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在黑暗中
亚眠,一家旅馆的客房里……亚森·罗平第一次稍稍恢复了知觉。克拉里斯守在他床头,旁边还有勒巴卢。他们两人在说话。亚森·罗平听着,没张开眼睛。他得知他们为他的生命担忧,但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了。他从他们一些话里得知了死亡岩那一夜的经过。多布莱克下来以后,同伴认出不是老板,先是一阵惊慌,然后是短时间的搏斗。克拉里斯扑到多布莱克身上,结果肩上挨了一枪。多布莱克跳上岸。格罗亚尔向他开了两枪,并冲上去追赶。
勒巴卢爬梯子上了凸台,找到了晕过去的老板。
“真的,我还在寻思,”勒巴卢说,“他怎么没有滚下去。他躺的地方虽是凹下去的,可那是陡坡上的凹处啊。他已经半死不活了,还用十个指头死死抠住地面。天哪,我上去真是时候!”亚森·罗平听着,拼命努力听着。
他集中全部精力要抓住几个字,弄明白它们的意思。突然,他听到一句可怕的话:克拉里斯哭着说,十八天过去了,救她儿子的时间又少了十八天!十八天!亚森·罗平大吃一惊。他感到一切都完了,自己永远也康复不了了,永远也不能进行斗争了;吉尔贝和沃什莱会被处死……他的脑子又不管用了,又发高烧,说胡话……又过去一些日子。在亚森·罗平一生中,这段时间也许是他谈起来最为恐怖的日子。他已基本恢复了知觉,有时头脑相当清醒,能准确判断处境和局势。但他还不能理清思绪,不能凭理智指示手下应当如何行动或禁止行动。
每当他清醒过来,常常发现自己的手被克拉里斯握着。他就在这种高烧的迷糊状态中,向她说了些奇怪的话,充满了温柔和激情的话。一会儿求她,一会儿感谢她,一会又赞美她在黑暗中给自己带来了光明和欢乐……
平静下来后,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就开玩笑掩饰:“我说胡话了,是吧?我一定说了蠢话!”
从克拉里斯的沉默中,亚森·罗平感到,他确实因为发烧说了傻话……
其实她根本没有听明白那些话。她对病人的照料,她的忠诚,她的警觉,她一见病情稍有恶化便担的惊受的怕,这一切都不是为他,而是为可能救出吉尔贝的人而发的。她焦灼地期待他康复。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新投入战斗呢?在每一天都带走一线希望的当口,她还在他身边耽搁,这岂不是发疯?
亚森·罗平不断念叨着:“我要康复……我要康复……”他坚信这会使他身体早愈。
他整天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担心搞散包扎的绷带,或者刺激神经。
他还努力不去想多布莱克。可是,这个仇敌的影子却总是在他脑海中萦绕。
一天早晨,亚森·罗平醒来,觉得舒服多了。伤口已经愈合,体温也差不多正常了。一位医生朋友每天从巴黎来给他治疗,答应他后天就可以起床。
从这天起,他趁手下人和梅尔吉夫人不在家(三人前天出门去了解情况),让人扶他走到敞开的窗子前面。
阳光灿烂,轻风和煦,预示着春天将临。他觉得又恢复了活力,恢复了思维能力。他的大脑又能按事件的逻辑和内在联系,进行思考。
晚上,他收到克拉里斯的电报,告诉他情况越来越糟。她与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要留在巴黎。他被这电报搅得心烦意乱,一夜都没睡好。究竟是什么消息促使克拉里斯发来这样一封电报呢?第二天,她回来了,一脸煞白,两只眼睛哭得通红。她有气无力地坐下,含糊地说:“向最高法院的上诉被驳回了。”
他压住自己的情绪,声音吃惊地问:“您原来还指望他们会接受么?”
“没有,没有。”她说,“可是……我不由自主总是怀着一线希望……”
“昨天驳回的吗?”
“有八天了。勒巴卢瞒着我。我又不敢看报。”
亚森·罗平说:“还有赦免呢……”
“赦免?您认为人家会赦免亚森·罗平的同伙?”她愤怒而苦涩地说出这句话。亚森·罗平好像没听见,说道:“对沃什莱,也许不会赦免……但人家怜悯吉尔贝,怜悯他年轻……”
“没人怜悯他。”
“您怎么知道?”
“我见过他的辩护律师。”
“您见过他的律师?那么您对他说了……”
“对他说了我是吉尔贝的母亲。我问他如果说出我儿子的真实身份,能不能对判决产生影响……至少缓期执行。”
“您这样说了?”他喃喃地说,“您承认了……”
“吉尔贝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同他的性命相比,我的姓氏有什么要紧!我丈夫的姓氏有什么要紧!”
“可还有小雅克呢?”亚森·罗平反驳道,“难道您有权断送小雅克的一生,让他成为一个死刑犯的兄弟吗?”
她低下头。他又问:“律师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说这样做对吉尔贝毫无作用。虽然他矢口否认,我还是看出他不抱任何希望了,赦免委员会将决定执行死刑判决。”
“赦免委员会,就算是这样吧。可是共和国总统呢?”
“总统总是同意委员会的决定。”
“这一次他就不会同意。”
“为什么?”
“因为我要对他施加影响。”
“怎样施加影响?”
“交出‘二十七人名单’。”
“您拿到了?”
“还没有。”
“那么……?”
“我会拿到的。”
他的信心并没有动摇。他十分沉着地这样肯定。他始终相信自己意志的无比威力。
她微微耸耸肩膀,对他并不怎么相信。
“如果阿尔布费克斯没有拿走名单,那就只有一个人能够对总统施加影响,只有一个人:多布莱克。”
她轻轻地、心不在焉地吐出这句话。亚森·罗平听了浑身一震。难道她如他经常感到的那样还在想去见多布莱克?要以自己作为代价去求他救吉尔贝吗?
“您向我发过誓。”他说,“我再提醒您,我们说好,同多布莱克的斗争由我指挥。您不能去和他达成什么协议。”她回嘴说:“我连他在哪里都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您还能不知道吗?”这回答有些含糊。不过他没有再问下去,心想及时看住她就行了。她还有好多情况没说!他就又问道:“这么说你们并不知道多布莱克的情况?”
“不知道。显然,格罗亚尔有一枪击中了他。因为第二天,我们在矮树丛里找到一块沾满血迹的手帕。此外,似乎有人在奥玛尔火车站看到一个神色十分疲倦、行走十分艰难的人。这人买了一张去巴黎的火车票,上了第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这就是我们了解的全部情况……”
“他大概伤很重,”亚森·罗平说,“躲在一个可靠的偏僻地方养伤!他也可能认为躲几个星期比较谨慎,免得中了警察、阿尔布费克斯、您和我以及其他敌人的圈套。”
他想了想,继续说:“多布莱克逃走以来,死亡岩发生了什么事吗?当地人没有议论这件事吗?”
“没有。第二天一大早,那条绳子就被抽上去了。这说明塞巴斯蒂亚尼和他儿子当夜就发现多布莱克逃走了。第二天一整天塞巴斯蒂亚尼都不在家。”
“对,他是去报告侯爵。那么侯爵呢,他在哪儿?”
“在他家。据格罗亚尔调查,那里也没有任何可疑情况。”
“你们确信他没进拉马丁街心公园那座房子吗?”
“确信。”
“多布莱克也没回去过吗?”
“也没有。”
“您去见过普拉斯维尔吗?”
“普拉斯维尔休假,在外地旅行。不过,他委派负责此案的布朗松探长以及看守那房子的警察都肯定说,他们严格执行普拉斯维尔的命令,一刻也没有放松对私邸的监视,甚至夜里也抓得很紧。他们轮流值班,总有一个人守在多布莱克的书房里。因此,谁也不可能进去过。”
“那么原则上瓶塞还应该在那间书房里。”亚森·罗平说。“如果多布莱克失踪前在那里,现在就应该还在那里。”
“就在他办公桌上。”
“在办公桌上?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我知道它在那里。”亚森·罗平回答。他没有忘记塞巴斯蒂亚尼的话。
“但您不知道瓶塞藏在什么东西里面吗?”
“不知道。不过一张办公桌只有那么大,有二十分钟就可以搜一遍。如果有必要,十分钟就可以把它拆散。”
作这场谈话,亚森·罗平有些疲倦。他不愿有丝毫冒失,就对克拉里斯说:“听我说,我要求您再给我两、三天。今天是星期一,三月四日。后天,星期三,最迟星期四,我就可以下床了。请相信,我们会成功的。”
“那么,在这之前呢?”
“在这之前,您回巴黎,和格罗亚尔、勒巴卢一起住进特罗卡代罗旁边的富兰克林旅馆,监视多布莱克的房子。您可以自由出入那所私邸,再督促督促那些警察看紧点嘛。”
“要是多布莱克回来了呢?”
“他要是回来,那就太好了,我们就抓住他。”
“他要是不路过呢?”
“那就让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跟着他。”
“要是失去他的踪迹了呢?”
亚森·罗平没有回答。在战场极需他去指挥的当口,关在旅馆房间里,不能行动,这种烦恼、焦虑,恐怕谁也不会比他感受更深。也许正是这种焦灼烦躁推迟了他的康复,超出了一般伤口复原的时间。
他低声说:“请走吧。”
随着那可怕日子的临近,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梅尔吉夫人不公平。她忘了,或者说想忘记是她自己使儿子去昂吉延冒险的;可她却忘不了,司法当局对吉尔贝这么严厉,主要是因为他是亚森·罗平的同伙,而不是杀人凶手。另外,尽管亚森·罗平竭尽全力,使出神奇的本事,但取得什么结果呢?他插进来到底帮了吉尔贝什么忙呢?
沉默一阵后,她站起来走了。
第二天,亚森·罗平觉得相当虚弱。第三天是星期三,当医生要他再休息几天,直到周末时,他问道:“要是不这样做,有什么危险呢?”
“还可能发烧。”
“不会有别的吧?”
“不会。伤口结好痂了。”
“爱出什么事就出什么事吧。我坐您的汽车走,中午就到巴黎了。”
亚森·罗平所以决定马上动身,是因为他收到克拉里斯一封信:“我发现了多布莱克的踪迹……”还因为他读了《亚眠报》上发表的一份电讯稿,宣布阿尔布费克斯侯爵因在运河事件中有染而被捕。
多布莱克开始报复。
多布莱克能够报复,是因为侯爵没有从他办公桌上拿到名单,制止这场报复;是因为驻守在拉马丁街心公园旁这座私邸的布朗松探长和警察看守很严,无人能够潜入。总之,是因为水晶瓶塞还在原处。
水晶瓶塞还在原处。这表明多布莱克不敢回家,或者健康欠佳,不能回家。也许他对藏东西的地方相当放心,觉得用不着劳神费力回家取走。
不管情况如何,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必须行动,尽快行动,抢在多布莱克之前把水晶瓶塞拿到手。
汽车一驶过布洛涅树林,来到拉马丁街心公园附近,亚森·罗平就向医生告别,让他停车。事先约好的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走到他身边。
“梅尔吉夫人呢?”他问两人。
“她从昨天起就没回来。我们从她寄回的一封快信里得知,她发现多布莱克从他表妹家出来,坐一辆汽车走了。她记下了汽车号吗,会把调查的情况告诉我们。”
“后来呢?”
“后来就没了消息。”
“没别的情况吗?”
“有。《巴黎与南方报》报道,阿尔布费克斯侯爵昨夜在牢里用玻璃片割破静脉自杀,似乎留下一封长信,既是供认书,又是指控状。他承认自己犯的过错,但又指控多布莱克将他逼死,还揭发了多布莱克在运河案中扮演的角色。”
“就这些?”
“还有。同一家报纸还报道,根据种种可能,赦免委员会在审读了此案的材料之后,准备驳回吉尔贝和沃什莱的赦免要求。总统可能在星期五接见他俩的律师。”
亚森·罗平一震。
“事情进展不慢嘛!”他说,“看得出多布莱克从第一天起就对这个陈旧的司法机器施加了有力的影响。只有一星期,铡刀就要落下来了。啊!可怜的吉尔贝!如果后天你的律师呈给总统的材料中不包括那张‘二十七人名单’的话,你就完了。”
“哎呀,哎呀,老板,您怎么也丧失信心了呢……”
“我!什么蠢话!过一个钟头,我就会拿到水晶瓶塞;过两个钟头,我就去见吉尔贝的律师。那时,这场恶梦就结束了。”
“太好了,老板!这才像您说的话呢。我们在这里等您吗?”
“不,回旅馆去。我去那里找你们。”
他们分了手。亚森·罗平径直朝议员家的栅门走去,按了门铃。一个警察出来开门,认出了他:“是尼柯尔先生,对吧?”
“对,正是本人。”他说,“布朗松探长在吗?”
“在。”
“我可以跟他谈谈吗?”
警察把他领进多布莱克的书房。布朗松探长热情接待他。“尼柯尔先生,我奉命完全听您的吩咐。今天看到您我甚至十分高兴。”
“为什么,探长先生?”
“因为今天有新情况。”
“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就快说吧。”
“多布莱克回来了。”
“嗯?什么?”亚森·罗平吃惊地跳起来叫道,“他回来了?在这里?”
“不在。他又走了。”
“他进了这里,这书房?”
“进了。”
“什么时候?”
“今早。”
“您没有阻拦吗?”
“凭什么权利?”
“您让他一人呆在房里了吗?”
“他坚决要求我们出去。我们只好让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亚森·罗平感到自己的脸变得惨白。
多布莱克回来取那个水晶瓶塞。
他很久没说话,心里一遍又一遍念着:“他回来取那……他怕别人找到它,就把它取走了……天啊!这是不可避免的……阿尔布费克斯被捕了。阿尔布费克斯被他检举,又指控他;多布莱克一定要自我辩护。这场较量对他来说是激烈的。过了那么久之后,公众终于知道了那炮制‘二十七人’惨剧、败坏他们名誉、并把他们置于死地的恶魔原来就是他多布莱克!要是那个法宝突然不翼而飞,不能再保护他,那他会落得什么下场?因此,他把它取走了。”
他尽量平静地问道:“他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可能有二十秒钟。”
“什么!二十秒!就这么一眨眼工夫?”
“就这一眨眼工夫。”
“当时是几点钟?”
“十点。”
“他可能知道阿尔布费克斯侯爵自杀了?”
“可能。我看到他衣袋里有一张报道这条消息的《巴黎与南方报》号外。”
“是这回事……正是这回事。”亚森·罗平说。
他又问:“普拉斯维尔先生没有就多布莱克可能回来这一条发过指示吗?”
“没有。普拉斯维尔先生不在,我还打电话请示了警察总署。我正在等待答复。您知道,多布莱克议员的失踪引起很大轰动。所以,只要他仍然失踪,我们守在这里在公众看来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多布莱克回来了,我们证实他没有被监禁,没有死,怎么能继续留在这屋里呢?”
“这些都无关紧要,”亚森·罗平心不在焉地说,“房子有无人看守都无关紧要!多布莱克回来过,这就意味着瓶塞不在了。”他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一个问题:瓶塞被取走,能不能从某个迹象上看出来呢?
瓶塞无疑藏在一件东西里,它被取走,就不会留下一点痕迹,一个空白?
这事做起来很容易。因为从塞巴斯蒂亚尼的那句玩笑话,他已经知道水晶瓶塞就在桌上。所以他只消检查桌子就行了。另外,藏瓶塞的地方也不可能复杂,因为多布莱克在这里只停留了二十秒钟,也就是一进一出的工夫。
亚森·罗平往桌子上一看,立即就明白了。桌上每一件东西摆的位置,他记得那样清楚,少了哪一件,立即便会发现,仿佛只有这件东西才是区别这张桌子与其它桌子的特征。“啊!”他激动得发抖,“这样一来,一切就明白了……一切……直到多布莱克在死亡岩受刑时吐出的半句话!谜底解开了!这一回不用迟疑,不用摸索了。我们接近目的了。”
他没有回答探长的问话,只是想着藏瓶塞的地方竟这样简单;这使他想起了爱伦坡的那个惊险小说,说有一封信被人偷走,大家拼命寻找,原来那封信就在大家眼皮底下。那些不像能藏东西的地方,大家都没想到去找。
“看来,在这件倒霉事上,我注定要碰钉子,碰得灰心丧气。”亚森·罗平走出来,寻思道。刚才的发现使他很受刺激,“我好不容易建起来的东西顷刻间土崩瓦解。我的努力全部落空!”
不过,他并不气馁,因为一则他知道了多布莱克议员藏瓶塞的办法,二则通过克拉里斯·梅尔吉还会找到多布莱克藏身的处所。到了那一步剩下的事就容易了。
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在富兰克林旅馆的客厅里等他。这是一家小家庭旅馆,位于特罗卡代罗附近。梅尔吉夫人还没来信。“嗨!”他说,“我相信她!她不弄到确证,是不会放过多布莱克的。”
可是,到了傍晚,他开始失去耐心,变得焦急起来了。如今他开始的战斗——他希望这是最后一役——十分重要,稍有拖延都会贻误战机,影响全局。假如多布莱克甩掉了梅尔吉夫人,怎样再找到他呢?现在,没有几星期、几天的时间来让你挽回失误了,有的只是几个钟头,少得可怕的几个钟头。
他看见旅馆老板,就叫住他,问道:“您肯定没有收到写给我这两位朋友的快信吗?”
“绝对肯定,先生。”
“有写给我,尼柯尔先生的吗?”
“也没有。”
“这就怪了。”他说,“我们本相信奥德朗夫人(克拉里斯在旅馆登记时用的这个名字)该来信了。”
“她刚才回来过。”老板大声说。
“您说什么?”
“她刚才回来过。因为这两位先生不在,她就在房间里留了一封信。仆人没告诉你们吗?”
亚森·罗平和他的朋友急忙跑上楼去。
桌子上果然有一封信。
“瞧,”亚森·罗平说,“信已经被人拆开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被剪刀剪过?”
信中写道:
多布莱克本周住在中央旅馆。今早他让人把行李送到6□车站,并打电话订了一张去□的卧铺票。
开车时间我不清楚。但我下午都会守在车站。你们三人尽快到车站找我,准备逮捕他。
“这是怎么回事?”勒巴卢说,“在哪个车站?卧铺去什么地方?关键的地方恰好剪掉了。”
“是啊。”格罗亚尔说,“每个地方都剪了两刀,把有用的字剪掉了。她一定是糊涂了!梅尔吉夫人难道失去了理智?”亚森·罗平没有动。他感到血一下涌到太阳穴,直发胀,就把两只拳头使出全身力气按在上面。他又开始发烧了,滚烫滚烫,来势汹汹。他以极大的毅力同伤病这个阴险的敌人搏斗。他必须立即将它遏制住,如果他不想彻底完蛋的话。
他十分镇静地说:“多布莱克来过这里。”
“多布莱克?”
“难道能够假设是梅尔吉夫人剪掉这些字好玩吗?多布莱克来过了。梅尔吉夫人以为她在跟踪多布莱克,其实自己被他监视了。”
“怎样监视?”
“肯定是通过那个仆人。他没有把梅尔吉夫人回旅馆的事告诉我们,却告诉了多布莱克。他赶到这里,读了信,把关键字眼剪掉来嘲弄我们。”
“我们可以弄清楚的……问问那个……”
“有什么用!我们知道他已来过就够了,何必要了解他是怎么来的?”
他拿着那封信,翻来覆去地检查看了好久,才抬头说:“走吧。”
“去哪里?”
“里昂车站。”
“您有把握?”
“跟多布莱克打交道,我毫无把握。不过,照信的内容来看,我们只能在东站和里昂车站之间进行选择。我推测,多布莱克的事务、兴趣以及健康状况,都可能驱使他去马赛和蔚蓝海岸,而不会去东部。”
亚森·罗平和同伴离开富兰克林旅馆时,已经过了晚上七点。他们坐汽车疾速驶过巴黎市区,到了里昂车站。我们找了几分钟车站里里外外,候车室,月台上,都不见克拉里斯·梅尔吉的人影。“可是……可是……”亚森·罗平直嘀咕,事情不顺,他越发焦急,“可是,多布莱克订的是卧铺票,只可能是晚上的车。现在才晚上七点半钟啊!”
这时,一辆夜行快车开动了。他们追着车厢跑,可是谁也没看到……既没见到梅尔吉夫人,也没见到多布莱克。他们正要离开车站,一个苦力,一个搬运工,在餐厅前面走近他们。
“请问,几位先生当中有没有叫勒巴卢的?”
“有,有,我就是。”亚森·罗平回答,“快说……有什么事?”
“哦!是您,先生!那位夫人说你们可能是三个,……也可能是两个……所以我搞不清楚……”
“可是,看在上帝份上,您快点说!哪个夫人?”
“一个在行李房旁边的人行道上等了一天的夫人……”
“还有呢?……说呀!她坐火车走了吗?”
“是的,坐的是六点半的豪华车。……车就要开了,她才决定让我带口信给你们……她还让我告诉你们,那位先生也在那趟车上。他们去蒙特卡洛。”
“啊!该死!”亚森·罗平抱怨说,“要乘刚开那次快车就好了。现在只剩下夜班车了。它们开得太慢!我们耽搁了三个多钟头。”时间似乎过得特别慢。他们买了车票,给富兰克林旅馆老板打了电话,请他把信件转到蒙特卡洛,然后吃了晚饭,又看了报。到晚上九点半,火车终于摇摇晃晃开动了。
就这样,由于形势不利,机缘不巧,亚森·罗平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刻,却离开战场,去进行盲目的冒险,去寻找他从未遇到过的最可怕、最难以捕捉的敌人。他不知到哪儿去找,也不知怎样战胜他。
再过四天,最多五天,吉尔贝和沃什莱就不可避免地要被处决了。
这一夜对亚森·罗平来说是痛苦难熬的。他愈是捉摸形势,愈觉得它可怕。从各方面看,都是吉凶未卜、一片混沌,叫人泄气、无能为力。
他已知道水晶瓶塞的秘密。可是怎么知道多布莱克是否准备改变,或者已经改变战术呢?怎么知道“二十七人名单”是否还放在水晶瓶塞里,以及瓶塞是否还放在多布莱克原来的东西里面呢?亚森·罗平另一个担心的理由,是克拉里斯·梅尔吉自以为在跟踪、监视多布莱克,其实是多布莱克在监视她。他使诡计让她跟踪自己,把她引到自己选好的地方,使她远离救助,失去得到帮助的希望。
啊!多布莱克的诡计太明显了!难道亚森·罗平不知道那个可怜女人有点动了心吗?难道他不知道克拉里斯觉得多布莱克提议的卑鄙交易是可行的、可以接受的吗?格罗亚尔和勒巴卢向他非常肯定地证实了这一点。在这种情况下,他又怎样能够成功呢?在多布莱克如此老谋深算,不可抗拒的引导下,事件的发展必然导致这样的结果:母亲为救儿子,只好牺牲自己,抛开顾虑,厌恶、甚至自己的贞节!
“啊!强盗!”亚森·罗平气得咬牙切齿,“老子要掐住你的脖子,叫你两腿乱蹬!说真的,到那一天,我可不愿处在你的位置。”下午三点,他们到达蒙特卡洛。亚森·罗平在月台上没有见到克拉里斯,立即感到失望。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人走过来传口信。
他向乘务员和检票员打听,都说没有发现旅客中有多布莱克或克拉里斯那种相貌特征的人。
他们只好一家家旅馆和膳宿公寓去寻找。多少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
到了第二天晚上,亚森·罗平才知道多布莱克和克拉里斯肯定不在蒙特卡洛,不在摩纳哥,不在埃尔角,不在图尔比,也不在马尔坦角。
“他们在哪儿?”亚森·罗平说,气得发抖。
最后,星期六,在邮电局自领柜,职员交给他们一封富兰克林旅馆的老板转来的电报。电文如下:他在戛纳下车,又去了圣雷莫。下榻在大使旅馆。克拉里斯。
电报上的日期是昨天。
“妈的!”亚森·罗平叫道,“他们只是路过蒙特卡洛,我们本该留一个在车站看着!我想到了这一点,可是人一拥挤,就……”
亚森·罗平和两个朋友跳上第一辆开往意大利的火车。中午,他们过了国境。
十二点四十,他们到了圣雷莫车站。
他们很快就见到一个看门人模样的人镶饰带的帽子上写着“大使旅馆”的字样。他好像在下车的旅客中寻找什么人。亚森·罗平走到他身边:“您是找勒巴卢先生,是吗?”
“对,……勒巴卢先生和另两位先生……”
“是替一位夫人传话,对吗?”
“对,梅尔吉夫人。”
“她住在您的旅馆里?”
“不,她没下火车。她让我走过去,把三位先生的外貌特征告诉我,对我说:‘请告诉他们,我去意大利的热那亚……住大陆旅馆。’”
“她是一个人吗?”
“是的。”
亚森·罗平给了那人一点小费,打发他走了。然后,他转身对两个朋友说:“今天是星期六,如果下星期一行刑,那就没什么可干了。不过,星期一不大可能……因此,今夜必须抓到多布莱克,下星期一带名单去巴黎。这是最后的机会。我们得抓住才行。”格罗亚尔到售票处买了三张去热那亚的火车票。
火车拉响了汽笛。
亚森·罗平临到最后突然犹豫起来。
“不,确实,这太愚蠢了!什么?我们这是干什么呀?我们应当留在巴黎!唉……唉……想一想……”
他正要打开车门往外跳……两个同伴把他拉住了。火车已经开动。他只好坐下来。
他们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追赶,漫无目标,胡奔乱跑……再有两天,吉尔贝和沃什莱就不可避免地要被处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