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玛丽·皮姆十六岁时暗自决定,这该是她告别童贞的时刻了。那天,她假装青春期忧郁症发作,让女舍监把她放到床上,逃掉曲棍球比赛。

她躺在病房,瞪着墙壁,直到三点的钟声响起,她知道女舍监会开始休息直到五点。她看着手表确认时间,又足足等了五分钟,摒住呼吸三十秒,这招总能帮她鼓起勇气。然后,她踮起脚尖走下屋后的石阶,经过厨房与洗衣房,穿过阴湿的草地,到一间砖砌的旧陶坊,园丁助手在那里用毯子和旧麻袋搭了一张临时床。结果比她所期盼的更叹为观止,但她事后屡屡回味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她当时的想法:大胆躺在床上,裙子撩到腰,她知道没有任何事可以阻止她,因为她已下定决心;自由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已跨过边界,进入罪恶的疆土。

而这就是她此刻的感觉。她一本正经地坐在卡罗琳,兰斯登陈设过度的客厅正中央那排座位上,置身于硕大的泰式桌、俗艳的中国画和满柜子工厂出品的佛像之间,聆听卡罗琳端起皇后似的架子,滔滔不绝地在外交官夫人协会维也纳分会最后一次会议唱出最后一首美丽的哀歌。我做得到,玛丽告诉自己,平静得不露痕迹。就算这个办法行不通,我也会用其他方法办到。她瞥向窗户。对街那辆租来的奔驰车里,乔琪和傅格斯头挨头坐着,这对恋人假装查阅街道图,却还是盯着前门和她停在卡罗琳车道上的路虎。我会从后面离开。以前行得通,现在也行得通。

“所以一致同意,”卡罗琳哀恸地说,“外交部稽核对本地生活开支的报告既未反映实情,也不公平。必须立即组成财务小组委员会,主席,我很高兴,由麦克科密克夫人担任。”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鲁思·麦克科密克是经济公使的太太,因此是个财务天才。没人提到她和荷兰武官乱搞。

“小组委员会会列出我们所有的论点,而且必须写成书面的反驳意见,提交我们在伦敦的协会,通过适当途径送给稽核长本人。”

十四双纤纤玉手,包括玛丽的,啪啪拍出女高音似的喝彩。太棒了,卡罗琳,太棒了。来生,该换你当前途似锦的年轻外交官,让丈夫留在家里效法你。

卡罗琳转而讨论其他事项。

“下星期一,我们每周例行的跨大西洋午餐会,在曼吉餐厅。十二点半,每个人四百先令,现金,包括两杯酒,而且请别迟到,因为曼吉先生好不容易才答应给我们一个单独的房间。”停顿。说啊,你这个笨蛋,玛丽催促她。卡罗琳没说。还没。

“然后星期五,一个礼拜之后,拜托,马乔莉,德·威佛要在这里给我们上一堂精彩的有氧运动课,她以前在苏丹的时候开班授课,非常成功。她先生在那里是第二号人物。对不对,马乔莉?”

“噢,其实是代办。”马乔莉在前排叫嚷,“大使十四个月的时间只在那里三个月。布莱安没领额外的津贴,但那不重要。”

行行好!玛丽愤怒地想。就现在!但她忘了潘妮,夏洛该死的丈夫得了一枚奖章。

“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恭喜潘妮,因为这么多年来她给詹姆斯无比的支持,没有她的支持,我敢说他一定什么都得不到。”

这显然是个笑话,因为引来几个人的狂笑声,但在卡罗琳悲伤的凝视下,笑声渐息。她换上官方化的哀悼声调。

“玛丽,亲爱的——你说你不介意我提的?”——玛丽很快地把视线移向自己的膝盖——“我相信每个人都希望我说,我们对你公公的去世觉得很遗憾。我们知道马格纳斯受到很大的打击,我们希望他很快恢复过来,回到我们身边,用他—贯的快乐让我们开心。”

同情的交头接耳。玛丽低声道谢,身子仍前倾。她感觉周围有一阵焦急的沉默,每个人都等她抬起头,但她没有。她开始摇头,看见真的眼泪淌过她紧握的双手。她发出一声哽咽,仍然坚决低着头,什么也不看,但她听见和颜悦色的辛普森太太,使馆警卫的太太,说:“过来,亲爱的。”并用厚实的臂膀抱住玛丽的背。她又哽咽一声,半真半假地推开辛普森太太,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泪如雨下:为汤姆流的泪,为马格纳斯流的泪,为在陶坊遭蹂躏流的泪,我敢说我一定怀孕了。她让辛普森太太搀着她的胳膊,她摇头顿足说:“我没事。”她走到玄关,发现卡罗琳,兰斯登跟着她出来。

“不,谢谢…—真的,我不需要躺下…—我只是想散一下步……给我外套,好吗……蓝色的,有毛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真是太好心了……噢,天哪,我又要哭了……”

在兰斯登幽深的后院里,她沿着小径漫步,仍旧低头弓背,直到小径没入掩蔽视线的树林里。

然后她开始加快动作。训练,她满怀感激地想,拔开后门的门闩:训练让她保持冷静。她迅速走向公车站。每十四分钟有一班车。她翘首等着。

“真是太棒了。”曼布瑞太太心满意足地大叫,在布拉德福的玻璃杯里斟上她家酿的接骨木花酒。

“噢,我觉得很有远见,也很合理。我从来不认为战争部有这种脑瓜子。你说对不对,哈里森?没聋吧,”他们等待时,她对布拉德福解释说:“只是思考迟缓。对不对啊,亲爱的?”

哈里森·曼布瑞刚从花园尽头的溪流砍了芦苇过来,仍旧穿着防水长靴。他块头很大,柔弱无力,粉红色的纯真脸颊和如丝绸的白色头发,七十岁了犹有童颜。他坐在桌子另一端,把自家烘烤的饼干泡进装在写有“爷爷”的大陶杯的茶里。他移动的速度,布拉德福估计,大约只有他老婆的一半,讲话的音量也只有他老婆的一半。

“噢,我不知道。”等所有的人都已忘记问题是什么,他才开口说,“是有些很聪明的家伙。

到处都有。”

“问他关于鱼的事,他就会答得快很多。”

曼布瑞太太说。她冲到房间的角落,从伊夫林·沃作品集中间抽出几本相册。

“鳟鱼怎么样,哈里森?”

“噢,它们很好。”曼布瑞咧嘴笑着说。

“我们不准吃鳟鱼,你知道。只有梭子鱼可以。有兴趣看我的照片吗?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做成历史画册?别告诉我,成本要加倍。《观察家报》说的。图片会让书的成本加倍。但我觉得,吸引力也会加倍啊。特别是附有生平传记的。我没法读传记,如果看不到传主的话。哈里森就可以。他是个动脑的人,我是视觉动物。你呢是那一种?”

“我想,我可能和你比较相近。”布拉德福带着微笑说,又在扮演令人厌烦的角色。

这个村庄是散布在巴斯边缘的半都市化乔治式新小区中的一个,拥有特定地位的英国天主教徒选择在此地离俗群居。这幢小屋位于村子较靠田野的一端,是沙岩盖的小庄园,狭窄的花园向一湾河流倾斜。他们坐在凌乱的厨房里,有轮的椅子上,周遭尽是待洗的碗碟和可能是许愿用的小摆饰:一个破损的露德圣母玛利亚陶土徽饰;一个松散的蔺草十字架塞在锅后面;一串孩子玩的悬吊纸天使在风中旋转;一张罗纳德·诺克斯的照片。他们谈话时,浑身脏兮兮的孙儿女们不时转来转去瞪着大人看,直到身材高挑的妈妈们来把他们全赶出去。这家人永远都陷在善良的混乱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宗教的迫害意味。白灿灿的朝阳刺穿巴斯的迷雾。屋檐的承溜有水缓缓滴落的声音。

“你是搞学术的?”在桌子的另一头,曼布瑞突然开口问。

“亲爱的,我告诉过你了。他是个历史学家。”

“先生,嗯,我想,或许该说是退休的骑兵比较贴切,坦白说。”布拉德福回答说,“我运气很好,得到这份工作。如果没这个机会的话,我早就被束之高阁了。”

“什么时候会出版?”曼布瑞太太大声吼道,好像每个人都耳聋似的。

“我应该提早几个月知道,才能先向兰雍太太太登记我的名字。崔斯,别拉。我们这里有一座行动图书馆,你知道。玛格达,亲爱的,管管崔斯,他想扯下一页历史。

他们一个星期来一次,他们真像是上帝派来的使者,只要你不在乎等待。这是哈里森的别墅,他的办公室和手下都在这里。主屋是1680年盖的,侧翼是新的。嗯,也是19世纪的建筑。这是他的池塘。他养鱼,从零开始。盖世太保把手榴弹丢进湖里,鱼全炸死了。他们真是猪猡。”

“据我的老板说,这会先作为内部的参考数据,”布拉德福说,“然后再整理一份没有安全顾虑的版本,公开发行。”

“你不是机动步枪队。是步兵吗?”曼布瑞太太说,“不,你不可能是。你是马洛。反正我认为他们都是被鼓动的。失败之前急着掌握活生生的人,是可以理解的。”

“你在什么部队?”曼布瑞说。

“这样说吧,我做一点这个,做一点那个。”

布拉德福刻意装出羞赧地说,一边戴上他的阅读眼镜。

“这是他。”曼布瑞太太指着团体照中的一个小小身影说,“这里。这就是你问的那个年轻人。

马格纳斯。他真的很了不起。这是那个老上尉,他真是可爱。哈里森,那个侍应生叫什么名字来着——那个应该当见习生却没当成的笨蛋?”

“忘了。”曼布瑞说。

“那些女孩子是什么人?”布拉德福微笑着问。

“噢,亲爱的,她们全是麻烦。一个比一个轻浮,不是大了肚子,就是和乱七八糟的情人私奔,切腕自杀。如果我们当时就主张生育控制,我可能会开一家全天候的玛丽斯塔普诊所。现在我们很开放。我的这些女孩都吃避孕药,但还是免不了犯错怀孕。”

“她们替我们翻译。”曼布瑞说,给自己装一管烟草。

“有哪一位传译参与绿袖子行动吗?”布拉德福说。

“没必要。”曼布瑞说,“那家伙会说德文。皮姆自己负责。”

“完全由他一个人负责?”

“他自己一个人。绿袖子坚持的。你干吗不找皮姆问?”

“但皮姆离开后,谁接替他?”

“我。”曼布瑞自豪地说,湿的烟草在不太体面的外套前襟上刷着。

红皮笔记本是给漫无边际的闲谈定下规矩的绝佳利器。布拉德福小心翼翼地避开累积了数餐的残骸,甩甩他粗壮的右臂当引言,展开他所谓较正式的谈话。他从口袋里掏出笔,活像乡村警察在事发现场的神态。孙儿女们都被带开了。楼上的房间里,有人努力想用木琴弹出宗教音乐。

“我们可以先把事情弄清楚,待会再回头谈个人的问题。”布拉德福说。

“真是太好了。”曼布瑞太太严厉地说,“哈里森,亲爱的,听好。”

“很遗憾,如同我告诉你们的,绿袖子大部分的原始资料都不见了,丢掉或不知道摆到哪里去了,所以现在还在的当事人应该负起的责任就更重大了。也就是你。现在开始吧。”

在这段颇为冷峻的警告之后,曼布瑞相当清醒地表现出惊人的记忆力,精确记起绿袖子行动重要战绩的日期和内容,以及情报部队马格纳斯·皮姆中尉所扮演的角色。布拉德福孜孜不倦地记录,也稍加提示,只有舔湿拇指翻页时才略作停顿。

“哈里森,亲爱的,你又开始慢下来哕。”

曼布瑞太太偶尔会插嘴说,“马洛可没有一整天的时间哦。”有一次说:“马洛还得回伦敦,亲爱的。他又不是鱼。”

但曼布瑞仍然以他的速度悠然游动,忽而描述苏联在捷克斯洛伐克南部的军力部署;忽而谈起绿袖子坚持要收金条作为酬劳,但把那些小金条从白厅的战争金库里弄出来,光是程序就累死人;忽而又说到他为了保护最宠爱的干员不被过度利用,是如何与狄夫·因特奋战。而布拉德福,除了小型的录音机依旧躺在口袋里之外,把一切都写得清清楚楚让他们看见,日期在左边,数据在中间。

“绿袖子在其他时间没有其他化名吧,对不对?”布拉德福一面记,一面随意地问,“有时候因为安全理由或因为名字已经被识破,我们会帮消息来源重新命名。”

“想一想啊,哈里森。”曼布瑞太太催他。

曼布瑞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

“例如文沃斯?”布拉德福建议说,翻过一页。

曼布瑞摇摇头。

“还有另一个化名,”——布拉德福有些讨好地说,仿佛这个名字才刚从他脑海中出现——“莎琳娜,是这个名字吗——好像不是——是萨宾娜。消息来源萨宾娜,维也纳负责的。或者是从格拉茨?或许是格拉茨,在你到任之前。以前很常见,反正,混用男女名字来当化名。反情报的惯用手法,我听说。”

“萨宾娜?”曼布瑞太太惊叫,“不会是我们的萨宾娜吧?”

“他说的是一个下线,亲爱的。”曼布瑞坚定地说,速度比他习以为常的还快一些。

“我们的萨宾娜是个传译,不是情报员。根本不一样。”

“嗯,我们的萨宾娜真的是——”

“她不是下线。”曼布瑞坚定地说,“好啦,别再东拉西扯了。波比。”

“对不起,你说?”布拉德福说。

“马格纳斯想叫他波比。我们也这样叫他。

消息来源波比。我挺喜欢的。然后到了英灵纪念日,伦敦有些浑球觉得波比有辱英灵——波比是给英雄,不是给叛徒用的。那些家伙的典型作风。或许还因为这样而获得升迁呢。真是可笑。

我很生气,马格纳斯也是。‘波比是个英雄。’他说。我就是喜欢他这一点。好孩子一个。’“大概的骨架有了,”布拉德福查看笔记本说,“现在该添上具体的内容了,对不对?”他看着自己还没来之前在笔记本首页写下的标题。

“人物,嗯,我们要谈谈这个部分。军人对和平时期情报工作的价值或什么的,他们是助力或阻力?我们要来谈谈。他们之后的去向——在他们所选择的行业里,能获得重要的地位吗?嗯,你或许有他们的消息,也或许没有。这是我们比你更关切的。”

“是啊,嗯,马格纳斯后来怎么了?”曼布瑞太太追问,“他从来没写信来,哈里森觉得很沮丧。我也是。他甚至没告诉我们他改信天主教没有。他已经很接近了,我们觉得。他需要的只是多一些推力。哈里森有好几年的时间也像他那样。他和达西神父谈了很多,才终于找到真理,对不对,亲爱的?”曼布瑞抽出烟斗,沮丧地盯着碗。

“我从来就不喜欢那个家伙。”他带着近乎尴尬的歉意说,“从来就不看重他。”

“亲爱的,别傻了。你很爱马格纳斯的。你简直把他当儿子看。你很清楚的。”

“噢,马格纳斯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另一个家伙。那个线人。那个叫绿袖子的家伙。我觉得他是个骗子,老实说。我当时什么都没说——似乎也没用。有狄夫·因特和伦敦遥相呼应,我们干吗抱怨?”

“胡扯。”曼布瑞太太说,态度非常坚定。

“马洛,别听他的。亲爱的,你又像以前一样太客气了。你是行动的关键人物,你心里很清楚的。

马洛正在撰写历史,亲爱的。他打算要写你。你可不能搞砸了。对不对,马洛?这年头就流行这档事。归咎东,归咎西。我真是受够了。看看他们在电视上怎么修理史考特上尉的。老爹认识史考特。他是个很好的人。”

曼布瑞继续说,好像她没开口一样。

“维也纳的那些准将们都像沙蚤一样雀跃。战争部响起欢呼。如果每个人都快乐,我又何必宰了金鹅呢?年轻的马格纳斯志得意满。我干吗坏了他的兴头?”

“他也接受指导。”曼布瑞太太特别加重语气说,“哈里森安排他一个礼拜去见默尼汉神父两次。他也参加驻军的板球队。他还学捷克语。

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得到的。”

“哦,这很有趣。我是指学捷克语的事。是因为他当时有捷克线人的缘故吗?”

“是因为萨宾娜在钓他,那个小浪女。”曼布瑞太太说,但这一次她丈夫真的没等她说完就开口。

“他的情报也都华而不实,可以说。”他不受阻碍地继续说,“放在餐盘上很好看,但等你张口一咬,就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在我看来是这样。”他迷惑地笑着,“就像吃梭子鱼一样。

全是骨头。你拿到一份报告,翻翻看,很不错,你想。但等你仔细看,真是无聊透顶。没错,全是真的,因为我们早就知道了……没错,是有可能,因为我们对那个地区一无所知,所以无法证实。我不愿意说什么,但我认为捷克人也在狂欢庆祝。我一直认为,这就是绿袖子在皮姆回英国之后没再现身的原因。他不确信自己能不能糊弄老家伙。把我当一回事,我希望是。我只是个失败的鱼疯子,对不对,啊?她是这样叫我的。失败的鱼疯子。”

这个说法让他们两个人乐得大笑,所以布拉德福只得和他们一起笑,直到曼布瑞能听清楚他的话时才回到他的问题上。

“你是说你从来没见过绿袖子?他从来没赴约?抱歉,先生,”他翻找笔记本说,“但你刚刚不是说,皮姆离开格拉茨之后,你自己接替负责绿袖子吗?”

“的确是。”

“但你现在说你从来没见过他。”

“一点也没错。我没见过。他放我在祭坛上空等,对不对,啊?她让我穿上我最好的西装,把他可能会喜欢的那些蠢食物都打包好——是怎么开始的,天知道——他从来没出现。”

“哈里森可能弄错日期了。”曼布瑞太太进出笑声说,“哈里森很没有时间概念,对不对,亲爱的?他从来没受过情报训练,你知道。他是内罗毕的图书馆员。很称职的。然后他在船上碰见某人,就被卷进来了。”

“又脱身了。”曼布瑞很愉陕地说,“考夫曼也一起去。他是司机。很有魅力的家伙。他对会面地点了如指掌。我没记错日期,亲爱的。我去的日期没错,我很清楚。在没人的谷仓里坐了一夜。他半点消息也没有,完全没有。我们没有办法接触他,完全是单向的。我吃了一点他的蠢食物,喝了一点他的酒,我很喜欢。然后回家。

第二天再来一遍,第三天、第四天都一样。我等着消息来,或像第一次那样的电话。完全没有。

那家伙再也没有消息了。我们本来应该安排一场正式的交接,和皮姆一起赴约,但绿袖子不肯。

个人英雄主义,你知道,所有的情报员都是这样。

一次只容一人。钢铁信律。”曼布瑞漫不经心地拿起布拉德福的杯子,“维也纳很生气。把一切都怪到我头上。所以我告诉他们,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没啥帮助。”他又大笑起来,“我想,如果真相拆穿了,我一定会被开除。他们没这么说,但我敢说一定会的。”

因为是星期五,曼布瑞太太做了鲔鱼炖饭,和放了樱桃的甜酒松糕,但她不让曼布瑞吃甜食。

午餐结束后,她和布拉德福站在河岸,看着曼布瑞快活地砍芦苇。渔网和细线在河面上纵横交错。

一只小船沉在系泊处,就在育鱼箱之间。阳光挣脱迷雾,灿烂出击。

“跟我们说说那个小魔女萨宾娜吧。”布拉德福很有技巧地诱导,避开曼布瑞的听力范围。曼布瑞太太一刻也不等待。彻头彻尾的浪荡女,她说:“她盯上马格纳斯,想像自己有英国护照,有个优秀的英国丈夫,这一辈子都不必烦恼了。但对她来说,马格纳斯太难以捉摸了,我很高兴这样说。他一定让她失望了。他没说,但我们都看得出来。所以她在格拉茨待了一阵子,就离开了。”

“她去哪里了?”

“回捷克斯洛伐克的老家去了,她是这么说的。夹着尾巴逃走,我们是这么认为。她留下一张纸条给哈里森,说她很想家,要回去找旧男友,尽管是在残暴的政权统治之下。嗯,伦敦很不高兴,你可以想见的。这对哈里森的身价有害无益。

他们说他应该早有警觉,预做防范。”

“我在想,她后来怎么了。”布拉德福带着历史学家如梦似幻的神态沉思。

“你不记得她的姓吧,是不是?”

“哈里森,萨宾娜姓什么?”

答案出乎预料地快速略过水面飞来。

“柯尔特。柯一尔一特。萨宾娜·柯尔特。非常漂亮的女孩。很迷人。”

“马洛问她后来怎么了。”

“天知道。我们最后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改了名字,给自己在捷克某个部会里找了个工作。

有二个投诚者说,她一直替他们工作。”

曼布瑞太太却不甚诧异。

“听听看!结婚五十年,从奥地利到现在也有三十年了,他甚至没告诉我说她已经在捷克的部会工作了!我还希望真相大白的时候发现哈里森和萨宾娜有一段情呢。事实上每个人都和她有一手。哎,我的天哪,她一定是个间谍,对不对?这太明显了。要不是他们无法完全控制她,也就不会把她召回去,他们的报复心太强烈了。所以是马格纳斯把她给赶走的,对不对?你确定不留下来喝茶吗?”

“如果我能带走几张旧照片,”布拉德福说,“我们一定会在书中提起你的协助,理所当然。”

玛丽熟知技巧。在柏林,她看过杰克·布拉德福用过不下十数次,也经常协助他。在训练营里,他们称之为撒纸追踪:如何与一个你不信任的人约定会晤。惟一的差别是,今天行动的主角是玛丽,而匿名写信的那个人并不信任她:我有情报,可以帮助我们双方找到马格纳斯。请遵照下列指示。任一天早上10点到l2点之间,请坐在大使饭店的大厅。任一天下午两点到6点,请到莫扎特咖啡馆喝咖啡。

任一天晚上9点到午夜,到萨奇尔饭店酒廊。

寇宁先生会接你。

莫扎特咖啡馆有一半的座位都是空的。玛丽选了容易被看见的正中央的桌子,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和白兰地。他们看着我进来,现在正查看有没有人跟踪我。玛丽假装翻看自己的记事本,偷偷观察周围的人,以及大片窗户外停在广场上的游览车和轻型马车,找寻任何监视的蛛丝马迹。

如果你有像我这样的意识,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可疑,她想:从银行窗边两个对着股票交易价格皱眉头的修女,到一群头戴高帽、顿足盯着过往女孩的年轻马车夫。在咖啡馆的角落,一个胖嘟嘟的维也纳绅土显然对她很有兴趣。我应该戴帽子的,她想。我不是个值得敬重的单身女子。她站起来,走向报架,想也没想地选了《新闻报》。

现在我该把报纸卷起来,踩着只穿袜子的脚去散步,她浮起愚蠢的念头,一边翻开电影版。

“皮姆夫人?”

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个女人的胸部。一个女人柔顺的笑脸。是收银台的女孩。

“是的。”玛丽说,微笑以对。

她从背后拿出一个信封,用铅笔写着“皮姆夫人”。

“寇宁先生有信给你。他很抱歉。”

玛丽给她五十先令,打开信封。

请付账,立刻离开咖啡馆,右转到梅西狄路,走右手边的人行道。到步行步区时左转,走在左侧,慢慢走,欣赏橱窗。

她想上洗手间,但又不愿意去,以免他认为她向谁通风报信。她把纸条放进手提袋里,喝完咖啡,带着账单走到收银台,那个女孩又给了她一个微笑。

“这些男人全都一个样。”女孩说,零钱在收款机里叮当响。

“你倒提醒我了。”玛丽说,两人都笑起来。

她离开咖啡馆时,一对年轻夫妇进来,她有一种感觉,这两个人一定是乔装的美国人。但一大堆奥地利人看起来也是如此。她右转,立即接上梅西狄路。那两个修女还在看股票价格。她走在右手边的人行道上。此时是3点20分,外交官夫人的聚会一定会在五点结束,好让所有人可以回家换上袒胸露背的晚礼服和亮片闪烁的手提包,赶赴晚上的牲口市场。但即使所有的人都离去,只剩玛丽的车留在兰斯登的车道上,傅格斯和乔琪也可能以为她独自留下来和卡罗琳喝一杯。如果我在5点45分之前赶回去,就还有机会,她心中揣度。她在一家仕女内衣店前停下脚步,让自己欣赏橱窗里一套像妓女穿的黑色紧身褡。

谁会买这种东西?碧伊·雷德勒,说不定哩。她希望事情能早点发生,免得碰见大使夫人抱着满满一袋东西出来,或者那一大堆待命的男人中的某个过来逮捕她。

“皮姆夫人?寇宁先生派我来的。请快过来。”

这个女孩很漂亮,但打扮拙劣,而且紧张。

玛丽跟着她走,突然想起在布拉格拜访一位不被当局认可的画家的情景。小街里原来满是购物人潮,一瞬间却全不见了。玛丽的所有感官都提高警觉。她闻到熟食铺、冰霜和烟草的味道。她瞥见一家店门口,认出一个方才在莫扎特咖啡馆的男人。女孩左转,再右转,然后又左转。我在哪儿?她们进到一个铺石子的广场。我们在卡尼纳街。我们不是。一个嬉皮男生帮玛丽照相,还想塞名片给她。她对他视而不见。一只红色的塑料熊张大嘴巴,祈求善心人士捐款。一支亚洲流行乐团演唱披头士的乐曲。越过广场,是一条两线道的马路,在靠广场的这头,一名男子坐在棕色的标致汽车里等候。她们一接近,他就打开后门。

女孩拉着门说:“请上车。”玛丽上车,女孩也跟着进来。一定是环城大道,她想。倘若如此,也是她所不认得的一段。她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跟在后面闲逛。傅格斯和乔琪,她想,心知肚明根本不是。她的司机左右顾盼,然后把车直直朝向安全岛开去——砰,这是前轮,砰,这是我刚被你撞裂的臀部。整部车子嘎啦嘎啦响,女孩很忧心地看着后车窗。他们驶离马路,开进一条小道,穿过一个广场,一直到歌剧院才停下来。玛丽这边的车门打开来。女孩命令她下车。玛丽才刚踏上人行道,另一个女人就急急穿过她身边,坐上她原来的位子。车子快速开走,和玛丽所见过的其他工具一样敏捷。一辆黑色的奔驰跟在后面,但她不认为那是同一辆。一个矫健、局促不安的年轻人领她穿过一道宽阔的大门,进到中庭。

“请搭电梯,玛丽。”年轻人以带着欧洲口音的美语说,交给她一张纸条。

“六号公寓。请。

六号。你自己上去。你记住了吗?”

“六号。”玛丽说。

他微笑。

“有时当我们害怕的时候,什么事都记不住。”

“没错。”她说。她走向门廊,他微笑着对她挥手。她推开门,看见一部老旧的电梯,门敞着等候,老工友也面带微笑。他们全都上的是同一所礼仪学校,她想。她进了电梯,告诉工友:“六号,麻烦。”工友启动电梯上楼。逐渐升离门廊时,她瞥见那个站在中庭的男孩仍在微笑,几个精心打扮的女孩站在他背后,看着一张纸。

她自己手里的这张纸写着“六号,寇宁先生”。

真是奇怪,她明明记得已经塞进手提包的。对我来说,完全不同。我害怕的时候,什么小事也忘不掉。譬如车号。譬如第二辆跟在我们后面的奔驰车号。譬如垂落在司机颈上染过的黑发。譬如那女孩身上擦的“鸦片”香水,马格纳斯每回乘飞机出差都会带回来送我。譬如那男孩左手镶红印玺的粗大金戒指。

六号的门敞开。门边的铜牌写着“奥地利国际汉萨有限公司”。她走进去,门在她背后关上。

又出现一个女孩,但不漂亮。一张扁平的斯拉夫脸孔,面带愠色,身材粗壮,浑身充满愤慨的反党情绪。她皱着眉对玛丽点点头。玛丽走进昏暗的客厅,没看见半个人。在另一边,还有两扇门,也开着。家具是古老的维也纳风格,仿造的。她一路前行,经过仿古的柜子与油画。仿古的灯架从仿古的帝政壁纸上伸展出来。她不断前行,心中重新涌起她在外交官夫人聚会中所感受到的那种对情欲的期待。他会命令我宽衣解带,而我会遵命。他会把我放在四柱大床上,让侍从强暴我,满足他的欢欲。但第二个房间没有四柱大床,而是和第一间相同的客厅,有张书桌和两把扶手椅,咖啡桌上有一大摞过期的《时尚》杂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玛丽愤怒地转身,打算教训那个扁平脸的斯拉夫女孩。这时她却发现自己瞪着他。

他站在门口,抽着雪茄,有那么一瞬间,她很疑惑自己为何没闻到烟味,但怪异的是,她觉得他的任何事都不会令她惊讶。下一瞬间,雪茄香味袭来,她握着他慵懒的手,仿佛他们每次衣冠整齐地在维也纳公寓里会面都这么打招呼。

“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他说,“她们期待你很快回去吗,还是有什么安排?我们能做什么,让你好过一些?”

做得真漂亮,她没来由地松了一口气想。你对手下情报员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对他有多么热切的期待。第二句话是问他是否需要立即的援助。

马格纳斯被控制得很好。但她老早就知道了。

“他在哪儿?”她说。

他拥有的权威让他可以坦承失败。

“如果我们知道,该有多好!”他把她的问话当成绝望的感叹,颇表赞同。他修长的手指向一把椅子,要求她坐下。好吧,她想。我们平起平坐,但你指挥大局。难怪汤姆第一眼就爱上你。他们面对面坐下,她坐镀金的沙发,他坐镀金的椅子。那个斯拉夫女孩端来托盘,有伏特加、腌黄瓜和黑面包,她对他服服帖帖,态度暧昧,不时搔首弄姿咯咯傻笑。她是他的马大之一,玛丽想,马格纳斯总是这样叫他的情报站秘书。他倒了两大杯,一次拿一个杯子小心倒。他敬她,看着杯缘。马格纳斯就是这么做的,她想。他从你身上学来的。

“他打过电话吗?”他问。

“没有。他不能打。”

“当然不能。”他同情地赞同,“房子被监听,他也知道。他写信吗?”

她摇摇头。

“他很聪明。他们到处盯他的梢。他们对他很光火。”

“你呢?”

“我亏欠这个人这么多,怎么可能生他的气呢?他留给我最后的一个信息说他再也不想见到我了。他说他自由了,拜拜。我既嫉妒又痛苦。

他突然之间找到了什么样的自由,竟然不能与我们分享?”

“他也对我说同样的话——我是说他提到了自由。我想他对好几个人这样说。对汤姆也一样。”

我干吗把你当成老情人似的说话?我到底是什么样的货色,竟然可以把我的忠贞和衣服一起剥掉?如果他走向她,抓住她的手,她会让他为所欲为。如果他拉她过去——“我告诉他的时候他就该到我身边来。”依旧是带着哲学意味的谴责口吻,“‘结束了,马格纳斯阁下。’我告诉他——这是我给他取的名号。原谅我。”

“在科孚。”她说。

“在科孚,在雅典,在每一个我能和他说上话的地方。‘跟我来吧。我们已经是明日黄花了,你和我。该是我们这些老头子把战场留给下一个痛苦世代的时候了。’他还不明白。‘难道你想像那些可怜的老演员一样被拖下舞台?’我说。

他不听。他这么坚定,他们一定会清掉他的。”

“他们几乎要动手了。也许已经动手了。他觉得。”

“布拉德福争取了一些时间,只有这样。就算是杰克,也永远无法逆转潮流。而且——现在杰克也加入那一群坏人了。受骗上当的保护人比谁都愤怒。”

他教会马格纳斯他的风格,她想,突然又涌起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一直想在小说里表现的那种风格。他教他如何睥睨人类的弱点,如何以上帝似的笑声当成避开病态的挡箭牌。他替他做了一切女人会感激涕零的事,只不过,马格纳斯是个男人。

“他父亲似乎是个挺神秘的人。”他说,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雪茄。

“到底怎么回事,你想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他。你呢?”

“很多次。马格纳斯在瑞士念书的时候,他父亲是个伟大的英国舰长,和船舰同归于尽。”她笑了起来。老天助我,我真的笑出来了。

这会儿是我找到了风格。

“噢,没错。然后我下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是个了不起的金融巨子。他的触角遍及欧洲的每一家银行。他没被溺死,奇迹似的起死回生。”

“天哪。”她说。又进出一阵轻松、无法遏止的笑声。

“我当时是德国人,所以觉得松了一口气。

在那之前,我一直因为他父亲沉船而觉得良心不安。你丈夫到底怎么回事,你知道吗,他老是让我们觉得良心非常非常不安?”

“他潜在的力量。”她不假思索地说,然后喝了一大口伏特加。她微微颤抖,两颊如火灼烧。

他平静地看着她,帮她稳定下来。

“你是他的另一个生命。”她说。

“他总是说我是他最老的朋友。如果你的了解有所不同,也请别让我的幻想破灭。”

她把它拉了回来。她的思绪。房间正在清理,她的思绪也随之飘浮。

“就我了解,这个封号应该是保留给某个叫波比的人。”她说。

“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从他正在写的那本巨作里。‘波比,我最亲爱、最老的朋友。”她说。

“就这样?”

“噢,不。还有更多。每隔五页,就看见波比掌控全局。波比这样,波比那样。他们找到照相机和密码本的时候,发现干燥的罂粟花,为了保存的缘故放在一起。”

她希望让他惊惶失措,但她从他脸上却只看见一抹满足的微笑。

“我真是受宠若惊。波比是很多年前他帮我取的一个奇怪化名。我大半辈子都叫波比。”

不知为何,她仍奋力一搏。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人?”她追问,“他是共产党吗?不可能。

太荒谬了。”

他张开修长的手。再次露出微笑,极富感染力地隐去他的迷惑。他刀枪不入。

“我也间过我自己相同的问题很多次。然后我想——嗯,这年头还有谁相信婚姻呢?他是个追寻者。这还不够吗?干我们这一行的,我相信不该有更多的要求。

你能想像嫁给一个固守意识形态的学究吗?我有个叔叔是路德教会的牧师。他一辈子把我们烦死了。”

她变得更加坚强。少些疯狂。多些愤慨。

“马格纳斯替你做什么事?”她问。

“他当间谍。选择性的,是没错。但他叛国也是事实。而且通常都很积极——你了解他的。

他生活幸福的时候就相信上帝,希望每个人都有礼物。不如意的时候,他就发脾气,不上教堂。

我们这些操控他的人都活该忍受。”

她倒是什么事也没有。她在一个陌生男子的安全公寓里,坦坦荡荡地喝伏特加。他一字一字地吐出整个句子,她平静地想,好像她正在出席别人的审判。马格纳斯死了。玛丽死了。他们的婚姻死了。汤姆是有个叛国贼父亲的孤儿。每个人都好得很。

“但是我可没操控他。”她反驳说,平心静气地回应他的观点。

他似乎没留意她声音里新流露出来的冷静意味。

“请容我向你稍作表白。我很喜欢你丈夫。”你理当如此,她想。毕竟,他为了你,牺牲了我们。

“我也亏欠他。”他继续说,“无论他往后的日子还需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我比杰克·布拉德福和他的组织占优势得多。”

你没有,她想。你一点都没有。

“你说什么?”他问。

她对他露出哀伤的微笑,摇摇头。

“布拉德福希望逮到你丈夫,惩罚他。我刚好相反。我希望找到他,报答他。只要他容许我们给他的,我们都会给。”他夹着雪茄说。

你真可耻,她想。你引诱我的丈夫,还自称是他和我的朋友。

“你了解这种交易的,玛丽。我不需要告诉你,他这种地位的人是最抢手的货。老实说吧,我们承担不了失去他的损失。我们最不想见到的是,他大有可为的有生之年都坐在英国监牢里,向当局交代他这三十多年来的所作所为。我们也不希望他写一本书。”

你希望的,她想。我们呢?

“我们比较希望他和我们一起过优渥的退休生活——有特殊待遇、奖章,家人环绕身旁,如果他们愿意的话——我们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找他咨询。我不能保证我们还能让他过他习惯的双重生活,但在其他方面,我们一定会竭尽所能满足他的需求。”

“但他已经不想要你们了,不是吗?所以他才要躲起来。”

他喷了一口雪茄烟,一手扇了扇,免得烟搅扰她。但反正也已经搅扰她了。终此一生都将羞辱、嫌恶、控诉她。他又开口。很通情达理。

“我已经江郎才尽了,老实说。我用尽了所有办法,混淆布拉德福和其他人的追踪,想抢在他们之前找到你丈夫。但我还是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他背叛的那些人怎么了?”她说。

“马格纳斯?噢,他痛恨流血。他总是处理得很干净。”

“但还是免不了要见血。”

他又略一停顿,加重声调里的严肃意味。

“你说得没错。”他同意,“他选了艰难的行业。恐怕我们现在才来衡量道德的问题已为时过晚。”

“我们有些人对道德还很陌生呢。”但她无法撼动他,“你干吗来问我?”

她迎向他的目光,尽管他的表情纹丝不动,但那张脸已经完全不同了,有时她在马格纳斯脸上也曾看到相同的变化。

“在你来之前,我想过你和你儿子或许愿意在捷克斯洛伐克展开新生活,那么马格纳斯就会忍不住去找你们。”他指着身边的公文包,“我带了护照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要给你。我太荒谬了。见了你之后,我知道你不是当叛徒的料。

但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或许你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因为你是个能干的女人,所以处理得很妥当,没让任何人知道。你不能假定他跟着那些追捕他的人会比跟着我们好。所以如果你知道,我想你应该告诉我们。”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她说,然后闭紧嘴,免得更多话冲口而出:就算我知道,你也会是全世界最后一个听说的人。

“但你有一些推论。你有想法。从他离开之后,你日日夜夜想的就只有这件事,必定是。‘马格纳斯,你在哪里?’这是你惟一的念头,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对他的了解比我深。”

她开始痛恨他的虚伪。他在开口之前装出沉思的神态,仿佛在想她是不是期待他的下一个问题。

“他对你提过一个叫莉普西的女人吗?”他问。

“没有。”

“她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死了。她是犹太人。

她所有的朋友和亲戚都被德国人杀了。她似乎领养了马格纳斯,当成某种支柱。后来她改变心意,自杀了。至于原因,和马格纳斯身边的许多事一样,真相不明。尽管如此,对孩子来说还是很难不好奇的样板。马格纳斯是很了不起的模仿家,即使他自己并不知道。真的,有时候我觉得他是集众家之大成。”

“他没跟我提过她。”她固执地再说一遍。

他的神情豁然开朗。像马格纳斯一样。

“好啦,玛丽。有人照顾他,难道你不觉得很安慰吗?

我确信一定有。就我对他的了解,他一向只对人类有兴趣,绝对不会被理念吸引。他痛恨孤单,因为只要一落单,他的世界就一片空虚。所以,谁在照顾他呢?让我努力想想,谁可能是他喜欢的——我不是指女人,你知道的。只是指朋友。”

她抚着裙子,盯着外套。

“我要搭出租车。”

她说,“你不必帮我打电话叫车。街角就有招呼站。我来的时候看见的。”

“为什么不会是他的母亲呢?她应该是个好人。”

她瞪着他,刹那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久之前,他第一次对我提起他的母亲。”

他解释说,“他说他又去看她了。我很惊讶。也受宠若惊,老实说。他在某个地方找到她,把她安置在一幢房子里。他常去看她吗?”

她脑筋很清楚。在千钧一发之际,她感觉到自己的精明狡黠又回来了。马格纳斯没有母亲,你这个白痴。她死了,他几乎不认识她,而且他也不在乎。对于马格纳斯,我确确实实了解的事实是,即使到最后审判日我都愿立誓作证,他绝对不是任何一个女人已成年的儿子。但玛丽不动声色。她不想羞辱他,鄙夷他,或因为马格纳斯像欺骗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国家一样欺骗他最老、最亲爱的朋友,而宽慰地大笑。

她有条不紊地开口,保持优异间谍应有的敏锐。

“他不时找她聊天,当然。”她没否认。她拎起手袋,探了一眼,仿佛要确认自己有钱搭出租车。

“那么,他难道不可能到德文郡去找她吗?

终于能再享受海洋的气息,让她很感动。马格纳斯也觉得很自豪,可以替她完成这个愿望。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谈他们在海滩上的漫步。他怎么在周日带她上教堂,怎么替她修整花园。或许他是返璞归真?”

“他们最先去找的地方就是她的房子。”玛丽撒谎,关起手袋。

“他们把老太太吓得半死。

如果我需要你,该怎么和你联络?丢张报纸到墙外?”她站起来。他也起身,虽然费了点劲。他的微笑还挂在脸上,他的眼睛还是聪慧、忧郁、愉悦,依然是令马格纳斯嫉妒的风格。

“我不认为你需要我,玛丽。或许你说对了,马格纳斯也不再需要我。他要的是别人。这才是我们必须担心的,如果我们爱他的话。复仇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有时光靠文学是绝对不够的。”

他声调的瞬息变换,让赶着要离去的她停下脚步。

“他会找到答案的。”她不在意地说,“他一向做得到。”

“这就是我怕的。”

他们走向前门,慢慢地,配合他一跛一跛的速度。他把电梯按上来,拉开铁栅。她走进去。

她透过栅栏看他最后一眼;他仍凝视着她。此刻,她再次喜欢上他,惊骇得浑身发僵。

她把该做的事打点妥当。她带了护照,也带了信用卡。她打开手袋的时候检查过了。她有她的计划,因为这是她在英国小镇的训练课程里派上用场的计划,后来在柏林还用到修正版。在寻常人生的世界,此时已近薄暮。中庭里,两个教士交头接耳地低声谈话,玫瑰念珠在背后晃动。

街道上满是购物的人潮。有上百个人可能在监视她,而当她心中细数可能性时,似乎也出现了上百个可疑的身影。她想像某个维也纳巨贾府邸里,奈吉尔是主子,乔琪和傅格斯是小厮,留胡子的小雷德勒指挥众人,一群捷克乌合之众穷追不舍。

而可怜的布拉德福,没骑马,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背后的地平线。她选择帝国饭店,马格纳斯喜欢它的恢弘壮丽。

“我没有行李,恐怕,但我要一个房间过夜。”

她对一位头发银灰的接待员说,把信用卡递给他。

接待员马上认出她,说:“您先生还好吗,夫人?”

服务生带她到二楼一间富丽堂皇的卧房。每个人都想要的121号房,她想;我带他到这个房间来过生日,享受一顿晚餐和一夜浓情爱意。记忆丝毫没有动摇她。她打电话到楼下给同一位接待员,请他帮忙订第二天早上飞伦敦的班机:“没问题,皮姆夫人。”烟,她记起来。烟幕,就是我们所谓的欺骗。她坐在床上,听着脚步声悄悄走过走廊,晚餐时间近了。双扇门,十二英尺高。

绘上艾肯布瑞秋名为“博斯普鲁斯暮色”的画。

“我会爱你,直到我们俩都太老了,”他说,头就枕在这个枕头上,“然后我还会继续爱你。”

电话响起。是接待员,说只有商务舱的位子。玛丽说,那就订商务舱吧。她踢掉鞋,拎在手上,轻轻打开门,往外瞧。如果我认为有人监视,就假装把鞋子拿到外面清理吧。

酒吧里远远传来背景音乐。餐厅里飘出莳萝酱的味道。鱼。他们有很棒的鱼。她走向楼梯平台,等待着,但仍然没有人来。大理石雕像。过时的贵族画像。她穿上鞋,爬上一层楼梯,按下电梯,下到一楼,隐进侧面走廊,避开接待区的视线。一条昏暗的走道通往饭店后面。

她沿着通道,走到另一头的工作门。门半掩着。她推开来,脸上已浮起抱歉的微笑。一名年长的侍者正在替私人晚餐桌作最后的装点。他背后的另一道门敞开着,通向一条小路。

玛丽愉快地对侍者说声“晚上好”,迅速走进清新的空气里,叫了一部出租车。

“维也纳森林。”她告诉司机,“维也纳森林。”她听见司机透过对讲机说:“维也纳森林。”没有回应。接近环城大道时,她给了他一百先令,跳到人行穿越道上,叫了第二辆出租车到机场。她坐在洗手间里看书,一个小时,等待最后一班飞往法兰克福的班机。

同一天晚上,稍早些时候。

这幢房子半离群索居,屋后是铁道路基,正如汤姆所描述的。布拉德福在采取行动之前,再次四下探查一番。马路和铁路一样直,似乎也一样长。天际空无遮拦,只有一轮西沉的秋阳。有一条马路,一条布满电报线和水囊的铁道路基,还有布拉德福衣不蔽体的童年的广袤天空,每当走走停停的蒸汽火车穿过围篱驶向诺利奇,就会在天空上留下白色的云雾。房子的设计全都相同,他仔细审视,不知为何,它们对称的样貌让他觉得很美。这就是生活的秩序,他想。这一排小小的英国棺材,就是我认为自己正挺身保护的对象。

在整齐行列里的正直白人。75号把木门换成铁门,弯弯曲曲的手写字体写着“埃铎拉多”。77号有一条镶着贝壳的水泥小径。81号的门面是质朴的柚木。而布拉德福此刻走近的79号,在领地之内竖起一根精美的白色旗杆,英国国旗迎风招展,灿烂夺目。小小的碎石车道上留有重型车辆的轮胎痕迹。擦得发亮的门铃旁有一个电动扩音器。布拉德福按下门铃,等待着。一阵喘息声迎向他,接着是气喘吁吁的男声。

“是哪一个该死的人啊?”

“是雷蒙先生吗?”布拉德福对着麦克风说。

“我是又怎么样?”那个声音说。

“我叫马洛。我想,能不能耽误你一点时间,谈一件私人的事。”

“我只有两个字可说,而且好用得很。放屁!”

窗台里的网状窗帘拉开一条缝,足以让布拉德福瞥见一张古铜色、闪闪发亮的小脸,布满皱纹,从暗处观察他。

“让我这样说吧。”布拉德福放轻声音,对着麦克风说,“我是马格纳斯·皮姆的朋友。”

又一阵窸窸窣窣,另一头的声音似乎重新提起力度。

“你一开始干吗不说呢?快进来喝一杯。”

希德·雷蒙是个矮壮的小个子老人,从上到下一身咖啡色,活像只兔子。他的咖啡色头发没有一丝灰白,中分贴在头颅上。他的咖啡色领带上一只只马头带着怀疑的眼光注视他的心脏。他穿着整洁的咖啡色羊毛上衣,熨得笔挺的长裤,脚上的咖啡色鞋头亮得像发光的大鼻子。在阳光炙烤得如迷宫密布的皱纹里,一对动物般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愉悦的光芒,尽管他的呼吸已有些力不从心。他拄着一根箍橡胶圈的黑刺李手杖,一走动,屁股就像裙子一般晃动,颤颤巍巍前进。

“下回你按电铃的时候,只要说你是英国人就得了。”他领头走进小巧无瑕的玄关时建议说。

在墙上,布拉德福看见赛马的照片,还有年轻的希德·雷蒙一身阿斯科特装束。

“然后你清清楚楚报出你的来意,我就会再骂你放屁。”他爆出一阵笑声,拄着手杖笨拙地转圈,对布拉德福眨眨眼,表示他说的只是玩笑话。

“那小子现在怎么样?”希德说。

“好得很,谢谢。”布拉德福说。

希德无预警地突然在一张高背椅坐下,像个贵族寡妇似的小心翼翼把身子前倾靠在手杖上,直到找到一个让他稍感舒适的角度。布拉德福看见他眼底浮现阴影,前额泛起一层汗水。

“你今天得替我尽地主之谊哕,老爷,我情况不太好。”他说,“在角落里。打开顶盖。为了健康,我只喝一滴威士忌,你就随意吧。”

屋里铺满厚厚的栗红色地毯。砌瓷砖的壁炉上方挂着一幅俗丽的瑞士风景画,旁边有一座精美磨光的栗木鸡尾酒柜。布拉德福一掀开顶盖,就有八音盒开始演奏,希德一直等待的就是音乐的旋律。

“知道这首曲子吧?”希德说,“听好。把盖子放下来——没错——再打开。开始啰。”

“是《在拱门下》嘛。”布拉德福微笑说。

“当然哕。他给我的。‘希德,’他说,‘我现在没办法送你金表,恐怕你的年金有暂时的现金流量问题。但我有一件家具,是当年带给我们许多欢乐的东西,值个一两先令,我希望你收下当成小小的纪念品。’所以我们开着货车去,梅格和我,在那些回收艺术家还没染指之前先搬走。

五年前的事哕。他从哈洛德买了六张,用来交际。

只剩下这一张了。他从来没要回去,一次也没有。

‘还能用吧,希德?’他说,‘姜是老的辣,你知道的。我到现在还能让他们大吃一惊。’他可以。只要他在附近,锁孔就不安全。直到最后都是这样。我没法去参加葬礼。身体不舒服。葬礼如何?”

“我听说很美。”布拉德福说。

“应该是。他功成名就。他们安葬的不是个普通人,你知道。这个人和最尊贵的人握过手。

他叫爱丁堡公爵‘菲利浦’。他过世的时候,他们有没有写上一笔?我查了一些报纸,但没看到多少。然后我想,他们或许是留到周日再登。当然你永远说不准舰队街的事。如果我身体状况好,就会溜到那里去,给他们一些钱确定此事。你是条子吗,先生?”

布拉德福大笑。

“你看起来像个条子。我曾经替他坐牢,你知道。事实上我们好几个人都是。‘雷蒙,’他说厂——每回要求我做很糟的事的时候,他就会叫我的姓,我从来不知道为什么——‘雷蒙,他们要来抓我,因为我在那些文件上签名了。如果我否认那是我的签名,你就说是你伪造的,没人弄得清楚的,对不对?’‘好吧,’我说,‘反正我坐好几次牢了。’我告诉他,‘如果坐牢会让你变聪明的话,我一定会像玛士撒拉一样聪明。’我说。

但我还是做了,懂吗。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我出来之后会有五万,但我知道不会有。我想你可以称之为友谊,真的。一个像这样的鸡尾酒柜,这年头你找也找不到啦。敬他,干杯!”

“干杯!”布拉德福说,在希德赞许的目光中举杯饮下。

“如果你不是条子,是什么?难道是他外交部那些装腔作势的朋友?你看起来不像装腔作势的样子。在我看起来,更像个拳击手,如果你不是条子的话。你打过吧,对不对,拳击赛?我们都坐场边的位子,每一次。乔,巴克西向可怜的布鲁斯,伍德考克说拜拜的那晚我们也在场。之后我们得去洗澡,把血洗掉。然后到阿尔巴尼俱乐部,乔毫发无伤地站在吧台旁,几个美人儿围着他,瑞克对他说:‘你干吗不赶快把他终结掉,乔?你干吗这样拖时间,一回合又一回合?’他真的很会说话。‘瑞克,’乔说,‘我没办法。

我心太软了,真的。每次我一打他,他就开始嗷嗷的叫,我没办法给他致命的一击,说真的。’”

布拉德福一边听,一边把眼光停驻在房间一角,某件家具移走留下的痕迹。那件家具是方形的,或许有两英尺见方,被割过的地毯,露出底下衬垫的帆布。

“那天晚上马格纳斯也来了吗?”

他和颜悦色地问,巧妙地把话题拉回他来访的目的。

“他年纪太小啦,先生。”希德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太柔弱了。瑞克想带他去,但梅格说不行。‘你们把他留下来和我一起。’她说,‘你们这些小子可以出去,你们可以去找乐子。但狄奇要留下来和我一起。我们要去看电影,过个快乐的夜晚,就这样。’噢,梅格说了这样的话,你绝对不能和她拌嘴,你没有第二次机会的。如果没有她,我就完蛋了。我得把每一分钱都交给她。但梅格,她存了不少钱。她了解她的希德。

也了解她的瑞克。他太热心了,你知道。我们都太热心了,但狄奇的爹真的是非常热心。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了解。一直都是,如果他回来,我想我们还是不会有什么不同。”他笑起来,尽管一动就会让他觉得痛。

“我们会做一样的事,做得更多,我敢说我们一定会的。狄奇有麻烦了吗?”

“他为什么会有麻烦?”布拉德福说,目光离开房间的角落。

“你告诉我。条子是你,又不是我。你用这张脸就可以管理一个监狱哕。我不该和你谈话。

我感觉得出来。有一天我走进办公室。奥德雷街。

蒙特街。切斯特街。老柏灵顿。康杜特。公园道。

全是最好的地段。从没改变。所有的东西都漂漂亮亮,整整齐齐。有接待小姐,坐在位子上像蒙娜丽莎。‘早安,雷蒙先生。’‘早安,甜心!’但我已经知道,从她们的脸上看出来,从一片寂静中听出来。哈哕,我对自己说。是条子。他们找瑞克谈。溜吧,希德,快从后门走吧。我从来没出错。一次也没有。就算是我别无选择让他们把我扣起来的那十二个月,我都闻得出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几年前。或许还要更久。梅格走了以后,他就疏远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他会更常来,但他不愿意。不喜欢有人死去,我猜。不喜欢有人变穷,或失去希望。他有一次出马竞选国会议员,你知道。如果我们早个一个礼拜投入,他就当选了。和他的马一样。到头来总是输在起步太晚。当然,他有打电话来。他喜欢打电话,一向这样。如果电话没响,他就很不高兴。”

“我说的是马格纳斯,”布拉德福耐住性子说,“狄奇。”

“我想也是。”希德说。他开始咳嗽。他的威士忌就在面前的桌上,但他碰也没碰,尽管唾手可及。他不会再喝了,布拉德福想。酒摆在那里纯为礼貌。咳嗽停了,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马格纳斯来看过你。”布拉德福说。

“有吗?我没注意。什么时候?”

“他去看汤姆之前。在葬礼之后。”

“他来干吗?”

“他开车来。和你坐了一会儿。聊聊往日时光。他很高兴来看你。他后来告诉小汤姆的。‘我和希德聊得很愉快。’他说,‘谈到往日时光。’他要每个人都知道。”

“他告诉你的?”

“他告诉汤姆。”

“但是没告诉你。不然你也犯不着到这里来。

我一向都可以分析得出来。我从来没出错。‘如果条子会问,表示他们不知道。所以别告诉他们。

如果他们明知故问,就会揪出你的破绽。所以别先告诉他们。’我也这样告诉瑞克,但他不听。

或许和他是共济会员有关。他说得够多才会有安全感。他们就是这样逮住他的,十之八九。我和你谈个条件。你告诉我你要什么,我告诉你屁话。

怎么样?”

一阵漫长的沉默,但布拉德福耐力十足的微笑永不疲惫。

“告诉我吧。那面英国国旗是干吗的?”他试探地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或只是花园里的一朵大花?”

“那是赶外国佬和条子的稻草人。”布拉德福像掏出家庭照一般,拿出他的绿色名片,他拿给赛芬顿·鲍伊看的那张。希德从口袋掏出一副眼镜,仔细看看正面反面。一列火车轰隆驶过,但他似乎没听见。

“是骗人的吗?”他问。

“我和那面旗子是同行。”布拉德福说,“如果那也是骗人的把戏的话。”

“有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

“你以前在第八兵团,对不对?我知道你还在阿拉曼得了一个小奖章。那也是骗人的吗?”

“有可能。”

“马格纳斯·皮姆惹了一点麻烦。”布拉德福说,“我老实对你说,这是我一贯待人的态度,他似乎是暂时消失了。”

希德的小脸紧缩。他的喘息更大声,也更快。

“谁把他弄不见的?你吗?他从来不和马斯波的那些小子搅和的,对不对?”

“谁是马斯波?”

“瑞克的朋友。他人脉很广。”

“他可能被威胁,他可能必须躲起来。他和几个很坏的外国佬玩危险的游戏。”

“外国佬,呃?嗯,他搞上法国佬啦,对不对?”

“他做秘密工作。为他的国家。也为我。”

“嗯,他这会儿又变成小蠢蛋啦。”希德愤愤说,从口袋掏出一条熨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抹着闪闪发亮的脸。

“我对他没啥耐心。梅格知道。

他会堕落,她说。那孩子身上有爪耙子的味道,你记住我的话。他天生就是个爱告密的人。天生的。”

“这可不是告密,这是玩他的命。”布拉德福说。

“你是这么说的。或许你也这么想。但是你错了。从来不满足,那个小子从不满足。上帝对他永远不够好。问梅格。你不行。她走了。她很聪明,梅格啊。她是个女人,但她一只眼睛就比你我加上世界一半的人看得清楚。他总是在中间左右逢源,我知道。梅格一向就说他会。”

“他来看你的时候,看起来怎么样?”

“很健康。每个人都是。两个脸颊红咚咚像玫瑰。他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得出来。他很有魅力,和他老爸一样。我说:‘你应该多表现出一些哀悼的神情。’他听不进去。‘葬礼很美,希德。’他说,‘你会喜欢的。’是喔,我还快马加鞭往前冲咧。‘他们全挤在一起像沙丁鱼一样,教堂里还挤不下呢。’‘胡说八道。’我说。‘他们都在外面的广场,挤在街上,希德。一定有上千个人。如果爱尔兰人丢了炸弹过来,可能就把我们这个国家最好的人才全给炸死了。’‘菲利普去了吗?’我说,‘当然啰。’唔,我的意思是他不可能去,对不对,如果他去了,我们一定会在报纸和电视上看到。嗯,我想他可能微服出巡。我听说他们现在都这么做,感谢爱尔兰佬。他以前有个朋友。肯尼,鲍伊。他妈妈是位女爵。瑞克和他姑姑有一手。或许他去找小肯尼了。或许有可能。”

布拉德福摇摇头。

“贝琳达?她很正直,一向都是,虽然他骗了她。他随时都可以去找贝琳达。”

布拉德福又摇摇头。

“我是说,上千个追悼者。”希德反驳说,“债主,如果你喜欢这么说的话。才不是追悼者呢。你不会追悼瑞克的。真的不会。你会松了一口气,坦白说。然后你会看看皮夹,感谢老梅格,让你还留下一些够自己用。我没把这话告诉狄奇。

不太恰当。菲利普去了吗?你听说菲利普去了,是吗?”

“他撒谎。”布拉德福。

希德很震惊。

“哦,很难相信,真的。是那个爱告密的人随口掰的。马格纳斯骗我,和他老爸一个样。”

“为什么?”布拉德福说。

希德没听见。

“他要什么?”布拉德福说,“他干吗花这么多力气来骗你?”

希德的表演有些过火。他皱起眉头,撅起嘴唇,擦擦鼻尖。

“想来看我好不好,对吧?”他说,太过快活。

“他想来哄哄我。‘我应该去和老希德聊一聊。让他觉得好过一些。’噢,我们一直是朋友。好朋友。对他来说,我就是父亲,经常都是。梅格也是好得不像话的母亲。”或许他年纪大了就丧失说谎的技巧。也或许他一开始就没那么好的说谎技巧。

“他只是来应酬一下,就这样。安慰,说穿了就是这样。我安慰你,你安慰我。他一向很喜欢梅格,你知道。即使她看穿他了也一样。忠心。我会这样说。”

“文沃斯是谁?”布拉德福说。

希德的脸猛然紧闭,像监狱的门。

“谁是谁啊,老小子?”

“文沃斯。”

“不,不,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我认识什么叫文沃斯的人。我只知道是个地名吧。为什么,有个叫文沃斯的人给他惹麻烦啦?”

“萨宾娜。他提起过萨宾娜吗?”

“是匹赛马,对吧?不是有匹叫萨宾娜公主的马是去年金杯赛的大热门?”

“谁是波比?”

“哎呀,马格纳斯又和美人儿搞上啦?告诉你,如果他不瞎搞,就不是他老爸的儿子。”

“他到底来干吗?”

“我告诉你了。安慰。”此时,一股难以阻挡的吸引力让希德的眼光悄悄溜到曾经放置某件家具的那个角落,然后才厚着脸皮转回布拉德福身上。

“就这样。”希德说。

“告诉我,不介意吧?”布拉德福说,“那个角落原本放什么东西?”

“哪里?”

“那里。”

“没有东西。”

“家具?保险箱?”

“没有。”

“你太太的东西,卖掉了?”

“梅格的?我就算饿死也不会卖梅格的东西。”

“那些痕迹是什么?”

“什么痕迹?”

“我指的地方。在地毯上。怎么造成的?”

“小精灵弄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和马格纳斯有什么关系?’“没关系。我告诉过你了。别一再重复。让我很光火。”

“现在东西在哪里?”

“没了。不是什么东西。根本没东西。”

布拉德福留希德坐在椅子上,一口气跑上窄窄的楼梯。浴室在他前面。他探头看了一眼,然后走进左边的主卧室。一张绉边粉红躺椅占去大半间房。他查看躺椅底下,摸索枕头,查看下面。

他拉开衣柜,拨开成排的驼毛外套和价值不菲的女装。什么都没有。第二间卧室在楼梯平台的另一边,但里面没有任何二英尺见方的大型家具,只有一堆非常漂亮的白色真皮公文包。回到一楼,他检查了饭厅和厨房,从后窗望见小小的花园,通向铁道路堤。没有小屋,没有车库。他回到客厅。另一列火车驶过。他等待火车的声音远去才开口。希德很不舒服地前倾身子坐着,双手合掌拄着他的手杖,下巴无力地抵在手上。

“你车道上的轮胎痕迹,”布拉德福说,“也是小精灵弄的?”

然后希德开口说话了。他的嘴唇很紧,话语似乎会伤害他。

“条子,你能用童子军的荣誉对我发誓,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国家?”

“可以。”

“他所做的,我不相信也不想知道的事,是不是不爱国,或者有可能?”

“有可能。对我们来说,最要紧的是找到他。”

“你如果骗我就会粉身碎骨?”

“我就会粉身碎骨。”

“你会的,条子。因为我爱那孩子,但我从来没对不起国家。他来这里诓我,是事实。他想要那个档案柜。那个旧的绿色档案柜,瑞克四处游历之前交给我保管的。‘现在瑞克死了,你可以交出他的报告了。没关系的。’他说,‘这是合法的。那是我的。我是他的继承人,对吧?’”

“什么报告?”

“他老爸的一生。他所有的债务。他的秘密,你可以这么说。瑞克一直保存在这个特别的柜子里。他欠我们的东西。有一天他会把大家照顾得妥妥帖帖,我们永远不会再缺少任何东西。瑞克活着的时候我一直说不行,我也不觉得情况有什么不同。‘他死了。’我说,‘让他过去吧。没有人能像你老爸那样想出那么好的计划,你知道的。所以别再问问题,过你自己的生活吧。’我说。柜子里有很糟糕的东西。文沃斯是其中之一。

你说的另外那几个名字,我没听过。或许他们也在里面。”

“或许吧。”

“他一直吵,最后我说:‘拿去吧。’如果梅格还在,他一定不会从我手里拿走的,不论他是不是合法的继承人,但是梅格走了。我无法拒绝他,这是事实。我就是做不到,就像对他老爸一样。他打算写一本书。这我也不喜欢。‘你爸爸从来不相信书的,狄奇。’我说,‘你是知道的。他在世界大学受的教育。’他不听。他想要什么的时候,就听不进去。‘好吧。’我说,‘拿去吧。或许你就不会再找他的麻烦。推上车,滚吧。’我说,‘我会叫隔壁那个爱尔兰佬来帮忙抬。’但他不肯。‘这辆车不行。’他说,‘这辆车没准备要载柜子。’‘好吧,’我说,‘把它留在这里,闭嘴。’”

“他还留下其他东西吗?”

“没有。”

“他带公文包了吗?”

“一个看起来很夸张的玩意,黑色的,上面有女王的徽章和两个锁孔。”

“他留了多久?”

“久得够诓我啰。一个小时,半个小时,我怎么知道?甚至没坐下呢。不行啊。他一直走来走去,打着黑领带,面露微笑。不断看着窗外。

‘唉,’我说,‘你是抢了哪家银行啦?我要去把我的钱提出来。’以前听到这样的笑话他会大笑。但这次没有,只是一直保持微笑。嗯,葬礼,总是会让你有很多改变,不是吗?如果他不那样微笑,我可能就无法忍受。”

“所以他就走了。载着柜子?”

“当然没有。他请货车来,对吧?”

“当然啰。”布拉德福说,暗自咒骂自己的愚蠢。

他挨着希德坐下,把他碰也没碰的威士忌放在希德酒杯旁边,那张桌子是锻铜的印度桌,希德擦得锃亮,宛如东方的太阳。希德非常不情愿地开口,声音几乎没了。

“几个?”

“两个家伙。”

“你请他们喝茶吗?”

“当然啰。”

“看见他们的货车没有?”

“当然有。我很注意他们,对吧?这是很大的娱乐,在这里,有辆货车。”

“哪家公司?”

“我不知道。上面没写,对吧?很普通的货车,像租来的。”

“颜色?”

“绿色。”

“谁租的?”

“我怎么会知道?”

“你有签什么东西吗?”

“我?你疯啦。他们喝了茶,搬上车,就滚了。”

“他们载到哪里?”

“仓库。”

“哪里的仓库?”

“坎特伯雷。”

“你确定?”

“我当然确定。坎特伯雷。货送到坎特伯雷。

他们抱怨东西太重。他们一向如此,他们觉得会害他们水肿。”

“他们有说货送给皮姆吗?”

“坎特伯雷。我告诉你了。”

“他们提到名字吗?”

“雷蒙。去找雷蒙,把货送到坎特伯雷。我就是雷蒙。答案是雷蒙。”

“你看到货车的号码吗?”

“噢,有啊。写下来了。我是说,这是我的嗜好,货车车号。”

布拉德福挤出微笑。

“嗯,你至少记得货车上有没有什么标记?”他问,“特别的标志之类的?”这是个毫无恶意的问题,也毫无恶意地提出来。布拉德福自己没抱太大的期望。这样的问题如果没问,就会留下一个漏洞,但问了也不会有红利,可以说是审讯这行必要的包袱。然而,在这个暮秋傍晚,这是布拉德福向希德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这也是他奋力追索马格纳斯这段短时间里提出的最后一个问题,因为此后他只能提出回答来顾全自己。然而,希德拒绝明明白白的回答。他开始说话,接着又改变心意,突然住嘴。他的下巴不再抵在手上,抬起头,接着缓缓地,他整个身体也站了起来,很痛苦但确确实实离开了椅子,仿佛远方的号角召唤他去参加最后一场游行。他弓着背,把手杖拄在身边。

“我不想让那孩子进监狱。”他哑着嗓子说,“听见没?我不会帮你把他送进监狱的。他老爸坐过牢。我也坐过牢。我不要那孩子进去,那会让我很不安。这不是针对你个人,条子,你走吧。”

结束了,布拉德福平静地想,环顾拥挤的会议桌,在五楼卜拉梅尔的套房里。这是我和你们的最后一场盛宴。我应该走出门去的,一个六十岁的猎场看守人之子。在向下照射的灯光里,十来双手像等待指认的尸体。在他左边,虚弱地裹在量身定做的毛绒袖口里的是外交部的代表道尔尼。纹章的狮子雄踞他的金袖扣。道尔尼旁边,静静躺着他主子卜拉梅尔无伤无痕的手指,萨里中部的遗传特质表露无遗,根本不需要宣传。波的旁边,坐着内阁来的蒙特乔伊。接着是其他人。

在愈益强烈的疏离情绪里,布拉德福发现很难将声音与手联想在一起。无所谓了,因为今天晚上他们就只是一个声音和一双已无生机的手。我曾经相信这些声音与手远胜于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总和,他想。在我这一生里,我目睹了喷射飞机、原子弹和计算机的诞生,以及大不列颠制度的衰亡。我们没什么可清除的了,除了我们自己。腐朽的夜半空气闻起来有衰败的气息。奈吉尔正在读死亡证明。

“他们在兰斯登家外面一直等到6点12分,然后从路边的公用电话打电话进去。兰斯登太太说她和女佣也正在找皮姆太太。玛丽说要到后院散步,却没有回来。她去了不止一个钟头。院子里没人。兰斯登当时在官邸。大使要他过去的。”

“我不希望有人因此责怪兰斯登。”道尔尼说。

“我确信不会。”波说。

“她没留字条,没对任何人说。”奈吉尔继续念,“她那天魂不守含,这很正常。我们查过航空公司,发现她订了明天早上英航飞伦敦的班机,商务舱。她留的地址是维也纳的帝国饭店。”

“今天早上。”有人纠正他,布拉德福看见奈吉尔的金表斜斜地亮在他面前。

“今天早上的航班。”奈吉尔暴躁地更正,“我们去查帝国饭店,发现她不在房间里,我们又回头查机场,发现她补位搭上当天最后一班飞机,德航飞法兰克福。很遗憾的是,我们一直到法兰克福的班机降落目的地之后,才掌握这项情报。”

她耍了你们,布拉德福想,满意得近乎骄傲。

她是个好女孩,精通这套把戏。

“你们第一次到机场时没查到法兰克福这条线索,岂不是很可惜?”桌子另一端一个不相信的人大胆提出质疑。

“当然很可惜。”奈吉尔高声说,“但你刚才如果听得仔细一点,我想你就会听到我说,她坐的是补位。所以在飞机起飞之前,她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正式的旅客名单上。”

“听起来还是一团混乱。”蒙特乔伊说,“非正式的旅客名单呢?”

不,布拉德福想。这不是混乱。要制造混乱,你得先有秩序。这是惰性,这是常态。曾经如此卓越的一个组织变成了不动如山的杂种——半是官僚,半是流寇,各据立场,相互抵消。

“她到底在哪里?”有人间。

“我们不知道。”奈吉尔满意地说,“除了请德国人——顺便一提,当然是因为美国人的缘故——清查法兰克福的每一家旅馆,怎么说都是很困难的工作,我看不出来我们还能做什么。老实说。”

“杰克?”卜拉梅尔说。

布拉德福听见他自己的声音变得更加苍老,遁入黑暗之中。

“天知道,”他说,“或许她现在正坐在布拉格呢。”

奈吉尔又开口。

“到目前为止,就我们所知,她没有犯任何过错。我们不能违反她的意愿,把她监禁起来,你知道。她是自由的公民。就算下个礼拜她儿子决定向她看齐,我们也不能怎么样。”

蒙特乔伊烦恼的是更早之前的事:“我真的觉得我们截听到的美国大使馆电话非常不寻常。

那个女人,雷德勒,坐在维也纳,对着在伦敦的丈夫叫喊有两个人在教堂里交换信息。她说的是我们的教堂。玛丽也在那里。我们难道没做一些推论吗?”

奈吉尔早有答案:“一直到事情发生很久之后,恐怕是。完全可以理解,电话截听的抄本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在电话通完二十四小时之后才送给我们。是情报让我们有所警觉——也就是有人看见玛丽可能出现在那个叫佩特兹的男人住的捷克安全公寓——这个情报还比电话抄本先送到我们这里。你们总不能因为我们没未卜先知而怪我们吧,对不对?”

似乎没有人知道能或不能。

蒙特乔伊说该是决定态度的时间了。道尔尼说他们真的必须决定是否通知警察,发布皮姆的照片,接受责骂。这句话让卜拉梅尔猛地活过来。

“如果我们这样做,很可能就要关门大吉了。”他说,“我们已经近在咫尺,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对不对,杰克?”

“恐怕还没有。”布拉德福说。

“我们当然有!”

“这只是揣测。一直都是。我们需要那辆运家具的货车。那也绝对不是简单的事。他也会利用中断的装置、转运站。警察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们没有机会。他用‘坎特伯雷’这个名字。或者应该说我们认为他是。因为过去他用的工作化名都是地名,他已经习惯了。曼彻斯特上校,霍尔先生,戈尔沃斯先生。另一方面,他们可能只是把柜子载到坎特伯雷,坎特伯雷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或者他们送货到坎特伯雷,而坎特伯雷就是他不在的地方。我们需要找一个海边的广场,和一间有位他显然很爱的女人的房子。她不在苏格兰或威尔士,因为他说她在那些地方。

我们不可能翻遍联合王国的每一个滨海小镇。警察可以。”

“他疯了。”某个鬼魂说。

“没错,他疯了。他背叛了我们三十几年,到现在我们还不能指证他。我们的错。所以或许我们也该承认,他在必要的时候神智健全地秀了漂亮的一手,而他的专业技巧又好得可恨。有任何人比我更接近他吗?”

门打开又关上。凯特站在他们面前,抱着满怀的红色条纹卷宗。她脸色苍白,非常沉静,像梦游的人。她在每位来宾面前放一个卷宗。

“资情部刚送来的。”她说,只对波一个人,“他们用《痴儿西木传》当密码本,破解捷克的电讯。结果是正确的。”

清晨七点的伦敦街道空空荡荡,但布拉德福走路的样子仿佛街上挤满了人,在老弱蹒跚的人之间挺直背脊,活像挤在人群中似的。一个孤单的警察向他问早安。布拉德福是警察会打招呼的那种人。谢谢你,警官,他想,继续果断地前行。

你刚才对着善待明日最新叛国贼的人微笑——这人击退了对他的所有批评,直到案情变得无言以对;然后当一切变得无法面对时,这人又击退了对他的所有辩护。为何我开始理解他?他纳闷地想,为自己的耐性惊讶不已。为何在我的心里——就算不是我的理智——竟对这个以他的一生摧毁我毕生成就的人涌起一丝同情?我要他做的,他全要我付出代价。你自己造成的,贝琳达如是说。那么又为何,如同他垂荡的手臂被轰得粉碎时一样,他竟还感觉到痛楚?

他在布拉格,他想。最后这几天的追逐游戏只是一场捷克羽扇舞,在他们偷偷把他送往安全地点时,让我们误入歧途。玛丽绝对不会到那里去,除非马格纳斯已经先到了。玛丽绝对不会到那里去,句点。

她为何要去?她为何不去?他不知道,他不相信任何说他们会这样做的人。抛下普拉煦和她的一切英国风格?只为了马格纳斯?

她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她会为了马格纳斯这样做。

汤姆会为了她而去。

她会留下来。

她会带着汤姆。

我需要一个女人。

一家彻夜营业的咖啡馆伫立在半月街,在其他日子的清晨,布拉德福可能会在这里歇脚,让疲惫的流莺逗弄他的狗,然后布拉德福也逗弄那些流莺,请她们喝杯咖啡,和她们东拉西扯,因为他喜欢她们的老练和她们的胆识,和她们融合人类狡诈与愚蠢的人性。但他的狗死了,他寻乐的兴致也随之而去了。他打开门锁,走向床边,伏特加放在那里。他倒了大半杯,一饮而尽。他放洗澡水,打开短波收音机,带进浴室。新闻报道各地发生的灾难,但没有英国外交官夫妇在布拉格现身的消息。如果布拉格想放出消息,一定会在中午,才能上晚上的电视新闻和明天的报纸。

他开始刮胡子。电话响了。是奈吉尔,说我们找到他了,他一直在他的俱乐部里。值日官报告说布拉格外交部已对所有外国通讯社发出午间新闻稿。是史戴基,说他喜欢强壮的男人。

他关掉收音机,光着身子走进客厅,攫起听筒,说:“喂?”听到乒一声。然后就没了。他紧紧压住嘴唇,仿佛警告自己别说话。他在祈祷。

他真的在祈祷。说话啊,他祈祷。说句话吧。然后他听到:一个铜板或指甲锉刀轻快地在话筒上敲了三下:布拉格程序。他环顾四周搜寻金属的东西,看见书桌上的钢笔,便抓紧电话,想办法伸长手去够。他轻敲了一下当做回答:我听见你了。再敲两声,然后三声。留在原地,信号说。

我有情报要给你。他用笔对话筒敲了四声,听到传来两声回答,接着电话挂掉了。他用手指抓着粗短的头发。他把伏特加拿到书桌,坐下,脸埋在手里。活下去,他祈祷。是情报网。是皮姆,报平安。保持聪敏。我在这里,如果这是你想知道的问题。我在这里,等待你的下一个信号。别打来,除非你准备好了。

电话再次尖声响起。他拿起听筒,却只是奈吉尔。皮姆的照片和说明已经发送全国各地的警察局,他说。

“公司”的电话只能转接到作业专线。波已经下令切断白厅的线路。媒体联系也已经全面展开。他干吗告诉我?布拉德福很纳闷。

是因为他寂寞,还是要给我个机会说我刚才接到一个线人用布拉格程序打来的有趣电话?是那个有趣的电话,他觉得。

“刚才有个家伙用捷克通话信号打电话给我。”他说,“我给他信号要他说话,但他没说。

天晓得是什么事。”

“嗯,如果有进一步的发展,马上让我们知道。用作业专线。”

“照你说的办。”布拉德福说。

再次等待。他想起每一个曾经历劫归来的情报员。不要急。小心行动,鼓起信心。别慌。别跑。慢慢来。选好你的电话亭。他听见一阵敲门声。是某个该死的推销员。凯特已经精疲力竭了。

是住在楼下那个老以为我的浴室害他家漏水的阿拉伯小子。他披上晨袍,打开门,看见玛丽。他把她拉进来,摔上门。之后他心里涌起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情绪,他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或暴跳如雷,是怜惜不忍或义愤填膺?他立刻打她一个耳光,接着又打一个,换成是云淡风轻的另一个日子,他会马上带她上床。

“在艾塞特附近,有个叫法雷·阿伯特的地方。”她说。

“那里怎么了?”

“马格纳斯告诉他说,他把母亲安置在德文郡靠海的一栋房子里。”

“告诉谁?”

“波比。他的捷克控管官。他们以前—起在伯尔尼念书。他觉得马格纳斯想自杀。我突然领悟了。那就是烧盒里的秘密。情报站的枪。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是法雷·阿伯特?”

“他说他母亲在德文郡。他根本就没有母亲。他在德文郡的惟一一个地方就是法雷·阿伯特。‘我在德文郡的时候”他以前说,‘我们去德文郡度个假吧。’是法雷·阿伯特,一直都是。我们从来没去过,但他说个不停。瑞克常从学校带他到那里去。他们会去野餐,在海滩上骑自行车。那是他最理想的地点之一。他和一个女人在那里。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