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久,大学里发生一件无关大局的小事,但对杨家小院却如星球爆炸一样。杨教授到美国加州大学讲学回来,被省国家安全局拘留了,罪名是泄露国家机密,有间谍活动嫌疑。柔弱如柳的杨家母女,仿佛被狂风连根拔掉,卷进黑暗的万丈深渊之中,所有的思绪都被彻骨的寒冰冻住了,只会终日以泪洗面。在阶级斗争基本取消的年代里,民族斗争就悠悠万事惟此惟大了,只有杨教授的几个得意门生夜里悄悄来探望师母,这些书呆子只会说些像鸡蛋壳一样空洞的安慰话,没有一位能拿出称得上“可行”的解救办法。梅文夫不厌其烦地重复做一些无实际效果的事情,他求救无门,两眼一抹黑,只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无能,多么的微不足道,像秋风中的一片叶子,像旷野上的一株小草,像大海中的一朵浪花。倒是从未走进杨家小院的刘明敏,忽然感到精力充沛,找到恰当位置似的要让自己的能量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他这回可谓沉得住气,没有急急忙忙去杨家小院,他似乎料到杨一鸥会想起他。果然,杨一鸥在对来杨家小院的人感到无望的时候找刘明敏来了。才几天时间,杨一鸥已是憔悴、羸弱、脸色灰暗、两眼无光、身轻如燕了,她不敢强人所难,只要求刘明敏帮忙了解案情:
“我爸那种人,蚂蚁都不敢踩死,怎么会出卖祖国呢?一定是哪里出差错了,要是不影响你爸,能不能托他探听一下,究竟怎么一回事。”
其实也不能说这一回刘明敏沉得住气,事情刚一发生,他就把自己当成杨家的一员,不但觉得义不容辞而且做起来特别卖力。省国家安全局的局长曾经是刘明敏父亲的下属,因此他很快得知内情,假如今天杨一鸥没有来托他,晚上他也会不请自来。但他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让应该去杨家小院的亲朋故旧都去徒劳无益地尽点心意吧,也让杨家母女山重水复寻无路,独怆然而涕下吧,这个时候他出马才能有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的境界。为了成功地把心爱的人夺到手,谁能说不允许本来就是古道热肠的刘明敏耍弄一点光明磊落的手腕儿呢?
榕树下阴影里,杨一鸥楚楚可怜,令壮壮实实的刘明敏更显一副大男人风采,但他心里隐隐作痛,他不再谋划什么初衷效果境界了,一时间恨不能把心掏出来献给魂牵梦萦的女人。他左手的书本猛地一击右掌心,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一鸥,你大概不会相信,杨老师的事我比谁都急,我动用了家父的所有关系,现在基本上搞定了,不出几天,我还你杨老师!你晓得我这个人,能用行动表现的我不用语言,一千句善心安慰和豪言壮语不顶做一件实事。你放心好了,尽管你从未邀请我去你家,但我也打算晚上冒昧登门哩。”
杨一鸥忽然泪如泉涌,两只显然瘦削下来的肩膀抽搐不已。刘明敏也一时手足无措,心潮汹涌,恨不得把杨一鸥揽在怀里,用全副身心来保护一只风吹雨淋的小白鸽。但他怕有乘人之危的嫌疑,不敢动弹,一个劲儿说道:
“别哭了,别哭了,你别哭了好不好?你不相信我是么?我是做得到才敢说的,这种事情也能吹牛皮的?”
“我,我,”良久,杨一鸥这才停住哭泣,那双忧郁凄楚的眼睛被手帕擦得分外明净闪亮,“我不晓得该怎么感谢你了?”
“我不要你感谢,难道我不应该这样做吗?”刘明敏此刻真的是这么想。事情倘若发生在别的老师身上我刘明敏也愿意这么做,当然喽,也许有个急切和卖力程度的差别吧。杨老师也是大书呆一个,那分明是个陷阱嘛,他居然看不出来,离开三十几年的学生在那种既是天堂也是地狱的国度里,你晓得他变成天使还是魔鬼?你还像当年在学校那样苦口婆心,恨不得把心掏给他?你一个研究《易经》,教《诗经》的教授跟人家谈什么导弹、火箭、人造卫星?你不犯错误才怪,老天没长眼睛哩,要不是家父的部下在驻美使馆供职,你去求耶和华也救不得!……
果然,没过几天,杨教授坐着刘明敏父亲黑光闪闪的奥迪回到家里。刘明敏让奥迪在杨家小院门口从早上停到傍晚,才打发司机开回去。梅文夫也来了,坐在来探望的教授们身后。杨一鸥帮母亲忙着招待客人,无暇顾及梅文夫,只是不时投去亮亮的一眼,像阴雨绵绵半月不开,忽然阳光透过云隙照得山清水秀似的。梅文夫没有看见刘明敏,他看见阳光下闪烁光芒的奥迪,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大海上驶近前来的红帆船。童话,也许有一个童话在现实中演绎!没有经过这一坎一堑,他不会意识到自己如此卑微无能。他垂下眼帘,不敢去迎接杨一鸥的目光。
三天以后,学校领导送备受折磨、形销骨立的杨老教授到北戴河休养,特别批准杨家母女陪同照顾。时值仲夏,毕业分配工作紧锣密鼓,学子们十七载寒窗呕心沥血,不就是为了谋求个好去处么,因而一个个不得不委屈自己全副身心去寻找,去托人,去磕头,去钻营,去干这些平日里所不齿的视为耻辱的事。但是,在现代权力的瞠视下千年圣者的格言连说都不敢说出口,在沙发椅的边沿上坐了片刻,经历一阵窘迫、慌乱和失望,而后迈着沉缓的脚步踏上归程,像在漫长的逆旅中苦苦思考一个高深玄奥的哲学道理。成功地把自己卖出去的人极少。所幸当时自己找不到工作的可以由学校“乱点鸳鸯谱”,不至像现当今毕业就是失业,但也因此情投意合者甚少。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决定一个人漫长一生之命运,谁敢有丝毫懈怠呢?梅文夫送杨一鸥到机场,见三叉戟射向云天,便有万念俱灰的感觉,脑际涌出《红楼梦》里“落得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的场景。但他也不例外,投进被同学们称为“卖身”的活动中去。
暑假,刘明敏和他父亲也来到北戴河,就住在和杨教授同一座楼的省老干部休养所。一个化学反应开始了,催化剂是杨教授的一个据说相当于真理的故事。一个月明星稀、鸟雀南飞的夜晚,杨家三人坐在面临沧海的碣石上,其时波平浪静,有渔火数点在远处时隐时现。杨教授透过暮色审视历史迷雾似的说道:
“一鸥,你说人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心脏喽。”
“此外呢?”
“那就数眼睛最重要。”
“可是,有人眼瞎了照样活得很幸福。”
“耳朵吧,人要是什么声音都听不到,那才叫苦哩!”
“你爷爷四十多岁就耳聋,他就看书、写书,谁比他幸福?你可是亲自看到的呀!”杨夫人抢着说道,“还有那个贝多芬,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耳聋。”
“那么,妈你说哪?”
“你爸可不是问我呀。”
“我可说不好。”杨一鸥说道。
“人的肩膀最重要!”杨教授盯着女儿,很出人意料地说道,“命运呀神秘莫测,所谓天有变幻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而人生的道路又十分漫长,谁也无法知道前面有什么灾难等着你。假如有一副坚强的肩膀,累了,你可以靠一靠,不慎跌落深渊,可以扛起你,最起码,这副肩膀能给你扛住三灾六难,扛住烦恼、忧愁和委屈、不平……”
那夜,大家心情很好,杨教授说得很多。他说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就是要学会丢弃!杨教授不讲《中庸》、《论语》与《大学》,他从人要增强记忆就必须丢弃无关紧要的信息说起,说到浮华、虚荣就像人身上的阑尾,说到理论的真正作用只在于让人为自己寻找需要的借口,说到一种完美消失之后会有失宝之痛,但随之而来会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他说得很多很多,也许因为他不是哲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而是古典文学专家,所以有时说着说着就难以自圆其说。他似乎想让杨一鸥从这些闲聊中自己去得出一种格言式的顿悟。
北戴河的水土很养人,瘦削单薄的杨一鸥丰腴起来了,愈加亮丽动人。她照顾父亲尽心尽职,善解人意,深深体会父母的良苦用心。她尤其尊敬刘明敏父亲,称他“刘叔”,感谢他“搭救老父亲,无以图报”。他和刘明敏一道游山玩水,尽情领略北戴河的无限风光而又不失同窗好友身份。
玫瑰花是一种带刺的武器,它帮助中国男人征服女人,让她们在艳丽和清香中醺醉而做出错误甚至是断送自己一生的决定,西洋男人则把咖啡和冰激凌当做玫瑰花。我们的刘明敏中西合璧,双管齐下,表现出年轻人的热力与精力,而且不乏年长者的经验和计谋。北戴河风情是他人生最辉煌灿烂,最具回味价值,最浓彩重墨的一笔。杨一鸥深切领会了人生抉择的艰难和痛苦,到后来,她甚至感觉自己像一只毫无防卫能力的被咬得伤痕斑斑的小白兔,必须退回洞里舔自己的伤口。她称病不出,坐在面海窗口,遥望波光粼粼的大海和白云悠悠的天际,想象梅文夫单薄的,行色匆匆、汗流浃背的身影恰如一根水草在波涛里飘忽浮沉,心想他要是没办法留在省城,哪怕是某一个小角落里,他就不仅不能成为一个,哪怕是柔弱无力的肩膀,只能永远是心头上一根游丝般若即若离的弦……
得不到自己想得到的是一种苦,得到了却不是自己原来所企盼的也是一种苦,刘明敏发现甜中有苦、苦中有甜乃是生活的一种哲学。时至今日,远离父母、妻儿,住在华夏县宾馆九楼上,面对窗外铁兽般沉重的山峰,觉得屋里的夜色也具有厚重的物理属性,胸脯有一种挤压的难受。妻子杨一鸥要是知道丈夫的前任乃是自己初恋的情人,时光的冰河肯定会哗啦啦融化倒流,激起朵朵浪花。婚后十几年,夫妻双方心照不宣,像躲避礁石一样绕开梅文夫留下的影子,生活的船帆才挂着清风明月、朝霞晚照。刘明敏仿佛看到,前程可能阴云浓雾、大风细雨。他后悔不该受一顶破乌纱帽的诱惑。平日,自己瞠视诱惑,抨击诱惑,到头来,还是被诱惑所诱惑。
月亮隐没了,群山被夜色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