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与塔 第六章

纵使竹冈太郎是背叛者这一事实成立,那也是奥米茄音响公司内部的问题。对搜查本部而言,他们似乎并没有把这件事公诸于世的打算,因此只能悄悄地求见竹冈。搭着末班车回到东京的丹那刑警,一直等到第二天晚上,才前往位在川崎市西郊百合之丘的住宅区拜访竹冈。竹冈自从几年前与妻子离异以来,便没有再娶,一直过着独身生活。那天晚上,当丹那按了门铃后,走出来迎接的也是他本人。

“这么晚还劳烦您过来,真是辛苦了!”

“我来来就走,不会占用您太多时间的。”

“听说凶器似乎是丝袜,知道那东西的来源了吗?”

丹那才刚踏进玄关的入口,竹冈便将他背后的铁门给关上了。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有所顾虑,不希望公寓的邻居听到等下即将展开的问答。

看上去,竹冈似乎对于单身生活相当乐在其中。

他穿着一件颜色沉稳,看起来十分雅致的睡袍,坐在起居室的椅子上正在看电视。桌上摆着一个盛了白兰地的玻璃杯,房间里充满了洋酒的芳香。

“一起喝点吗?”

“不用了,谢谢。丝袜的事情是由另外一个小组在调查,不过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丹那迭好外套后,将它放置在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虽然竹冈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神色,不过马上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态度。他对准大大的玻璃杯底,将琥珀色的液体注入其中。

“尽管我知道您现在有公务在身,不过还是喝点吧!”

他一边微笑着,一边将玻璃杯摆到了刑警的面前。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眼角上扬的眼眸显得出乎意料地柔和。

“请问,您找我是为了什么事呢?”竹冈率先开口问道。

“我想请教一下您在二十号下午时分的行动。讲得更直接一点的话,就是请问您在当时是否具有不在场证明?”

竹冈原本似乎打算坐回椅子上,不过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伸手关掉了电视说道:“真让人不愉快哪,刑警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我很可疑吗?”

“因为猪狩先生要见的人就是您。您在八王子酒馆的事情,我们都已经调查过了。”

“刑警先生,您所说的话我完全无法理解呢!您说的酒馆,指的就是那家‘粉红女郎’吧?我只是因为在那边有个相当合胃口的女人,所以才不时去那里喝喝酒罢了。我虽然会为清纯而聪明的女性而倾倒,不过同时也很喜欢熟透了的女人呢!”

竹冈用带着几分诙谐的语气说着。他不只没有流露出任何狼狈的样子,相反地还显得十分镇定自如。

“总之,还请您务必告诉我,您在在二十号当天的行动。当然,如果您不愿意说的话,也可以不讲就是了。”

“我倒没有什么好不愿意谈的。相反,为了厘清整件案情,我更希望你们彻底地调查清楚,毕竟我也不喜欢那种明明什么事都没做,却要遭人怀疑的感觉。”

竹冈扬起眼角微笑着,对丹那这样说道。他的语气当中,听起来并没有什么挖苦或者厌恶的感觉。丹那点了一下头之后,将玻璃杯握在掌中。

“猪狩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我谈,问我是否能跟他见个面,这是事实没有错,我对此并不否认。当时他问我,‘星期天是否有空’,而我则是回答说,‘不管什么时候都方便’。猪狩和银座某酒吧的妈妈桑有着相当亲密的关系,虽然他深爱着妻子,但却又没办法和妈妈桑就此分手;为此,他感到相当的苦恼,而我从一些传闻中,也得知了这件事情。因此,对于他找我出来,我的看法是,他一定是想在这件事情上面,借重一下我的意见。那么,既然他都来拜托了,身为朋友,当然该尽点自己的绵薄之力啰!”

当竹冈的话声一停,整个房间突然急剧地变得安静了下来,就连暖炉火焰的劈啪声,听起来都清晰可闻。竹冈轻轻地将杯子放回桌上,又继续说了下去:“那是星期四的事情。隔一天之后的星期六,他又来到我的桌前对我说:‘不好意思,虽然说起来有点任性,不过我还是想拜托您,见面时间可否再延个两三天?’因为我也想好好地享受一个完整的星期天,所以对于他的请求,自然没什么好不高兴的。于是,我们便商量好了要在下个星期四——也就是这周的星期四——见面。”

丹那也将杯子从手中放了下来,接着说道:“不过,您想必已经听说了猪狩先生在井之头植物园被杀的事情吧?”

“那还用说嘛?整个研究所里面都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呢!”

“那么,既然猪狩先生已经取消了跟您的约定,为什么当天他还要前往现场呢?您不觉得,这未免有点太过启人疑宝了吗?”

在丹那的追问下,竹冈一瞬间露出了困惑的表情,使劲地眨了眨眼睛说道:“您似乎有所误会了;猪狩原先和我约好见面的地方,是在新宿的车站大楼;那里的八楼有一家安静的咖啡厅,我们就说好了在那里碰头。至于他取消了跟我的约会,跑到植物园那种地方,到底是要去见谁呢?关于这点,我个人也觉得相当疑惑呢!”

竹冈语带不悦地这样说着。不过,像是察觉到自己的态度不佳似地,他立刻又恢复了刚才柔和的目光:“话说回来,如果您要询问我在二十号那天的行动的话,看看那面墙上挂的东西,便可以一目了然了。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也是个热爱假日写生的业余画家呢;每当兴之所至的时候,我就会出门去画画风景。因此,二十号那天,我也是一大早便出门写生去了。”

墙上除了两幅描绘大海与静物的油画之外,另外还挂着一幅以夏天山色为主题的水彩画。画中那位在鲜明涌现的积雨云下的山峰,看起来应该是枪之岳或是穗高山吧!丹那并不懂得判断画的好坏,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竹冈的绘画功力比自己要强得多。他一边在心底暗自想着,一边转过眼看着竹冈说:“那天您去了哪里?”

“三河的田原。”

丹那皱起了淡淡的眉头。三河在爱知县,这点他是知道的,不过除此以外的东西,他就不是很了解了。

“我在丰桥车站换乘了丰桥铁路,它的终点站就是三河田原。”

“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呢?”

“虽然您称呼它为‘那种地方’,不过……”

他笑着露出了白白的牙齿,眼神也变得愈发温和了起来。丹那实在很难相信,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是做出背叛公司、出卖情报这种卑劣举动的人呢?不,还不只于此;为了这样的原因而杀害同僚,甚至仅仅因为对方刚好路过现场的关系,就连芭蕾舞者也一起杀死,像这种凶残的男人,丹那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将他与面前的竹冈联想在一起。

“不过,那里并不像刑警先生您所想象的那样,是个什么古怪的地方喔!举例来说,渡边华山先生当年所仕奉的就是田原藩呢!听说这座小城后来又得以复建,于是我便一直想去为它画上一幅画;不过,直到那天我的时间忽然空出来,才终于得以成行。另一方面,从那里搭大约一小时左右的巴士,就可以抵达伊良湖岬。那一带因为受到黑潮影响,所以即使是在寒冬,气温也相当温暖。”

“伊良湖岬的名字,我倒是听说过呢!”

丹那对于这个海岬的认知,仅止于听过地名的程度而已。尽管他也曾经想过,有空的时候一定要去拜访一番,可是既然干了刑警这一行,要想达成这样的心愿,恐怕也只有等退休之后了。

“那么,让我们回到二十号当天的事情。正如我刚刚所说过的那样,那天我搭乘丰桥铁路,在三河田原下车后,就一直在旧城址进行写生,所以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井之头植物园。”

竹冈说着说着,像是心情不错似地低声笑了起来,站起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过没多久,他拿着一个大型的写生簿回到了原地,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你看,就是这个。虽然画得并不怎么令人中意就是了……”

每一座古城,都各自隐藏着专属于自己的一段历史;然而,最近复建的古城,其主要的用意只是在于尽可能地从观光客口袋中赚取更多的钱,甚至连刻意粉刷过的墙壁颜色,都让人看起来感到相当不快。丹那在心里时常这样想着。不过,因为这幅画关系到竹冈的不在场证明,所以他也不得不抛开偏见,认真地观赏了起来。

田原古城就建在画面右手边靠里侧的位置。因为田原是个小藩,所以城堡的规模也是与之相称的小。在城堡前面的护城河边,丛生着看起来应该是枯萎的芦苇之类的植物。除了城堡和位在它左端的水泥电线杆之外,画面中所有的事物都是用茶色系的颜料描绘而成,从中不由得让人深深感受到冬天的那股萧瑟之意。

“我对绘画这档事并不了解,”

丹那很坦率地说着:他所喜欢的是种种小盆栽之类的消遣。

“不过,能够懂得绘画,应该是件很愉快的事吧!我从小学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是个手拙的人呢。”

“不管怎样,只要先把油画所须的材料张罗齐全就行了。这样的话,即便觉得不喜欢,也会不得不开始想画点什么,然后在这过程中,渐渐就能画出些象样的东西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总之,就像我说的这样,因为当时我人在田原,所以根本不可能出现在井之头公园。”

“可以再说得详细点吗?”

丹那在桌上摊开笔记本,向竹冈催促着。

“就算再怎样详细,我所能讲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到了傍晚,我想在伊良湖岬订个房间住下来,于是打了通电话,结果对方却当场拒绝了我,跟我说房间已经客满了。我虽然在心里暗暗咒骂了一声,不过没有房间也无可奈何。到最后,我在田原的旅馆里住了一宿,第二天在伊良湖岬闲晃了一阵之后,便回到了东京。事情经过大致就是这样。”

“第二天的事情不管怎样都好,问题是,猪狩先生被杀害的下午两点这个时间,你人在哪里?”

“我不是说了吗?我在写生啊!”

“有证人吗?”

“这就有点难说了。我毕竟是个业余者,所以很不喜欢自己写生的时候背后有人张望,那样会让我觉得很难为情。所以,那天我是在草丛里画画;虽然草丛跟森林不太一样,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两、三个人在后面偷看,不过究竟是谁在看,那我就不太清楚了。”

“这样说来,事情就麻烦了哪!”

“不,一点也不麻烦。就像我刚才对你说过的那样,我可是有不在场证明的。那时,我在进行写生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感到肚子饿了,于是便走回公车道附近的一家餐馆,吃了顿迟来的午餐。尽管知多半岛的温度比较暖和,但是长时间坐在那里写生,身体还是会感觉到冷。吃完饭后,我舍不得马上离开暖炉,于是又在店里与店主闲聊了一会儿。”

接着,竹冈又补充道:他呆在餐馆的时间,是从下午一点到一点半左右的这三十分钟。如果他说的是事实的话,那么不管他的嫌疑有多重,他都不可能成为犯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算他开着跑车全力疾驰,也顶多只能回到丰桥市内而已。

“在那之后,我又回到了旧城址继续写生。尽管并不专业,不过我上色的时候,可是费了不少苦心呢!就这样,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于是我就住进了刚才所说的那家旅馆。刑警先生,如果您要调查的话,还请您务必尽快前往;毕竟日子一久,旅馆员工的记忆也会变得模糊起来嘛!当您要去的时候,我可以向公司请假陪你一块去。光是拿照片给对方看,要清楚辨认还是有其限度;我想,果然还是非要本人亲自走一趟不可。”

完全出乎丹那的意料之外,竹冈的态度显得相当积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