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Slasher废园杀人事

帖之真发动引擎,正欲驱车出发。

“喂,别把饮料罐子往车上乱搁,喝完了就扔到那头的垃圾箱里,快去快回。”

帖之真通过后视镜注意到二人的举动,立刻出声制止。

“不是吧,阿帖,别难为人。”

“怎么就为难你们了?虽说是Rosso的车,那也不能随便糟蹋。”

“那你就高兴让我们回变态男的店里去?”

“你们不也在店里买了果汁吗?”

“是在外头的自动贩卖机。”

“自动贩卖机旁边肯定有垃圾桶,快去扔了,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没门儿,绝对不回那儿去!”

惠利香似乎没勇气插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前辈们斗嘴。

“请问,能暂时放在垃圾袋里吗?我带着塑料袋。”

莓拘谨地从后座递出一只便利店使用的白色塑料袋。

“真是帮了大忙,那就由我来保管袋子和饮料罐吧。”

骑岛接过两人的空罐放进塑料袋里,垃圾问题顺利解决。

“阿帖这人,平常明明挺温柔体贴,偶尔又冷冰冰地不近人情。”

玲子鼓起脸颊冲驾驶席抱怨起来,惠利香也盯着前座,但并未过多表示赞同。

当事人帖之真事不关己地发动汽车,刚一起步,他却愕然低呼。

“快看,刚才的老人家——难不成在为我们送行?”

一车人呼啦扭头。

透过后车窗,“White Wood”寂寞的身姿正急速远离,就在油站前方,茕茕孑立的老者的确僵硬地举着右手,但他并未挥动手臂,从车里看去,那就似一尊不祥的木雕人像。

“阴森的加油站和杂货铺,寡言的老人再加变态男,这段插曲还真够意外。不过对Rosso的工作来说,反倒更能营造气氛,就当意外收获吧——”

这时,帖之真总算记起被遗忘的话题。

“对了,阿豪,最关键的活动内容还没说明呢,你看怎么着?”

“我是希望在跟部长和阿森会合之前为各位作个大致介绍,不过……”

坐在副驾驶席的骑岛低头看了看表,此举让车尾的莓深深埋下头去,她一定在为自己的过度解说自责吧。

“距离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刚好这条路上也没别的车,我可以悠着点儿开,阿豪就抓紧时间吧。”

“让你费心了。那么各位,继续先前的内容——”

说着骑岛再次举起摄影机,从驾驶席的帖之真开始,一直到后座以玲子为首的女性阵营,全都仔仔细细收入镜头。

“敝公司Profondo Rosso的主营业务分为两大块,一是将被埋没的欧系恐怖名作制作为DVD销售,另一部分则瞄准原创影像,推出了‘怪异探访’系列。”

“欧系恐怖是什么呢?”

惠利香立刻插问,但询问对象并非骑岛,而是玲子,方才的变态男事件似乎让她对玲子产生了亲近感。

“说是欧系恐怖,实际上意大利和西班牙两国的恐怖片占绝大多数。”

不过回答者仍是骑岛。

“可不是,Profondo Rosso在圈里老有名了,跟EPCOTT齐名呢。”

帖之真的补注涉及行业内情,玲子或许另当别论,但对惠利香和莓来说恐怕不明所以。

然而两人并未出声提问,莓担心打断骑岛解说,惠利香则是不知从何问起,不过大家都把二人的疑惑看在眼里。

“这些话我们也就私下里说说,单纯的恐怖片的确难有好销量,先不论质量好坏,好莱坞大片或是话题作品倒不愁没人埋单,但敝公司制品以二十世纪六十到八十年代的意大利和西班牙恐怖片为主,比如《疑犯禁照》和《穿黄睡衣的女孩》,对日本恐怖迷而言也属偏门,这类作品的购买人群相当有限。”

“所以说,‘怪异探访’系列才是Rosso的财源。”

“啊,感激不尽。”

玲子业务性的补充换来骑岛诚恳的致谢。

“托二位之福,这一系列成绩斐然。当然,偶尔也有失败之作,但大部分商品销量优异。敝公司算上社长共有七名成员,可说多亏‘怪异探访’系列的成功才得以维系经营。”

“阿豪,所谓失败之作,其实就是体现社长个人口味的部分吧?”

“也、也不能一概而论……”

“哈哈哈,你就别掩饰了。那种性质的DVD啦、录像带啦,能卖的无非是探访古怪场所,或者展示灵异照片、幽灵视频。要说千篇一律吧,偏就有人买账,如果换了目黑雅叙园、吉见岩窟旅馆或是会津的蝾螺堂,那些热衷怪谈影像的小鬼可不吃这一套。虽然从广义上讲,那些地方也跟怪谈沾边,但相比‘怪异探访’系列的一贯风格,无疑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真意外,那种脱轨的策划竟然是社长先生的点子。”

骑岛似乎并不愿意提及这一部分,玲子却并不照顾他的心情。

“我猜猜看啊,照你家社长理解,这档节目应该以广义的古怪离奇为主题,借机在日本各地来一趟幻想旅游。不过他也清楚这种影像难有销路,所以系列最初依然从有固定市场的灵异事件入手。”

“正如帖先生所言。”见骑岛直率地点头称是,帖之真乐呵呵地解释起来。

“前阵子不是跟你家社长一起喝酒吗?其实都是社长当做花絮自曝来着。好在年轻人都乐意把怪谈当娱乐,照这条路走暂时就不用担心销量。阿豪不也说吗,只靠意大利西班牙恐怖片,公司就得歇业了。”

“嘴上这么说,结果还是不知不觉地露了本性,真符合社长先生的风格。”

玲子善意的揶揄后,莓也一反沉默。

“我也同洞末社长略有交谈,他对建筑物很执著——不,并非局限于建筑本身,还包括其中的氛围,奇妙反常的场所或空间想必让他深受吸引。”

“霍,小莓真不简单,很敏锐嘛。”

莓难得主动加入对话,帖之真立刻附和示好。

“过奖了,只是因为我也有相同的爱好而已。”

在莓近似低喃的回应之后,玲子略带不安地接过话题。

“对社长和小莓来说,接下来的行程相当于圆梦吧……可我总觉着那地方不只是灵异场所那么简单……”

“本次策划由社长亲自操刀,的确有别于通常。”

玲子的忧虑正中骑岛下怀。

“纪录片的存在由来已久,本次策划正是借鉴此法。这类作品可以将计就计地靠穿帮镜头娱乐观众,也可以高杆到以假乱真,二者间的等级差异不言而喻。”

“举例来说,前者的代表是曾经在朝日电台播放的《星期三特别节目:川口浩探险队》,后者嘛,首推电影《布莱尔女巫》吧。”

“两者我都租碟看过,川口浩的耍宝卖傻倒还能看,《布莱尔女巫》可就完全没意思。”

玲子对帖之真的推荐不以为然。

“那部电影原本应该在没有任何预备知识的情况下观看,最好听过‘这部片子的影像全是实拍’之类的传说。行销方也正是瞄准这一点,电影上映之前就利用网络煞有介事地散布风声,这一手干得很漂亮,只可惜炒作过了头,到头来成了彻头彻尾的商业片,对这部片子来说也够讽刺了。”

“原来如此。”

“被包装为商业片引进日本,多少也算不幸吧。还不如像乔治·罗梅罗的《活死人之夜》那样,最初以汽车电影院形式播放,接着靠口耳相传逐渐显现自身价值,这种走红模式更加理想。”

“是啊,如果事先没有任何了解,夜里偶然放着录像看一看,可能还真的被吓住。这么说,Rosso的新策划是打算挑战《布莱尔女巫》路线?”

“社长的目的并不在此。自那部电影暴红之后,模仿者多了去,存世的灵异影像和咱们的‘怪异探访’系列也都算相同性质的作品。”

“事实上,此次策划关系到社长长久以来的梦想。”骑岛仿佛计算着时机般见缝插针,玲子不解地歪了歪头。

“社长先生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制作Profondo Rosso自己的原创电影呗。先前我听阿帖说过,就连这公司名都取自社长先生大爱的意大利电影来着。”

“是达里奥·阿金图执导的作品,在日本都管它叫《阴风阵阵2》。因为《阴风阵阵》很卖座,在它之前拍摄的《夜深血红》——英文译作‘Deep Red’——就被擅自安上了续集的名字。反正日本取名都爱这样,什么续集啦新篇啦,其实大多跟前作没啥关系。补充一句,社长他正是阿金图的超级粉丝。”

“没错没错,就是那位达里奥导演,一提到他社长就超级热情。那导演不是特喜欢拍摄犯人的住家和杀人现场一类的建筑吗?社长曾经欢天喜地地介绍过。”

“我都不知道听他讲过多少次了。”

“这不挺好吗,阿帖也乐在其中呢。”

“话是这么说……对方是艺术大学电影专业出身,那是真有两把刷子,我就惨了,没半点儿专业知识。”

“哪儿的话。阿帖最初或许只是仗着脸蛋儿漂亮过了试镜,不过后来也积累了不少经验嘛。”

“唉,玲子嘴真毒。”

“我是夸你呢。不过说真的,社长先生是科班出身,现在又经营着Rosso这样的公司,肯定很希望制作自己的电影吧?”

“没错。我是有心无力,但社长不同,无论导演、剧本、摄影还是剪辑,对他来说全都得心应手。”

骑岛之言让玲子若有所悟地讶然惊呼。

“等等,等等……全都得心应手——不是吧?!难不成,我们这是要以魔庭为舞台拍电影?”

“答对一半。是吧,阿豪?”

“是的,如帖先生所言,这是其中一半目的——”

前面二人打着哑谜,似乎只有他俩对一切心知肚明。

“什么叫一半?到底怎么个一半法?你们说什么一半呢?”

玲子噼里啪啦一通追问。

“呃,不是说拍电影吗——”

骑岛有些招架不住玲子的汹汹气势,一下没了底气。

“拍电影?去当真发生过杀人事件的地方拍恐怖电影?贵公司社长的爱好还真别致,这种片子能卖钱?这种恶趣味的——得了,我也不说什么漂亮话,只靠这种噱头就想卖座,怎么想都……”

“所以说啊,拍电影只是其中一半而已,剩下一半得靠老本行的伪纪录片。”

帖之真的补充更让玲子一头雾水,解说工作再次交由骑岛负责。

“简而言之,这部电影瞄准出租市场,按照设定,在拍摄途中会发生各种难以解释的怪异现象。当然,这一手法在过往的恐怖片中屡见不鲜,就算煞有介事地卖力鼓吹,至多不过为了宣传造势,重点仍是电影本身,所谓怪异现象只是插花而已。”

“社长是打算反其道而行之?在如假包换的命案现场拍恐怖片,结果当真出了怪事——这回是打算收录这种影像?先不说能不能拍成,类似的作品早就多了去了吧……”

“不,这种套路骗不了人,而且会影响关键的电影拍摄,我们自然不会把影片重点放在怪异现象上。”

“也对,那种造假伎俩保准一下就穿帮。”

“归根结底,我们会把电影当做独立作品进行制作,至少会以电影拍摄为核心。另一方面,又会借拍摄花絮之名收录现场发生的各种离奇现象,时而主动抓拍,时而无意间收入镜头,这一部分并不放入电影,而是当做单独的商品进行贩卖。总结来说,电影是虚构的,花絮是真实的,这就是本次策划采用的手法。”

骑岛的说明告一段落,帖之真瞟着后视镜继续补充。

“电影当然是虚构的,社长正是打算利用这一理所当然的事实,给原本劣质到喷饭的伪造纪录片赋予某种程度的真实性,这才是最终目的。不过嘛,不管电影和花絮的拍摄有多顺利,这一手的破绽总归没法避免。于是乎,为了尽量蒙混过去——不对,应该说为了尽可能地真实,才特意挑了一蓝的魔庭当舞台。”

“那部电影,该不会打算借鉴一蓝的《Slasher废园杀人事件》来拍吧……”

玲子的不安预感越发强烈,骑岛立刻印证了她的猜测。

“真是敏锐。实际上候补原作有两部,其中之一就如玲子小姐所言,一来小说舞台和废园相差无几,再者作者本人也在园内失踪,对拍摄恐怖片而言可谓得天独厚。”

“得天独厚呢……”

“另一候选是火照阳之助的《断头森开膛魔之井》,社长个人相当欣赏这部作品,一直考虑将它拍成电影,就算没有本次策划,恐怕也只是迟早而已。拍摄这一剧本需要将舞台从原作的森林搬至废园,水井的处理也成问题,不过这种程度的改动也在允许范围之内。”

“那个,Slasher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唐突的发问来自惠利香,数次被提及的小说名总算让她逮住话题。

“在恐怖电影,特别是凶杀类恐怖片中,Slasher多指开膛破肚或者死亡倒计时一类的血腥作品——”

纵使被惠利香中途打断,骑岛并未露出丝毫不快,仍友好地作着说明。

“简单来说,如果一部恐怖作品中有杀人魔或怪物,将登场人物一个接一个残忍地杀害,那就能称之为Slasher。归结而言,重点是在作品的舞台中有那么一种存在,会将到访的多人团体逐一杀害,这是基本设定,也算是恐怖片的王道吧。《Slasher废园杀人事件》就遵循这一规则。”

“怪物也不错,不过我更偏好身份不明的杀人魔。”

帖之真挑着合意的话题不时插嘴。

“的确符合阿帖的作风。就算真实身份已经显而易见,杀人魔仍会戴着面具直到剧末,最后当着唯一的幸存者自曝真面目——”

“没错没错,如果犯人真身出人意料那是最好,不过最好别抱太大期待。”

“这么说,也能归到推理类?”

玲子提出了朴素的疑问。

“敝公司出品的意大利恐怖片多被归为‘Giallo’,在电影用语中表示带有推理意味的惊悚片——”

“补充一点——既然是意大利的片子,就别指望能和英国悬疑比推理,再说片子里也几乎没有伏笔供人推敲。”

帖之真接过骑岛的话头,虽是挑刺,听起来却相当乐在其中。

“的确如此。虽说故事中也有搜寻犯人的意味,但根本别指望能有理论性的推理。这类作品的看点也绝非解谜,而在于如何将登场人物残忍虐杀,比起悬疑更偏重惊悚,早前有专用术语Thriller,称呼这类作品正合适。”

“如果援引一蓝的文章:身份不明的杀人魔使用多彩新颖之手法——但并不强求其必然性——展开残虐猎奇性连环杀人,重在创新场面的拍摄,力求体现杀人之美学。另一大特征,被害者以妙龄女性为众,仅由译名即可会意。这是他对Slasher的定义。”

“帖先生真不愧内里行家,佩服佩服!顺带一提,一蓝所言仅由译名即可会意,例子包括《模特连环杀人事件》《恶魔之性:全裸美女惨死之谜》《美女连环杀人魔》《巴塞罗那美女连环杀人事件》,诸如此类。”

“能把这些名字噼里啪啦地往外倒,阿豪也是牛人呢。”玲子半带愕然地吐槽。

“好复杂的样子!”惠利香冷不丁抱头嚷嚷。

“Slasher的意思是明白了,可是又要照着Slasher拍恐怖片,又要拍花絮,而且花絮还要做成灵异视频,所以骑岛先生才连出外景的样子都拍个不停吗?这都什么跟什么呢,惠利香头都大了!”

“嗬,还真被惠利香找准重点了。”

骑岛兴冲冲地指着自己摆弄的摄影镜头。

“今天拍摄的影像预定会用作电影花絮,当然不会全数使用,或者说绝大部分都派不上用场——可不是,连制作揭秘都给收录了——不过要想制造真实性,这些视频能够起到奇效。总结而言,本次拍摄将使用多重手段,为影像中的怪异现象赋予最大程度的真实性——这就是我们的目标。”

“心情上表示理解,可是还偏偏选上货真价实的杀人现场……”

玲子仍对舞台选址耿耿于怀。

“而且我感觉还不只案发现场这么单纯——怎么说好,比如修建之初就被诅咒之类,总之那地方怎么想都不寻常。那个魔庭出事已经不是一两回,进去拍电影可别出状况才好……”

“不是说了吗,我们的目标就是出状况……”

“我是担心弄假成真!只是拍到奇怪的画面倒还好,如果当真遇上危险又该怎么办?”

“枉死的被害者们没法成佛升天,于是变成死灵袭击我们?失踪者的遗体其实被埋在庭园当中,终于变成僵尸苏醒?抑或里面住着身份不明的杀人魔,保管让入侵者有去无回?”

帖之真乐在其中地挨个举例。

“帖前辈,别忘了还有异母兄妹的畸形后代,小孩子长大之后变成杀人魔在庭园里游荡什么的。”

惠利香故意为他的玩笑添油加醋。

“哦哦,还有这一手。不过惠利香啊,就算真有那种家伙,现在最多也不过七八岁,估计还构不成威胁。”

“不是普通的小孩子哟,有怪物一样的气力呢。”

也不知惠利香的回答有几分认真,总之二人的对话让玲子气不打一处来。

“死灵也好僵尸也好杀人魔也好,能有才怪,当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畸形。我没跟你们开玩笑,阿帖你也清楚得很吧。”

“嗯,很清楚,不过玲子你的担心太抽象了。要说诡异,那些个传说有幽灵出没的灵异场所够玄乎吧,咱们‘怪异探访’系列不知去了多少次,不也照样好好的吗?没道理单把这回的魔庭想象得那么危险。”

帖之真这一席话让玲子哑然无语,车内顿时陷入压抑的寂静,方才你来我往的热闹劲头更显此刻空气的凝重,气氛一片黯然。

“唉,肚子都饿了。难怪,都一点半了呢。”

没料竟是惠利香打破沉默,也不知她是否有意为之,至少车内的空气稍有改善。

“晤,原计划本该更早抵达现场……”

骑岛将视线从镜头移至手表。

“很抱歉,判断失误。便当和各位的行李都在打头阵的那辆车里,会合之前还请稍事忍耐。”

仿佛为了配合他的台词,汽车从平稳上升的缓坡进入了蛇行般崎岖的山路。

四围越发暗淡,向外望去,道路两旁葱郁茂密的树木遮天蔽日,几乎断绝了乌云之下本就微弱的阳光。

难得被惠利香重新带动的明快气氛,也在没顶的阴霾中转瞬即逝,车内再次被压抑沉重的空气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