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加马什探长站在蒙特利尔市中心的舍布鲁克大街上,盯着马路对面那座高大的红砖教堂。它不像是用砖建成的,更像是用巨大的矩形牛血石建成的。他开车时经过这里数百次,却从未认真看过它。
但现在他在仔细观察它。
它黑暗,丑陋,乏味。它不在呼喊拯救,甚至连低语都没有。它大声叫喊的,是忏悔和赎罪,罪行和惩罚。
它看起来就像罪人的监狱,没有人能踏着明快的步伐怀着轻松的心情进去。
但它又激起了另外一个回忆。明亮的教堂,并没有起火,却在发着光。而他现在站着的这条街犹如一条河,上面的人都像芦苇。
这就是莉莲·戴森画架上的教堂。虽未完成,但已经是天才之作。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什么怀疑,那么现在见到实物后他打消了一切猜忌。她把会给大多数人带来不祥预感的一幢建筑、一个场景描绘成了具有活力和勃勃生机的东西,极具吸引力。
加马什注视着,车流变成了河,走进教堂的人们变成了芦苇,漂进了教堂。
他也是。
“嘿,欢迎参加聚会。”
加马什探长几乎还没走进教堂,就被各种各样的问候包围住了。两侧的人们都伸出手来,微笑着。他努力不让自己认为他们笑得很狂野,但其中一两个人毫无疑问确实是。
“嘿,欢迎参加聚会。”一名年轻女子说,将他领进门,走下台阶,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地下室。这里肮脏不堪,一股发霉的气味,混杂着老烟卷、劣质咖啡和变质牛奶的味道,还有汗酸味。
天花板很低,每件东西上都好像覆盖了一层灰膜。大多数人也是灰蒙蒙的。
“谢谢你。”他说,握了握年轻女子伸过来的手。
“你是第一次来?”她问道,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是的。不知道是不是走对了地方。”
“刚开始我也是这种感觉。放轻松点,我给你介绍个人。鲍勃!”她大喊道。
一个年纪稍大的男人走了过来,胡须参差不齐,衣服不搭。他正在用手指头搅着一杯咖啡。
“我把你留给他。”年轻女子说道,“男人应该和男人在一起。”
探长不知道接下来他将会遭遇什么。
“嘿,我是鲍勃。”
“阿尔芒。”
他们握了握手。鲍勃的手黏糊糊的,鲍勃整个人看起来也黏糊糊的。
“那么,你是新人?”鲍勃问。
加马什低下身子,小声问道:“这是嗜酒者互诫协会吗?”
鲍勃大笑起来,口气里夹杂着咖啡味和烟草味。加马什直起身来。
“当然是。你找对地方了。”
“我实际上并不酗酒。”
鲍勃看着他,似乎感觉很好笑,“当然了,你不。为什么不来点咖啡呢,我们可以谈谈。聚会几分钟后开始。”
鲍勃给加马什倒了半杯咖啡。
“假如——”鲍勃说。
“什么?”
“得了震颤谵妄症,”鲍勃审慎地看了一眼加马什,注意到他拿咖啡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我曾经得过,不是好玩的。你上一杯是什么时候喝的?”
“今天下午,我喝了一杯啤酒。”
“就一杯?”
“我不是个酒鬼。”
鲍勃再次笑了,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黄黑色牙齿,“那意味着你清醒了几个小时。做得很好。”
加马什发现他对自己很满意,庆幸自己晚餐的时候没喝那杯葡萄酒。
“嘿,吉姆,”鲍勃冲着房间那头一个灰色头发、湛蓝眼睛的男人喊道,“来了个新人。”
加马什朝那个方向看去,吉姆正在同一个年轻人热切地说着什么,后者看起来似乎很有抵触情绪。
是波伏瓦。
加马什探长微笑着,与波伏瓦的视线对接。波伏瓦站起来,但吉姆又让他重新坐了回去。
“跟我来。”鲍勃说,领着加马什来到一张长桌前,上面摆满了书和小册子,还有硬币。加马什捡起一枚。
“初学者晶片。”探长说,仔细端详着,和在克莱拉家花园里发现的那枚一模一样。
“我记得你刚才说你不酗酒。”
“是的。”加马什说。
“那你猜得很对。”鲍勃大笑道。
“很多人都有这个东西吗?”加马什问。
“当然。”
鲍勃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亮闪闪的硬币,低头端详,脸色柔和起来,“这枚我是在第一次聚会时拿的,一直在我身边。它就像枚奖章,阿尔芒。”
鲍勃伸出手,把硬币放在加马什的手里,握住对方的手帮其攥在手心。
“不,先生,”加马什反对道,“我真的不能。”
“但你必须拿着,阿尔芒。我把它给了你,有一天你也可以送给别人,送给需要它的人。一定拿着。”
鲍勃合上加马什的手,让他握住硬币。加马什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鲍勃突然离开,回到了长桌旁。
“你还需要这个。”他拿起一本厚厚的蓝皮书。
“我已经有了一本。”加马什打开提包,让他看到里面的书。
鲍勃扬起眉毛,“那你还可以拿一本这个。”他递给加马什一本小册子,《在否定中生活》。
加马什拿出在莉莲家找到的聚会时间表,新朋友的脸上露出了他早已预料的神情。鲍勃感觉加马什很好笑。
“还说自己不酗酒?很少有不酗酒的人随身带着AA手册,初学者晶片,还有聚会单子。”鲍勃认真看着那张聚会单,“我注意到你标出了一些聚会,包括一些女性聚会。说实话,阿尔芒。”
“这不是我的。”
“我明白了。这是哪个朋友的吗?”鲍勃带着无限的耐心问。
加马什几乎笑了,“不算是。刚才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年轻女子说男人应该跟男人待在一起。她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应该有人告诉你。”鲍勃在加马什面前挥了挥那张聚会单,“这不是交朋友的聚会。有些男人喜欢泡女人,有些女人想钓男朋友,以为这会拯救他们。不会的。实际上,恰恰相反。即便没有这些让人分心的事,戒酒已经很难了。所以男人主要和男人在一起,女人和女人在一起。这样,我们才能把精力集中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鲍勃紧紧地盯着加马什,那是具有穿透力的眼神,“我们很友好,阿尔芒,但是我们很认真。我们的生活危在旦夕。你的生活危在旦夕。酒精能杀死我们,如果我们允许它。但我告诉你,如果像我这样的老酒鬼都能戒酒的话,那么你也能。如果你需要帮助,我随时乐意帮助你。”
加马什相信他。这个黏糊糊的、衣冠不整的小个子男人会拯救他的生活,如果他愿意的话。
“谢谢。”加马什真诚地说。
在他身后,传来了木槌急速敲击木头的声音。加马什转过身,看到一位外表尊严的长者坐在屋子前方一张长桌前,一个老妇人坐在他身边。
“聚会开始了。”鲍勃低声说道。
加马什回转身,看到波伏瓦正在努力捕捉他的眼神,向他挥手示意身边的一个空座位。很可能是吉姆留下的,他此时正和别人坐在房间另一侧。加马什想,也许他已经放弃了波伏瓦,认为这个人无药可救了。加马什越过别人,向那个空座位挤过去。
鲍勃跟定了加马什,坐在加马什的另一侧。
“大人物怎么沦落了?”加马什歪着身子,对波伏瓦耳语道,“昨晚你还是《世界报》的艺术评论家,现在就成了个酒鬼?”
“有人陪我作伴啊。”波伏瓦说,“我看到你交了个朋友。”
隔着加马什,波伏瓦和鲍勃相互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得跟你说点事。”波伏瓦低语。
“聚会之后吧。”加马什说。
“我们还得在这里待着?”波伏瓦问,有点垂头丧气。
“你不必,”加马什回答,“但我要待到结束。”
“那我也在这。”波伏瓦说。
加马什点点头,把那枚初学者晶片递给波伏瓦。波伏瓦端详着,皱起眉头。
加马什感到右胳膊被人轻轻碰了一下,他扭过头,看到鲍勃正笑眯眯地盯着他。“很高兴你能留下来,”鲍勃小声说道,“你甚至说服了这位年轻人也留下来,而且还把你的晶片给了他。我们就是需要这种精神。我们会帮助你们戒酒的。”
“非常感谢。”加马什说。
嗜酒者互诫协会的会长感谢了每个人,请大家安静一下,一起做平静祷告。
“神啊,”他们齐声说,“求你赐给我平静的心——”
“是同样的祷文,”波伏瓦小声说,“写在硬币上的。”
“没错。”加马什同意。
“这是什么?邪教组织?”
“祈祷并不能让什么东西成为邪教。”探长低声道。
“你刚才经历了那么多的微笑和握手吗?那是什么?你不能说这些人没有被精神控制吧?”
“快乐不一定就是邪教。”加马什小声说。但波伏瓦看起来似乎并不相信,他怀疑地四处张望着。
房间里挤满了人,各个年龄段的男人和女人们。有些坐在后面,不时地大声喊叫着,时而爆发争吵,但很快就被控制住了。其余的人都微笑着倾听会长讲话。
在波伏瓦看来,这些人都精神失常。
有谁在周日的晚上坐在一间令人恶心的教堂地下室里还能快乐呢?除非他喝醉了,或者精神失常。
“那个人你看着眼熟吗?”波伏瓦指着AA会长,他是少数几个看起来神智正常的人之一。
探长也正在考虑同样的问题。会长看起来面容整洁,潇洒。似乎60岁出头的样子,灰色的头发修剪精致,眼镜既经典又时尚。穿着一件薄毛衫,看起来像开司米的料子。
休闲但是昂贵。
“应该是个医生。你觉得呢?”波伏瓦问。
加马什思索着。也许是个医生,更像是个心理医生,一位负责此类酗酒者聚会的上瘾症咨询师。探长希望在聚会结束后跟他谈一谈。
会长刚刚介绍了他的秘书,她一边读着无休止的声明,虽然大多数内容已经过时了,一边找着什么似乎被她弄丢的文件。
“老天,”波伏瓦小声抱怨道,“怪不得人要喝酒。这与要被淹死一个感觉。”
“嘘——”鲍勃发出制止的声音,给了加马什一个警告的眼神。
会长介绍了当晚的发言人,提到了什么“引领人”这个词。加马什身边,波伏瓦痛苦地呻吟着,时不时坐立不安地看看手表。
一个年轻人低头垂肩地走到房间前面。他剃着光头,头皮上刺着青,图案是一只伸出中指的手。前额上刺着“Fuck You”的字样。
他的整张脸都打了洞。鼻子,眉毛,嘴唇,舌头,耳朵。探长不知道这到底是时尚还是自残。
他扫了眼鲍勃。鲍勃泰然自若地坐在他的身边,就好像他的祖父刚刚走到了台上。
没有任何恐慌。
也许,加马什想,他得了脑水肿。因为喝酒太多,脑子都变软了,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力,所有识别危险的能力。因为如果有什么人需要戒备的话,那前面的这个年轻人就是。
探长看着会长,他坐在主桌前,热切地注视着这个年轻人。他至少看起来还是清醒的,从容不迫的样子。
“我叫布莱恩,是个酗酒者,也是个瘾君子。”
“嘿,布莱恩。”大家都喊了起来,除了加马什和波伏瓦。
布莱恩讲了半个小时。他告诉大家他在格林芬镇长大,母亲吸食可卡因,祖母吸食冰毒,没有父亲。小混混们成了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他的老师。
他的发言中时不时冒出一些脏话。
他说他曾经抢劫过药店,抢劫过住家,甚至有天晚上闯入自己的家打劫。
房间里充满了笑声。实际上,自从他开始发言,笑声就没有断过。当布莱恩说到他曾住在精神病院,医生问他喝多少酒,他回答每天一杯啤酒时,人们的笑声开始变得歇斯底里起来。
加马什和波伏瓦对视了一下,甚至连会长也忍俊不禁了。
布莱恩曾经接受过休克疗法,曾经睡在公园长椅上,曾经有天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在丹佛。直到今天有些事都让他没弄明白。
房间里爆笑如雷。
布莱恩曾经开着偷来的车碾轧过一个孩子。
然后逃离了现场。
那时布莱恩14岁。那个孩子死了。笑声依旧。
“即便那时我也没有停止酗酒和吸毒,”布莱恩承认道,“那是那个孩子的错,是他母亲的错,但不是我的错。”
房间里安静下来。
“但最后世界上终于没有了足够的毒品让我忘记我所做过的一切。”他说。
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
布莱恩看着会长,长者迎着年轻人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知道最终是什么让我屈服的吗?”布莱恩问大家。
没有人回答。
“我希望我能说是内疚感,或者是良心。但不是,是孤独。”
在加马什身边,鲍勃点点头。前排的人们也缓缓地点点头,仿佛在巨大重量的按压下,然后又抬起来。
“我他妈的是那么孤独,一辈子都是。”
他低下头,一个硕大的黑色万字符刺青露在众人面前。
他又抬起头,看着大家。先是直视着加马什,然后目光才继续移向别人。
那是双忧郁的眼睛,但里面还有些其他什么情绪。是癫狂?加马什想。
“但我再也不了。”布莱恩说,“我这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家。谁能想到我找到的都是些混蛋呢?”
房间里又爆发出喧腾的笑声,只有加马什和波伏瓦没有笑。布莱恩停了一下,看着人群。
“这里就是我的归属。”他平静地说道,“一间脏兮兮的教堂地下室,和你们在一起。”
他微微鞠了一躬,有些笨拙。那一刻,他看起来才是那个年纪该有的样子。年轻,还不到20岁,羞怯,英俊,即便带着刺青的伤疤、穿洞和孤独。
人们热烈鼓掌。最后会长站起来,在桌子上捡起一枚硬币,举起。
“这是一枚初学者晶片。它的一面是骆驼,因为骆驼可以连续24个小时一口水也不喝。你们也能。我们会告诉你怎么戒酒,每天进步一点点。这里有哪个新人要拿上一枚吗?”
他把它举起来,就好像它是个祭饼,一块威化。
他的目光直接落到阿尔芒·加马什身上。
就在那一刻,加马什终于认出了聚会的主持人是谁,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眼熟。他不是什么心理咨询师或者医生,他是魁北克最高法庭的首席法官蒂埃里·皮诺特。
而皮诺特法官显然也已经认出了加马什。
最后,皮诺特法官终于把硬币放下,聚会结束。
“你想去喝点咖啡吗?”鲍勃问,“我们几个人要去提姆荷顿。如果你愿意来的话,欢迎。”
“我可能会去,”加马什说,“谢谢你。我得去跟他说几句话。”加马什指了指会长。于是两人握手告别。
波伏瓦和加马什来到长桌旁,这时会长从一堆文件上抬起头来。
“阿尔芒,”他站起身望着加马什,“欢迎。”
“谢谢,法官先生。”
首席法官笑了,向前倾了倾身子,“这里的人都是以匿名的身份出现的,阿尔芒。你可能已经听说过了。”
“包括你?但是你主持会议啊。他们肯定知道你是谁吧?”
皮诺特法官笑笑,从桌子后面走出来,“我叫蒂埃里,我是个酗酒者。”
加马什扬起眉毛,“我以为——”
“我负责这里?不酗酒的人领导一群酒鬼?”
“嗯,聚会的负责人。”加马什说。
“我们都负责。”蒂埃里回答。
探长看了一眼边上一个正和自己的椅子过不去的男人。
“不同程度吧。”蒂埃里承认,“我们轮流主持聚会。这里有几个人知道我以什么谋生,但是大多数人只知道我是个平庸的老家伙蒂埃里·P。”
但加马什了解法官,知道他可不是什么“平庸的老家伙”。
蒂埃里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波伏瓦身上,“我在法庭上也见过你。”
“让·居伊·波伏瓦,”波伏瓦自我介绍道,“我是刑事调查组的警官。”
“没错。我本该早就认出你们来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但话说回来,显然你们也没料到会见到我。哪股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
他把目光从波伏瓦身上又移回到加马什身上。
“一个案子。”加马什说,“我们私下里说好吗?”
“当然可以,跟我来。”
蒂埃里领着他们穿过后门,走过好几条走廊,一条比一条暗,最后来到一间楼梯井。蒂埃里法官指着一级台阶,就好像邀请他们在剧院正厅的前排座位上就座,然后他自己也坐在一级台阶上。
“就在这?”波伏瓦问。
“估计这就是私密的地方了。那么,什么事呢?”
“我们正在调查发生在东部镇区一个村子里的谋杀案,”加马什说,坐在法官身边脏兮兮的台阶上,“叫三松镇。”
“我知道这个地方。”蒂埃里说,“那里有很好的酒馆和书店。”
“没错。”加马什很吃惊,“你怎么知道三松镇的?”
“我们在三松镇附近有处乡间住所,在诺尔顿。”
“哦。被害的女人住在蒙特利尔,在这个村子短暂逗留。我们在她的尸体附近发现了这个,”加马什递给蒂埃里那枚初学者晶片,“这个是在她的住所发现的,还有一些小册子。”他又递给蒂埃里那张聚会单,“这次的聚会被圈上了。”
“她是谁?”蒂埃里问,看着聚会单和硬币。
“莉莲·戴森。”
蒂埃里抬起头,盯着加马什深棕色的眼睛,“你说的真是她?”
“你认识她。”
蒂埃里点点头,“我刚才还在想她今晚怎么没来。她一般都会来的。”
“你认识她多久了?”
“哦,这个我得想想。不管怎么说,有几个月了,但不超过一年。”蒂埃里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加马什,“她被谋杀了,我知道了。”
加马什点点头,“她的脖子被拧断了。”
“不是摔倒?不是意外?”
“绝对不是。”加马什说。他发现“平庸的老家伙”蒂埃里消失了,现在坐在他身边肮脏台阶上的这个男人变成了魁北克的首席法官。
“有嫌疑人吗?”
“大约200个。当时举办了一个庆祝画展的派对。”
蒂埃里点点头,“当然,你知道莉莲是个画家。”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加马什发现自己突然警惕起来。面前这个男人,虽然是首席法官,但也认识被害人和她遇害的那个小村庄。
“她谈起过。”
“但这里的人不都是以匿名的身份出现的吗?”波伏瓦问。
蒂埃里笑了,“嗯,有些人的嘴巴比别人的要长一些。莉莲和她的引领人都是画家,我听到他们在喝咖啡时聊过。过段时间大家相互之间就会了解得更多,不仅仅是在分享上获得的了解。”
“分享?”波伏瓦问,“分享什么?”
“对不起,这是AA的说法。分享就是你们今天晚上听布莱恩说的那些,就是演讲,但我们不喜欢这么说。听起来更像是表演,所以我们称之为分享。”
首席法官皮诺特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波伏瓦的表情,“你觉得好笑?”
“没有,先生。”波伏瓦马上说。但他们都知道这是个谎言。他觉得既可笑又可怜。
“我过去和你想法一样。”蒂埃里承认,“在我加入AA之前,我觉得‘分享’这类词很可笑。傻瓜的拐杖。但我错了。这是我做过的最难的事情之一。在我们AA的分享中,我们需要完完全全的诚实,这有时甚至很残忍。这是很痛苦的,就像今晚的布莱恩。”
“既然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波伏瓦问。
“因为这也是解脱。没有人能伤害我们,如果我们愿意承认我们的缺点、我们的秘密。这是很有效的。”
“你们告诉大家自己的秘密?”加马什问。
蒂埃里点点头,“不是告诉每个人。我们不会在报纸上发表公告,但是我们会告诉AA的人。”
“那就会帮助你们戒酒?”波伏瓦问。
“有帮助。”
“但有些东西却很糟糕。”波伏瓦说,“那个叫布莱恩的家伙杀了个孩子。我们可以以此逮捕他。”
“你们可以,但他已经被捕过,实际上是自首,在监狱里待了五年,三年前被放出来。他已经面对了自己内心的恶魔,但不意味着它们不会再次出现。”蒂埃里·皮诺特转向探长,“这点你知道。”加马什看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但如果它们出现在光明里,它们的力量就会小很多。警官,这就是我们这么做的目的,把那些丑恶的东西从其隐藏的地方挖出来。”
“仅仅因为你们能看到它,”波伏瓦坚持道,“并不意味着你们能赶走它。”
“是的。但是直到你看到它,才会有希望。”
“莉莲最近分享过吗?”加马什问。
“从未,就我所知。”
“那么没人知道她的秘密?”探长问。
“只有她的引领人。”
“就像你和布莱恩?”加马什问。蒂埃里点点头。
“我们在AA内部选择一个人,那个人就担任了类似导师或者向导的角色,我们称之为引领人。我有,莉莲也有,我们都有。”
“你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引领人?”加马什问。
“所有的事。”
“谁是莉莲的引领人?”
“一个叫苏珊的女人。”
两位警官都在等他接着说,比如说这个人的姓;但是蒂埃里却看着他们,等待下一个问题。
“不知你能否说得更具体一些?”加马什问,“蒙特利尔的苏珊,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很有帮助。”
蒂埃里笑了,“估计是。我不知道她姓什么,但是我能做得更多。我可以把你们介绍给她。”
“太好了。”加马什说完站起来。他努力不去在意,就在他起身的时候,裤子被台阶轻轻地粘住了。
“但我们需要抓紧时间,”蒂埃里说,大步走在前面,几乎都要变成小跑了,“她现在可能已经走了。”
一行三人快速穿过走廊往回赶。当他们闯入刚才聚会的那个大房间时,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了。不仅没有人,连桌子、椅子、书和咖啡都不见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
“糟糕,”蒂埃里说,“找不到她了。”
一个男人正在把杯子放回橱柜,蒂埃里与他说了几句话,带回来消息,“他说苏珊在提姆荷顿。”
“你可以吗?”加马什向门口示意了一下,蒂埃里再次带路,跟他们一起向咖啡馆走去。就在他们等交通信号灯要穿过舍布鲁克大街时,加马什问道:“你怎么看莉莲?”
蒂埃里回头看了看加马什。这个眼神加马什了解,是法官的眼神,是在评判他人。他是个好法官。
蒂埃里转身望着车流,开口了。
“她很热情,总是乐于助人,经常自告奋勇地去泡咖啡或者搬桌椅。聚会的准备工作很烦琐,还有事后的清扫。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帮忙,但莉莲总是愿意的。”
三个人同时瞅准了车流之间的断档,一起跑过四车道的大街,安全抵达马路对面。
蒂埃里停了一下,转过来看着加马什。
“真的很难过,你知道。她的生活正重新走上轨道。每个人都喜欢她,包括我。”
“这个女人?”波伏瓦问,从口袋里拿出照片,脸上的惊讶很明显,“莉莲·戴森?”
蒂埃里看了看,点点头,“是莉莲。真是悲剧。”
“你说每个人都喜欢她?”波伏瓦接着问。
“是的。”蒂埃里回答,“怎么了?”
“哦,”加马什说,“你的描述和其他人的说法不一致。”
“真的?别人怎么说她?”
“说她残忍,喜欢摆布人,甚至虐待。”
蒂埃里没再说话,他转过身,走入一条昏暗的小巷。在隔壁的那个街区,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提姆荷顿的标识。
“她在这里。”蒂埃里说道,三人走进咖啡馆。“苏珊。”他招了招手。
一个黑色短发的女人抬起头。她应该有60多岁了,加马什想。戴着很多艳俗的首饰,穿着紧身上衣,披着一条薄披肩,大约只有3英寸长的裙子,对她那水桶一样的身材来说实在是太短了。还有另外六个女人也坐在桌旁,年龄不一。
“蒂埃里!”苏珊跳起来,搂住了蒂埃里,好像刚才没见过他似的。她明亮而好奇的眼睛看着加马什和波伏瓦,“新鲜血液?”
波伏瓦很恼火。他不喜欢这个轻佻艳俗的女人,太招摇了。现在她好像以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今晚聚会上我见过你。没关系,亲爱的。”看到波伏瓦的表情,她大笑起来,“你不必喜欢我们。你只需戒酒。”
“我不酗酒。”即使在他自己听来,这句话也好像是只死臭虫或者什么脏东西,让他迫不及待地从嘴里吐出来。可她并不生气。
但加马什有点生气了,他警告地瞪了波伏瓦一眼,向苏珊伸出手。
“我叫阿尔芒·加马什。”
“他父亲?”苏珊指了下波伏瓦。
加马什笑了,“很幸运,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关于AA的。”
他深沉的举止似乎影响了她,苏珊的笑容渐渐逝去,但眼睛还是很机灵。
很机警,波伏瓦意识到。他刚开始看成是白痴的那种目光实际上远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这个女人实际上很留意。在她的大笑和明亮的眼神后面,大脑在工作,在拼命地工作。
“那是为了什么?”她问道。
“我们能不能私下里谈一谈?”
蒂埃里离开他们,走到咖啡厅的另一侧,加入鲍勃、吉姆和另外四个男人的行列。
“你们来杯咖啡吗?”苏珊问。他们在靠近卫生间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那里安静很多。
“不了,谢谢。”加马什说,“鲍勃刚才很好心地给我倒了一杯,尽管只有半满。”
苏珊大笑起来。在波伏瓦看来,她似乎特别爱笑。他不知道那是否是在隐藏着什么。依他的经验,没有人那么容易被惹笑。
“震颤谵妄症?”她问,加马什点点头。她满眼爱意地看了看那边的鲍勃,“他是救世军,你知道。每周参加七次聚会。他以为遇到的每个人都酗酒。”
“还有更坏的假设。”
“我能帮你点什么?”
“我是魁北克警察局的,”加马什说,“刑事调查组。”
“你是加马什探长?”她问。
“是的。”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波伏瓦很高兴看到她不再那么兴奋活跃,而变得谨慎起来。
“是关于莉莲·戴森。”
苏珊的眼睛瞪大了,低声问:“莉莲?”
加马什点点头,“她昨晚遇害了。”
“哦,天啊。”她把手捂在嘴上,“是抢劫吗?有人闯入了她的公寓?”
“不,不像是偶然的,是在一个派对上。她的尸体是在花园里被发现的,脖子被拧断了。”
苏珊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对不起,我太震惊了。我们昨天还通过电话。”
“谈了些什么?”
“哦,只是随便聊聊。每隔几天她都会给我打电话,并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提到过派对的事情吗?”
“没有,她没有提过。”
“不过,你肯定很了解她。”加马什说。
“是的。”苏珊的目光投向窗外,看着外面走过的男男女女,“你是否曾经有过导师,探长?”
“我有,现在仍然有。”
“那么,你就会了解那种关系有多么亲密。”她看了波伏瓦一眼,目光柔和下来,微微笑了一下。
“我了解。”探长说。
“我看到你结婚了。”苏珊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无名指。
“没错。”加马什说。他看着她,若有所思。
“想象一下这两种关系的结合和深化。世界上没有哪种关系能像引领人和被引领人之间的关系那样。”
两个男人都盯着她。
“怎么讲?”加马什最后问。
“它虽然没有性关系,但很亲密;虽然不是友谊,但很信任。对于我引领的人,我一无所求。一无所求,只需诚实。我对他们唯一的期望就是戒酒。我不是他们的丈夫或者妻子,也不是他们最好的朋友或者老板。他们无须答应我什么。我只是在引导他们,然后倾听。”
“那么你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呢?”波伏瓦问。
“我自己的戒酒。一个酒鬼帮助另一个酒鬼。我们可以和很多人胡扯,探长,而且经常这样。但我们相互之间绝不会。我们相互了解。我们是很疯狂的,你知道。”苏珊笑着说。
这对波伏瓦来说不是什么新闻。
“你第一次见莉莲的时候她疯狂吗?”加马什问。
“哦,是的。那只是因为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都是扭曲的。她做了那么多的错误决定,以至于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关系,莉莲把她的秘密告诉了你。”探长说。
“是的。”
“那她的秘密都是些什么呢?”
“我不知道。”
加马什盯着这个防火栓,“不知道,夫人?还是不愿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