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四节

至此,我很想好好再多研究一下菊池。菊池这个作家给人的感觉,充满执拗的否定。换言之,非常不健康,但这种印象究竟是打哪来的呢?

神田街上打烊的时间特别早,旧书店已经关门了。我冲进专卖文学资料的书店。在按照姓名五十音的顺序排列的书架找“Ki”那一区。

我找到改造社出版的《菊池宽全集》第三卷。版本大如美术书籍。单是一册就很沉重。一看目次,第三卷是短篇集。大约收录了近百篇作品。我寻找有无轻便好携带的参考书,结果就在附近,找到了佐藤碧子的《人间·菊池宽》这本书。

钱,我靠打工赚了不少。幸好,我是个从来不把钱花在衣食住上头,很好打发的女子。人若是只赚不花,钱包就只能随骨灰坛一起埋在地下。所以两册我都买了。

我一边留神打烊时间,一边快速扫货。书本太大,光是搬运就是一桩苦事。只好在肩背包之外另外拎一个纸袋。

我迫不及待地在回程电车上便开始阅读。

自少年时代到学生时代,描述菊池骯脏的故事不胜枚举。他不上澡堂洗澡;衣服沾满污垢;房间到处是灰尘;连饭团都随手塞进口袋。那种异常邋遢的德性,据说在乡里之间也很出名。

菊池本人就是出自《顺序》中那种贫穷的土族家庭,因此无法有光鲜外表。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未免太彻底了。天性如此自不用说,但我觉得他似乎从小就刻意让自己不去在意外界眼光。也许是夹在自尊与贫困之间,只能在内心保有自己的世界吧。

此外他对容貌似乎也有很强的自卑感,所以或许是一种反弹下的自我主张,因此觉得,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对外貌耿耿于怀呢。

话说,我借了剧作集回来,但说到菊池的剧作立刻反射性想到的是《父亲归来》。我没看过。也没听说在哪上演过。但是,那的确是有段时期一演再演的作品。

岬书房的书中,夹有从《菊池宽文学全集》另一卷影印下来谈论《父亲归来》的文章。这倒是省事不少。

据说久米正雄某次看过公演后表示“喂,你的《父亲归来》已成了古典呢”。菊池写道“因《父亲归来》,我多少有了自信。”“十年、二十年之后一定还会留着。至少,在我的作品中,应该会是最后消失的吧。不信后世的我,如果我的作品能有十年寿命,那就已经足够了。”

由此可看出当时《父亲归来》的地位。

但是,我最感兴趣的,是菊池说过的话。他说这出舞台剧在自己的作品中“是最能看出我过去生活的作品。”

菊池在剧中讨论的是贫穷。他指的是那个吗?那么再次归来的“父亲”指的又是谁呢?

剧中归来的“父亲”,是个梦想一蹴千金、插手各种事业的男人。最后搞得债台高筑,索性抛家弃子一走了之。走时还带着情妇,甚至存款簿。

剩下一家人企图投水自杀(这里又出现投水自杀)却没死成,从此在贫困的底层苟延残喘,勉强维持生活。长子贤一郎尤其辛苦,就在家境随着孩子们长大成人逐渐好转之际,“父亲归来”了。

母亲和弟弟妹妹有意接纳父亲。但是,贤一郎拒绝。于是父亲脚步踉跄地离去。“贤一郎!”“哥哥!”这是母亲与妹妹的呼声。在紧张的沉默后,主角终于高喊:“阿新!去把爸爸叫回来!”

出门找父亲的新二郎没找到人,空手而返。贤一郎当下站起来。“找不到?怎么可能找不到!”然后和弟弟一起发疯似地跑出去。幕落。

菊池谈到《父亲归来》头一次正式“问世”时的情景。

那是大正十年十月二十五日,和芥川等人一同观赏的菊池在落幕的同时,陷入友人们的赞美包围中。“正因为这些人平时从来不客套,所以我更加喜不自胜。在我的执笔生涯中,可以说再没有比这天晚上更充满感激、充满身为作家的欢喜。”

在这群友人之中有江口涣。我家有他写的那本《吾辈文学半生记》,所以我以前就看过。这一幕,众人联袂观赏《父亲归来》在新富座戏院公演的情景,令人难忘。

一回到家,我立刻把书翻出来。

“幕落后灯光啪地亮起。转头看邻座的芥川,芥川正频频用手帕撩眼睛;久米的脸颊上也有泪水不停流下。小岛政二郎和佐佐木茂索也两眼通红。抹着泪水站起的我,转头看坐在我后排的菊池。那一瞬间,我看到意外的情景,不禁令我涌起新的感动。连作者菊池宽自己都在哭。菊池宽盘腿而坐,半晌不肯起身。不停溢出的泪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但是,他连擦也不擦。而且,一直低着头,不停的眨眼。

“‘我一直忍着叫自己不要哭不要哭,可是还是哭出来了。’小岛政二郎略带羞赧的这句话,从靠近走廊门口的那头传来。

“这时我在菊池宽的脸上,清楚看到过去从未见过的悲痛表情。而且,舞台上由猿之助扮演的兄长,和现在在眼前拭泪的菊池宽,不知为何好像变成同一个人。‘对了,那个贤一郎也许就是菊池宽自己吧。’当我这么想的瞬间:心口再次涨得满满的,又流出新的泪水。”

在主角身上看到作者的影子,这应是理所当然的感想吧。这种情况下,那显然是正确的。

不过,那并非关于贫穷这种考验的感想。若只是那样,未免太浅薄。既是“父亲归来”,问题显然还是出在“父亲”身上。

因为,看了这样的台词,会觉得喉头仿佛抵着利刃。

“就算我有父亲,那也是从小便一直折磨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