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普鲁瓦内克庄园 五、再见,纳塔莉

纳塔莉一直毫无表示,听到这里终于被激怒了。他的话令她反感,甚至可以说是把她吓坏了。

“不要说这些话……我不准您说……我在您心目中的地位,与我没有关系。至于您是杰里科或者是让·德·普鲁瓦内克,同样与我无关!”

“您一定要听我说,”他说得更加强硬。“两个人像我们这样,被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互相真正看清楚对方的内心之前,是没有权利说分手就分手的。”

她又抗议说:“我不允许您这么说。几个星期以来,您对我的态度不就是一个陌生人吗?”

“一个爱您的陌生人。”他的口气出人意料地变得激昂起来,甚至改变了这次谈话的调子。“自从在那不勒斯的花园里,看见您给自己戴上花环的那一天起,我的心目中见到的只有您。我在黑暗中度过的那几个月,我的脑袋里漆黑一团,只有您的形象清晰地留在里面。唯有您的青春和美丽的形象指引着我。我在后来显得麻木不仁或者充满敌意,这是可能的,但是,我在竭尽全力朝着事实真相挺进的过程中,我心里只想着您,我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您的身上了。从那不勒斯的花园到米拉多尔别墅,从塞盖斯特谷地到此时此刻,我在自己身上见到的只有爱,最深厚最光明的爱。而您,纳塔莉,我已经说清楚我是什么人了,是不是轮到您说说您内心的感觉了?”

“我?”

“是的,只有我们面对面两个人。您应该同样地开诚布公,您已经听到我说的话,如果我们必须分手,难道我不应该听您说说同样坦白的话吗?”

他强有力的手握住姑娘的手腕,热情而有克制地继续说道:“您记得在米拉多尔别墅……当时您是多么激动!您和我一样,顷刻间感到一种振奋。如果不是同样的奇迹般的情感所激发,您当时会那么做吗?我们不是同样地狂热吗?我们一起听小船的撞击声,一起俯身对着苍茫的大海,那情那境难道还是一般的朋友吗?当钟声敲响,大海上火光冲天,吉它的弹奏声逐渐远离的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感觉,我们互相产生的感觉,难道不是您一生中最炽热的感觉吗?您回忆一下,纳塔莉……那天晚上,跟着我这个陌生人,当时还不认识我,却跟着我登上小船的人,是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人?”

“别说了!别说了!”纳塔莉结结巴巴地说,重新提起的这些旧事使她十分惊慌。“别说了!我不能同意……”

她拼命地想挣脱对方的手,羞愧和愤怒使她满脸通红。

“您听我把说话完,”艾伦-罗克命令说。“……就是说,一直到您坦白为止。”

“坦白什么?”纳塔莉发火了,她大喊起来。“坦白我怎么任人摆布?好,也许是吧。坦白您的力气比我大……您的意志压倒了我……喂,您看看我的手腕,被您拧得这么疼。啊!事情从来就是如此。从一开始,我就得服从。如果我逃跑,您在后面猛追,仿佛我是您的猎物一样,唔,我不想再屈服了,我不想了!我不想了!”

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这不叫屈服。”

“是屈服。”她肯定地说。“我像个奴隶一样,您在强行登船的时候,我是多么听话啊。可是,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以往发生的一件件事解除了我的束缚,我不会重蹈覆辙了。”

“既然如此,您来这个破破烂烂的地方干什么?”他说。“如果不是为了追寻我的回忆,不是为了提出有关我的疑问,不是因为看到我的童年,看到纯真无邪的我而激动,您来这里干什么?您以为,我看不出来阿尔梅尔说的心里话使您多么局促不安吗?您以为,她回来的时候,您可能在想我会不会疾步奔向我从前的未婚妻,我没有看见您的脸色变得多么苍白吗?”

“您还敢说?”纳塔莉火冒三丈。“谁不让您出来了?”

“因为我爱您。只要您当时说一句话,阿尔梅尔就知道我在这里了。”

“我怎么不说呢?有谁不让我说了?”

“因为您爱我。”

她一怒之下,终于推开了艾伦-罗克。她浑身颤抖,随即又朝他走过来。

“您所说的爱,实际上应该是恨。我讨厌您!”

“不。”他说,“曾经有过短暂的一刻,您以为疏远我了,因为您觉得我有病,没有人性。从您感觉到我的痛苦和恐惧的那一天起,这种错觉就烟消云散了。”

“我讨厌您,”她又说了一遍,显得非常痛苦。“您听到了吗?我一直在避开您……”

他再次抓住她的肩膀,直截了当地说:“那,如果你恨我,为什么刚才要救我?你当时还认为我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可是,当波尼法斯朝我开枪的时候,大喊一声‘艾伦-罗克’的是你。这一声到底是恨,还是爱呢?回答我,纳塔莉!”

她后退了。她的腿碰到残旧的石凳。艾伦-罗克伸开双臂一把揽住她的身体,将她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敢说你不爱我,骄傲的女人啊!爱情的证据落在了一个可憎的男人手里,你还有沉默的权利吗?”

她丧失了与他抗争的力气,更没有了与自己抗争的力量。艾伦-罗克的激情慢慢渗入,使她变得有气无力。爱情的话语涌到嘴边,只不过出于害羞的缘故,她依旧沉默不语,因为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回忆起自己关于接吻的想法,不管通过花言巧语,或者通过暴力,碰到嘴巴就是失败。她想:“如果他和我亲嘴,我就完了。”她等待着,既焦急,又恐怖。

他出乎意料地下了决心,克制住自己的情感,没有比这更能感动纳塔莉的事了。他松开双臂,怀着无限的敬意,非常和气地请她在石凳上坐下来,然后,一个膝盖跪在地上,吻了一下她的裙子。

“请您宽恕我。您知道,让·德·普鲁瓦内克是一个野蛮人,而且还会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是,一切都会变的,而且也必须改变。请您相信,在我的心底里,虽然我常常说大话,我对自己的一生,如我现在所认识的这一生,我并不感到光荣。在我寻找到的过去和我梦想的将来之间,应该有一段补救和自省的阶段。纳塔莉,无论是杰里科也好,抑或是艾伦-罗克也好,大的冒险已经结束。在前后两者之中,充满了同等的自大和同样的虚荣。为了找回让·德·普鲁瓦内克,为了得到您的宽恕,我必须全心全意地做一些更朴实的事情。”

他边说边站了起来,乘一时兴奋,继续发挥他自己所说的话。

“是的,我应该工作,放羊,开垦荒地。如果在从前,我会去做个出家人。今天,我要远走他乡,做个新移民。何况,为了验证自己身上是否还残留着海盗和冒险家的本性,是否已经根治战争引起的无判断力和疯狂状态,我不应该自食其力、规规矩矩地做人吗?”

他来回走了一两分钟,然后回到她的面前。

“还有,纳塔莉,像福尔维勒和波尼法斯这种人,我们不知道他们的反应是什么。他们哪一个都不会放弃作恶的。请您相信这一点,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证明,法律永远不会制裁他们,不会发生使杰里科的过去重新曝光的轰动事件。我不想冒这个险,不想因为我而使您的名字受到玷污。我们分手吧,纳塔莉。”

她用双手捧着脸。她在哭吗?她会用冷漠的眼光回报他的眼光吗?他对她说:“在普鲁瓦内克家族里有一个父子相传的重要秘密,纳塔莉,女眷们私下里也是知道的,但是,这个秘密从来没有对外泄漏过。于盖·德·普鲁瓦内克,耶路撒冷的贵族,第一位杰里科王子,他获得过一个链坠作为奖赏,里面藏着原始的十字架上的一片木头。”他笑着继续说,“可惜!这件圣物没有给我们带来智慧,也没有带来平安,甚至相反,我们因此变得如此狂妄自大,结果使我们深受其害。圣物藏在链坠里,在我的保险柜里还放着古老的证明书,可以证明它绝对可靠。请您留着它,纳塔莉。有一天,我觉得配得上您了,您觉得可以把让·德·普鲁瓦内克带回这里,带回到他的领地了,您再把他还给我。”

纳塔莉低声说,那声音勉强可以让人听见:“那阿尔梅尔·德·阿尼里斯呢?……”

他回答说:“她的希望会慢慢淡忘。我刚才看到她,而且听到了她说的话。她已经不那么痛苦了。她会忘记的。”

他从草堆里摘了一片肥厚的叶子,把它贴在拇指的外侧,再用另一个拇指压住。然后,像每一个小孩子都会做的那样,他把嘴巴凑近叶片,用力地一吹,叶片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声音,他连着吹了三声。

“听,”他说。“您听到脚步声了吗?是的,穿过废墟朝这里走来的脚步声!……”

他又吹了几下。脚步声加快了。突然,在离开五十米的地方,乔弗鲁瓦老人出现在一处斜坡的高处。他喘着气,一脸疑惑,四处寻找从哪儿传来的唿哨声。

艾伦-罗克吹了第三次,绷直的叶子在他的拇指间不停地振动。

“这是我小时候的信号,意思是我偷东西回来了,需要乔弗鲁瓦帮助我爬过墙头。”

老管家走近了,他的步子变得愈来愈慢,喘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听出了从前的信号,但是,老眼昏花,从远处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主人的身影。

还有十步的距离,他犹豫片刻,骤然间全清楚了,同时,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艾伦-罗克赶紧用双手扶住他,老人结结巴巴地说:“让!啊!这怎么会呢……我的让!……真的给德·阿尼里斯说对了?……我的让……”

艾伦-罗克把他带到纳塔莉身边,对他说:“乔弗鲁瓦,这是你的女主人……普鲁瓦内克太太……”

老人敬了个礼,立即接受了新的女主人。艾伦-罗克迫不及待地要把事情弄完,俯身对他说:“乔弗鲁瓦,不要啰嗦了。是的,我知道,你很爱我……你想告诉我这句话,并且把我留在你的身边。这是不可能的……我得走。听我说。我会时不时地寄些钱给你……你按照以前的计划,把庄园整理得尽可能地井井有条,你有那份计划吧。到那一天,过四五年吧,应该把它弄得可以住人才好……特别是,你千万不要对德·阿尼里斯小姐说见过我了。”

他拥抱了乔弗鲁瓦,然后朝纳塔莉走来。

“也许您想弥补一点我做的坏事吧。这样,您去卡斯德尔斯拉诺村看望一下陶尔西一家子,我肯定会有好处的……然后,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别的责任……我会给您写信的。”

她点头答应了。他久久地望着她。她的眼睛湿润,百感交集,全在脸上表现出来了。

“再见,纳塔莉。”

“再见,”她轻轻地应道。

“您爱我,是吗?”

“我爱您。”

他们没有再说别的话。他走了。

她几次看着他走在通向栅门的小径上。她真想跟着他一起去。为什么要分开呢?何必再考验呢?何必对命运的安排诸多防备呢?他是让·德·普鲁瓦内克也好,是艾伦-罗克,甚至是杰里科也好,她不是爱他么?

在她身边,老人像一片树叶似的颤悠着身体。接着,他举起拐杖,象击剑一样刺杀劈打,耍了几招。她悄悄地说:“我们不用等那么久的,亲爱的乔弗鲁瓦。我们一起来管好庄园。把需要修复的修复起来。过几个月,我就去找让·德·普鲁瓦内克。”

远处,在从栅门通向树林的大路上,她还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影。他迈着大步,像猛兽般矫健有力,双腿颀长,上身匀称,肩膀粗壮。多么有力!

多么不可思议啊!

她想起普鲁瓦内克家族纷繁的族谱。她想到这个人就是杰里科,虽然并不担心他今后的变化,依然打了个寒颤。她同时想起了这些诗句:“他就这样赢得了信任?这是思想的威力,心灵的魔力。他随心所欲地改变着别人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