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时光:1986 四、夜风微拂
听完这个漫长的故事,我不知道用什么去安慰邢然,,也不知道她到底该如何看待自己的人生:母亲惨遭横死,而凶手偏偏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一切太荒诞了。我忽然明白了那天她在书城里对加缪的垂青。
邢然是不是把自己也看成了他笔下那个用蔑视去超脱生死的莫尔索,把自己也看成丁这个世界的“局外人”?
故事讲完后,邢然平静了许多,站起身走向旁边的窗口,在夜色下沉默着。夜风把她的头发微微拂起,看得我有些出神,同时心里面七上八下地权衡着是否应该将那些和西三楼有关的事情同邢然谈一谈。
这个冲动愈发强烈,在胸口撞击得咚咚响,却被我用力按捺下去。
关于陈洁的死,无论是严峻的追查,还是我的探究,最终结果都指往同一个方向,只等有人亲口将其说出来:杀害陈洁的真凶不是苏嘉麟,而是那天在西三楼内藏身的宋远哲。刘绍岩和杜蓝掌握了宋远哲的秘密后,就彼此结成了攻守同盟,在吴丰登的保驾之下,多年相安无事。宋远哲无法忍受杜蓝长期的威胁勒索,故而杀人灭口,与其大哥吴丰登故技重施,再次玩弄“鬼楼吃人”的把戏,搞出一死一失踪的假象。
我顿时愤怒起来。
行凶后栽赃嫁祸,还要对人家的女儿再施以强暴猥亵,宋远哲你这杂碎当真禽兽不如,你亲手扭曲了一个美好的、柔弱的、冰雪聪明的小女孩的人生,你在践踏她的命运!
我想立即把真相告诉她,以排解她“生父杀母”的郁结,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清白的,自己的身世是干净的。
但我又有点儿害怕。
我看不懂邢然。
以她那么出众的头脑和成绩,为什么一定要回到云岭财大就读,真的仅仅是为了“完成青春的仪式”吗?真的只是为了“在母亲爱过、恨过最后死去的地方看一看”吗?如果只是那样,完全可以在进入名牌大学后,以一个高高在上的姿态回来,完全没有必要玩真的来此就读,这对一个天赋过人,又勤奋努力的学生来说简直就是自毁前程。
以邢然的城府和头脑,能不懂这些吗?但她的一切行为都不合常理,让人琢磨不透。
我怕我贸然说出真相,会让她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这女孩非比常人,心思细密、目光长远。她可以不声不响扛起命运的重担,也可以独自承担骚扰猥亵,甚至还懂得替他人考虑。若是一般孩子遭遇这些,恐怕要么精神崩溃,要么远遁避祸,但邢然居然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状,任凭自己受委屈而不牵涉别人。这样的举动不是大仁大勇,便是心有所谋。
“老师在为我担心吗?”邢然转过头来,看见我愁闷的眼神,轻声说道。
“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那天和刘绍岩见面?”
“那天晚上,刘老师约我出来,是想让我帮他一个忙。”
我有些不屑,笑了笑:“他这个人啊,怎么就拎不来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别这么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刘老师是个好人。”
邢然的口气无可置辩,我点了点头。
“从我刚到云岭财大那天起,他就对我很照顾。”邢然看到我的表情,又说道,“我能感觉到他很关心我,经常劝我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走,让我低调些,尽量别引人注意。我问原因,他只搪塞说学校里的治安不是很好。”
治安差是假的,人心黑是真的,想必邢然一到学校就被各色人等盯上了。她那张美艳的脸蛋,对于宋远哲等人来说,无疑是深夜闪现的魅影。
听邢然的意思刘绍岩对她一直是在尽力维护,这倒让我对刘绍岩的观感稍稍改善了几分。
“我后来总感觉有些奇怪。刘老师虽然对我常常照应,但他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他的表情又总是一副仿佛亏欠我很多的样子。”
我嘴角抽动着笑了一下。刘绍岩当然不敢看邢然的眼睛,对他而言,那双美丽的剪水双瞳里藏着死者的诅咒。
“从他那里,我慢慢地了解到了很多事。”
“什么?”我忽然紧张起来。
“我知道了妈妈和那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他怎么会跟你说起这些的?”
“有一次我问刘老师是否认识我妈妈,他承认了。”
白雪公主的毒苹果。我这么想着,对邢然来说,和她母亲有关的一切是无法拒绝的力量,潜藏在命运中的驱使:咬下去,昏睡不醒,坠入深深的漩涡。
“在你和刘绍岩认识之前,宋远哲就对你……”我突然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去形容这种让彼此都恶心的事情了。
邢然点了点头,说:“有天晚上,他约我在办公室见面。”
“他……干什么了?”我咽了口唾沫,心里既惊又怒。
邢然看了我一眼,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老师你放心,没事的。他想抱住我的时候,林雪涵突然推门进来,吓得他赶紧住了手。”
“所以你和林雪涵关系才那么好,是吗?”
邢然点了点头。
“宋远哲叫你去他办公室是什么时候?”
“晚上九点钟。”
“那时候林雪涵怎么会在?”
“她是跟着我的。”
“为什么?”
邢然看着我,斜飞的柳眉皱在一起,似乎有些疑惑地说:“我也这么问过她,林雪涵只说自己是无意中看到我进了宋远哲的办公室,然后跟过来发现他意图不轨……”
我迷惑不解地看着她,心想聪慧敏感如邢然,怎么会这么不小心?她瞳仁里闪烁着不安定的光,仿佛在向我隐瞒什么。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上班啊,这还他娘的是不是所学校了?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每个女孩都深陷迷局,每个角落都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