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刀子”归来 七、凶犯的种类

我一时哑口无言。虽然我相信警察的立场和力量,但在内心,总把他们看作是一种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事物,而他们作为个体的人性形象被制服、枪械和警徽这样的符号稀释,只剩下国家机器力量代言人的身份。

也正因为如此,我清楚骗警察这种事情可不是开玩笑的,便把宋远哲昨天在荒地里面的事情说了—遍。

“你对这个叫邢然的女孩儿了解吗?”

“不太清楚。”

“她是不是很漂亮?”

“非常漂亮。”

“宋远哲对她的兴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种说法实在令我很恶心,便皱着眉头接道:“挺早了,估计邢然一入校就被他盯上了。这女孩平时有些孤僻,我也不知道宋远哲靠什么能拿得住她。”

“办法多了,考虑到这个年纪女孩儿的心理,比如拍裸照……”

“能不这样说吗?”我很不高兴地瞪了严峻一眼。他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你喜欢她?”

“是的,我很喜欢这女孩儿。看到美好的事物,谁都会有怜惜之心,换作是你,能平心静气地看着一个前程似锦的漂亮姑娘被个脑满肠肥的老色鬼糟蹋吗?”

严峻“哼哼”闷笑几声,似乎没把我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当回事儿。

我将邢然被人跟踪的事情说了出来,随后接着道:“在荒地里头和宋远哲对峙的时候,邢然表现得很紧张,并很快把我拉走了。在回校的路上她也是异于往常的警惕。这些现象很反常,按邢然的立场,那时候正是摆脱骚扰的良机,但她却轻而易举地放过了宋远哲……”

“你的意思是,她知道‘刀子’就在附近潜伏着?”

“我当时很明显能感觉到她的恐惧,那是想要尽快逃离险地的紧张和急切。邢然这个女孩儿你不了解,平时异常机警,感觉敏锐。所以我认为她的反常不是因为发现有人跟踪,而是她一直都知道有人在跟踪,只是我的出现增加了变数,甚至可能要我的命,她这才惶恐起来,并迅速要拉着我离开。”

“这么说来,那个‘刀子’并没有刺杀她的意思?”

“在将我拉出荒地之后,邢然突然跟我翻脸,像是要把我赶走一样。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图,便独自顺着河边的路向南行走。没多长时间,邢然突然从后面赶了过来,并且高声警示我……”我又有点儿头皮发麻,“这才让我捡回一条命。”

“就是说,邢然向东进了校门,你向南顺河边小路继续前进,而那个尾随在你俩身后的‘刀子’在邢然离开之后便继续跟着你,准备到无人之处下手。”

“—定是这样,邢然在进入校门后立即意识到了这点,便转身回来提醒我。”我心里涌起一股柔情,“邢然虽然平时对人异常冷漠,遇事时却怀着一副古道热肠。现在想来,她的冷漠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在保护别人。”

“既然‘刀子’的目的是跟踪邢然,为什么要向你下杀手?”

“是啊,同样都是与邢然有密切的关系,为什么不杀宋远哲,而偏偏选我?”

“你是怎么看的?”

“除非,是我做了某些让他动了杀机的事情。”

“会是什么?”

“宋远哲以为我用手机拍下了他猥亵邢然的照片。”

“你的意思是宋远哲是‘刀子’的幕后老板?”严峻一听话便知晓我隐藏在背后的意思,“那为什么不当场对你下手?两个成年男子的攻击你赤手空拳是绝对抵挡不了的。”

“既然学校西门的保安知道宋远哲、邢然,还有我的去向,那么‘刀子’要是当场现身发难,事后宋远哲也脱不了干系。况且他们还不能放过邢然,两条人命的动静也太大了。

“所以‘刀子’要在西门的校保安看到我俩返回之后再现身。得手以后,宋远哲再从北边慢慢踱回来,不就有了不在现场,与凶案无关的证明了吗?”

严峻挑着眉毛点了点头,脸上颇有嘉许之色,说:“但他还是没料到你命这么硬,居然能跟‘刀子’斗个高低。”

我心里面颇有些得意,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来什么。严峻接着说:“但这些也只是你个人的臆测,仍缺乏直接证据支持。”

“那又不是我的事,有你们人民警察嘛。”

严峻没有因为我的揶揄表示不满,而是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你小子学成了啊?”

远来是客,严峻又是提着水果前来探望,所以我也不能太过放肆,就清了清嗓子说:“我知道要配合你们,就是最近情绪不稳定,心乱得很。”

“心乱是正常的,心乱说明你心还在。”

“宋远哲心也在,就是太黑了。这家伙快把我的生活搞成一团糟了。”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严峻抽口烟,眯着眼睛对我说,“不那么乏味的生活。”

“但是别要我的命咧,不定哪天跟刘绍岩似的尸体都找不……”

话一出口我顿觉失言,生生截断了下文。严峻倒是很平淡,喉咙里“哼”了一声,把烟头重重地按灭。

“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了。”

我能听出严峻话里的火气,自觉有些理亏,又怕他误会我,连忙补充道:“这是我猜的。”

严峻却一声也不出,身形隐没在台灯光线之外,看上去有些孤独。

“我从没有向你过多要求什么吧。”

这话的确不容置疑,我和严峻认识之后,除了在一起身份对等的闲谈,他从没有居高临下地对我发号施令过,反倒是我自己每次与他对谈的时候,都控制不住那种急切探究的欲望。

“说心里话,顾念,你这人不错,对工作尽责,对学生爱护,可就是疑心太重了,看谁都觉得信不过。说实话,有很多东西我完全可以不告诉你,只以配合警方破案的名头来压你。我这么做过吗?你对我倒是能哄就哄,能瞒就瞒,一肚子花花肠子弯弯绕。”

我有些无言以对,一切诚如严峻所言,但心下又有点儿不服气,小声嘟囔着道:“我承认刚才跟你撒谎不对,但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很配合你的工作了,你现在找遍云岭市都找不出另一个比我更配合你的人了。不仅咱俩之间谈的话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就连咱俩之间的联系我都没有让任何人察觉,不然你恐怕也不会好过吧。”

“什么意思?”

“哪个警察找人问话会像你这么鬼鬼祟祟的?现在全面通缉刘绍岩,摆明了是把杜蓝遇害当做个案,但你坚持不肯孤立看待刘家命案,别着劲地调查,这恐怕也不是领导的意思吧?”

严峻眉眼垂了下来,平时那副冷厉的神气颓然卸下,好像被我击中了心中的某处隐痛一般。但那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他旋即又猛然朝我扫视过来,好像为了抹去刚才心中的不快,脸上的肌肉也抽动了一下,那块伤疤更像只舞动的暗红色蜘蛛。

我咽口唾沫,壮着胆子说:“如果我不藏着掖着,那你也别故作洒脱。要知道,咱俩都不容易。”

这人概是第一次,我能在话锋上压过严峻,也或者是我所说的事态让他无从辩驳。严峻显得颇有些无奈,—副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神情。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开口道:“其实就是我的一点想法,总觉得刘绍岩可能已经死了。”

“为什么这么想?”

“刘绍岩此人做事喜欢前思后想,瞻前顾后,绝不是那种轻易能热血上头的愣头青。人的意识里有一道铁闸,铁闸一面是理智,一面是疯狂。这道铁闸绝不是那么容易打开的,世界上绝人多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对其撼动分毫,只有对生活完全绝望或者头脑非常简单的人才握着打开这道铁闸的钥匙。

“刘绍岩在出事前,还在忙于应聘管理学院主仟的岗位,不出意外的话升官指日可待。两口子最近新买了一套房,马上也就能住进去。刘绍岩可以说正处在人生顺风顺水的时候。杜蓝尽管脾气不好,但整体是个善于持家的女人,如果没有她们一家当年的扶持,刘绍岩不会有今天,这些因素对他个可能没有影响。”

“你足想说,刘绍岩没有激情犯罪的条件?”

“我不敢下这个定论。抓住老婆脑袋撞墙可以是暴怒的驱动,并不离奇,但接下来的动作,用榔头敲击对方后脑勺,我个人认为就没那么简单了。那摆明了是要赶尽杀绝,是货真价实的谋杀,需要足够的冷静和极端的残忍才能下得去手。从冷静到暴怒,从失手到谋杀,从软弱到残忍,这中间的精神状态转变未免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他们两口子这些年,比这次闹得凶的有很多回,如果刘绍岩真是那种人,杜蓝估计死了有一百回了。所以,拿榔头敲老婆后脑勺这种事情,我很难想象是刘绍岩做出来的。”

我一口气把话说出来,生怕自己因为片刻的迟疑而放弃。这些是那晚和沈城聊过之后,受他的启发而一直在脑海里盘桓不去的念头。

“我虽然对破案侦查是门外汉,但也有对人性的基本看法。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冲动发怒,每天都有控制不住白己情绪和行为的人出现,但其中能造成犯罪的人有几个?我平时也关注新闻和网络等媒体,发现那些容易在冲动的驱使下杀人的凶手有两种,第一种是愣头青,没文化,低素质,头脑简单,既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也不把他人的命当回事儿:第二种是那种外表安静稳重,但内心抑郁暴躁的‘老好人’,一旦超出忍耐的底线,就迅速化身为索命恶魔。”

严峻不出声,点了点头,唇角下垂,左边的眉毛微微上挑,一副微微赞许的表情。

“这两种人的共同点往往是,文化素质较低,对内心压力的释放渠道很少,想问题一根筋,缺乏思维的广度和深度,换句话说就是‘想不开’。他们的生活没有更高追求和深层次的需要,因此不懂得生命的可贵,内心深处视人命如草芥。

“但刘绍岩绝不是这种人。他喜欢下国际象棋,跟我们楼上能过两招的都经常来往。在下棋的时候我们会聊很多东西,他的思想很有深度,对人生的看法也很从容。有一次我们聊起婚姻生活,他在话语里流露出对妻子的感激和欣赏,毕竟是这个女人给了他人生中的重要助力。在第一套房子下来之后,他决定让母亲和弟弟住进去的时候,杜蓝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迁就了他。两人这么多年相扶相持过来,要说没有感情,或者感情不深我是不相信的。

“乍一看刘绍岩的确很容易归结到那种‘老好人杀手’的范畴中去,他坚忍、沉默、谦虚、礼貌,但这不意味他内心暴躁。这个人是理想主义者,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既渴望在俗世中找到幸福,也想在精神上获得超脱。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一半,事业正是人生中最顺利的时候,纵使家庭生活不幸福,他也可以在寻求精神生活的路上把这种不愉快化解掉。”

“你是说他做不出来杀妻的事情?”

“我不能下这个定论,但的确有些地方让人觉得蹊跷。如果是刘绍岩下的手,他就应该把尸体藏在屋子里,然后第二天再伺机逃跑,但为什么杜蓝会被扔在走廊里,仿佛是想让所有人都看见似的。设身处地地想,我无法理解这种做法。”

“你有什么想法?”严峻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问。

“我个人认为,刘绍岩和杜蓝都遭到了别人的毒手。凶手故意把杜蓝的尸体摆在走廊里让大家都看到,同时秘密运走刘绍岩的尸体。这样既达到了灭门的目的,又可以把警方的侦查视线集中在刘绍岩身上,让受害者本人来承担杀人的罪行。我目前还没有想明白的是,凶手怎样才能把刘绍岩的尸体运出西三楼。”

“凶手根本用不着人费周折往外搬尸体,那旁边有—个最好的运尸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