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月三日下午三点半,一位身穿和服手捧花束的女性来到了沼津警察署的接待处。
虽说身穿和服的女性来到警察署也并非什么稀罕事,但今天来的可是一位芳龄二十六七岁的容貌端丽、身姿挺拔,且怀抱一束艳丽桃花的和服女子,坐长条桌后的警察们都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请问交通组的警官哪里?”
身材微胖、负责接待的女警察听了她的问话,用手往走廊的中央处指了指。和服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谢意,便朝那里走了过去。女警察的目光也紧随着她的背影一路追去。就春装来说那女子身上的和服颜色太深了,黑乎乎的。
交通组的桌子前来客很多,靠墙的简易长凳上也坐着好几个人,似乎都是违反了交通规则。
隔着桌子正跟一个身穿皮夹克的卡车司机说话的巡查掐断了话头,将目光投到了手捧桃花款款走来的和服女子的脸上。
“我叫山内美代子,是从东京来的。想见一下交通组的组长。”她微笑着,吐字清晰地脆声说道。
没等巡查回头去看,和服女子的话音已经钻进了坐稍稍靠里的位置上组长的耳朵里去了。身材魁梧的组长主动迎上前来。
“我就是交通组组长,请问您有何贵干?”组长向和服女子问道。与排坐长凳上等候的人相比,已经明显给了她优先权。
“我是山内美代子,住东京文京区茗荷谷。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十月三日东名高速公路贵署管辖段发生了一起重大交通事故,我就是那次事故中遇难的山内明子的姐姐。”
她的话音比较低,但每个字都很清晰。
“啊,就是那起追尾事故中……”组长对那次交通事故自然是记忆犹新,因为那样严重的连环撞车事故该署的管辖区还是第一次发生呢。死亡的六名遇难者中确实有一名年轻女子,是一辆中型私家轿车里被烧死的,名字确实叫山内明子。
这时,组长手下的巡查们,甚至是卡车司机都将目光转向了他们。见此情景,组长便将和服女子请到长桌的里面,让她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桃花与和服的组合,使整个屋子显得光辉灿烂。
“原来您就是山内明子的姐姐,令妹的死真是太令人惋惜了。”
交通组组长表达了哀悼之情。
“那时承您多方照料,非常感谢。”
明子的姐姐低下头,郑重其事地道了谢。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令妹年仅二十三岁吧?”
“是的。”
“年纪轻轻的,真是令人万分遗憾呐。”
参与了现场勘察的交通组组长唤醒了当时的回忆,五个月前的事情历历目,就像发生昨天一般。最前面翻倒的是一辆铝板厢式车,与其连环相撞的两辆中型轿车起火燃烧。当时,山内明子正坐驾驶座位上,全身严重撞伤,当场死亡,随即又遭到汽油的烈焰焚烧。焦黑的遗体扑到了方向盘上,叫人联想起木炭来。她既然是眼前这位和服女子的亲妹妹,想必生前也是一位美人。
明子姐姐的膝头散发出淡淡的花香,从花束包装纸的开口处可以看到里面还有与桃花相配的油菜花。
交通组组长想起遗体认领时,只有山内明子的父亲来过,这位姐姐并未出现。
“我去年九月下旬,因工作上的关系去了瑞士的洛桑。是听父亲打来的国际长途才得知妹妹的死讯的。我所从事的工作是英语翻译,那时正好有一位相识已久的公司高管要出席一个国际经济会议,非要我一同前往。因此,尽管当时就得知了妹妹的死讯,却什么也做不了。”
得知眼前这位穿和服挺好看的美女还是一位国际经贸会议上的英语翻译,交通组组长稍感意外,但听着她清晰得体的话语又觉得可以信服。
“因此,我到现还不知道妹妹遇难的具体地点。父亲年纪大了,已经记不清楚了。如果他能一起来的话,看了周围的地形,或许还能回忆起来的。可是他偏偏又感冒病倒了。”说到这里,山内美代子的眼睫毛齐刷刷地合上了,她低下头又继续说道,“今天是妹妹的忌日。虽不是她去世的忌辰之月,但三月三日是女儿节,我想去妹妹的丧生之地供上一束桃花。”
她手中花束的丝带不是鲜红色,而是银白色。身上所穿的和服,也是接近于丧服的灰黑色。原来其中是有这么一个道理的。
“……今天前来打扰,一是来对妹妹先前所受的照料表示感谢;二是想请教一下遇难者具体的遇难地点。如果能画出一张简图,我将不胜感激。”
“我带您去!”交通组组长自告奋勇道。
警察署的前面停着一辆白色的中型轿车,挂的是东京的白牌照。
“这是我来时坐的车,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请您同车,如何?”
交通组组长本想开警署的车子去,可听她这么一说,也就改变了主意。山内美代子的邀请下,他率先坐到了车里,只见驾驶位置上坐着一位身穿棕色毛衣的男子,一头长长的卷发披毛衣上,肩膀宽宽的。
“哦,这位是我的朋友。今天我请他来帮我开车。”山内美代子交通组组长身旁坐下后,简短地介绍道。
“请多关照。”
那男子回头向交通组组长点头致意。只见他脸上戴着墨镜,扭头之际,银色的镜框闪过一道亮光。他的嘴唇边、下巴上都留着浓密的胡子。最近,像这种带有几分阿拉伯风格的时尚,日本已经流行并扎根了。
“请往沼津的高速公路入口处开吧。”
由于这辆车是从东京沿着东名高速公路开来的,就是那里下的高速,因此不讲明具体方向,司机也知道往哪儿开。果然,司机脸冲着前方,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束桃花正放和服女子的膝盖上。
车开得很平稳,可见那男子对这辆车已经驾轻就熟。从后视镜中看,那张留着胡子的脸估计有三十来岁。前挡风玻璃旁挂着一个狗熊模样的吉祥物,晃晃悠悠的,不过不是眼下流行的熊猫,而是浑身漆黑的黑熊。
山内美代子介绍之前,交通组组长一眼瞥到开车的这名男子,还以为是她的丈夫呢。但美代子并没有那么介绍,只说是“朋友”,那到底又是一种什么关系呢?事故中丧生的山内明子是一位未婚的姑娘。这位做姐姐的难道也是单身的吗?她是做翻译工作的,又时不时地出国去,多半也是单身吧。这么说来,前面那位手握方向盘的该是她的恋人吧,说不定还是同居关系。只介绍说是“朋友”,不说具体姓名,可见就是这么回事吧。因为和服女子的这种介绍方式和她伶牙俐齿的风格很不协调,偏偏这个关节含糊其辞,也难怪别人要如此猜想了。
当然,这一切都是交通组组长的心理活动,作为一名警察是不应该对别人的隐私刨根问底的。
“百忙之中,真是打扰了。”
山内美代子手捧着花束,微微向前弯了弯身子,对交通组组长再次表示感谢。
“哪里哪里,正好手头空着,您不必意。”
“不好意思。”
交通组组长习惯性地将手插入口袋,刚要掏香烟出来抽,忽然感到眼下这样的场合是不适宜抽烟的,便只好作罢。
高速公路入口近眼前了。
“请沿着左边的道路往上开,过五十米左右再往右拐。路面较窄,请小心。”
卷发男子脸冲着前方点了点头。
周边有许多色彩艳丽的汽车旅馆,和服女子故意移开目光,不朝那些地方看。右拐后,汽车开上了一条狭窄的柏油马路。道路两旁尽是树林,四周的景色一下子变成了田园风光。
这里农家很少,星星点点地散布四处。经历了寒冬的树林中,依然光秃秃的树梢伸向天空。但细看的话就会发现,树枝上已经渗出一层淡淡的绿色了。越过了一个不高的山头后,汽车开始驶向谷底。那里,抬头可以看到一座横空架设的天桥。这座由错综复杂的白色桁架搭建而成的天桥高约二十来米。桥上来来往往的卡车、轿车看起来都很小。
“高速公路是从山间开凿而成的,其中也遇到了好多山谷。每处山谷都架设了这样的天桥。”交通组组长对坐身边的山内美代子解释道。
卷发男子停下了汽车,也随他们一齐仰望着天桥。
“这一带是事故现场与沼津入口处之间,但还是靠沼津方面近一些。我们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开,到事故现场的上方去吧。”
汽车又再次启动了。
道路下到谷底后,又开始往山上走。汽车沿着山坡往上行驶,可以看到远处成片的住宅群。
“连这里也已发展成住宅区了,以前只有十几家农户而已。”
远处新住宅的白色墙壁,已被夕阳染成了朱红色。
交通组组长瞅了一眼手表。
“哦,已经到四点半了。白昼已经延长了许多。”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天,见有一只乌鸦悠闲地扇动着翅膀,慢慢地飞过长空。
汽车开过一片隐蔽着陈旧农舍的竹林,上了坡道后,就来到了一片空旷辽阔的高坡之上。放眼望去尽是农田,没有一幢阻碍视线的建筑物。田里种的是一排排的萝卜,不过叶子才生出一点点,十分孱弱的样子。也有成排的塑料大棚,但透过尼龙薄膜也只是刚好能感觉到里面有些绿色,可见里面的蔬菜才刚长出来。
“沼津或三岛哪边呢?”山内美代子问道。汽车随即停了下来。
“那个方向。”
交通组组长指了指另一边的车窗。只见那边近处有成排的松树、杂木,没有一户住家。远处较低的位置上,有一片白蒙蒙的东西左右伸展着,似乎是城镇,但看不太分明。
“啊,那些山就是大仁一带的吧?”
美代子似乎从连绵不断、起伏不定的山峰棱线上看出了地理特征。夕阳的照耀下,那些山峰显得朦朦胧胧的。
“是啊,是伊豆西海岸的群山。”
“这里的夜景应该很美吧?沼津和三岛的万家灯火隐约可见……”
“我从未夜间来过这儿,但想必夜景一定很美。当然,别的高坡上也同样能看到美丽的城市夜景。”
“请问,我妹妹出事的地点还很远吗?”
“不远了,马上就到。就往左两百米左右的地方。”
司机踩下了油门,荒凉的农田和稀稀落落的树林又再次移动起来了。
“请这儿停一下。”交通组组长说道,“我们从这儿步行过去吧。”
刚才驶来的道路是南北向的,而这里有一条东西向的小路与之交叉。怀抱着花束的山内美代子先下了车,交通组组长紧随其后。戴墨镜的卷发男子也从驾驶室里走了出来。山坡上凉风阵阵,他那头长长的卷毛随风摇摆着。
交通组组长前面领路,三人十字路口拐了个弯。这条路上前后没人居住,一派荒凉的冬日景象。
没走多远,面前出现了一座钢筋水泥桥。
“这是架设东名高速公路上面的天桥。这一带高架桥很多,这仅仅是其中之一。”
刚才身处高坡之上时并未发觉,现才发现刚才开车过来的那条路是与高速公路平行的。天桥高高地横跨高速公路之上,连接着东西两边的村道。
三人来到天桥正中央,站定了身躯。
两侧都是开山时劈出的悬崖峭壁,山崖上覆盖着一层枯黄的杂草。正下方就是铅灰色的高速公路,中央隔离带两侧的上行、下行路线上是川流不息的卡车、轿车。每一边的路面都是两车道。大型卡车有从八吨到二十吨级别的带顶棚的车型和铝板厢式货车,除此之外,还有集装箱车、罐装车、冷藏车等,林林总总,一应俱齐。每辆货车都将货物堆得高高的。有的卡车装货太多,简直像一节火车车厢一样。而小巧低矮的轿车则灵巧飞速地穿梭其间。天桥与路面之间虽然有十五米的高度差,但每当有车辆从脚底下驶过,由于速度太快,天桥会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甚至会使人产生连天桥都晃动的错觉。每辆汽车的速度都每小时一百公里以上。
“事故现场距离此地大约七百多米、靠近沼津的地方。高速公路那里有一个慢弯,我们站这里是看不到的。事故就发生那个拐弯前一百米左右的地方。”交通组组长用手指着前方说道。
“视野不太好啊。”山内美代子凝神朝前看了一会儿说道。
“是啊,虽说算不上急转弯,也总是一个拐弯么。”
“不论什么车开到那个拐弯之前,都会放慢一些车速吗?”
“不,那种程度的慢弯前估计谁都不会放慢车速吧,如果车辆特别拥挤则另当别论。否则的话,应该还是会保持一百公里以上的车速的。”
“到了晚上十一点左右,又会是怎样的状态呢?”
“车辆当然会少很多。那时跑的多半是卡车了,即所谓的深夜长途货运车。”
晚上十一点正是五个月前发生连环撞车事故时的时间。
“从这儿能走到事故现场吗?”
“正经的道路是没有的。从这山崖上有一条小路通往那里,除此之外就无路可走了。眼下野草还枯萎着,应该比较好走。”
说完,交通组组长率先走过了天桥,来到了公路上方的悬崖上。高速公路的下行线就他们的眼皮底下。
小路紧贴着悬崖边。面向公路的山坡几乎是垂直的,山坡上是整片整片枯萎的芒草,故而看不到泥土或岩石,其间也有一簇一簇的小松树。沿着悬崖边有一道断断续续的铁丝网栅栏。
走前面的交通组组长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山内美代子,说道:“事故现场就这儿。”
他朝下指了指。那里的卡车与轿车风驰电掣般地飞奔着,轰鸣的引擎声发出狂风般的呼啸。
“那是一段下坡路吧?”留胡子戴墨镜的男子首次开口,向交通组组长问道。
“是啊。”交通组组长也是首次回答他的问题。
“坡度大概有多大?”
“这个么……哦,下面有标记,是百分之三。”
那个男人双手抱胸,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转动脖子打量着高速公路上行、下行两个方向。
“连一盏路灯也没有啊。”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