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开明大学医学部的会客室里,除了墙上的一副风景画,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装饰品的东西。来这里的客人,究竟会谈些什么呢?中冈想着。既然是一流大学的医学部,专利一定不少。在这里会不会进行过很多牵涉到巨额资金的谈话呢?他一时浮想联翩。

与泰鹏大学的青江见面,是四天前的事情了。他还是头一回跟这种理工科大学打交道。中冈自己是经济学系出身,不过,学的东西一点儿都没派上用场。

今天上午,他紧张地给开明大学医学部打了个电话,说想见见脑神经外科的羽原博士。一般来说,只要以警察的名义,接下来都会比较顺利。果然,接电话的人很礼貌,说羽原刚好离开了,请他一小时后再打过来。中冈照那人说的,一小时后再打,顺顺当当地联系到了羽原。

中冈说想见个面,羽原当然要问所为何事。中冈觉得,让对方把自己的底牌看个清楚并不是个好主意,于是只说:“是关于令嫒的事情。”

“圆华出什么事了吗?”

光听这反应就已经是收获了,羽原全太朗和圆华果然是父女关系。

“不,不是这样的。这是调查的一个环节。”

“调查?我女儿和什么案件有关吗?”

“这个,现在还不能说。”

“究竟是怎么样的案件?”

羽原连声追问,中冈却坚持要当面谈,于是两人定好两小时后见面。

开明大学的校园很大,中冈光寻找医学部就花了一番工夫。他报上姓名,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位穿着黑色套装的女子。她大约三十岁左右,是个身材绝佳的美女。在被带往教学楼的途中,中冈忍不住问她:“您也是医生吗?”她只轻声敷衍了一句:“我是做行政的。”

中冈一边品着女子端出来的日本茶,一边思考着怎么和羽原接触。对方究竟知道了多少,和温泉区发生的事情在多大程度上有关,都还不清楚。最重要的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全方位协助调查,只能尽量引他说话,能说多少是多少了。

见过青江后,直到今天,这段时间里,中冈做了几项调查。其中之一,就是甘粕谦人的事。

青江说,羽原圆华寻找的青年,长相酷似年轻时的甘粕才生。那么,可以认为那就是甘粕谦人。八年前昏迷不醒的谦人,如今已经康复到可以四处走动的状态了吗?

他想问问当时负责甘粕谦人的护士。甘粕才生的博客里有她的名字,是“山田小姐”。问过开明大学附属医院后,发现当时在册的护士中,姓山田的只有两人。再仔细一查,找出了当时看护谦人的是个叫山田佳代的女子。只不过,她在三年前调去别的医院了。

中冈赶了过去,两人在医院内的咖啡厅里见了面。山田佳代略微有点胖,是个很和蔼的女人。

但一询问甘粕谦人的事情,她柔和的表情顿时变得僵硬起来。

因为是在前一家医院的事情,所以不太记得了,她回答。

“没关系,您记得多少就说多少好了。根据甘粕谦人父亲的博客,六年前,谦人君恢复得很快。那之后怎么样了?还是那么顺利吗?”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呢……”山田佳代含含糊糊地说。

“为什么?不是您负责看护他的吗?”

“虽说是这样,但也不是一直由我负责,很快就由另外一个人代替我了。”

“就算是这样,但你们在同一家医院里,总会听到一点关于他的状态的信息吧?比如,能说话啦,能站立啦。”

“不,因为患者被转移到另一栋病房里去了,所以我真的不知道呀。”

“另一栋病房?可是,他还在开明大学附属医院没错吧?”

“是的,但那所医院很大的……”说着,山田加代朝墙上的挂钟瞥了一眼,流露出想早点解放的意思。

“那么,能否把接替你看护甘粕谦人君的那个人的名字告诉我?”

她摇头道:“我不知道。”

“但是,难道不需要交接吗?”

“交接什么的总有办法呀,总之,我不知道。那个,可以了吗?我是从工作岗位上溜出来的。”

中冈留不住她,只好道了声谢。山田佳代逃也似地离开了咖啡厅。

事情明摆着很蹊跷。中冈觉得,关于甘粕谦人的事,似乎有人下了封口令。如果真是这样,原因何在?

接下来,中冈对甘粕才生进行了调查。但是,甘粕家已经被拆掉了,也不知道他如今住在哪里。于是,他回访了一圈在调查水城义郎时见过的人,他们当中,有不少人很了解甘粕才生。尤其是剧作家大元肇,是在硫化氢自杀事件后,和甘粕见过面的少数人之一。

“那起事件啊,我也受了很大冲击呢。”大元肇坐在桌边,一脸沉痛,桌上的书籍和资料堆得如同一座小山。他个子瘦小,五十岁左右,一脸络腮胡子。

那起事件,当然是甘粕萌绘的自杀事件了。

“我帮着筹备守灵、办葬礼,看到甘粕先生那副样子,心里担心,又无计可施。如果让他一个人待着,恐怕会自杀的吧。虽说是鬼才,是怪人,可才生毕竟也是个人啊。您也知道,他的太太和儿子受了害,他的心情,大概就像被人推落到地狱里一样吧。”

大元说,他在事件发生后和甘粕才生见面,主要是为了商量一下,将策划好的电影制作无限期推迟。

“我很想和甘粕先生继续合作下去,可是没办法啊。事件发生后,甘粕先生就像丢了魂似的,电影什么的,都一边去吧。”

大元说,他最后一次和甘粕才生见面,是六年以前。因为要确认一起制作的电影的著作权问题,他联系了一下甘粕。

“虽然和事件刚发生的时候不同了,但他还是没什么精神,我说的话,他恐怕都没怎么听进去。”

从那之后,两人在业务上又互通过几次邮件,但现在已经完全断了联系。不过,大元有一条关于甘粕才生的信息。

“那是大概一年前吧,我从一个相熟的编辑那里听说,才生先生想出书。是他的半生记录。包括那个博客里的事情在内,记录了迄今为止他走过的人生路,是一本自传。”

中冈想起,在最后一篇博文里,也流露过这种意思。几年过去,终于行动起来了吧。大元说,那本书还没有出版。

中冈确认了一下那名编辑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之后,为保险起见,又问了问甘粕才生的联系方式。大元翻了翻手机,找出了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但那和其他人掌握的相同。也就是说,都已经停用了。中冈指出这一点后,大元点头道:“果然是这样啊。”

“抱歉啊,别的就没有什么了。我们电影界,沉浮激荡,时刻不休,一旦被世人忘记,就会永远沉寂下去。他明明那么有才华的呀,真是可惜了。”大元用一种怀念故人的口吻总结道。

以上,就是这几天的成果。很遗憾,没有可以称之为收获的东西。仅凭这些,能从羽原全太朗那里钓出什么情报吗?

正翻着笔记本,整理着信息,传来了敲门声。

“请进。”中冈合上本子,站了起来。

门开了,一个瘦子走了进来。短短的头发已经染上了白霜,长脸,却并不显得寒酸。黑框眼镜下的目光睿智而稳重,中冈一看就觉得,他一定是个头脑格外敏锐的人。

“我是羽原。您久等了。”

“哪里,是我贸然来访。”中冈递上名片。

两人相对而坐。又传来了敲门声,羽原应了一声。

带中冈过来的女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是两个茶杯。她把茶杯放在两人面前,又把中冈喝干的空杯子收到托盘上,施了一礼,走了出去。

“那么,”羽原把手伸向茶杯,“您说的,关于我女儿的事,是?”语气和电话里一样,从容不迫。

“在此之前,我想问问您另一个人的事。是您做过手术的一名患者。”

“不知是哪位患者?”

中冈深呼吸了一次,说:“是个叫甘粕谦人的少年。啊,不,已经好几年过去,他如今或许已经成年了吧。”

羽原的眉毛似乎微微动了动,但表情却几乎没什么变化。

“甘粕谦人君的确是我的病人,您想知道他的什么事呢?”

“首先是他现在的情况。我是从他父亲的博客中得知他的事的,但博客六年前就已停更,那之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

羽原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

“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呢?”

“很可能和某起事件相关。我很想直接问问他本人,不过没有他的联络方式。所以就想到了您这儿。”

羽原轻轻摇了摇右手的食指。

“他已经出院好几年了。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好几年……那么,他出院时的状况怎么样?博客上说,六年前,他已经可以使用电脑了。那之后也恢复得很顺利吗?”

羽原盯了中冈一会儿,嘴角松弛下来。

“您或许知道,事关患者隐私,我是不能擅自告诉外人的。”

“这是自然,我知道……”

“不过,您要是只问这个,我还是可以透露的。您说的没错,他恢复得很顺利,看上去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

“真厉害!”中冈瞪大了眼睛,他真心是这么想的。

“关于甘粕谦人君,我只能说这些了。您再问,我也不能回答。我有保守秘密的义务,何况,我也没有多少关于他的信息。他是过去的病人了。”语气很柔和,但听上去有种不容分说的味道。

“好的。那么,就转入正题吧。关于您女儿。”中冈坐直身子,“现在羽原圆华小姐在哪里?”

羽原扶了扶黑框眼镜,翘起腿来,舒适地靠在沙发上。“她出去旅游了。”

“旅游?去哪儿了?”

羽原耸耸肩:“谁知道呢。反正是一次随心所欲的旅行。”

“是不是温泉区巡礼呢?”

“温泉区?”羽原眼神一暗,又耸耸肩,“或许有可能吧。我不清楚具体情况。”

“她是一个人去的吗?”

“是的。她说,想趁自己十几岁的时候,在日本各地转一转。她一直是个有点怪怪的孩子。”

“年轻女孩,孤身一人……您就不担心吗?”

羽原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十八岁已经是大人了,我的女儿,有分辨是非的能力。”

“您相信她,对吧。”

羽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不行吗?”

“啊,不,挺好的。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大概是在一个月之前离开家的。”

“期间有联系过您吗?”

“偶尔发个邮件过来。看上去还挺有精神的。”

“打过电话吗?”

“还没有。她或许觉得没什么值得要打电话说的事吧。我也很忙,没什么事的话,她是不会特地打电话给我的。”

“最后一次发邮件过来,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呢……”羽原想了想,“应该是十天前。”

“里面说了什么?如果您方便讲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说她很好,让我不用挂念。”

“能否让我看看那封邮件?”

羽原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笑了起来,扶了扶眼镜。

“给您看也无妨,但很遗憾,我已经删掉了。因为没什么大不了的。”

“删掉?独自出去旅游的女儿发来的邮件,难道不想保留到她平安回来的那一天吗?”

“或许也有这种人吧,但我不会。不可以吗?”羽原的话里带着点挑战的意味,却又让人无从捉摸。看来这人并不简单。

“这样啊。那么,能不能把您女儿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呢?只要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就行了。”

羽原坐直了身子。

“告诉您倒是可以,但我想在某种程度上了解一下情况。这是关于什么事件的调查?为什么要问我女儿的事情?”

他脸上带笑,眼睛里却藏着学者的冷厉光芒。中冈迎着他的视线,脑海中瞬间转过了无数个念头。

如果隐瞒得太多,这个人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看着羽原全太朗,得出了结论。

“是关于在两地发生的死亡事故的调查。”中冈下定决心,道,“现在还是作为事故处理的,但有可能是事件。”

“是什么事故呢?”

“我只能说,是中毒死亡。”

“哦……那,和我女儿又有什么关系?”

“还不清楚。但是,在发生事故的两地,都目击到了您女儿。这两个地方都是乡村,相距超过三百公里。而且,您女儿又都出现在事故现场附近。警方可没有放过这一点。想问问她本人,是很自然的事情吧?”

羽原叹了口气,又扶了扶眼镜。

“您是不会把事故的详细情况告诉我的吧。”

“还请见谅。”中冈低下头。

“那么,请您告诉我这一点就好了:如果是单纯的事故,警方是不会展开调查的。您说,这有可能是事件。那么,就是有他杀的可能性了?”

中冈想了想,点点头。“您可以这么想。”

“我女儿和杀人事件有关?”

“我也想确认这一点,所以才向您询问她的联系方式。”

“好吧。”

羽原从上衣内袋掏出手机,看着桌上中冈的名片,飞快地操作着。

没多久,中冈衣兜里的手机就响起了邮件提示音。是羽原发来的,里面写着邮件地址和手机号码。

“只是,”羽原一边点着手机,一边说,“您即便向我女儿发邮件,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收到。电话也不保证能打通。好像她设了很多限制。”

“比如拒绝陌生邮件和来电?”

“对。”

原来是这样,中冈点着头,指指对方的胸脯。

“能不能请您现在给您女儿打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就由我来替您说。”

羽原盯着中冈,似乎想看透警官的企图。

终于,天才医生挪开了目光,掏出手机,单手操作着,放到耳边。

过了一会儿,羽原说:“打不通。”

中冈默默伸出右手,意思是要确认一下。羽原叹着气,递过手机。中冈接过手机听了听,里面果然是“您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呼出号码也没错。

“谢谢。”中冈把手机还给羽原。

“我女儿很任性的,除非她自己想打电话,不然是找不到她的。”

“万一您有急事怎么办?”

“迄今为止还没发生过必须要和她取得联系的事。不过,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电话打不通的话,就会发邮件吧。她看过邮件之后,如果觉得的确很紧急,就会打过来的。”

“这样啊。那么,请您给令嫒发一封邮件,把我名片上的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告诉她,请她不要拒接我的来电,可以吗?”

羽原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的头轻轻动了动。

“好吧,等我有时间了就发。”

“如果可以的话,请尽快。”

“您的意思是现在?”

“是的。”中冈看着对方的眼睛。

羽原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开始操作手机。

输入完成后,他给中冈看了看:“这样可以吗?”

邮件中写着:“这个人可能会和你接触,不要拒接。”下面是中冈的姓名、职业、邮箱地址和手机号码。

“可以了。”中冈说。羽原当着他的面把邮件发了出去。

“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羽原揣好手机,问,“如果没有,恕我要失陪了。”

“还有最后一点。”中冈竖起手指,“羽原圆华小姐和甘粕谦人先生,是什么关系?”

羽原有点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显得略有慌张。

“……我不清楚您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在问他们之间的关系。”

羽原皱着眉,闭了闭眼,回看着中冈。

“圆华是我的女儿,甘粕谦人君是我的病人。我知道的,仅此而已。”

“您是说,他们之间并没有直接关系?”

“就我所知是这样。”羽原从容道,瞬间的慌张已经消失了。

“好的。百忙之中打扰您了,非常抱歉。”中冈站起身来。

“没什么,对不起,没帮到您什么忙。如果在调查过程中有什么新发现,无论何时,都可以再来找我。我会尽量协助的。”

“十分感谢。到时候还要拜托您。”

中冈低头行礼后,走出房间,心中想着,等下次来的时候,就是拿到王牌,可以让天才医生的谎言崩溃的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