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塔 第七章
下个星期六的中午过后,竹冈和丹那走出了三河田原车站的剪票口。正如先前在下津井车站时所见的情景一般,这里的车站前面,看起来也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样子。当最后一位下车的旅客从两人视线中消失之后,四周就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影了。他们伫立在原地,四下环顾了好一阵子;吹过丹那脚下的旋风卷起了地上的枯叶,伴随着干涸的沙沙声,吹过小小的广场。
“这城镇实在太过安静了哪!观光客往往对这里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直奔伊良湖岬而去;因此,它才会变得越来越寂寥的哪!”
竹冈就像士兵扛起枪一样,将从刚才就一直抱在怀中的圆筒放到了肩头上——不,从它那又粗短矮胖的外形来看,与其说那像枪,倒不如说像火箭炮来得更贴切些。在那里面,小心翼翼地放着那幅他在这里完成的水彩画。他打算在必要的时候,把画拿出来给人看看,希望藉此唤起那些看过他的人的回忆。
走过夹在民居中的一条阴暗小道后,他们来到了公车道旁。竹冈在那里停住脚步,肩上的圆筒差点抵到了丹那的鼻子。他对丹那说:“从这条道往左走,便是伊良湖岬;至于右边当然不用多说,就是丰桥。”
朝着通往伊良湖岬的方向走过四五家店,便可以看见巴士站的标志竖立着,在它的对面,有一家小小的平价食堂,和一家西洋风格的快餐店。不等竹冈介绍,丹那便已经大致猜出,工程师所说“自己在那里吃了顿迟来午饭”的餐厅,应该就是那家快餐店。
快餐店的正前方,挂着一块美国清凉饮料的广告牌,在上面空白的地方,写着“椰果”两个字;看样子,这似乎就是它的店名。
“挺有意思的店名嘛!”
“的确呢。岛崎藤村不是有一首名诗叫做《来自远方的无名小岛》吗?诗中所写的椰子之果漂流到的地方,正是这个伊良湖岬。这家店或许就是因此而命名的吧!”
竹冈推开鲜橙色的塑料门,礼貌性地让丹那先进去。
“哎呀,不好意思,今天又来叨扰了!”
竹冈用亲昵的语气打了声招呼。听到声音,店里的两三位客人,以及一位脸颊红通通的女服务生同时转过头,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或许是因为店面很小的关系,在店里只有一位女服务生负责顾场。
“这个嘛,就给我们来两份特价午餐吧!之后,我还有些话想跟你谈谈喔!”
这时候的竹冈,也是像先前一样微瞇着双眼,表情显得相当柔和。他笑着从口中露出白白的牙齿,整个人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善人的面貌。
椭圆形的盘子里,盛着两片奶油吐司和两根烤过的维也纳香肠,旁边的配菜则是炸虾和色拉,饭后还有免费提供的咖啡。虽然炸虾的肉有点硬,不过或许是因为肚子饿的缘故,感觉起来味道倒是相当不错。
“还记得我曾经来过这里吗?”
当服务员把咖啡放到面前时,竹冈有点强制性地这样问着。女服务生暧昧地笑了一下,那表情似乎是在说:好像来过,又好像没来过……。走近一点看,可以发现她脸颊上的红晕,其实是涂上了胭脂的结果。她的眼睑上涂着蓝色的眼影,眼眶周边也描着黑黑的眼线。
“那么,你方便看看这个吗?”
他从圆筒中抽出那张卷起来的画,把餐具推到旁边,将画在桌上摊了开来。那正是昨天丹那在百合丘竹冈的公寓里,曾经见过的那幅水彩画。先前的那两三位客人早已用完餐离开了店内,现在还留在店里的,就只剩下丹那他们两人和那位女服务生。
“啊,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当时的那位客人嘛!你画得真好呢,好漂亮!”
“先前我拿给你看的时候,它还停留在铅笔画的阶段呢!我是来这里跟你们借了调色用的水,才又继续回去写生的。”
竹冈又补充着说道。女服务员瞇起了眼睛,继续凝视着面前的画作。
“既然你想起来了,那就麻烦你顺便回想一下另外一件事:你还记得我来的那天是几号吗?”竹冈用婉转的语气,将话题切入了重点部分;他屏气凝神,带着紧张的神色等待着女服务生的回应。事实上,不只是他,丹那的表情也是一样的紧张。两个人就这样不约而同地,注视着女服务生那红红的面颊。
“我忘了。”女服务生如此回答着。
“拜托你稍微再想一想就好。”
“这里每天都有许多客人会来,您就别为难我了吧!”
“那么,就给个大致上的日期也行。”
竹冈无可奈何,只好暂且做出了让步。
“这个嘛,应该是大概一周前的事情吧?”
“对,你能再稍微回忆得更准确一点吗?”
“这我就没办法了。”
“……那么,你记得具体的时刻吗?我来吃饭的时候大概是几点左右?”
“我记不得了。您问我这样的事情,我会觉得很困扰的呢!”
“这下可糟了!”
竹冈束手无策地叹了口气。不过,他马上又重新振作起精神,伸出手碰了一下女孩的手腕说道:“那么,这件事你总该记得了吧?我们两个曾经为了我的手表到底有没有慢而争论过,不是吗?”
女服务生好像终于记起了些什么,涂的红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些反应。
“嗯,我想起来了。不过当时并没有到争吵这么严重的程度。”
“简单地说,那时候的情况是这样子的……”
竹冈转过头看着丹那,向他解释起当时的来龙去脉。
“刚才我们点的特价午餐,只要是在午餐时段内点菜的话,就可以享受三折优惠,可是一过优惠时段,马上又会回到先前的价格。当我前往旧城址的时候,偶然在路上瞥见了这家店外的牌子,当下心里就决定,今天中午一定要来这里享用特价午餐。然而,当我回到这里准备吃午饭时,却因为已经过了优惠时段大概五分钟左右,而陷入了得付更高价钱的窘境之中。结果最后弄清楚是我的手表慢了五分钟,事情才总算告一段落。因此,我想说的是……”
这位工程师说话的语气越来越热切,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丹那说道:“这家店的午餐优惠时段,是到下午一点钟为止,而我是因为此事与店方发生纠葛;换言之,下午一点五分的时候,我人确实就在这家店里。这难道不能算是决定性的有力不在场证明吗?”
“或许是很有力没错,但并不能说是绝对铁证如山。毕竟,我们还没有厘清你究竟是在哪一天画下这幅画的呢!”
对丹那来说,既然都已经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他当然也希望能够彻底厘清竹冈的不在场证明。可是这名女服务员的记忆实在太过模糊,虽然他们不断变换方式与问题内容来对她进行询问,但最终还是没有收到很好的效果。不过,当然也不能因此就嘲笑她的记忆力太差;即使是丹那自己,如果突然被人问起前天的天气如何的话,大概也没办法正确地回答出来吧!
“我可不是那种会就此悲观放弃的人;您还记得我那天曾经在旅馆住过一夜吧?当我把已经完成的画挂在壁龛上欣赏的时候,旅馆的女侍正好走进来看见那幅画,还称赞了几句呢!当然,那只是礼貌性的奉承而已,不过我想她一定还有印象才对。”
“可是……”丹那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并不能因为旅馆的女侍在二十号星期日看到过这幅画,就因此而断定你完成这幅画是在二十号吧?”
“为什么?”
“因为你也有可能是在星期六,或者在星期五将它完稿的。就算下午一点你在那家快餐店吃饭是事实好了,你也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它就是发生在二十号的下午一点,毕竟,这事也有可能是发生在十九号的下午一点对吧!”
“……”
“你拿着先前画好的画赶回东京后,又在二十号的傍晚再次抱着这幅画来到此地。接着,你伪装成一副不知不觉在旧城址写生了一整天的模样,在这边旅馆里面投宿下来……我这样的推论还算有理吧?”
竹冈听着听着,脸上不禁露出了嘲讽的微笑;那是一种彻底把对方当成笨蛋看待的露骨表情。
“就算是职业习惯,丹那先生,你那疑神疑鬼的态度,还是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只要给我们公司打个电话,马上可以证明你那假设全是一文不值的东西。毕竟,不管怎么说,我可是一天都没有向公司请过假喔!用这种半调子的态度妄加猜测,只会让人觉得反感而已。如果不相信的话,请你马上就打长途电话回公司求证!”
“你凭什么命令我!”
丹那像是十分生气似地粗鲁地应道,然后拨起了放在店里一隅的公用电话。结果不到一分钟就出炉了——竹冈并没有说假话。虽然丹那在情感上仍旧无法释怀,但自己的假设被击溃也的确是事实。
“怎么啦?”当丹那放下话筒时,竹冈的声音从背后传了过来。那种讲话的语气,跟刚才那种傲慢的态度简直是判若两人。
“那么,我们去旅馆吧。要是那位女侍今天在就好了……”
当竹冈正要从钱包里拿出钱时,丹那挤过去,将一张一千圆的钞票递到了女服务生的手上。
“这是两人分的饭钱。”丹那迅速地说道。他在心里暗想:我才不要让这种男人请客呢!
“旅馆就在车站的对面,距离并不算太远喔!”
走出餐馆后,竹冈大概是察觉到自己惹毛了这位刑警,于是又恢复了原本的态度,像是要讨丹那欢心似地这样说着。
穿过车站前面的广场,再往前走一小段路,眼前便出现了,栋既不像商店也不像一般住家,十分奇特的建筑物。这,带的房子都有着用高高的木板墙围起,从外面无法轻易窥探的庭院。
“这一带就是所谓的花街。虽然说是花街,不过正如您所见,其间的妓院也不过只有两三家而已;然而,按照这方面行家的说法,田原的艺妓可是全日本第一的喔!”
“哦,这样说来,她们都是弹三味线的高手啰?”
当丹那这样敬佩地说完之后,竹冈不禁露出了一副“跟你这种木头人讲这些话,真是对牛弹琴”的表情,轻蔑地看了丹那一眼,然后便缄默不语了。
那家名叫“红屋”的旅馆,位在穿过花街之后的城镇尽头处。那是一间越过黑色板墙隐约可见苍松围绕,带着古典茶室潇洒风格的建筑物,不过在丹那看起来,总觉得有点像是歌舞伎戏剧里的舞台背景。
“呃,刑警先生……”
工程师忽然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虽然我并不算是什么俯仰无愧于天地之间的圣人,不过被当成杀人嫌疑犯,仍然不是什么荣耀的事情。所以,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够对第三者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这点我可以理解。”
“那么这样说来,就当作我们两人是朋友,可以吗?”
“可以。”丹那很轻易地同意了;身为男人,这男人当然也有他自己的面子要顾。
“可是,到时候我们要怎么跟对方谈呢?”
“关于这点,就请交给我吧!如果刑警先生您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地方,到时候再由您来补充提问好了。”
两人商量好之后,便踏进了旅馆的大门。地面上的碎石一直铺到由格子拉门构成的玄关处,上面还洒了一层清水。(要是结冰的话,客人会不会摔跤呢?)看到这副景象,丹那居然杞人忧天地关注起了这种无聊的问题。
正午过后的时间,也是旅馆职员休息的时间。(只要时间一个没抓准,那位女侍搞不好就出门去了……)丹那在心里如此暗自担心着,而他的担心真的差点变成事实。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那位女侍正好出现在玄关;她的身上穿着白色的套装,脸上化着精心打扮过的妆。她看起来不像是旅馆的服务员,倒更像是某家的千金大小姐。
“咦?”她呆立在原地,惊讶地说了这么一句。竹冈稍微晚了一步发现她,整个人也同样当场愣住了。
“哎呀,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你换了衣服之后,简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你穿和服也很好看,但还是西装套裙更适合你。”
“讨厌啦!”
她用手背掩住嘴唇,扭动着身子娇声娇气地说道。虽然并没有到竹冈的奉承话所夸饰的那种程度,但除了颧骨较高之外,她的五官看起来轮廓分明,可以说百里挑一的美人。
她看着正在旁边对自己品头论足的丹那,对他也报以了一个职业性的微笑。得知她正要搭巴士去丰桥买东西,竹冈不由得用有些焦急的口气说道:“我有些话想问问你,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先前,我曾经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但我老婆的朋友却说当天在银座看到过我,而且还坚持说,我当时正跟酒吧的女人感情很好地一起吃着寿司。糟糕的是,这件事情传到了我老婆耳朵里,结果她整天大吵大闹,嚷嚷着说要跟我一刀两断,不管我再怎样解释,说那只是长得很像的人而已,她都不肯相信。于是,我只好请身旁的这位朋友来做个中间人,让他与我一起来确认一下,我当时住在田原的事情究竟是真是假。因此,我希望能够透过你的话语,正确地告诉他,我在这里住下的那天是几月几号以及星期几。”
丹那虽然完全没想到他会编出这样的故事,不过了配合竹冈,他也只好装出一副言之有理的表情,不住地点着头。旅馆女侍倒是似乎轻易相信了竹冈的这番话,在门框内的地毯上坐了下来。
“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曾经把在田原城堡写生的画让你看过。”
“嗯,那件事我记得,但到底是几号呢……”
她扳着修长的指头数了起来;不过,因为事情牵涉到离婚问题,所以她并不敢轻率地做出回答。
“经理,不好意思,能否借我一下住宿登记簿呢?”
听到她的声音,柜台的窗户从里面打了开来;接着,一位年轻的经理点了点头,将一本封面有点脏的装订本递了出来。丹那接过本子观看之后,确认了这名音响工程师毫无疑问地,曾经于十二月二十号在这家旅馆投宿。
“那是傍晚时分的事情吧?”
“是的。当时他先是打电话问有没有空房间,然后过不了五分钟就来到了这里。”
“是啊,因为我是从车站打电话来的嘛!”
就在竹冈的不在场证明成立的此刻,或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继续装出一副低三下四的样子了吧,竹冈不客气地看了经理一眼之后,点了点头表示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