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怪 第四章

我与这起案件的直接联系,就到上面这个小插曲为止了。接下来我要写的,都是金田一耕助告诉我的,或者基于案件的相关人士,所做的记录整理出的内容。

还有,在那之后,我曾经见过一次本案的主要人物。这次经历,我会找机会再说。

从N温泉那里回来以后,由于我手头积压了一大堆工作,不得不把时间,都花在那上面了。不知何时,我渐渐淡忘了墓地里的那段小插曲。

可是,对于金田一耕助来说,那件事情,自然不是什么“小插曲”。事情与他心上人的亡夫相关,必定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不错,金田一耕助毫无疑问地,爱上了持田虹子。翻遍全世界的侦探小说,只怕也很少能看到,侦探去谈恋爱的场景,但又有谁能说,侦探就不应该谈恋爱呢?他们也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况且,金田一耕助还年轻着呢,即便陷入一场让人热血沸腾的恋情,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我回忆了一下,持田虹子的容貌和境遇,不禁觉得:她的确十分符合金田一耕助的喜好。尽管如此,我仍然从一开始就觉得,这场爱情会以悲剧收场。

那之后的一个月里,我没有见到金田一耕助。但这也不是什么意外状况。有时我们每天都会见面,有时则三个月、甚至半年都不见面。从他所从事的工作来说,这也是很正常的。

没想到的是,到了十月初,我收到了他寄来的明信片。那是从N温泉那里寄出来的。看到明信片,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明信片上的话十分简单:我再次来到了这里,回忆往日之情形,待回东京之后,会登门拜访云云。

但是我觉得,就在这简单的几句话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伤人。我久久地盯着明信片,无法挪开目光。

金田一耕助前往N温泉,一定是因为上次我们目击到的事件。不,会不会是他的心上人——虹子,遇上了什么意外?但又能是什么样的意外呢?我实在无法想象。

然而,我到底还是猜中了。金田一耕助的确是为了一究心上人遭遇的灾难的根源,才又一次去往N温泉那里的。

收到明信片的一周之后,金田一耕助忽然来找我。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高声说道:“金田一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

平时的金田一耕助,就不是个精力充沛的人,总是或多或少地,带些憔悴之色。但是,他天生有种动人的魅力,平时都是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也就没有多少人,会留意他的憔悴。

但是那天的他,似乎忘记了笑容一般,脸色十分阴沉。不仅如此,看上去还有些惊慌失措。我觉得胸口像被重重打广一拳。

“谢谢你的明信片。”我随口跟他打了一个招呼,便问2,“你去了N温泉?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我本来想马上来找您的,不过有点事情要处理……”

“你去N温泉那里干什么了?不会是去散心吧?”

“先生!……”金田一耕助突然两眼放光,郑重其事地说,“您还记得上次去N温泉时候的事情吧?我们在持田先生的坟墓边,见到了狸穴行者。”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当时,狸穴行者拿着一个木箱子,里面应该装着从持田的坟墓里拿走的东西。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被拿走?我一直都想弄明白。于是就又去了那里。”

金田一耕助仿佛要克制焦急的心情一般,刻意地用力说出每一句话。他那平时闪着聪慧光芒的清澈双眸,现在萦上了一层担忧与恐惧之色。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对他警告说:“金田一先生,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些呢?虹子小店的老板娘出事了吗?”

金田一耕助眼神黯淡,点头说道:“没错。老板娘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感觉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不安和恐惧压垮了,甚至难以活下去一般。当然,她努力不让别人发觉,但是,我能够察觉出来。而且,她发生这些变化的原因,一定在狸穴行者。”

狸穴行者——一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金田一耕助咬紧了牙,发出切齿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狸穴行者威胁老板娘了吗?”

“我不能完全肯定。但是,我偶然间看到,他抱着老板娘强吻。老板娘非常不情愿,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能不听从他一般。而且,我还知道很多其他的事情,有些不能在这里告诉您。”金田一耕助摇着头,义愤填膺地说道,“总之,老板娘一定被他抓住了把柄——而且是致命的——所以,她被他威胁。而且……您知道吗,老板娘之所以陷入这般田地,是从今年九月份开始的,也就是说,是我们在坟场,见到那家伙之后不久。”

“原来如此。”我点头叹道,“也就是说,当时狸穴行者,拿到了可以当作老板娘把柄的证据?”

“是的。但那到底是什么呢?……您也记得吧,持田恭平的墓被人掘开,头盖骨不翼而飞。而我们见到狸穴行者时,他恰好拿着一个差不多大的箱子。假如他拿走的是持田恭平的头盖骨,而以此威胁老板娘,那么,我们可以怎么推测这个故事呢?”

那一瞬间,我只感到一股恐惧的战栗穿透后背,带来一阵凉意。持田恭平是因为受到战败的打击,过度酗酒,导致脑溢血而死亡的。但是这个世上,只怕没有比脑溢血,更加不可靠的死因了。老年人的死因,其实都可以说是脑溢血。难道持田恭平的死亡,有人为操作的成分?也就是说,其实他死于谋杀,并且有痕迹留在了他的头盖骨上……

金田一耕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露出惨淡的微笑,对我说道:“没错,我也想过了。但是,假如头盖骨上有痕迹,那会是什么样的伤痕呢?毒药的痕迹,不可能留在头盖骨上,那就只能是弹痕或者击打的痕迹了……可是,要是那样的话,医生不可能不能发现。除非医生也是和凶手一伙的……为了弄清这些,我就去了N地。”

“那结果呢?”我焦急地问道。

“结果是否定的。医生断定,持田先生的头丄,绝对没有外伤存在。而且,当地有个习俗,死者下葬之前,要把头发都剃掉。持田恭平也被村里的和尚剃掉了头发。我也问了那个和尚,他说持田恭平的头上,连针刺一样的伤痕都没有。”

话虽如此,金田一耕助焦急的神情,却丝毫没有平静下来的意思。我不解地看着他,说道:“那不就好了吗?这样至少老板娘没有嫌疑了。”

“是的,理论上的确是。但我总是想不通,我总觉得是老板娘杀了持田。而且,去N温泉之后,我不仅没有消除怀疑,反而更加确信这一点,顺便告诉您,据说,持田恭平是在卧房里,抱着老板娘上床射精的时候,突发脑溢血死掉的,当时他全身一丝不挂……”

金田一耕助低声笑道。那笑声十分干涩。接着他的神色又黯淡下来,对我说道:“当然,并不是说,我因此厌恶老板娘。就算她杀了人,我也完全不在乎。如果真是她杀了恭平,那我只会同情她,绝对不会厌恶她。持田恭平这个人是个猪一样的家伙……不,应该叫他野猪。他在房事上,有着奇怪的癖好,是个虐待狂。再加上受到战败的打击,他自抱自弃,可以想象,他会对老板娘,做出什么暴行来。就算老板娘杀了他,那也是迫不得已,我觉得可以原谅。”

我感到一阵恐惧。没想到会从金田一耕助口中,听到如此冷酷的话语……我心里充满寒意,不由得为他揪心不已。

“那个老板娘最近怎么样?”

“老板娘吗?……”金田一耕助淡淡地答了一句,突然眼中有了神采,说道,“老板娘啊,最近找了个新男朋友。您可能觉得,这种时候,怎么有心情谈恋爱。其实,越是这种时候,才越有心思。狸穴行者的威胁让她恐慌不安,正是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依靠一下的时候。而恰好这时候,有个她欣赏的男人出现了……老板娘现在正在恐惧、不安和幸福混杂在一起的美酒中,享受着如痴如醉的感觉呢。”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又发出了干涩的笑声。我无奈地看着他的脸,说道:“可是,金田一先生,那你怎么办呢?”

“我吗?……”金田一耕助微微一笑,说道,“反正我只是个小丑。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发现老板娘有了男朋友之后,我反而觉得一阵心安,而且对老板娘的感情一点没变。何止没有变,简直是喜欢得不得了。只是,和老板娘现在的男朋友相比……不,根本不用比,没有谁比我更不适合,做老板娘的丈夫了,我也在反省这一点。所以,我决定静静抽身。但是,要是有人胆敢破坏,一丁点老板娘的幸福,我也绝不会饶恕他。”

金田一耕助的最后一句话,语气无比强烈,却让我放松了许多。

“老板娘的男朋友是什么人?”

“是旧子爵家的公子,当过海军中校,名叫贺川春树。”金田一耕助低声说,“战后,子爵的家族和军队都没落了,但是这个人很能闯,在黑市上挣了一大笔钱,现在还很富裕。后来他意识到,黑市不能长久,就摇身一变,成了贸易商。他是那种冒险家似的人物,对老板娘来说,这样的人可能正合适。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很喜欢老板娘。”

“可是,那狸穴行者怎么办呢?……”我不禁犹豫着,“按你说的,那家伙好像也喜欢老板娘。如果老板娘跟别人结婚,狸穴行者会善罢甘休吗?”

“我就是担心这一点!……”金田一耕助的眼睛,又蒙上了一层阴影,他对我说道,“所以我想知道,他到底掌握了什么把柄。不弄清楚这个,我就无从下手。可恶!这家伙到底知道什么……”金田一耕助十分不耐烦地说,“不管怎么说,先生,这家伙不可小看。我用了各种方法,详细调查了他的经历,但就是不知道,战争之前,他做过什么。这就可以想象,他一定在过去,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只要能够弄明白这个……只要知道他想掩盖什么……”金田一耕助恨恨地说道。

那天,在金田一耕助的邀请下,时隔很久之后,我又去了一趟银座。不知道是金田一耕助有意安排,还是机缘巧合,我意外地见到了老板娘的恋人。

那是在一家百货大度的七楼。金田一耕助的一位画家朋友,正在那里举办个人画展,金田一耕助让我也去捧场,我们便去了。

画作本身并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虽然这么说,有点驳金田一耕助的面子,但作品实在稀松平常,不值得专门办个画展。

但就在我们看着画,走到会场中央的时候,金田一耕助突然僵立在了原地。

“金田一先生,你又怎么了?”

“嘘!……”金田一耕助低声让我噤声,向另一侧努了努嘴。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虹子小店的老板娘站在那里。老板娘不是独自前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和她一起。看着金田一耕助的表情,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老板娘的恋人——贺川春树。

的确如金田一耕助所说,那是个帅气的男人。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浅黑色的脸庞方方正正,充满了男子汉的气概。身上的着装既不沉闷,也不花哨,显得极为优雅。

的确,虽然这么说,对不起金田一耕助,但是,两人一对比,就能看出有天壤之别。金田一耕助失恋也是理所当然。

但是,我却并没有对这位,令我敬爱的朋友失恋的男子,抱有什么愤恨之心,相反,我甚至有些感谢他。

老板娘一边看着绘画,一边对身边的男人说着什么,眼神里流露出倾慕之色。男子微微欠身聆听,过了一会儿,对老板娘耳语了几句,只见老板娘开心地笑出了声。

“先生,咱们走吧。”

金田一耕助突然转身,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开了。他皱巴巴的裙裤下摆,宛如倒过来的漏斗一样散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