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美国出兵攻打伊拉克,全世界人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块硝烟弥漫的地方,华夏县聚贤苑一男一女的神秘死亡案件,已经变得无足轻重,这是悬案最好了结的时机。华夏县公安局刑侦破案率这些年年年都不上一半,这个案件无疑又在那未能破解的百分之五十里面。
今天上午,县公安局召开案情分析会,特邀政法委副书记、关心此案的县委杜青山书记的秘书、社会事业局阮旺局长三人参加。刑侦科长周召阳在会上介绍情况,他说没有证据和足够的理由判断梅文夫和刘秋萍死于自杀,他杀的犯罪嫌疑人王右军有作案动机,却无作案时间,另一个嫌疑人魏平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时间,却无作案证据……会议目的没有说,却已了然。杜青山书记的秘书说:“这样的结论恐怕对杜书记不好交代哟。”
阮旺局长点点头,接着说:
“秘书说得很好,我很赞成,也应该给我们局有个说法。”
静场了一会儿,周召阳看了主持会议的分管副局长一眼,说道:
“在最近的侦查中我们发现,华西大酒店夜总会经理李星云忽然辞去职务,去向不明。据了解梅文夫死前三天在检查工作中曾和她有过接触。我们还会顺藤摸瓜,但愿能摸出点什么。”
“不是但愿能摸出点什么,是一定要摸出点什么。我早就听说过那个李星云,一个心怀叵测的女人!”阮旺局长以强调的语气说道,“刑侦科的同志们辛苦了,但一定要树立信心,为人民负责,为我们局负责。一个年轻有为的副局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作为局长的我压力很大,什么话都有,就差没把口水吐到我脸上来,甚至有人说是被我迫害死的。这是我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百感交集,万般无奈,你们不在我的位子上,谁也无法理解哦!”
但众人都表示理解,十分理解,说得阮旺局长心里非常感动,两手久久捂着眼睛。公安局也表示感谢大家的理解和支持,中午在华西大酒店宴请大家。十几个大男人关在房间里,三杯茅台下肚,一个个慷慨激昂要义结金兰的样子,尽掏知心话儿说。呜呼!活着的人多么幸福,死去的多么悲哀呀!开始很文雅高深,说人性的弱点是权欲、物欲、情欲,说官场如商场,如今商场上发迹的都是书没读几页,不懂规矩方圆敢想、敢闯的人,有一首歌就干脆叫《敢拼才更赢》,公然鼓吹不要知识、不要技术、不要法规,只要拼命就能当富翁。官场也一样,书读多了就不行,包袱太重,想官不敢讨,想钱不敢接受,想女人不敢下手。梅文夫就是这种人,所以才走绝路,令人为之扼腕垂怜。说话的人忽然意识到在座的都是位高权重,但除秘书外都是曾经以“大老粗”炫耀自己的知识不多的人,把话打住了。一时静了场,目光互相盯着,而且感到被盯的地方像被针刺了一下。说话的人深深自责,脸上凝着淡淡的想哭的微笑。周召阳举起酒杯,说:“怎么啦?喝酒,喝酒嘛!咱们今天不谈工作。”于是一片劝酒之声鹊起。喝了几杯,热浪翻滚起来,人便有当馒头的感觉。有人说既然身在华西酒店,就该去了解那个嫌疑人李星云,话题便顺理成章,跨越障碍跳进女人圈子里,顿时便有一阵阴凉清爽弥漫过来。在座的官员只有阮旺局长见过这位夜总会前经理。他说这位李星云美,却也不是太美,但就是一眉一眼一招一式都很有穿透力,让人英雄气短。众人欢呼,说阮局长看女人成精了,评语出新,见解深刻,起码评得上副研究员职称。有人还说连年届天命的阮老头子都有七分动情了,正当盛年的梅文夫能不十分狂热。人是不能狂热的,巴勒斯坦的人体炸弹不就是因为狂热才炸响的么?
女人是男人酒桌上永恒的主题。有个资深的酒店老总统计,一个陪酒女郎可以使一桌男士人均多消费1200毫升张裕红葡萄酒。今天在座的都是官员他们不敢公开叫小姐,但永恒主题使他们有永恒酒量,阮旺局长开怀畅饮,以二比一战胜周召阳。但翌日一早,便胃出血住院。汪大力去市委党校参加秘书培训班,老干事“名牌叶”下乡当计生工作队,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今天庄欣欣只好到汪局长病榻前临危受命主持社会事业局的工作。阮局长对来探望的县委副书记钟玉成叹口气说道:
“要是梅文夫副局长在,我就能安心治病。可惜呀年轻轻的,怎么搞的呀他?”
“好多一摊人一摊事呀。”钟副书记有同感地说道。
“千把号人哪!”阮局长若有所思地说道,“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也只有梅文夫,既是研究员,又有行政领导能力,才镇得住阵脚哟!”
“是的,我们有好几个专业性强的局的领导不好配置。有时候,一个副县长好找,一个局长很费斟酌哟!”
“是呀是呀,我本该退二线了,让梅副局长上,可他这一走,我倒不放心了!”
钟副书记盯着对面的白灰墙,阮局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儿有一片变黄的水渍,酷像华夏县地图。阮局长收回目光,痛心地说道:
“梅副局长的事,我有责任。”
“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要吸取教训。”
“是的是的,我已经向县委写了一份检查,还要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范围内向群众检查。”
还没听到钟副书记表态,又有一批属下不适时机来探病,叫人敢怒不敢言。幸好每晚都把礼品转移回家,只留下一屋子鲜花显示自己人气正旺。庄欣欣也来了,他是来请示工作的。社会事业局多灾多难,后院也纷纷起火。主持工作几天来,庄欣欣才深深觉得自己充其量是一个报讯的探子,阮局长像“诸葛亮安居平五路”,运筹帷幄,指挥若定,就是梅副局长也远远不如。梅副局长小事还敢拍板,稍大一点的事,哪怕是职权分管范围内的,就只会说“这件事恐怕得局务会研究”,或者说“待我请示一下阮局长再说”,一下子就露出“小二”角色,让人灰心丧气。记得有一回庄欣欣生气了,就当面发火,说道:
“你能不能干脆点,让人家好办事!”
“我还能怎么干脆?”梅文夫有气没地方出,脸有怒容。
庄欣欣不管不顾,她怕阮旺局长,却敢对梅文夫发牢骚,说道:
“学学人家阮局长吧!”
梅文夫无奈,就低下头办自己的事,一副大人不跟小孩计较的样子,让庄欣欣只能对自己生气。
“当官就得当阮局长那样的,像你,哼,有当跟没当一样!”
如今,主持工作以后,庄欣欣开始理解梅副局长的苦衷了,但也愈觉得领导社会事业局需要阮局长那种生杀予夺、斩伐无情的气魄,否则真的非出大乱不可。几天来,她就是按照阮局长的指示来办事并用把鸡毛当令箭的方法来治理的。
从阮旺局长病榻上带回一把鸡毛,回到局里,正在慢慢梳理,当一根根令箭来使用,就见公安局刑侦科的周召阳科长来到门口。以前有外人来都是庄欣欣招呼,请坐,泡茶,今日媳妇熬成婆,想看看屋里的几个人中谁能主动代替她,日后就重用谁。果然有善解人意者。喝茶之后,庄欣欣当着大家的面拿大,直言问其实是股长的周科长道:
“这么久了,周科长,我们梅副的案子还悬着?”
周召阳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梅副冤魂不散,我们局工作老是不顺。”庄欣欣说道。
“你也信这个?”
“聚贤楼奠基那日,有个老道说‘此地犯冲,恐不安宁’,老有一片阴影在我心头飘着。”
“本来我不信,”有人接过庄欣欣的话尾说道,“这回恐怕不能不信,一下子死了两个。”
“庄代局长得小心哪,别下一回轮上哟!”有人取笑道。
众人哈哈大笑。周召阳和大家说笑一回,转过身对庄欣欣说道:
“想跟你谈谈。”
“哟!怀疑上我啦?”
“对对对,我们庄代最值得怀疑!”又有人起哄。
庄欣欣拿了一串钥匙,领周召阳来到梅文夫原来的办公室。周召阳已经第三次走进这间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一切摆设未动。阮旺局长那天站在屋子中央嘱咐众人保留屋里原貌的时候,庄欣欣看见有泪花在他眼眶里打转。
房间朝西,冬冷夏热,但比较安静。一张黑色大办公桌朝门,桌上的书报叠放整齐。电脑桌在右边,转椅一扭就可打字。雪白的粉墙上有两幅画和一帧书法。国画是《东蓠品茗》,油画是《大漠苍鹰》,书法是天目山禅源寺月照大法师的作品:“人为善,福虽未至,祸已远离。人为恶,祸虽未至,福已远离。”墙角落有一只半人高的建白瓷镂空花瓶,插着好几帧书画作品。庄欣欣乔迁新居时缺一幅字,就从那里翻出三幅。一幅“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是上海一位书法家写给他的;一幅“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是他自己写的,不甚好看;一幅“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没有落款,书法甚佳,庄欣欣如获至宝,说“正合吾意也”。
沙发、茶几都很干净。想起阮局长那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和梅副局长清正廉洁、谨慎为人大半生,庄欣欣安排人定期来打扫。不知怎么怪怪的,她常常无端地就想起林黛玉《葬花诗》的那一句“洁本洁来还洁去”,独自伤心一回。
落座后,周召阳打开笔记本,一本正经地说道:
“请你谈谈,梅文夫死之前一个星期,和哪些女人常接触?”
周召阳那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就令庄欣欣感到压抑,又看到他这位股级干部今天仍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就更加不快,不由得放开嗓门故作惊讶嚷道:
“你们怎么还一条道走到黑呀?梅副的死为什么一定要和女人连在一起?为什么就不能是男人呢?哟,你们就因为他和刘秋萍同个晚上死,便断言他是被女人害死的?你不要抬举我们女人了,也不要贬低我们女人。那纯粹是偶然,世界上的事情发生于必然但更多是偶然。告诉你,那天晚上,我姑母也死了,比梅副迟一个钟头,你说,梅副和我那个八十六岁的老姑母也有关系?什么逻辑呀,你们?那是偶然,就是说凑巧,凑巧碰在一个时辰里死了。我相信,那天晚上我们这颗地球最少有一万人死了,就算五千人是女的吧,难道五千个女人都是怀疑对象。我想,你是怀疑我了,又不好直说,于是转弯抹角的,什么跟哪个女人常接触啦,最常接触的确实是我,我是他的小干事,下乡啦,去下属单位啦,外出开会啦,可是那天晚上我没死,要不你们早盖棺定论是我杀了他了!科长同志,女人都重名节,最怕有那种名声,跳进黄河洗不干净。虽说现在好些了,只要不让人知道不伤害人,难得管你,但距那种没有情人就没有魅力的观念还差远哩,你还是谨慎点好,没有一点证据,就打倒一大片!”
水盈盈的双眸、白净细腻的肌肤和妩媚得可以入画的笑容,居然包裹着一颗刺骨般的心。周召阳浑身难受。面对大盖帽的调查,一般人都自感矮了三分,此女胆气十足,居然以嘲讽语气大发牢骚,周召阳还是没有见过。像这样肩负点责任的有少妇身材少女般粉润的漂亮女人,在机关里好比一盏明灯,引诱着许多男人飞蛾般围绕着做圆周运动,养成骄纵、任性、高人一等。性格惯性使她无视大盖帽的威严也使周召阳麻痹大意,过分随意了,他后悔莫及,尴尬地面对,调整不出一副轻松不在意的表情。等到庄欣欣不是想停下而是喘一口气的当儿,他连忙说道:
“虚心接受你的批评,你的意见很好。”
庄欣欣抬头看周召阳一眼,出乎她的意料,她根本不想批评谁,只是一吐为快而已,也许是在梅文夫的办公室睹物伤情的缘故。
“其实,我今天只是想问你认识一个人吗,不料想,你一说就许多,插话都插不上。”
“对不起。你问谁?”
“李星云。”
“李星云?”
庄欣欣想说“八竿子打不着”但没有说出口,干吗让梅副局长的案子在女人身上绕来绕去,就不会想想其他原因?她抿着嘴唇,摇了一下头。周召阳似乎明白她的心情,盯着她说道:
“有人说梅文夫死前三天找过李星云,而梅文夫死后第三天,李星云辞去职务去向不明。”
“认识而已。”
“就认识而已?”
“是的,谈不出什么。”
谈不出什么,周召阳合上本子告辞,脸庞史前文物似的看不出什么表情。庄欣欣送到大门口,于心不忍似的叫住周召阳,说道:
“有个叫杨一鸥的可能知道她的去向。”
“杨一鸥是谁?”
“好像是她姐姐。”
“杨一鸥哪地方人?”
“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真不知道。”
周召阳的身影消失在山坡下,庄欣欣就叫车去医院。这么大的事情不能不让阮旺局长知道。司机不知是否故意,磨蹭一会儿,她闷闷不乐的,一路不讲半句话。她也十分后悔,不该把人家杨一鸥拉扯进案子里来呀。一个李星云还不够么,还要多一个杨一鸥?再说梅副局长是那种见一个爱一个的花心情种么?别人不了解他我庄欣欣也不了解么?那年省城“偶遇”,一个多好的美辰良宵呀,神不知鬼不觉的夜晚,就只差雷池半步,他硬是心惊胆怯,不敢伸出脚来。浑一个没卵泡的男人!
两年前一个梧桐落叶的日子,庄欣欣在一个理想的地点制造了一种理想的气氛,却没落下理想的结果。她在省城大观园酒店门口遇到来参加会议的梅文夫。
“哟!欣欣,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送姑母去南韩。”
“住这里?”
“想住这里。”
总台小姐给他们登记一个房间。
“我们是同事。”梅文夫纠正道。
“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庄欣欣说,“就住隔壁吧。”
他们相邻而居,隔墙有一道门。庄欣欣向梅文夫建议道:
“把锁打开吧,说话方便。”
“也行。”
庄欣欣叫来小姐,把中间的那个门锁打开。夜里,一起到夜总会看了一场节目后各自回房。洗漱之后,庄欣欣换了一套粉红色纺绸睡衣,推开中墙那个门,带着预先设计的不卑不亢的表情,来到梅文夫跟前问道:
“局座还有什么吩咐吗?”
梅文夫抬头看了一眼庄欣欣,摇摇头,又看了一眼。
庄欣欣回到房里,在卫生间的大镜前站了良久,对着自己凹凸有致、玲珑剔透的身子,也感觉到有一股能量正从心里向四肢不可遏制地释放着,愈来愈强烈地释放着。丈夫以经商为由满世界花天酒地搂红偎翠,她费尽心神严管一阵,其效果仅仅是骗骗自己罢了,只恨“商人重利轻别离”。多少个夜晚她站在宽阔院落里仰望银河两旁那一对寒冷孤寂的星星,心里空旷得恐惧,有时会无端地生出一种即将陆沉灭顶的悲哀。哀莫大于心死,后来,她只剩下心里的不平衡。独守空闺,辗转反侧,只有美梦和幻想支撑她度过漫漫长夜。多少双眼睛曾经向她燃烧起坦白而真诚的火焰,她却只独钟一双目光游移闪烁的眼睛,那两泓幽暗的潭水中时而倒映着青山绿树,时而飘荡着白云红霞,偶尔也盛满骤雨狂风和电闪雷鸣,就是不见她特地为他打扮的倩影。她曾经想把自己的心思细细写出来,然后偷偷夹在向他借来的书本中,相信会使他这个胆小而又不甘寂寞的情种泪飞如雨,勇气大增。她还盼望能跟他出一趟差,佯装乘车累了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怕她受凉把大衣盖在她身上,她会伸出手去悄悄握着他细长的据说被某钢琴大师青睐过的指头,他一定会被吓呆的,但他一定不敢动弹。她听一位女医生说男人最受不了女人摩挲心窝,他也一定不会拒绝……
今晚,他没有理由拒绝,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连星星和月亮也看不见的房间里,他会过来的,他很快就会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