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九年五月五日至十七日 第六十七章
救护车赶到,送我们所有人去医院。我的伤其实并不重,那一刀没有劈中重要部位,但失血害得我虚弱和昏昏沉沉。我吊了一夜各种点滴,警察、护士和调查局探员走进走出,从不敲门。
卡罗尔·弗洛斯基做了手术,第一粒子弹击碎她的股骨,嵌在大腿根。第二粒子弹穿过肩膀,切断了肌肉和神经。警察从我家的地板里挖出子弹。
达妮因为休克接受了短暂的治疗,然后被带去警局录口供。她询问过我的情况,但没有要求见我。
克莱尔也一样。她几乎没受伤,身上只多了几小块瘀青和颈部的刀口——其实非常浅,是我开公寓门时弗洛斯基吓了一跳,失手划破的。可是,从揭开封嘴的胶带开始,克莱尔连一个字也没说过。她看上去挺好,用点头和摇头回答问题,用吸管吸护士手里的果汁。护士推着我去缝针的路上,我在急诊室看见了她,我喊她的名字,她却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她在北卡罗来纳打高尔夫的父亲包飞机连夜赶了回来,母亲明天从香港回纽约。
汤斯带着包括特伦斯在内的一队探员来找我,逼着我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讲述经过。我提到玛丽·方丹的信件还在我家,两名探员跑出房间。他们似乎还拿不准我到底有没有罪,我不禁想起克莱尔的高价律师。估计他已经放弃了我的案件。再说我实在太晕眩和虚弱,没精神担心这些。我脑袋里基本上只有克莱尔,得知她父亲已经来接走了她,我终于沉沉入睡。
第二天早上,他们用警车送我回家,邻居纷纷打开门,讶异地看着警察护送我穿过走廊回到公寓房间。家里一片狼藉,警察和探员造成的损坏远远超过弗洛斯基。汤斯很快驾到,看上去比我疲惫。其他人离开,我问他喝不喝咖啡,他说好,然后在厨台前坐下,喟然长叹。
“唉,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他说。
“妈的。”我说。我企图单手煮咖啡,结果咖啡粉洒得满台子都是。汤斯起身帮忙,将咖啡粉扫进过滤器。我看见其中混了些陈年面包屑,但决定还是不说为妙。
“先听好消息。”我说。
“她承认杀了人。昨晚签了自白书。”
“坏消息呢?”
“她承认杀了人,”汤斯重复道,坐下看咖啡滴进咖啡壶,“所有案件。包括克雷要为之被处死刑的那些。”
“哦,我明白了。”我也坐下,“她怎么说?”
“她说她始终和儿子保持联络,从来没离开过儿子。说她在寄养家庭找到儿子,一直偷偷见他。他长大以后,母子重新团聚。唯一的问题是儿子开始拍摄女人。她不答应。她说她知道女人是什么货色,她自己当过妓女,说她一眼就能看穿那些姑娘。她们在诱惑她儿子,企图抢走他。因此他拍摄模特时,她会监视那些姑娘,事后一一残杀。达利安被捕以后,她去念了个法律学位,就是为了帮助儿子。这一点我核实过。审判期间他只有政府指定的公设辩护律师,五年后她才当上他的律师。把自己变成死刑专家,只是为了替儿子辩护。这个女人也确实了不起,虽说脑子用错了地方。”
“你相信她?以前那些女人也是她杀的?”
“当然不信。这是她救儿子的最后一招了。你相信吗?”
“不相信。”
“但问题是她不需要我们相信。她只需要一名法官认为她的供述足以怀疑原有判决,甚至能成为新的证据,据此签发令状,重启她儿子案件的庭审。然后呢?如果她在庭审时作证说那些女人都是她杀的,那么检察官可就有得忙了,必须同时证明克雷有罪而她无罪。陪审团到最后说不定就是无法达成一致,谁知道还会怎么样?当庭释放都有可能。总而言之,我认为这就是她的计划。”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瓶阿司匹林和一瓶胃药,摇出几粒,像吃薄荷糖似的慢慢吞下去。
“要水吗?”我问。
他摇摇头,吞了下去。“你认为她为什么想杀你?”他问。
“她知道我查到她了,或者很快就要查到了。克雷的寄养家庭屋后有一片树林,他在那儿拍什么艺术课的照片。我认出我在弗洛斯基的办公室见过那儿的照片。所有事情一下子就对上了。我知道了她是他的母亲。她肯定和杀人案有关系。”
汤斯精神了起来,说:“我派人去拿那张照片。”
“她肯定跟踪我去了那儿。特伦斯打电话提醒我,但我以为……”我犹豫了,“以为是另外一个人。总之,弗洛斯基看见我掌握了所有线索,知道我弄清真相只是时间问题而已。我认为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决定做掉我。她回到我家等我,却撞见了克莱尔。”
“有道理。”汤斯赞同道,“克莱尔不走运。弗洛斯基撬门进来时她正好在,所以她必须杀了克莱尔,把现场布置得和其他案件一样。但你提前回来了。”
“我叫了出租车。”我说,“我从不叫出租车。”我在心里怒骂自己。能救下克莱尔的性命,居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可怜的奇迹——在烂泥塘滑跤,吓唬自己,搭出租车——感觉像是被侮辱得更彻底了。可怜的克莱尔。
汤斯对厨台点点头,说:“咖啡好像好了。”
“哦,对。”我站起来,“加什么?牛奶?糖?”
“都要。”
我倒了两杯咖啡,取出牛奶和糖。汤斯加牛奶加糖,乐呵呵地喝了一大口。这是他第一次问我的看法,我意识到他就算还没有正眼看我,至少也不再鄙视我了。可是我比以前更鄙视自己了。汤斯站起身。
“休息一下,明天来我的办公室签你的证词。”
“我现在就可以去。”
“明天好了。上床睡一觉吧。谢谢你的咖啡。”
“好。”我说,坐在原处听着他离开,然后过去锁门,接受他的建议。我需要休息,但我没法上床睡。想到走进那个房间就足以让我再次看见克莱尔被堵住嘴捆在床上,咽喉淌下一缕鲜血。于是我打开电视躺在沙发上,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睡觉的,第二天、第三天和第四天也都一样。持续了很久。
我试着打给克莱尔,但手机和住宅电话都没人接,留言从来不回,短信和电子邮件也一样。我给达妮留言后倒是立刻就收到了回电。
我接起电话,听见她说:“嗨,一向可好?”
“还行吧,谢谢你。”
“说什么傻话。只是撞上了而已。”
“撞上了?你太强悍了。你在哪儿学的好枪法?”
她笑道:“在我姐姐死后学的。我做梦都想追查凶手,于是开始去靶场。我有一柜子枪械打算用在他身上,让他尝尝他对我姐姐做的事情。后来警察抓住克雷,但我的习惯留了下来。大概能让我感觉比较安全吧。有点发疯,这我知道。偏执狂。”
“呃,我没学过心理学,”我说,“但既然你的看法完全正确,那就恐怕不能算偏执狂和发疯。”我对她说了我发现的那封信,还有那封信如何指引我去找克雷的寄养家庭。
“对,信是我写的。”她说,“我开车经过那幢屋子。好多次。实话实说,他完全就是我学心理学的原因。我大概不希望你知道我有多么渴望复仇。哪怕他已经落网,但我心里还是在追杀他。我能说什么呢?我有很多包袱。只要他活着,我就不可能卸掉。”
我想到达妮抓住弗洛斯基导致的法律困境,但没有提起。也没提起我对她的那些阴暗疯狂的念头。我说:“今晚我请你吃饭吧,感谢你救了我的命。两次。所以甜点也包括在内。礼物不算豪华,我知道,但我这条命也值不了几个钱。乘以二也一样。”
她笑道:“我得想想。”
“要带枪来也行,但你要记住我只有一条胳膊,你那是占我的便宜。”
她又轻声笑笑,我隔着电话似乎都能看见她的笑容,但她说:“可是,我不确定我们应不应该见面。”
“哦,我明白了。”我听懂了她的意思,“为什么不呢?”
“只是,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不可能变成一对普通男女,面对面坐着分食无淀粉巧克力蛋糕。不是你的错,你是好人。但就像我说的,我有许许多多包袱。”
“每个人都有包袱。至少咱俩的包袱能配对。”我说,这次她真的笑了,“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能帮你减轻负担。”
“不。”她静静地说,“世界就是这么运行的。人们必须背负自己的包袱。”
我说我明白,她说对不起,我说没关系,我们又热情但尴尬得绝望地寒暄了几句,然后说再见。我知道她说得都对。我们走得太远了,不可能回头重新越过那条线。我的问题——或者换其他的名词也行:情感障碍、不信任、怀疑——比她知道的更加绊脚。尽管我在电话上那么说,但她仍旧有可能是个疯婆娘。可是,我忍不住觉得我搞砸了一段好情缘,也许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一段情缘。
然后,反正我也睡不着,便坐起来继续写那本佐格小说。我需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