咖啡,那只白色的大杯子放在圆形锡托盘上,杯口和杯身都沾上了不少咖啡渍。他手上拿着一份《泰晤士报》。马克兰德小姐在织毛线,不过科迪莉亚隐约觉得,在如此暖和的夏日早晨织毛线,似乎不合时宜。

这两个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热情,只是以些许好奇和不屑的神情看着她。马克兰德小姐织毛线时可以不低头看针,这样她就能用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科迪莉亚。听到马克兰德少校请她坐下后,科迪莉亚坐在了沙发边沿上,因为有点担心光滑的沙发垫往下陷时会发出难听的声音。可是沙发垫很硬,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她调整好脸上的表情——严肃中透着干练,再加上适当的恭谦似乎就可以了,但她不知自己做到了没有。她坐在那里,双膝端庄地并拢在一起,把挎包放在脚旁边,她有点郁闷地发现,自己就像个第一次参加面试、心情急切的十七岁少女,而不像一个成熟的职业女性,也不像普赖德侦探事务所唯一的经营者。

她先递上罗纳德勋爵的授权书,然后开口道:“罗纳德勋爵为你们感到抱歉。我的意思是,你们完全是出于好意给马克提供了一个他喜欢的工作,可是偏偏在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对你们而言一定很糟糕。他父亲希望你们在谈这件事的时候不要有任何顾虑,他只是想知道他的儿子为什么要自杀。”

“所以他就派你来了?”马克兰德小姐的语气中既有怀疑又不乏好奇,此外还有几分鄙弃。科迪莉亚没有计较她的粗鲁。她觉得马克兰德小姐的反应也不无道理,于是给出了一个自己希望可信的解释。这或许也是事实。

“罗纳德勋爵认为,这肯定与马克在大学的生活有一定关系。他是突然离开学校的,这你们大概也知道,可是他没有给过他父亲任何解释。罗纳德勋爵认为,如果我找马克的朋友们谈一谈,也许会比其他普通的私家侦探做得好。他不想去麻烦警察;毕竟这种调查并不真正算是警察的工作。”

马克兰德小姐冷冰冰地说:“我认为这恰恰是他们的工作,也就是说,如果罗纳德勋爵认为他儿子的死有些蹊跷……”

科迪莉亚插话说:“哦,不,我认为他没有这个意思!他对裁定还是相当信服的。他只是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儿子自寻短见。”

马克兰德小姐突然激动起来:“他辍学了。他放弃了大学的学业,显然也放弃了对家庭的责任,最后还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不折不扣地。”

她的嫂子不满地嘟哝道:“哦,埃莉诺,这么说公平吗?他在这儿干得不错嘛。我喜欢这个孩子。我不认为——”

“我不是说他赚的钱有问题。但这不能改变一个事实:他天生,而且也无法成为一个打工的园丁。他就是辍学了。对于个中的原因,我一无所知,也没有兴趣去发现。”

“你们是怎么雇用到他的呢?”科迪莉亚问道。

回答问题的是马克兰德少校。“他在《剑桥新闻晚报》上看到了我要雇佣一名园丁的广告,有一天晚上就骑着自行车找到这儿来了。我想他是从剑桥一路骑过来的。这肯定是五个星期之前的事了,我想那天是星期二。”

马克兰德小姐再一次插话说:“是星期二,五月九日。”

少校冲她皱了皱眉头,好像有些恼火,认为自己不可能把日子弄错。“是的,好吧,是星期二,九日。他说他决定离开大学,想找一份工作,又看到了我的广告。他承认自己不太懂园艺,但是说他有力气,而且愿意学。他没有这方面的工作经验,这我并不担心,我们主要是想让他管理草坪和菜园。他从来没有动过花坛,那是由我妻子和我打理的。不管怎么说,我挺喜欢那孩子的模样,所以决定给他一个机会。”

马克兰德小姐说:“你雇用他,只不过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肯接受你那点可怜报酬的人。”

听到这样的抢白,少校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得意地笑了笑。“他值多少钱,我就付他多少钱。如果有更多雇主能做到这点,乡村地区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通货膨胀肆虐。”他说话的样子就像个经济学大师。

“他这样找上门来,你们不觉得很怪吗?”科迪莉亚问道。

“那当然,我觉得怪极了!我猜想他大概留级了。酗酒,吸毒,革命,你知道现在剑桥也流行起这种风气了。但是我问了他的导师姓名,想听听他导师的意见,于是给他打了电话,那个人姓霍斯福尔。他不是那种直来直去的人,但他向我保证说,这个小伙子是主动离开的,用他的话说就是小伙子在学院里一直都循规蹈矩。我不用担心夏树庄园的林荫会受到污染了。”

马克兰德太太低呼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马克兰德小姐听见后,放下手里的编织活儿,干巴巴地说:“无趣的城市欢迎更多像这样乏味的人。”

“霍斯福尔先生跟您谈起过马克离开学校的原因吗?”科迪莉亚问道。

“我没有问,那不关我的事。我坦白地问题,他也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回答。这孩子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对他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他是什么时候搬进农舍的?”科迪莉亚问。

“立马就搬了。当然,那不是我们提出的。我们在广告上从来没有说要提供住宿。不过,他显然是看见了那座农舍,并且喜欢上了那里。他问我们能否让他住在那儿。看得出,每天从剑桥骑车过来可不太方便,而且就我们所知,村子里也没有人能为他提供住宿。我不能说我有多喜欢这个主意,毕竟那座农舍需要好好修一下才行。实际上我们曾经想申请翻修,把那个地方拆掉。从它目前的状况来看,住进一家人是不行的,但是他似乎很乐意在那儿将就,所以我们就同意了。”

科迪莉亚问道:“这么说,他肯定在来求职之前就视察过那个农舍了?”

“视察?哦,这个我不知道。也许他在进门之前就到附近打探过。我这可不是在责备他,换我自己也会这么做的。”

马克兰德太太插话说:“他对这个农舍很感兴趣,非常感兴趣。我说了那里没有煤气也没有电,他说他不在乎,说他会买一只普里默斯汽化煤油炉,灯的问题也会自己想办法。当然,那里头有水,屋顶总体来说还不错,至少我认为它还不错。你知道,我们自己从来不去那儿。他在那里安顿下来很高兴。我们实际上从来没有去看过他,没有必要嘛,但是,就我看来,他把自己照顾得相当不错。当然,正如我丈夫说的,他没有什么经验;有一两件事情我们不得不教他,比方说每天早点到厨房确认一天的工作。不过我挺喜欢这个孩子,我在园子里的时候,他干活一向很卖力。”

科迪莉亚问:“我能不能到那座农舍去看看?”

这个要求使他们很窘迫。马克兰德少校看了看他的妻子,随之是一阵尴尬的沉寂。一时之间,科迪莉亚还担心他们会说不行。这时,马克兰德小姐把毛线针往绒线球上一插,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带你去。”她说。

夏树庄园占地面积很大。首先,这里有一座规整的玫瑰园,像商品花木种植园一样,按照品种和颜色分类密植,连系在植株上的花名标牌离地面的高度都相等。之后是蔬菜园,一条砂砾铺就的小径将园子一分为二。一畦畦锄过草的莴笋和白菜,以及一块块翻过的土地上都留下了马克·卡伦德劳作的痕迹。最后他们穿过一道门,走进一座小果园。果园里种的是没有修枝的老苹果树,疙疙瘩瘩的树干四周堆着用大镰刀割下的、散发出阵阵清香的干草。

果园另一端有一道厚厚的树篱,由于生长太过浓密,因此很难一眼看见通向农舍后园的那扇小门。好在小门附近的草都经过了修剪,马克兰德小姐上前用手轻轻一推,门就开了。树篱的另一侧是黑乎乎的一片荆棘,密不透风,显然是多年无人打理的结果。有人从中间砍出一条通道,马克兰德小姐和科迪莉亚从其中走过的时候都不得不弯下腰,以免头发被那些乱蓬蓬的、带刺的枝条勾住。

走过这道障碍之后,科迪莉亚抬起头,在明亮的阳光下眨了眨眼睛,轻轻地发出了一声愉悦的感慨。马克·卡伦德在此处生活的短暂时间内,在无人光顾的一片杂乱中,造就了一片有序而美丽的小小绿洲。荒芜的花坛被他发掘,幸存的植物得到照料,石头路面上的杂草和青苔都被铲除,农舍大门右侧一块小草坪被修剪过、除草。小径的另一侧有一块大约十二英尺见方的地,地里的土被挖出了一部分。距离畦端大约两英尺的地方,那把叉子还深深地插在土里。

这间农舍是个砖木结构的低矮建筑,屋顶铺着石板。光秃秃的门上留有雨水冲刷的痕迹,窗框已经腐朽,屋顶上也一眼就能看见的裸露的房梁,但整座房子还未完全腐朽。在午后的阳光照射下,它反倒给人一种历经沧桑的凄美。农舍的门外有一双沉重的园丁鞋,上面沾满了泥巴,是随手扔在那里的。

“是他的?”科迪莉亚问。

“还能是谁的。”

她们站在那里,看着被翻过的土地,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们走到后门口。马克兰德小姐把钥匙插进锁孔,锁一下就开了,好像最近刚上过油。科迪莉亚跟在她后面走进农舍的客厅。

从炎热的花园里一进入屋内,便感到一阵凉爽,但空气很不新鲜,带有一股腐坏的气味。科迪莉亚注意到农舍的布局很简单,总共有三个门,正门显然是冲着前花园开的,但它关得很严实,还上了闩,铰链上落着蜘蛛网,好像已有几代人没来打开过它了。科迪莉亚猜想右边一扇门是通向厨房的。第三扇门半开着,她向门里瞥了一眼,看见通向二楼的楼梯,但上面没有铺地毯。房间的中间有一张木桌,桌面上划痕累累,桌子两头各有一把餐桌椅。在桌子中央,有一只带蓝边的大杯子,里面插着一束已经枯萎的花,发黑的花茎表皮已腐烂破碎,难以分辨那是什么植物,而落在桌面上的花粉却像金色的粉末。一道道阳光穿过静止的空气,数不清的微粒、尘埃和微生物在光柱中轻曼地飞舞。

右侧是一个老式的铁壁炉,明火两侧各有炉芯。马克曾经在这里燃烧过木柴,还焚烧过文件。壁炉里有一堆白色的灰烬,以及一堆准备第二天晚上用的引火柴和小段木柴。火炉的一侧有一张矮板条椅,上面摆放着一块褪色的坐垫;火炉的另一侧是一张圆背椅,椅子腿被锯短了,也许是为了方便照顾孩子。科迪莉亚心下思忖,在腿没有锯掉之前,这把椅子肯定很漂亮。

头顶上方有两根因年代久远而变黑的巨大横梁,其中一根的中段固定了一只铁钩,过去大概是用来挂火腿的。科迪莉亚和马克兰德小姐看了它一眼,都没有吱声——这时候已没有必要多问多说了。片刻后,她们不约而同地继续往前,走到壁炉两侧的椅子边坐下了。

马克兰德小姐说:“是我先发现他的。他那天没有到厨房来领当天的任务,所以早饭后我就到这里来,看看他是不是睡过了头。当时是九点二十三分。门没有上锁。我敲了敲,里面没有反应,于是我就把门推开。他脖子上勒着皮带,吊在那个钩子上。他穿着一条蓝色布裤子,就是平常干活穿的裤子。他还赤着脚。那把椅子就倒在那边的地上。我摸了摸他的胸口,已经凉了。”

“你把他放下来了?”

“没有。很显然他已经死了,我觉得在警察来之前最好不要去动他的尸体。不过我把椅子扶了起来,垫在他的两只脚下面。我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但我就是不忍心看他吊在上面,脖子被这样狠狠勒着。我刚才也说了,这么做毫无意义。”

“我认为你这样做很自然。关于他,关于这间房子,你还注意到什么?”

“桌上的杯子里有半杯东西,好像是咖啡,壁炉里有一大堆灰。看来他烧过一些文件。他的便携式打字机放在你现在看到的旁边那张小桌子上,那份自杀遗言还在打字机上。我看完后就回到那边的大宅,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了我的哥哥、嫂子,然后打电话报了警。警察来了之后,我把他们带到这间农舍,确认我所看到的情况。后来我再也没有来过,直到现在。”

“马克死的前一天晚上,你、马克兰德少校和夫人有没有看见过他?”

“他六点半左右收工后,我们就没见过他了。那天晚上他收工有点晚,因为他想把前面的草坪全部修剪完。他去放割草机的时候,我们都看见他了,接着他穿过花园朝果园走去。之后我们就没再见到他。那天晚上我们都不在家,没有人在夏树庄园。我们到特兰平顿赴宴去了,在我哥哥原来上学的那个军校里。午夜过后我们才到家。根据医生的证明,马克当时已经死了大概四个小时。”

科迪莉亚说:“请跟我说说他平时的情况。”

“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的工作时间是上午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包括一个小时的午饭和半小时的下午茶。晚上他就在这个园子里或者农舍四周干干活。有时候,他会利用午饭时间骑车去那个乡村小店。我时不时在那里碰见他。他买的东西不多——全麦面包、奶油、最便宜的培根、茶叶、咖啡等——都是些家常东西。我听他询问过散养鸡的鸡蛋哪里有卖的,摩根太太告诉他说,到格兰奇农场的威尔考克斯那里,他们每次都会卖半打给他。我们碰上的时候一般不说话,但是他会冲我笑笑。晚上天黑后,他一般都在桌边看书或者打字。我可以看见灯光下他的脑袋。”

“我记得,马克兰德少校说你们从不到农舍这边来。”

“他们是不来,他们对这儿有着很不快的回忆。但我会来。”她稍事停顿,看着早已熄灭的壁炉,“战前,我的未婚夫在剑桥大学读书,那时候我和他经常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很长时间。一九三七年,他在为西班牙共和国而战时牺牲了。”

“我很抱歉。”科迪莉亚说。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敷衍,缺乏诚意,可是除此而外她还能说什么呢?这都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而她此前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存在。一阵悲伤袭来,心一抽紧,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几乎难以察觉。这只不过是为早逝的恋人、为人类难免要经历的伤痛感到短暂的不适罢了。

马克兰德小姐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好像忍无可忍了:“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格雷小姐。我不喜欢你们的傲慢、你们的自私、你们的暴力,还有你们那莫名其妙的同情心。你们不愿为任何东西付出一个子儿,哪怕是对自己的理想。你们诋毁,破坏,就是不愿建设。你们像叛逆的孩子一样自食其果,但受到惩罚时又大喊大叫。我以前认识的、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都不像这样。”

科迪莉亚温和地说:“我认为马克·卡伦德也不是这样的男人。”

“也许不是。至少他把暴力用在了自己身上。”她抬起头,以探寻答案的目光看着科迪莉亚,“你肯定会说,我这是嫉妒年轻人。这是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通病。”

“不应该是这样。我不懂人们为什么要嫉妒。毕竟,年轻并不是一种特权,我们都有年轻的时候。有些人也许出生在好一些的年代,或者比其他人富有一些,或者特权多一些,但这些都与年轻没有什么关系。有时候年轻是很可怕的。你难道不记得它能有多可怕吗?”

“是的,我记得。但是我也记得其他一些事情。”

科迪莉亚静静地坐着,心想这场谈话有点怪,但又似乎不可避免,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她并不感到抗拒。

马克兰德小姐抬起头。“他的女朋友来看过他一次。至少我认为那是他的女朋友,要不然她来干什么呢?那是在他开始上班大约三天之后。”

“她长什么样?”

“漂亮。美人胚子,就像波提切利笔下的天使——皮肤光滑、鹅蛋脸,模样倒是不聪明。是个外国人,我想是法国人。她非常有钱。”

“你怎么看出来的呢,马克兰德小姐?”科迪莉亚饶有兴趣地问。

“因为她说话有口音;她开着一辆白色雷诺来的,我想那是她自己的车;她的衣服样式虽然怪,也不适合穿到乡下来,但价格肯定不便宜;她走到大门前说要见他,那份自信和傲气只有有钱人才做得出来。”

“他见她了吗?”

“他当时正在果园里割草。是我领她过去的。他很平静地跟她打了招呼,也没有尴尬。他把她带到农舍里坐下,让她一直等到他收工。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她,不过我认为并没有到喜出望外的程度。他没有向我介绍她,我也没等他介绍就自己先回房子了,让他们两个单独待着。后来我也没有再见到过她。”

没等科迪莉亚开口,她突然说道:“你想在这里住一阵子,对不对?”

“他们会介意吗?我不想提这个要求,因为怕他们拒绝。”

“他们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他们也不会介意。”

“那你呢?”

“我不会担心你,也不会介意。”她们就像在教堂里一样小声交谈着。接着,马克兰德小姐起身朝门口走去,随后又转过身来。

“你接受这份工作是为了钱,这很自然。为什么不呢?但我要是你的话,就继续这样保持现状。为了另一个人而过于投入私人感情是不明智的。要是那个人已经死了,这就不仅不明智,而且可能很危险。”

马克兰德小姐沿着花园的小路,步履沉重地走出那扇藤条大门。见她走了,科迪莉亚感到很高兴。她有点烦躁不安,急于查看一下这座农舍。这里是案发地点,也是她办案的真正起点。

那个高级警司是怎么说的来着?“在察看建筑的时候,要像参观一座乡村教堂那样。先绕着它走一圈,把里里外外都看一遍,然后进行推断。问一问自己看见了什么,不是你预料会看见的,也不是你希望看见的,而是实际上看见了什么。”

他应该是喜欢乡村教堂的,至少这对他很有帮助,因为这无疑是达格利什的办案方法。而伯尼对教堂的态度则有点迷信般的谨慎,不管是乡村的,还是城市的。科迪莉亚决定按达格利什办案方法去做。

她首先来到农舍的东侧。在一处几乎被树篱所遮盖的隐蔽地点,有一间木屋厕所,长得像马厩一样的门紧闭着。科迪莉亚向里面看了看,厕所里很干净,就像近期才粉刷过。她拉了拉链子,还好,水箱能冲水。一卷手纸用绳子吊在门上,旁边有一个用钉子固定的小塑料包,里面装了一些皱巴巴的包橘子用的纸和其他软包装纸。看来他是个很节俭的年轻人。厕所旁边有一个年久失修的大棚,里面停着一辆男式自行车,虽然旧,但是保养得很好;还有一大桶白色乳状油漆,盖子盖得很紧,一把干净的油漆刷刷毛朝上倒放在旁边的果酱瓶里;一只洋铁皮做的盆子,几只干净的口袋,还有一些园艺工具。所有工具都干净锃亮,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还有一些挂在钉子上。

她接着走到农舍的正面。这里与南面形成了强烈的对照。齐腰高的荆棘和荒草一直蔓延到前面的小花园,几乎遮盖了园中小径,马克·卡伦德却听之任之。一株粗壮的攀缘植物上开满了小白花,乌油油的带刺枝条把楼下的两扇窗户封得严严实实。通向车道的那扇门也被植被阻塞,打开之后只够一个人侧身挤过去。门两侧各有一棵冬青树,树叶因沾满尘土而呈现出灰色。前面的一排女贞子树篱有一人高。科迪莉亚可以看出,小径两侧原先各有一个用粉刷成白色的大圆石镶边花坛。现在,大多数石头都被入侵的杂草所掩盖,花坛里只有一些纷乱纠缠在一起的玫瑰。

她朝前面的园子看了最后一眼,突然发现小径一侧的杂草中有一抹颜色。那是一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是从一本带插图的杂志上撕下来的。她用手把它抹平,发现那是一张裸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背对着照相机,曲体向前,脚上穿着靴子,分开的大腿上方是赤裸裸的臀部。她正扭头对着镜头露出傲慢的微笑,笑容中带着露骨的暗示,却因为那张不阴不阳的长脸而显得越发怪异并令人作呕,即使巧妙的打光也于事无补。科迪莉亚注意到,这一页上方标注着“五月刊”。所以说这本杂志,或者至少这张图片,很可能是他在农舍的这段时间里被带进来的。

科迪莉亚手拿着图片站在原地,试图分析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恶心,这样的反应对她而言似乎有些过激了。虽然这张照片堪称不雅,但并不见得比伦敦背街小巷随处可见的那些图片更恶心、更下流。就在她准备把它叠起来放进包里的时候——因为这也是一项证据——她感到自己遭到了亵渎,并为之沮丧。马克兰德小姐的观察力是不是比她想象的更厉害?她,科迪莉亚,难道真的对这个死去的年轻人产生了危险的好感?也许这张图片与马克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某个到农舍来的人丢下的。但她暗自想,要是自己刚才没看见它就好了。

她绕到农舍的西侧,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一片接骨木树丛后面,有一口直径大约四英尺的小井,井口上没有井台,但装了一个硬木制作的穹窿井盖,井盖顶端有一只铁环。科迪莉亚发现这个井盖是与水井上方的木圈锁在一起的。这把锁虽然经过风吹雨淋已经生锈,但是当她用手拽了拽,发现它还很结实。这是有人特意这样做的,为了防止来这里玩耍的孩子或者流浪汉掉进井里。

现在该到农舍里面去看一看了。她首先看的是厨房。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朝东有一扇窗户,窗下有个洗涤用的水池。显然这间厨房最近刚被油漆过。一张大桌子占据了厨房的主要空间,桌上铺着一块红色塑料台布。有一只小食品柜,里面放了半打听装啤酒、一小罐果酱、一瓦罐奶油,还有一条发了霉的面包。正是在这间厨房里,科迪莉亚发现了她一进来就闻到的怪味的源头。桌上放着半瓶牛奶,瓶口敞着,旁边是一只折弯的银色瓶盖。瓶里的牛奶已经干结成块,腐败变质而且长了毛;一只苍蝇正洋洋得意地趴在瓶口吸食着,她本能地挥了挥手想把它赶走,苍蝇却仍对自己的美餐依依不舍。桌子的另一侧有一只双灶头煤油炉,其中一个灶头上放着一口很重的锅。科迪莉亚刚用手提起紧扣的锅盖,里面立刻冒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她打开桌子抽屉,拿出一只勺在锅里搅了搅。里面的像是牛肉汤,淹没在汤里的东西带着泡沫翻上来,有一块块发绿的腐肉和像肥皂一样的土豆,还有一些很难辨认的蔬菜。水池旁边有一只装橘子的箱子,是用来放蔬菜的。箱子里有一些发绿的土豆、萎缩并抽芽的洋葱,还有干瘪发软的胡萝卜。看来这里的东西无人清理,也没有被人动过。警方把尸体运走的时候,拿走了他们认为可以作证据的东西,但是马克兰德一家、死者的家属与朋友都没有来清理这个年轻人的遗物。

科迪莉亚走到楼上。狭窄的楼梯通向楼上的两间卧室,其中一间显然已多年弃置不用了,窗框已经朽烂,天花板上的灰泥斑驳掉落,一张褪色的玫瑰花图案墙纸受潮翘起。另一间卧室比较大,是他睡觉的地方。卧室里有一张单人铁床,毛皮床垫上摆着一只睡袋,一只垫枕被叠起来做成一个高枕头。床边的旧桌子上有一只破盘子,盘里立着两支用蜡固定的蜡烛,此外还有一盒火柴。他的衣服都挂在一个单独的小橱柜里,一条鲜绿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两件衬衣,几件套头毛衣,还有一套正装。为数不多的几件内衣洗得干干净净,但是没有熨烫,全都叠放在上面一层。科迪莉亚用手摸了摸那几件套头衫,它们都是用粗毛线手工编织的,还带有花纹图案。毛衣总共有四件,这说明有人很关心他,才会不辞辛劳地为他做这些。她很想知道这个人是谁。

她用双手在他的小衣柜里摸索,并摸了摸衣服的口袋。在他的西服左下侧口袋里,她摸到一只棕色皮钱包。她兴奋地把它拿到窗口,希望从中发现一些线索,比如一封信、一些姓名地址、个人便条之类的东西。可是钱包里只有几镑钱的纸币、他的驾照和剑桥输血服务站发放的献血者卡片,卡片上写着他的血型为B型Rh阴性。

窗上没有挂窗帘,从窗边可以看见花园。窗台上摆着他的书,数量不多:几本《剑桥现代史》、几部特罗洛普和哈代的小说、一套威廉·布莱克全集、作为学校教科书的华兹华斯、布朗宁、多恩等人的作品,还有两本关于园艺方面的简装书。那排书的最后是一本白色皮面的书,科迪莉亚发现那是一本祈祷书,还配了一只铸造精致的铜夹子,看上去很旧了。看到这些书之后,她觉得很失望,除了他的一些肤浅爱好,从这些书上看不出别的。如果他是为了学习、写作或者哲学思考才来过这种孤独的生活,那他带来的东西就太少了。

这个房间里最有意思的东西在床的上方。那是一幅油画,只有九英寸见方。科迪莉亚仔细地看了看,这无疑是一幅意大利画作,大概是十五世纪后期的作品。画上是一个年轻的剃度和尚坐在桌前阅读,正用他那灵动的手指翻动书页。那张长长的、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专注的神情,眼皮下垂,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书。在他的身后,从打开的窗户里能看到一小片怡人的景色。科迪莉亚心想,无论对谁来说,这样的景色都是百看不厌的。这幅画的场景在托斯卡纳,画面上是一座城池、白杨树环抱的塔楼、一条泛着银光的弯弯的小河、一支举着旗帜又衣着华丽的队伍,还有几头耕地的牛。她认为这幅画反映了世间才智与行动的强烈反差,并试着回忆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类似的作品。那些同志们——科迪莉亚总是会想到那群无处不在的革命者队伍,他们总是追随着她的父亲——非常喜欢在艺术画廊里交换情报。科迪莉亚会慢慢地浏览那里的一幅幅画作,等候前来参观的人在她身边驻足,然后低声告诫她或传达信息。她一直认为他们这种做法十分幼稚且过分做作,但是至少画廊里很暖和,而她也乐于欣赏这些绘画作品。眼前的这幅作品她就很喜欢,显然他也很喜欢。那么他是否也喜欢她在花园中发现的那张裸女的图片?难道这两者都是他性格的一部分?

查看完毕之后,她从他的碗橱里拿出一包咖啡,在炉子上烧了一壶开水,然后给自己冲了一杯。她从客厅端来一把椅子,坐在后门外,把咖啡杯搁在大腿上,仰起头来感受阳光。她坐在那里,内心产生一丝喜悦、满足和轻松感,她侧耳倾听,周围一片寂静。她眯起双眼,感受照在脸上的阳光。现在是认真思考的时候了。她按照那个高级警司的指示把农舍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现在,她对这个死去的年轻人有多少了解呢?她看见了什么?她又能推断出什么?

他注重整洁几乎到了成癖的地步。他的园艺工具使用过后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放置得有条不紊。他的厨房粉刷过,并且收拾得井然有序。可是他在挖那一小块土地时,却挖到离顶头还有两英尺的地方放弃了,并把没擦干净的耙子留在地里,又随手把园艺鞋扔在了后门口。很显然,他在自杀前已把所有文件都付之一炬,可是喝咖啡的杯子却没清洗。他炖了一锅肉当晚餐,却一口都没吃。蔬菜或许是当天早些时候,或者是前一天准备的,但炖肉显然是准备晚上吃的。那口锅依然在炉子上,里面还有满满的食物。这不是隔夜菜,因此也并非准备加热之后再吃。这无疑意味着,他在准备炖这锅肉,并把它架上炉子之后才决定要自杀。如果明知道自己活不到吃饭的时候,又为什么还要做饭呢?

然而她又思忖,一个健康的年轻人,在经过一两个小时的艰苦劳作之后,从外面走进来,有一顿热饭菜在等着他,又怎么可能产生厌倦、忧郁、痛苦和绝望的情绪,甚至自寻短见呢?在科迪莉亚的记忆中,也有过一些非常不愉快的时刻,但是她记得,这种不快从来不曾发生在从阳光下活动归来,又即将准备开饭的时候。另外,为什么会有那一大杯咖啡——就是警察拿去化验的那杯咖啡呢?食品柜里有很多罐装啤酒,如果他翻土回来后感到口渴,为什么不开一罐啤酒呢?啤酒无疑是最最解渴的。显然,在吃饭之前,无论多渴,也不会有人去煮咖啡喝。咖啡是餐后的饮料。

可是假如那天晚上有人来拜访他呢?这个人不太可能是顺便路过,来带给他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这条消息肯定很重要,因为马克撂下了手中即将干完的活,把来人请进了屋里。这位客人大概不喜欢啤酒,或者不喝啤酒——这是否意味着来的是个女人?他知道这个人不会留下吃晚饭,但是会在农舍里待上一阵,于是他冲了咖啡。也许对方还打算回去吃晚饭。显然,马克并没有事先邀请这个人来吃晚饭,否则两人为什么要在晚饭前喝咖啡呢?马克又为什么不先回来换身衣服,而是在园子里干到那么晚呢?所以这是一位不速之客。可是为什么只有一杯咖啡?马克肯定得陪客人一起喝,如果他自己不想喝咖啡,就会开一罐啤酒。可是厨房里并没有空啤酒罐,也没有第二只咖啡杯。会不会是清洗过后放起来了?可是马克为什么只洗一只,而不洗另一只呢?是不是为了掩盖当天晚上有人来过的事实?

厨房桌子上的那个咖啡壶几乎是空的,那瓶牛奶也空了一半。因此喝咖啡和牛奶的很可能不止一个人。不过这也许是一个危险的、没有根据的推断,也可能是来访者又往自己的杯子里续了咖啡和牛奶。

假设想掩盖当晚有人造访这一事实的人不是马克,假设把另一只杯子清洗后放起来的也不是马克,假设来访者想掩盖自己的行踪呢?但是倘若来人不知道马克准备自杀,那又何必费心去做这些事呢?科迪莉亚不耐烦地摇了摇头。这显然解释不通。如果马克还没有死,来者显然不会去洗那只杯子。如果马克已经死了,来访者只要销毁自己来过的证据就行了。如果来访者在离开农舍之前,马克已经死亡并且被吊在那个钩子上,那这还可能是自杀吗?科迪莉亚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词,一个尚未定型的字母组合,它突然闯进她的思维中心,而且第一次清晰地组成了一个血淋淋的词:谋杀。

科迪莉亚在阳光下又坐了五分钟,喝完她的咖啡。接着她把杯子洗净,挂回碗橱里的钩子上。她沿着小径走回那条路上,那辆迷你车还停在夏树庄园外的草地边缘。她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满意,因为从大宅里看不见这个停车的位置。她轻轻地踩下离合器,沿着小路往前开,同时仔细地向两边张望,看看有没有适合停车的地方——把车停在农舍外,只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这里。只可惜剑桥离这儿并不近,不然她就可以骑马克的自行车了。这辆迷你车并不是她完成任务的必要工具,但是不管把它停在哪里,都会引起对自己不利的怀疑。

但是她的运气不错。沿小路向前大约五十码,有个缺口通向一片开阔地,那儿的边缘有一片宽阔的草地。草地一侧有个小灌木丛,看起来阴暗潮湿,有几分凶险。很难相信,在这片污浊的土地上居然生长出了几株花朵,在伤痕累累、奇形怪状的树丛中绽放。地上被人乱七八糟地扔了一些不用的锅碗瓢盆,一辆底朝天的婴儿车残骸,以及一只破损不堪、锈迹斑斑的炉子。在一株长势不良的橡树旁边,有一堆几近腐烂的毯子,一半还埋在土里。但是这里还有足够的空间,她可以把迷你车开进来,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停放。只有小心地把车锁起来,停在这里比停在农舍外面更好,她想,而且夜晚也不会被人注意到。

不过眼下,她又把车开到农舍前,搬下车上的东西。她把马克的几件内衣挪到架子的一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它们旁边。她将自己的睡袋盖他的睡袋上面,在床上摊开,心想可以睡得舒服一点又何乐而不为呢?厨房的窗台上有一只盛果酱的空瓶子,里面有一把红色牙刷,还有半管牙膏。她把自带的黄色牙刷和牙膏也放了进去。在厨房的水池下面,两个钉子之间拴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他的毛巾。现在她把自己的毛巾也挂了上去。接着她清点了一下橱柜里的东西,并开了一张自己需要的物品清单。这些东西最好到剑桥去买,如果在当地买,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一锅炖肉和半瓶牛奶让她头疼了一番。她不能任凭它们在厨房里腐烂,把整个屋子弄得臭气熏天,但是她又不想把里面的东西倒掉。她曾考虑用照相机把它们拍下来,又否决了这个想法。有形的物件作为证据更为合适。于是她把它们拿到外面的工具房里,用一只旧麻袋把它们严严实实地捂上。

最后,她想到了那把枪。总把它带在身边未免太重,但即使暂时与它分开,她也觉得不放心。虽然农舍的后门可以上锁,马克兰德小姐也已经把钥匙给了她,但别人还是可以轻易地破窗而入。她认为最妥善的办法是把弹药藏在卧室橱柜里的内衣中,手枪则放在农舍里或农舍附近。寻找具体的藏匿地点着实费了她一番脑筋,最后,她想起了水井旁边接骨木丛中那些粗壮弯曲的枝条。她伸手往高处摸,在靠近树干分叉的地方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一个树洞,树叶则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她把手枪连同包着它的那只束绳小护袋一起放了进去。

终于,她决定动身去剑桥。她看了看表,十点半。十一点就能到剑桥,届时上午还剩下两个小时。她认为最好是先去报社,看一看关于案件调查的报道,然后去找警察,接下来再去找雨果和索菲娅·蒂林。

驱车离开农舍时,她心中有一种近乎遗憾的感情,就像要离开家一样。她心想,这座农舍真是个怪地方,这儿氛围凝重,对外却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目,就像人格的多面性一样。北面是被荆棘封堵的窗户,不断蔓延的杂草,还有那道令人望而却步的女贞树篱,为恐怖和悲剧提供了神秘的舞台;可是在屋后,在他生活和工作的地方,他清理了园子,翻了地,还把几束花捆扎在一起,清除了小径上的杂草,打开窗户沐浴阳光,让这里如疗养院般宁静。坐在门口的时候,她感到任何可怕的东西都无法打扰她,她可以毫无畏惧地在那里彻夜沉思。她心想,难道不正是这种治愈而平静的氛围吸引了马克·卡伦德吗?他是在来工作之前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还是在冥冥中就定要来这里小住?马克兰德少校说得不错,马克显然是先看中了这座农舍,才到这里来的。他究竟是想要这份工作,还是为了住进这间农舍?马克兰德一家人对这里退避三舍,就连他死后也不愿意来清理现场,这是为什么呢?马克兰德小姐对他的近距离观察无异于暗中监视,她又为什么要暗中监视他?难道她谈到自己死去的恋人,是为了掩盖她对这个农舍的兴趣,遮掩她对新来园丁的狂热关注?她讲的故事是真的吗?看她那具潜能无限却日益衰老的身躯,还有那永不满足的长脸上的表情,也许她年轻时真的和自己的恋人在马克这张床上度过许多漫长温馨的夏夜?这一切都显得如此遥不可及,如此不可思议,如此离奇古怪。

科迪莉亚驱车驶入希尔斯路,路过那座纪念一九一四年那些朝气蓬勃、义无反顾地走向死亡的年轻士兵的雕像,经过罗马天主教教堂,最后进入市中心。她又一次想,要是不开车而是骑着马克的自行车来该多好。这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在骑自行车,空气中不断传来节日般的钟声。在狭窄拥挤的街道上,即使驾驶这辆迷你汽车也成了一种负担。她决定尽快找个地方停车,然后步行去找一个电话亭。她打算改变计划,先去找警察。

她终于拨通了警察局的电话,但被告知负责处理卡伦德案件的马斯克尔警长整个上午的时间全都排满了。对此她并不感到奇怪,毕竟只有在小说中,采访对象们才会乖乖坐在家中或者办公室里,并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兴趣接受采访。在现实中,所有人都在忙自己的,而即使他们难得对普赖德侦探事务所的来访表示欢迎,也只会等到方便的时候才接待。大部分时候他们并不受欢迎。她提到了罗纳德勋爵的授权书,有意强调自己是因为公事才来的。这个名字果然起了作用,对方放下电话去请示。过了不到一分钟,对方拿起电话,说马斯克尔警长可以在当天下午两点半见她。

如此一来,她还是得先去趟新闻办公室。至少过去的卷宗一定都还在,而且可供查阅。她很快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调查报告很简短,使用的是通常法院报告所用的正规措辞。上面没有提供多少新信息,但她还是对主要证据都作了仔细记录。罗纳德·卡伦德勋爵的证词表示,他儿子马克生前曾打电话说自己决定辍学,到夏树庄园去打工,之后他有两个星期没有和儿子说话,直到儿子死去。在作出这项决定之前,马克没有征求过罗纳德勋爵的意见,也没有解释原因。罗纳德勋爵后来跟院长谈过,只要马克改变决定,学校可以在下一个学年让他儿子回去继续上学。他儿子从来没有跟他提过想自杀的事,而且据他所知,儿子没有健康方面的问题,也不用为钱的事担忧。罗纳德勋爵的证词后面附了一份简短的其他参考证据。马克兰德小姐描述了她发现死者尸体的经过,一位法医作证说死亡原因是上吊窒息,马斯克尔警长叙述了当时他认为比较适当的处理方法,还有一份由法医实验室提供的报告,报告说在桌上发现的那杯咖啡经过化验是无毒的。裁定结果是,死者的精神受到刺激,系自杀身亡。看完厚厚一叠文件后,科迪莉亚感到心情沉重。看来警方的工作做得很彻底,这些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员真有可能忽视了那块没有翻完的土地、胡乱丢在后门口的园艺鞋,以及那顿没被碰过的晚饭吗?

此刻正值中午,到下午两点半之前,科迪莉亚都无事可干,可以在剑桥大学四处转转。她在鲍斯氏书店买了一本最便宜的旅行指南,并克制住了留下来淘书的念头,因为她的时间有限,不得不放弃一些乐趣。她在商场里买了一块猪肉饼和一些水果,放进自己的挎包里,然后走进圣玛丽教堂,静静地坐下来规划自己的行程。在随后的一个半小时里,她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在城里和几个学院里逛了逛。

她看到了剑桥大学最美的景色。无云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澄澈蓝色,和煦的阳光洒向大地。在山石、河流和天空映衬下,校园的花园里和通向后园的林荫道两侧,此前并未因盛夏而动容的树木,如今正展现出自己绿色的绰约风姿。平底船从桥下迅速穿过,惊起美丽的水鸟,在新建的“阁楼旅社桥”旁,浅色的柳树枝干低垂在深绿色的剑河水面上。

她把所有的特别景点都纳入了行程安排。她神情严肃地从三一学院图书馆穿过,参观了旧校区,静静地坐在国王学院教堂的后排,以仰慕的目光看着约翰·瓦斯特尔设计的拔地而起的巨大穹顶,以及呈曲线状扇面展开的漂亮的白石头。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照射进来,把静谧的空气染成了蓝色、深红色和绿色。镶板上是精雕细刻的都铎时期的玫瑰,以及神气十足地支撑王冠的纹章兽。尽管弥尔顿和华兹华斯都描述过这座教堂,但它的建造肯定不是为了服务于上帝,而是为了荣耀一位尘世间的君王吧?不过,这并没有违背它的建造初衷,也无法令它的美丽失色。它依然是一座极具宗教性质的建筑。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如何能够计划和建造出如此富丽堂皇的内部设计?在动机和创造之间,是否存在根本的统一呢?在那么多同志当中,只有卡尔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她想到被关在希腊监狱里的卡尔,但不愿意去想他们可能会怎样对待他,只希望健壮结实的他就在她身边。

她尽情享受途中各种乐趣。在教堂西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商店里,她买了一块印着教堂图片的亚麻布茶垫,她趴在国王桥附近那片修剪过的草地上,把双臂放进凉丝丝的碧绿河水里,她在市场区逛了几家书店,几经盘算后买了一本用薄薄的印度纸印刷的袖珍版济慈诗集,还买了一件有绿、蓝、褐色图案的土耳其女式棉布长袍。如果天气继续热下去,晚上穿着它比穿衬衣和长裤要凉快一些。

最后,她返回了国王学院。从小教堂到河岸边有一处巨大的石墙,她坐在靠墙的一张椅子上,边晒太阳边吃午餐。一只口福不浅的麻雀从绿茵茵的草坪上蹦跶过来,漫不经心地歪着脑袋,用明亮的小眼睛盯着她看。她把肉饼外皮的碎屑扔给它,看见它激动啄食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河对岸传来阵阵喊叫声,偶尔夹杂着木头的相互碰撞声,还有一只小鸭子粗砺的叫声。她异常专注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砾石小径上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的鹅卵石,草坪边缘的小草,那只麻雀的细腿——她的眼前好像因喜悦而豁然开朗。

这时她回想起了许多声音。首先是她的父亲:“我们的小法西斯是天主教徒教出来的,这说明了许多问题。这是怎么回事呢,迪莉亚?”

“你记得吧,爸爸,他们把我和另外一个科·格雷搞混了,那是个天主教徒。我们在同一年通过了小学甄别考试。他们发现弄错之后,写信问你是否同意我继续留在女子修道院,因为那时我已经在那儿安定下来了。”

对于这个问题,他实际上并没有回应。女修道院院长巧妙地掩盖了他不屑作答的态度,而科迪莉亚又在修道院度过了她有生以来最安定、最愉快的六个月。教规和礼仪把她们与外界混乱龌龊的生活隔离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新教徒生活,对世事无动于衷,被看成是无可救药的无知而遭人怜悯。她第一次意识到没有必要掩盖自己的聪明才智,而她的那些养母们却不知为何,一个个都把聪慧视为威胁。佩尔佩图阿修女说:“照目前这样下去,你要通过中学高级考试应该不成问题。也就是说,从今年十月开始,我们计划用两年时间来为上大学作准备。我觉得剑桥大学就可以。我们不妨试一试剑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争取一下奖学金。”

佩尔佩图阿修女来修道院之前,就曾就读于剑桥大学,她后来还经常谈起当年在学院的生活,虽然话语中也不乏渴望和遗憾,但为了她目前的职业,值得作出这样的牺牲。就连当时十五岁的科迪莉亚也承认,佩尔佩图阿修女是个真正的学者,而且认为上帝未免不公,竟让她这样快乐、有用的人才来从事这种职业。但是对科迪莉亚自己而言,未来仿佛第一次清晰起来,并有了保障。她要去剑桥学习,而修女会到那里去看望她。她想象着一幅浪漫图景: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宽阔的草坪,她们两人一起在邓恩笔下的天堂里散步。“那里有知识的河流,河里流淌着艺术和科学;那里有四面围墙的花园,里面有深邃神秘的圣职者”。凭借自己的才华和佩尔佩图阿修女的虔诚祈祷,她将获得一份奖学金。对于祈祷,她有时候也会感到担心。她丝毫不怀疑祈祷的力量,毕竟面对一个付出如此大代价、听从主的教诲的人,上帝怎么会不倾听她的心声呢?但如果修女的力量使她比其他候选人拥有多一些优势……好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个重大问题上,科迪莉亚和佩尔佩图阿修女都无意纠结于神学中难以言传的事物。

可是这一次,爸爸回了信。他决定了自己的女儿需要什么。于是高级考试和奖学金都化作了泡影,科迪莉亚在十六岁那年完成了正规教育,开始了动荡难安的生活。她当过厨师、保育员和信差,跟着父亲和他的同志们四海为家。

然而现在,经历了一些曲折之后,出于某个奇怪的缘由,她终于来到了剑桥。这座城市没有让她失望。在辗转漂泊的生活中,她虽然也见过一些比这里更可爱的地方,但从未在那些地方获得这样的快乐与平静。她心想,在这个学习之地,这座城市的石头和彩色玻璃、水和绿草、树木和花朵竟生长得如此优美而有序,怎样的心灵才会对这里无动于衷呢?但就在她掸去裙子上的面包屑,遗憾地站起身准备离开时,一句话突然没头没脑地闯入了她的脑海。她听得如此真切,就像有一个人在诵读——一个年轻而阳刚的声音,虽然她听不出是谁,但却有种奇妙的熟悉感:“这时我才知道,即使在天堂,也有通往地狱之门。”

警察局大楼是一座多功能的现代建筑。它象征着权威,又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言论自由;其目的不是为了恫吓公众,而是要起震慑作用。马斯克尔警长的办公室和他本人都认同这样的理念。他出乎意料地年轻,衣着讲究,四方脸上透出刚毅、机警和经验的沉淀,留着一头精心修剪的长发。科迪莉亚心想,即使以便衣警察的标准来看,这发型也只能勉强达到警方要求。他表现得彬彬有礼却并不殷勤,这使她松了一口气。看得出,这不会是一次轻松的会面,不过她也不希望被人当成宠坏的漂亮娃娃对待。有时,她会做出一副女孩柔弱率真的模样,假装急于了解情况,这倒是很管用——伯尼就经常想把她塑造成这样——但是她预感,马斯克尔警长会更喜欢稳重干练的人。她打算表现出精干又不过分精明的样子,同时必须保护好自己心中的秘密。她的目的是了解情况,而不是交代事实。

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然后拿出罗纳德勋爵的授权书给他看。他把授权书递还给她的时候,毫无恶意地说道:“罗纳德勋爵并没有对裁定结果表示过任何不满。”

“我认为这毫无疑问。他没有怀疑这是一桩他杀案,否则他会直接来找你。我想,他只是有一颗科学家的好奇心,想知道是什么原因驱使他的儿子寻了短见。但是他不会任意使用公共资源来调查。我的意思是说,查明马克的个人悲剧并不是你们的职责,对不对?”

“如果他的死牵扯到刑事犯罪——讹诈或者恫吓——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但是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对于他自杀身亡的结论,你本人有异议吗?”

警长看了她一眼,就像嗅到气息的猎犬,突然敏锐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么问呢,格雷小姐?”

“我想是因为你对此下了不少工夫。我和马克兰德小姐谈过,还看了报纸上关于案件调查的报道。你请了一位法医病理学家;在把绳子剪断之前,你拍了尸体的照片,你还化验了他那只杯子里剩下的咖啡。”

“我把这件案子作为非自然死亡来处理,这是我通常的做法。这一次是我多虑了,不过以往可不是。”

科迪莉亚说:“但有些事情让你不安,有些地方不对劲?”

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回忆:“哦,从表面上看,这件案子似乎一目了然,情况也几乎都很常见。我们处理过不少自杀案。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放弃了自己的大学学业,跑到一个环境简陋的地方独自生活。你会对他产生这样的印象:这是一个性格内向、离群索居的学生,从不向家人或者朋友吐露心声。他离开学校不到三个星期,就被人发现死在一座农舍里。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也没有被弄乱的迹象。他留下一份自杀遗书,就夹在打字机上,遗书内容不外乎你能想到的那些。不可否认,他刻意销毁了农舍里的所有文件,可是工作却干了一半,钉耙就那样脏兮兮的丢在了园子里;他还特意做了晚饭,却一口都没有吃。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人都会做些不合情理的事,尤其是自杀的时候。不,这些都没有令我困扰,真正使我烦恼的是那个结。”

他突然弯下腰,从办公桌左下方的抽屉里摸出一样东西。

“这个,”他说,“你如何用这个东西来上吊呢,格雷小姐?”

这是一根长度约五英尺,宽度超过一英寸的皮带,用坚韧的褐色皮革制成,因为年头久了,有些地方已经发黑。它的一端呈锥形,还打了一排金属扣眼,另一端是结实的黄铜皮带头。科迪莉亚把它接过来拿在手里。

马斯克尔警长说:“他用的就是这个,显然是充当上吊的绳子。利明小姐作证说,他平时一直把它在腰上缠两三圈当皮带用。那么,格雷小姐,你会怎么用这个东西上吊呢?”

科迪莉亚用手摩挲着这根皮带。

“当然,我首先要把锥形的这一头从皮带头中穿过,做成一个活扣。然后我把活扣套在脖子上,再站到房顶钩子下面的椅子上,把皮带的另一头甩上钩子,把它拉紧,打两个简单的半结把皮带固定在钩子上。我会拉一拉皮带,确保那个结不散,也不会从钩子上滑脱。最后把脚下的椅子踢翻。”

警长打开自己面前的一个卷宗,把它从桌子上推过去。

“看看这个,”他说,“这是那个结的照片。”

警方拍下的照片是黑白的,上面的绳结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个单套节,系在一个套环末端,悬在钩子下方约一英尺处。

马斯克尔警长说:“我在想,当他双手在头顶时能不能打出那样的结,应该没人能做到。所以这个套环肯定是他事先做好的,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然后再打了这个单套结。但是这就有个问题,皮带扣距离这个结只有几英寸,如果他这么做,就没有足够的长度来做活扣,也无法把脖子伸进去。只有一种办法可以解决这一点,那就是先做好活扣,把它套在脖子上拉到领口大小,然后系一个单套结。接着他站到椅子上,把套环挂到钩子上,最后踢翻椅子。你看,这就能表明我的意思了。”

他翻到卷宗的下一页,接着干脆地把它推到她面前。

这张黑白照片上,显示着一幅明明白白、不折不扣、残忍的超现实主义景象。要不是那具躯体毫无疑问已经死亡,这一幕简直不真实得如同一个低劣的玩笑。科迪莉亚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胸腔。与这恐怖的景象相比,伯尼的死要温和多了。她低下头去看卷宗,前垂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这悲惨的躯体。

他的脖子被拉长了,因此那双光脚离地面不足一英尺,脚尖像舞蹈演员一样指向地面。腹部的肌肉绷得很紧,上方的肋骨架就像鸟的那样脆弱。那颗脑袋耷拉在右肩膀上,就像一个脱臼的木偶,样子怪异而可怕。眼睛半睁着,眼珠向上翻。肿大的舌头从两片嘴唇中伸了出来。

科迪莉亚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从脖子到那个结,皮带的长度不足四英寸。皮带扣到哪里去了?”

“在脖子后面,左耳下方。卷宗后面有一张照片,记录了皮带扣在脖子上留下的印痕。”

科迪莉亚没有看。她心下思忖:他为什么要让她看这张照片?他无须证明自己的观点。难道他是想给她个下马威,让她意识到自己介入了一桩什么样的案件,或者是惩罚她闯进了他的领地?是故意拿他的专业权威与她那点业余功夫形成强烈对比,抑或是为了警告她?可是他要告诫她什么呢?警方并未怀疑这是一桩他杀案,案子已经结了。难道这只是不经意间流露的恶意,是出于一个人本性中的残虐,因而禁不住想要伤害恐吓她?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这种动机?

科迪莉亚说:“我同意,他只能用你说的那种方法才能做到。但是,也可以假定有另外一个人把皮带套在了他的脖子上,这样可以收得更紧,然后再把他挂上去。他相当重,死沉死沉的。要是先把结做好,再把他弄到椅子上,不是更容易些吗?”

“先跟他把皮带要过来?”

“何必要用皮带?凶手可以用绳子或者领带把他勒死。不过这样会不会在皮带的印痕下留下一道更深、更明显的伤痕呢?”

“法医曾经试图寻找这样的痕迹,但是没有找到。”

“那么还有其他的方法,用一只塑料袋,就是包装衣服用的那种薄塑料袋,套在他的头上,紧紧地贴着他的脸;或者用一条薄头巾,或者女人的连裤袜。”

“我看得出,如果让你来杀人,办法倒是挺多的,格雷小姐。这些可能性都成立,但只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才能做到,而且应该是猝起发难。我们没有发现挣扎的痕迹。”

“但并非办不到?”

“当然,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些。”

“如果先对他下药呢?”

“我想过这种可能性,所以才对咖啡进行了化验分析。但是他身上没有中毒迹象,验尸报告证明了这一点。”

“他喝了多少咖啡?”

“根据尸检报告,大概只有半杯,而且喝下之后立刻就死了。法医估计的最接近的时间段是当晚七点至九点。”

“餐前喝咖啡,这不是太反常了吗?”

“但也没有法律禁止这样做。我们不知道他想在什么时候吃晚饭。不管怎么说,我们总不能单凭一个人用餐和喝咖啡的时间顺序,就定性此案是谋杀。”

“他留下的遗书呢?我想,从打字机键盘上提取指纹大概不太可能?”

“从那样的键盘上提取确实不容易。我们试了,但什么都看不出。”

“所以你最后接受了这是一起自杀的结论?”

“最后我接受了无法证明不是自杀的结论。”

“不过你有种直觉?我的合伙人以前有个老同事——他是伦敦警察厅刑事调查局的高级警司——就总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啊,这个嘛,那是伦敦警察厅,他们有能力放纵自己。如果我事事都相信自己的直觉,那就什么也干不成。重要的不是你怀疑什么,而是你能证明什么。”

“我能借走这份自杀遗书和这根皮带吗?”

“当然,你只要签个字。应该不会有别人想要这些东西了。”

“请问我现在可以看看遗书吗?”

他把遗书从卷宗里抽出来递给她。她开始默诵开头那句她还隐约记得的诗句:直到一片无限的虚空像地底下的另一个天空出现在我们下面……

她被击中了——这不是第一次——她再次被文字这充满秩序的符号所震惊。如果这些诗句以散文的形式表现出来,还会保持这样的魔力吗?或者,一篇散文如果没有了句式和标点的强调,会像诗这样激发人的兴趣吗?利明小姐在诵读布莱克的诗篇时,好像看出了其中的美,可是在这张纸上,字里行间散发出的是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

就在这时,她突然在这段引文中发现了两个问题,令她屏住了呼吸。她不想与马斯克尔警长分享第一个问题,但她没有理由不对第二个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

她说:“马克·卡伦德肯定是个打字的好手。这个东西只有专业人士才能打得出来。”

“这一点我不敢苟同。如果你仔细看一看,就能发现有一两个字母比其他字母的颜色要浅一些。这历来是非专业人员的破绽。”

“但是颜色浅的字母并不总是同一个。而没经验的打字员只有在击打键盘外圈的字母时,才时常会力度不够。这里词句的间隔控制得很好,直到接近段落结尾处,打字的人似乎才突然意识到要掩饰自己的技能,可是已经没有时间把整个段落再打一遍了。连标点符号都非常准确,这很奇怪。”

“也许是直接照着书打的。他的卧室里有一本布莱克的诗集。这段引文出自布莱克的诗,你知道,就是写‘虎!虎!燃烧的烈火’的那个诗人。”

“我知道。不过如果他是照着布莱克的诗集打的,那为什么还要把那本诗集放回卧室去呢?”

“他是个很讲究整洁的年轻人。”

“可是他既没有把咖啡杯洗干净,也没有把园子里用的钉耙清理干净。”

“这说明不了什么。我说了,人们在打算自杀之前会有一些非常奇怪的举动。我们知道这台打字机是他自己的,他已经用了一年了。但是我们无法把这篇东西和他打过的其他东西进行比较。所有文件都被他烧了。”

他看了看手表,然后站起身。科迪莉亚明白会见到此结束。她在一张借用自杀遗书和皮带的借条上签了字,然后郑重其事地与他握了握手,对他提供的帮助表示感谢。在给她开门的时候,他好像心血来潮似的说了一句话:“有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细节你可能想知道。他死的那天,好像和一个女人待过一段时间。法医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他的上唇有一点紫红色的唇膏——只是浅浅的一道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