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凯茜和杰克马上就离开了,他们走得如此之快,洛里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为此感到如释重负。她有点希望他们能留下来,至少凯茜不能走,不然她和迈克同住会惹来闲言碎语。但是,这件事情必须由她和迈克两个人面对面地解决。他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还声称要住进来,太让她吃惊了。

哦,说吃惊还不足以表达洛里的心情,震惊,嗯,这才是她的感觉,无比的震惊。

只有他们两人了,洛里问道:“上帝啊,你怎么想的啊?已经有人在说我们俩的闲话,我都能想像得出她们又该怎么嚼舌头了。”

他只是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她走到他面前,“迈克,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必须这么做。”他一字一顿,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牵扯着无尽的疼痛。

“为什么必须做?”她追问,这么简简单单的回答可不是她要的答案,“我又不是没有人保护,杰克在这里,你也安排了警员守在门外。”

“是的,我知道,但是……”他有些犹豫,似乎在斟酌该如何用词,“我必须是那个保护你的人。”

她睁大眼睛,“不,你不必的。你应该回家和孩子们在一起,应该远远地避开我,有多远避多远。你要维护自己的身份地位,所以不能和我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你更不应该把自己拦在我和杀手之间,汉娜和小迈克已经失去了妈妈,我不能让他们再失去爸爸。”

“因为谢利·吉尔伯特被杀,所以你觉得也会有人要杀我吗?”

“是啊,是这样,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能为了我去冒生命危险。”

“听我说,如果你出了事,而我却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我不能原谅自己。”

“真奇怪,迈克,你哪儿来的这种责任感?九年了,你都很少和我说话,甚至连正眼也不看我,但凡跟我说话,都是斩钉截铁地命令我,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

“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那时我就是个大蠢蛋。”

洛里一时语塞,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现在住在这里,一直到你脱离危险。别人爱说什么就随他们说去好了,我是你的私人保镖,不是你的情人。如果谁非要不相信……”他耸耸肩,“我必须这么做,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你一个更满意的解释,可惜,我没有。”

“汉娜和小迈克会——”

“真的很奇妙,我儿子、女儿很喜欢你,我留在这里他们没说什么,我妈妈支持我的做法,她让我去做我该做的事情。”

洛里为之气结,她双手一摊,不知该说什么好,继而又瞪着他,“阿比·舍曼怎么办?你不会告诉我她对自己的男朋友住到别的女人家完全无所谓吧?就算你只是我的保镖吧,全镇的人都知道我们俩的过去,她也清楚得很。”

“我和阿比今天晚上分手了。”

“什么?”

迈克严肃地看着她,“我和阿比从一开始就是错误。我尽力了,她也一样。她是个好姑娘,只是……我没有爱上她,孩子们也不喜欢她,还有我妈妈……喂,我说,我的私生活根本就不关你的事情,我干吗要跟你解释这么多!”

“你说得很对,你的私生活是和我无关,可是你搬到我家来就和我有关。”

“我来这里是为了保护你,做你的保镖,丝毫没有意图要向你表白我的爱意。”他垂下眼睛,伸手摩挲着后颈,“我们的关系还是不变,像你当初回到邓莫尔的时候一样,你是我不能去的禁区。”

“去你的吧,迈克·伯基特!你滚,马上离开我家,永远别回来!”

他皱起眉头,深蓝色的眼中怒火闪现,“我哪儿也不去,这段时间我就在这里,全力保护你的安全。”

洛里真恨不得打他一巴掌,她怒吼一声:“见鬼!你用不着这么视死如归,好像为了保护我宁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不管你是什么动机,请别这么做。如果仅仅为是了弥补过去这么多年你将我踩在脚下随意践踏,那么不必了。你认为你对我所犯下的罪行,我统统宽恕。回家去吧,迈克,回去过你平淡、安稳、高尚的日子,好好照顾孩子们,睁大眼睛,再找个像莫莉一样的女人。”

她受够了,这已是她所能承受的极限,一想到今后白天黑夜都要在这里和迈克朝夕相处,她完全没了主张。

她越过他身边走出客厅,一走进过道,便奔回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她想把门锁上,可转念一想,如果迈克想要进来,锁了门也是没用的。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迈克会侵犯她的私人空间。真希望刚才的一番话已经把他劝走了,无论他做出什么决定——是走还是留——今晚她都不会再和他理论了,一切等明天早上再说吧。

她踢掉鞋子,把自己摔到床上。慢慢地,她侧过身,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弓起身子啜泣着,仿佛无助的婴儿。

杰克临走之前告诉了迈克防盗系统的密码,迈克设定好系统,背起旅行包走回屋内。在洛里房门口,他停了下来。事情被他搞得一团糟,凭着他一时的心血来潮,凭着他的英雄气概,他就这么不顾一切地闯进来。这么做真像个傻子,如果他能多考虑一下,他就能猜想到洛里的反应。洛里从来就不喜欢受人强迫,十几岁的时候,她就对她爸爸苛刻的控制相当叛逆,发誓绝不会像她妈妈一样,成为被某个男人骑在头上的女人。如果她有一对不一样的父母,能像他一样欣赏她的美丽、聪慧和自由的心灵,或者一切都会不一样了。他不能把一切罪过都归咎于她的父母,他很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甚至一直以来都在极力否认——如果当初他能支持洛里的明星梦,如果他能陪她一起去洛杉矶,如果在她误入歧途时他能在她身边,或许她就不会去拍那部见不得人的色情电影了。

如果一切从头再来,他会如何选择?

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一连串荒谬可笑的词句涌进脑海。

假如十八年前他与洛里一起去了洛杉矶,假如洛里明星梦碎,那么他们会一起返回邓莫尔,结婚生子,过安定的生活,一如他们当初的愿望。

假如洛里真的一夜成名,那又会如何?在别人的眼中,他就会成为洛里·哈蒙兹小姐的丈夫,是她从阿拉巴马带出来的乡下男人。他憎恨这种感觉,他还憎恨一切浮华和奢靡,无休无止的宴会,应酬,首映式,更憎恨苍蝇一般围在洛里身边打转的娱乐记者。

所以,即使一切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留在邓莫尔;洛里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去洛杉矶追寻梦想。

迈克走过洛里的房间,找到了谢利住过的卧室。阿拉巴马调查局的同事已经对房间进行了地毯式搜索,要不是洛里家再没有其他的卧室,他可不愿意睡在被谋杀的鲍威尔侦探睡过的房间里。

房间在走道的尽头,门是开着的,里面一片漆黑。他把手伸进去,摸到侧面墙上的开关,打开了吊灯。谢天谢地,这房间还保持着卧室的样子。靠墙放着一张红木双人床,床上铺着的白色床罩,很像妈妈经常用的那种。他听妈妈说过,这种叫做华盛顿玛莎床罩,一个大男人竟能记得这个,真有些滑稽。

床对面的墙上是两扇实木包边的窗户,窗下放着一部跑步机,窗外就是后院。房间里还有一张宽大的书桌,很可能是古董,和桌边的老式温莎椅18世纪流行于英、美的一种细骨靠椅。一样,漆成相同的暗绿色。衣橱和红木书柜靠一起,书柜上摆满了各种精装和平装的小说。

迈克把旅行包放在床脚边,拿掉床上的四只靠枕,把它们放到角落里的扶手椅上。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他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他掀开床罩,看到了下面的薄被和床单,没办法了,看来不洗澡是不能上床睡觉了。床单和被套是一色的淡绿,床单下缘和枕头四周都镶着蕾丝花边,面对如此精致的床,不把自己洗干净,是没办法躺上去的。

他从旅行袋里拿出一条睡裤,一件干净的T恤衫和一条干净的内裤,走去了两间卧室之间的卫生间,打开灯,关上门,开始淋浴。从家里出来之前,他翻箱倒柜才找出来一套睡衣,他只带了睡裤,另外还有他的洗漱用品,内裤和一套外衣。

他已疲惫不堪,温暖的水流几乎让他昏昏欲睡。他强打精神,飞快地洗好擦干,换上睡裤和干净的T恤,把换下来的衣服用浴巾包好,走回房间。他原本是一心想回房睡觉的,却突然心血来潮地想去看看洛里的情况。

他轻轻敲了敲洛里的房门,没有人回应,他又喊了洛里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他扭动门把手,门开了。

她没有锁门。

站在门口,他环顾着她的房间,最后把目光落到床上。洛里弯着身子侧躺在床上,头下枕着一只枕头,胳膊搭在另一只枕头上。窗户上的百叶窗半开半闭,过道里壁灯幽暗的光芒和新月的浅淡的光辉照耀在洛里静止的身体上。迈克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突然,他停下脚步。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他是来看看洛里,看她是否安全。

她很好,睡得很香,现在你赶紧走开。

他悄悄退出洛里的卧室,把门开着,以防万一她在夜里喊他……退回到走道,他放轻脚步走回自己的房间。

他把换下的衣服堆在旅行袋旁边,把百叶窗打开一半,让月光照进室内。关掉吊灯,他爬上床,把被子拉到腰部,抬起双臂,十指交叉,把双手枕在头下,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凝视着在天花板上舞动的阴影。

迈克,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洛里的话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旋。

他说的是实话,都是他对自己坦诚之后的真实心态。他必须要来,所以他来了。如果他没能尽自己的全力保护洛里的安全,致使她死在午夜杀手手上,他会内疚一辈子。他亏欠了洛里两次。第一次他没能说服自己离开邓莫尔,陪伴她到洛杉矶去;第二次是在她满身伤痕、一无所有地回来之后。第一次,洛里自己也要承担一半的责任,她没有选择留下来陪伴迈克;第二次,在她九年前回到邓莫尔时,他对她的态度至少不该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他妈妈恳求他和洛里做朋友,连他妻子也希望他对洛里伸出援手。

作为一个男人,他绝对不能告诉他妈妈,当然更不能告诉自己的妻子,他对前女友深刻而痛苦的憎恨其实是根源自那个令他无法承受的事实——在他的内心深处,在他的灵魂深处,他依然深深爱着洛里,爱与恨同样深沉。他不想再爱她,天知道他是多么努力,不再爱她,不再想她,不再为她激起自己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这么多年来,他已经说服自己,对她所有的感情就只有憎恨与轻视。可笑啊,一个男人可以如此轻易地对自己编织出的谎言,又如此轻易地相信了自己编织的谎言。

现在怎么办呢?既然终于向自己坦承了事实,该怎么办呢?

让恨意消失吧,其实,他已经做到了。

而且他还在保护她的安全,保护她不受杀手的残害,无论什么,他都愿意去做。这一次,绝不再让她失望。

迈克在床上翻来覆去,想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放松下来。他仰面躺着,不行;于是又趴下,胳膊弯曲,放在脑袋两边。见鬼了,他需要休息,需要睡觉,可就是睡不着。

等事情过去,等午夜杀手不再行凶,等他能够确信杀害谢利·吉尔伯特的人与洛里的案子无关,那么他的生活就可以恢复正常。他又时刻在提醒着自己,和洛里之间不可能有未来,不管妈妈有多喜欢她,也不管孩子们有多喜欢她,也不管他自己仍然还爱着她。这和宽恕无关,他可以宽恕她,她也会原谅他。他也可以不去在乎,全国上下所有男人,包括他的朋友、下属、邻居,都看过洛里在《花花公子》里的艳照,可是,电影中她和不同男人淫乱的场景,叫他如何忘得掉?

迈克,面对现实吧,有些事情是不可能的。

她枕在他的胳膊上,赤裸的背贴在他的胸口,他的脸在她的颈窝摩挲,吸嗅着她发间甜美芬芳的气息。两人刚刚才一起洗过澡,洛里的头发还是半湿的。他吻过她的颈,她的下巴,她抓过他的手,放在唇边,一一吸吮着他的手指。

“你真调皮。”他扳过她的身体,让她面对着他。

“你喜欢嘛,”她娇笑着,那么迷人。

“我爱你,我爱你爱到发疯。”

“我更爱你,”洛里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有时爱你爱得心都痛了。”

他伸手抚摸她赤裸的身体,“告诉我,哪里痛呢,宝贝儿,我来让它不痛。”

洛里笑了起来,“现在是谁在调皮啊?”他翻身上去,胳膊环绕在洛里的头边,“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

洛里的身体花一般展开,迈克的渴望瞬间释放,洛里就是他的天堂,爱不够的天堂,他抱紧洛里,激情燃烧了他的身体……待他缓缓躺下,洛里起身下了床。

“你去哪里?”迈克伸手拉住她,不让她走。

“我必须得走,”她说,“他在等着我。”

迈克猛地坐了起来:“谁在等你?”

“午夜杀手。”

“不行,你不能走!我绝不让他伤害你。”

她停下脚步,转身,脸上浮起决绝的笑容,“我必须得走,偿还我犯下的罪恶,等我走后,你就把我忘掉,我再也不会带给你伤害,再也不会令你失望。”

迈克跳下床,他要抓住洛里,不能让她离开房间,但他的双脚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根本无法移动。

“洛里!我绝不会忘记你!绝不!求你了,别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她的身影消失在走道尽头。

迈克胸中剧痛,他无法呼吸,他想动,他要追她去,可双脚仿佛被牢牢钉在地板上。

如果她死了,他也活不下去。

他听到了枪声。一声,二声,三声,四声,每声枪响,都伴随着洛里饱含痛苦的求救声。

他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

突然间,一片寂静。

他拚命挪动沉重的双脚,好像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才来到走道。走到一半,他感到脚下湿漉漉的,低头一看,一道蜿蜒的红色液体正顺着地板流淌。

就在走道的尽头——上帝啊,不要!

躺在那里的正是洛里赤裸的身体,精致的面具盖在脸上,面具后面那双美丽的褐色大眼睛已了无生气。

迈克惊醒了,他头晕目眩,疼痛欲裂,梦中的一切仿佛历历在目。

他坐了起来,伸手抹去脸上的汗。上帝啊,他还从未做过如此真实的噩梦。旖旎的春梦他是做过的,大多都是梦见洛里,但这一次,梦中不止是动情的缠绵,还有令他不寒而栗的地狱般的恐怖场景。

房间里光线幽暗,等自己缓过神来,他下了床,从旅行袋里又拿出一条短裤,去卫生间宽衣淋浴,换上干净的衣服。

在回房之前,他又去了洛里的房间,床是空的,她在哪儿?

他冲进房间,差点儿就要以为她是被午夜杀手劫走了。就在这时,洛里从与卧室相连的卫生间走了出来,看到迈克只穿着短裤站在屋中央,她呆住了,从头到脚打量着他。

“你需要什么吗?”她问。

“只是来看看你,看到你不在床上,我以为……”他呼了口气,“见鬼,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很好。”

“是啊,我看出来了。”

“现在是3点半,”她指着床头的夜光钟,“我要再睡一会儿,你也再去睡一会儿吧。”

“啊,好的啊,我……呃……我……”

“怎么?”洛里问。

他退后几步,“你知道的,发生这一切,不是因为你的过错。”

她不解地瞅着他,“是的,我知道。”

他点头。

“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摇摇头。

“晚安,迈克。”

“嗯,晚安,洛里。”

他转身,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