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风 第二章
守人想起来,自己的朋友有个弟弟,在青地担任编辑的那家文学杂志社里工作;透过这位友人的弟弟,他对青地英夫这个人的情况大致上有了某种程度的了解。此人的父亲是个久负盛名的民事律师,至今仍然十分活跃;至于他本人在大学时期,曾经和一位被视为话剧界潜力新秀的女演员结婚,但后来因为性格不合,所以在两年前离婚了。在那之后,他就一直在目黑的自宅里,过着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他一星期只有一天,会前往神奈川县的一所女子短期大学讲授英国文学——当然,是以讲师的身分前去授教。
“听我弟弟说,青地的行事多少有点浮华不实的地方在;不过,再怎么说,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子弟嘛,所以表现出一副挥金如土的样子,也是在所难免的。如果真要说到他的缺点的话,那就是嗜酒;聪说他是那种越喝就会兴致越高的人,不过,就算是喝到醉醺醺,他的酒品也还是保持得相当不错。但是,他有个习惯,那就是只要一喝醉,就会把带在身边的东西主动送人;据说,因此而志愿跟他续摊的人也大有人在呢!”
听说对方是这样一个人,守人总算放下了心。守人自己不喝酒,所以并没有什么在家里请人喝酒的机会;不过,喝醉酒之后会开怀大笑这点对他而言,感觉倒还是相当不错的。毕竟,再怎么说,阴沉而内向的人,都跟他的个性完全合不来。
五天后,他向彻子表示说,妻子同意了。
“太好了!我表弟一定高兴死了!”
肥胖的女子停下正在打字的手,旋即从口中发出了一阵夸张的大喊声。
第二天晚上,青地英夫在彻子的带领下,来到了守人家中。当青地说话的时候,他那白皙的脸庞总会不时染上一抹羞涩的红晕,让人不由得感到一股未经世事的纯真气息。虽然他今年已经三十三岁,只比守人小两岁,不过大概因为是在温室里被呵护长大的缘故,他看起来年纪似乎还没超过三十岁,样子也显得有些轻浮而不太可靠。看着眼前的青地,守人忽然忍不住有股冲动,想要看看这个男人站在讲台上面讲课的时候,究竟会是什么样子。
不过,在接下来一个小时边喝茶边聊天的时间当中,青地逐渐褪去了刚开始的腼腆,变得饶舌了起来。“有这么漂亮的老师教我,真是幸福啊!”他既像是恭维又像是开玩笑似地,对守人这样贸贸然地说着。
从头到尾,他谈话的对象一直都是守人与彻子,对于奥尔嘉,则像是刻意回避似地,只是偶尔偷偷地望上一眼。不过,当奥尔嘉主动跟他搭话的时候,他却显露出一副坐也坐不住、看起来相当兴奋的样子,并且小心翼翼地选择着相当礼貌的词汇,回答着她的问题。因为他是大学的英国文学讲师,所以在使用英语对话的时候显得相当流利;不只如此,跟守人的一口美语截然不同,他讲的还是相当纯正的英式英语。
当两位客人告辞之后,守人打开窗户,让房间里弥漫的烟味稍微透透气。就在这时,一直坐在沙发上,带着恍如梦幻般眼神的奥尔嘉,忽然像是叹息似地,轻轻说了一声:“青地先生真像是欧洲某个小国的王子哪!”刚开始的时候,守人以为她指的是青地那漂亮的英语发音,于是也不假思索地跟着应和了一声;不过,当守人想了一想之后,他赫然发觉到妻子指的并不是发音,而是青地的容貌举止,这让守人不由得感到心里有点不舒服。的确,青地不仅皮肤白净,还有着宽广的额头与端正的鼻梁,整张脸庞看起来显得相当优雅;相形之下,有着会被误认为印地安人的褐色皮肤,以及一双斜向上吊细眼的守人,要跟他一较高下,就显得很愚蠢了。
聪慧的奥尔嘉似乎立刻看出了丈夫之所以沉默不语的理由,于是,她用裸露的手腕环抱住丈夫的颈子,然后用英语对他说了声:“不过,对我来说,您可是比他好上太多了呢!”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开始温柔抚摸起守人刚硬的头发。守人像是一只被轻轻爱抚着喉颈的猫咪般,觉得心情舒畅无比,先前的那种郁闷,也瞬时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两天后的星期四,俄语课正式开始了。授课的教室是守人家的客厅;青地在晚上七点的时候,分秒不差地按响了玄关的门铃。大概是因为第一次为人上课的缘故,奥尔嘉一反常态地,显得相当心神不宁:当听见门铃响起的时候,她像是吓了一大跳似地,回过头望着丈夫的脸。守人看着她,对她深深地点了点头:彷佛被这个动作赋予了勇气般,奥尔嘉站起了身子,走到玄关,将这位新收的学生给请了进来。过不了多久,客厅里陆续传来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奥尔嘉高亢的说话声,另一种则是青地那略带鼻音的腔调。他们两人的俄语会话课程,就这样子开始了。
由于晚上七点正是晚饭过后还来不及收拾残局的时间,因此守人不得已,只好走进厨房,挽起袖子,开始清洗起碗盘来。在守人洗完盘子,回到房间里坐下休息的这段时间里,两人上课的声音仍然不断从客厅传过来。到了九点时,客厅的俄语声突然间戛然而止,接着,青地的脑袋从房门口探了出来;他对守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便径自离开了。
因为多少有点妻子被人夺走的感觉,所以守人的心里并不是相当愉快;然而,他并没有将这样的情绪明显地表露出来。他之所以如此,主要的原因之一,当然是奥尔嘉对于教学这件事充满了热情,至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授课日数并不多,一个星期顶多两次罢了。
有一次守人半开玩笑地说:“我也来当学生,让你教教看怎样?”结果此言一出,不只是奥尔嘉,就连青地都跟着积极附和;到最后,对于俄语并没有多大热情的守人下不了台,只好困窘不已地跟两人一同坐进了客厅。然而,反复念着那些“早安”、“晚安”之类单调的问候语,以及背诵那些毫无趣味的红萝卜、马铃薯等单字,很快就耗尽了他的耐心,于是他便再次退出客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跟抱持着与苏联人接触这种远大志向的青地相较起来,欠缺目标的守人,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追上他的脚步。
经过两个月后,青地与奥尔嘉之间的对话似乎有了明显的进步;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守人完全猜测不出他们两人究竟在讲什么。(果然,有干劲的话,就会熟能生巧啊!)抱持着这样的感叹,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将电视机的频道调到落语和相声节目,然后边看边吃吃地笑了起来。往常和奥尔嘉在一起的时候,他很少有观赏综艺节目标机会,因为,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吃吃笑着的话,那也未免显得太过愚蠢了;另一方面,只有自己享受节目的乐趣,感觉起来对奥尔嘉似乎也有点过意不去,所以,平常的时候,他总是提不起劲,将电视节目调到这个频道。
“借用了您夫人,真是不好意思呢!”
中元节时,捧着一套玻璃酒杯前来送礼的青地,用一板正经的语气对守人这样说着。
“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感到有些寂寞。不过啊,现在我可是反过来,变得相当期盼您前来上课的日子了呢!毕竟那一天,我可以看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嘛!”
守人笑着这样回答。这不只是单纯的外交辞令,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