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年前,杰克·布拉德福枪杀了他的拉布拉多母狗。它在篮子里犯风湿,抖个不停;他灌它药丸,被它吐了出来,很丢脸地弄脏了地毯。等他穿上防水夹克,从门后拿出十二口径霰弹枪,要它上路时,它像个罪犯似的看着他,因为它知道自己终于因为病人膏盲而成了废物。他命令它站起来,但它无能为力。他大叫道“去找”,它用前掌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但又垂下头来软趴趴地倒回篮子里。因此他放下枪,从棚屋拿来一把铲子,在小屋后面的野地里挖了个洞,在斜坡略高的地方,可以将人海口一览无遗。然后用他最喜爱的苏格兰呢外套裹住它,带到那里去,从后脑勺给它一枪,由颈背敲碎脊椎骨,埋了。他坐在旁边,喝掉了半瓶苏格兰威土忌,萨福克的露水染上了身,他觉得在好死难求的世上,它能这样了结,可能是任何人都求之不得的最好结局了。他没为它立墓碑或不显眼的木十字架,但他利用教堂塔楼、干枯的柳树和磨坊找出定位,每次经过时,都会猛然扬起下巴向它致敬,他从未如此仔细思考来生,直到这个空虚的周日清晨,驾车驶过荒芜的伯克郡小径,看着太阳高挂在草原上。

“杰克已经在位太久了,”皮姆如是说,“‘公司’早在十年前就该叫他退休了。”

那么,多久之前我们就该叫你退休呢,小子?

他纳闷道。二十年?三十年?你又担负任务走了多少英里路呢?有多少英里长的底片被你卷进多少报纸里呢?有多少英里长的报纸被你丢进废纸箱或塞在水泥墙角呢?又有多少小时你抱着密码本听布拉格的电台广播呢?

他摇下窗户。疾驰的风闻起来有干草和柴烟的味道,令他心里一惊。布拉德福出身乡下,祖先有吉普赛人与教士,有猎场看守人、偷猎者和海盗。迎着扑面而来的晨风,他又变成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跳上桑娜小姐未佩鞍的猎马背,疾驰穿过林园,渴望有个避风处。他在萨福克浅沼地的泥泞里冻得要死,却拉不下面子一无所获地回家。他第一次跳伞是在阿宾顿飞机场从阻塞汽球上跃下,他发现张口大叫之后,风就会灌得他嘴巴合不上。他们把我扫地出门我就会离开。在你和我谈过之后我就会离开,我的孩子。

四十八小时以来他只睡了六个小时,大部分时间都是挤在一间为打字员准备的阴暗房间里凹凸不平的行军床上,但他并不累。

“能耽误你一分钟吗,杰克?”五楼的贞女凯特说,她的眼神停驻在他身上也太久了点。

“波和奈吉尔想再和你谈一下。”当他没睡、没接电话,或没像往常那样困惑地让思绪绕着凯特打转时,他就坐看他的生命宛如降落在敌占区那般迷乱而自由地流逝:原来就是像这样,这是块不毛之地,我的脚就像大叶枫的嫩枝盘旋落下。他回想皮姆与他一起成长、一起喝酒、一起工作的每一个阶段,包括他已完全遗忘直到此刻才想起的柏林一夜,他们在相邻的房间里上了几个军中护士。他记起1943年的一个冬日,他注视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垂在两旁,上头多了三颗德军机关枪子弹,那种不可思议的麻木感,就与此刻相同。

“但愿你能早一点点让我们知道,杰克。但愿你能知道事情会发生。”

“没错,对不起,波。我太疏忽了。”

“但是杰克,他实际上就像你自己的儿子一样,我们常这样说。”

没错,我们是,对不对,波。如假包换,我同意。

而凯特责难的眼睛,一如往常,正在说,杰克,杰克,你在哪?

他这一生中曾有其他的案例,当然。自从战争结束之后,布拉德福的职业生涯就因为“公司”

定期发生的丑闻而不时逆转。他担任柏林情报站的主任时,发生过不只一次,总计三次:夜间电报,讯号闪现,只有布拉德福能看。电话——他在哪里?——杰克,放下酒杯,马上过来。跑过湿漉漉的街道,完全清醒。一号电报,我随后即刻传送的下一封电报主题是组织中的某位成员已证实为苏联情报干员。你必须在明天消息见报之前略施小计秘密知会你的官方联络人。接着是抱着密码本的漫长等候,你不停地想:是他,是她,还是我?二号电报,拼出六个字母的名字,我他妈的哪知道谁是六个字母?第一个字是M——天哪,是米勒?第二个字是A——噢,我的天,是麦凯!结果最后是一个你从没听过的名字,隶属一个你从来不知道其存在的部门,等整份删订过的案史送到你桌上时,你所得到的印象就只是一个没拥有充分福利待遇的同性恋小男生坐在华沙的密码室里,自以为玩弄了整个世界,其实真正的目的只是想报复上司。

但这些遥远的丑闻对他来说,一直是他确信不会袭上身来的战争炮火。他不会拿这些案例来自我警惕,而是来印证他对“公司”发展方向的不满:倒退回官僚制度与半外交策略;自甘堕落地引进美国手法与范例。相较之下,他亲手挑选的手下可好多了,所以当格兰特·雷德勒和他那些讨人厌的摩门教提袋人领着猎巫大队齐聚门口,追索皮姆的鲜血,毫无根据地只以某些计算机化的巧合叫嚣可笑的怀疑时,就是杰克·布拉德福张开五指用力拍着会议桌,让水杯都跳了起来:“马上住口!这个房间里的每个男人或女人看起来都像叛徒,只要你把我们每个人的故事都翻出来看。某个人不记得他十号晚上在哪里?他就是在说谎。他记得吧?那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太容易了吧。你们这样向前推论,每个说实话的人都会变成不要脸的骗子,每个做着可敬工作的人都是替另一边工作。你们耍这一套,就会让我们的情报网破得比俄国佬还彻底。或者这就是你们想达到的目的?”

上帝保佑,由于他的信誉、他的愤怒、他的关系和他部门的纪录,以他所厌恶的现代术语来说就是低成本与高生产力,他安然度过那一天,从未想过还有另一天会到来,他真希望自己没过那一关。

关上窗户,布拉德福把车停在没人认得他的村落里。他太早了。他必须远离伦敦,远离接触,远离凯特棕色的目光。再给他一场毫无希望的危害控制会议,再一次讨论如何不让美国人插手,再一个来自凯特的同情或责难眼神,或来自波那帮阴沉保守官僚纯粹怀恨的眼光,或许,只是或许,杰克·布拉德福就会说出一些令每个人,特别是他自己,事后都懊悔不已的话。所以他自愿出这趟差,波很罕见地立即说这是个好主意,还有谁更合适呢?他一踏出波的门口就明白,他们很高兴看见他离开,不下于看见他动身。特别是对凯特而言。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继续打电话吧。”

波在他背后大叫,“至少每三小时一次。凯特会知道情况,对不对,凯特?”

奈吉尔跟着他走过回廊。

“你打电话进来的时候,我要你通过秘书处转接。你不能打他的外线电话,我要先和你谈。”

“而且这是命令。”布拉德福提示说。

“这是暂时的许可,随时可以撤销。”

教堂有个木廊,旁边一条步道通往球场。他穿过一个有砖砌谷仓的院子,秋日的空气里有温热牛奶的气味。

“我们分梯次撤离他们。”法兰克以强自压抑的欧洲口音英语说,“如果我们得把他们全部撤离的话。”

“我有最后决定权。”奈吉尔从侧厢说。

房间很低没窗户,而且灯光过强。一个穿制服的警卫管控监视孔。法兰克灰沉的女性助理沿墙一排坐着。她们带着热水瓶,相互分享香烟。

她们以前也曾经这样做,就像在赛马会上一样。

法兰克又胖又丑,是个拉脱维亚领班。布拉德福招募他,布拉德福提携他,现在他收拾布拉德福的烂摊子。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那是凌晨三点的事。就是今天,六个小时之前。

“第一天,杰克,我们只动主要的干员。”

法兰克语气像个医生似的虚意保证,“布拉格的海鳗和守夜人,布达佩斯的伏尔泰,格但斯克的小丑。”

“什么时候开始?”布拉德福说。

“等波喊起跑,之前不行。”奈吉尔说,“我们还在评估,我们还认为皮姆的忠诚度可能无懈可击。”奈吉尔说,像个善讲绕口令的人。

“我们会静悄悄地移动他们,杰克。”法兰克说,“没有再见,没有给邻居的花,不会在某个地方找猫。第二天是无线电接线生,第三天是外围的第二线干员。第四天,所有人都走了。”

“我们如何接触他们?”布拉德福问。

“你不必,我们来做。”奈吉尔说,“如果五楼说有必要。我要再说一次,这个时机纯属假设。”

凯特跟着他们进来。凯特是我们寡居的英国老处女,苍白、美丽,有如雕像,年华四十追悼她未曾有过的爱情。凯特仍然是凯特,他仍然可以在她眼里清楚看见。

“也许我们可以在他们上班的途中在街上拦住他们。”法兰克接着说,“也许我们敲门,告诉一个朋友,在某个地方留下字条。就是任何我们想得到的方法,只要以前没用过就可以了。”

“如果我们进行到这个阶段,你就可以帮得上忙。”奈吉尔解释说,“告诉我们什么方法用过了。”

法兰克在一幅东欧地图前停下脚步。布拉德福在他背后一步的地方等着。主要情报员是红色,二线情报员是蓝色。杀图钉比杀人容易太多了。

凝视着地图,布拉德福想起在维也纳的那一夜。

皮姆扮演主人,布拉德福是彼得上校,带来伦敦对他服务十年的感谢。他记得皮姆优雅的捷克文演说,香槟与奖章,握手,保证,以及留声机传来的柔美华尔兹。还有一对穿着棕色衣服的矮胖男女,他是物理学家,她是捷克内政部的资深官员夫人,背叛的情人,他们随着约翰·斯特劳斯的旋律在客厅翩然飞舞,脸上尽是兴奋的光辉。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布拉德福再一次问道。

“杰克,这由波来决定。”奈吉尔坚持说,危险的耐心。

“杰克,五楼规定目前最重要的是看起来忙碌,但行动自然,一切正常。”法兰克说,从他桌上拿起一叠电报。

“他们用信箱?所以像平常一样清干净信箱。他们有收音机?所以像平常一样传送,穿插在正常的节目里,希望对方也在听。”

“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奈吉尔说,好像法兰克所说的话都不算数,必得他再说一次。

“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如常。太早行动可能铸成大错。”

“太晚行动也是。”布拉德福的蓝眼睛开始燃起火花。

“他们在等你,杰克。”凯特说,意思是,来吧,你无能为力的。

布拉德福动也没动。

“马上做。”他对法兰克说,“带他们到大使馆。把这个警告广播出去,要他们中止任务。”

奈吉尔一个字也没说。法兰克看着他求援,但奈吉尔交叉双着手,站在法兰克的女职员背后看她打一份暗号。

“杰克,我们没法带这些人到大使馆或领事馆。”法兰克说,朝奈吉尔的方向扮了个鬼脸。

“这是禁止的。等我们得到五楼的指令之后,我们顶多能给他们新的逃亡证件、钱、交通,和祷告。对不对,奈吉尔?”

“如果你得到指令的话。”奈吉尔纠正他。

“海鳗会投向东边。”布拉德福说,“他女儿在布加勒斯特的大学。他会去找她。”

“好吧,他会从布加勒斯特到哪里去?”法兰克说。

布拉德福几乎大叫起来。凯特无法制止他。

“向南到该死的保加利亚去,你以为呢!如果我们给他一个日期和地点,我们可以派一架飞机去,防止他跑到南斯拉夫。”

法兰克也提高声音:“杰克,听我说,好吗?奈吉尔,帮我证实一下,免得我好像一直在唱反调。没有小飞机,没有大使馆,没有任何闯关行动。现在已经不是60年代了。更不是50年代或40年代。我们不会像撒鸟食似的派飞机和驾驶员降落到东欧。我们可没兴趣给自己或被对方追捕的线人组织接待委员会。”

“他说得很坦白。”奈吉尔颇为惊讶地加以证实。

“我必须告诉你,杰克。你的情报网已经污染了,外交部连丢进垃圾桶都不会愿意的,是不是,奈吉尔?你被隔离了,杰克。白厅和你握手之前得先戴上塑料手套。对吗,奈吉尔?”法兰克说着停下脚步。他再次把目光投向奈吉尔,但没得到片言只语的证实。他迎向布拉德福的目光,带着来曾预期到的恐惧盯着他良久,就像我们凝望纪念碑,沉思着自己不免一死的命运一样。

“我接到指令,杰克。别这样看我。高兴点。”

布拉德福缓缓爬上楼梯。凯特走到他面前慢下脚步,伸出手指让他握。但他假装没看见。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她说。

布拉德福充耳不闻地离开。

这天早上汤姆·皮姆肩头的责任,和他担任学校级长与熊猫队长第一个月的每一天一样沉重。今天是熊猫值勤周的第一天。今天,还有接下来整整恐怖的六天,汤姆必须敲晨钟,协助舍监管理淋浴,在早餐前点名。今天是星期天,他必须在阅读室里写信,在教堂里读圣训,检查更衣室是否整洁。当夜幕终于降临,他必须主持学生会议,听取学校生活管理的建言,整理之后,再送交校长卡尔德先生伤脑筋,因为卡尔德先生做什么事都无法轻松,对每一个问题都要面面俱到作周详的考虑。等他打理完一切,敲过熄灯钟之后,星期一已经等着他醒来了。上一周是莱恩斯值勤,莱思斯表现得很好。卡尔德先生以极罕见的确定语气说,莱恩斯对权力采取民主策略,让每一个争议问题都付诸表决与组成委员会。

在教堂里,等着最后一句赞美诗唱完的当儿,汤姆虔心为死去祖父的灵魂,为卡尔德先生,为星期三和纽伯利圣救世主的壁球赛胜利祷告,尽管他很担心又会尝到挫败的耻辱,因为卡尔德先生对体育竞赛的价值有不同的看法。但他更热切祈祷下一个星期六——如果星期六终会来临的话——熊猫能赢得卡尔德先生的喜爱,因为汤姆无法承受卡尔德先生的失望。

汤姆很高,走路已经有他父亲那种英国行政官员疾速如风的样子。向后拢的发际线让他有种成熟的感觉,这或许就是他能在学校里高居要位的原因。看着他,双手背在后面,从级长那排座位走了出来,穿过走道,在祭坛前俯身低首,走上两个台阶到读经台,难怪你会怀疑他怎么可能是学生,而不是卡尔德先生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位年轻教员。只有当他读今日经文时粗嘎如蛙鸣的声音,揭露了这堂皇外表下仍是个孩子的事实。

汤姆对他所读的知之不多。这段圣训他是第一次读,他反复练习直到默记于心。然而此刻他就要演出,眼前红色与黑色交错的印刷字体既无声音也无意义。只有看见他在读经台上伸出的两个拇指,以及浮现在会众后排顶上的一头白发,才能把他拉回现实。如果没有这些,他肯定,他一定会飞起来,冲破教堂天花板,直人云霄,然后飘在空中,像他在纪念日的气球,一路飞到梅登黑德,带着他的名字降落在一位老妇人的后院里,赚到五镑的图书礼券和一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她也有一个名叫汤姆的儿子,在劳合船舶协会工作。

“我独自踹酒酢,众民中无一人与我同在。”他出乎自己意料地大声嘶吼,“我发怒将他们踹下,发烈怒将他们践踏。”

这威胁令他惊恐,他觉得纳闷,自己为何要说出口,又对谁而说:“他们的鲜血溅在我衣服上,并且污染我一切的衣裳。”

继续读着经文,汤姆觉得自己的膝盖后侧撞击着长裤,他开始思考其他恰巧浮现心头的事,有些甚至还是他在此之前从未想过的。他无法再期望周遭的一切,甚至是工作,能主宰他的心思。

星期五的体育课,他发现自己思索着一个拉丁文法的问题。昨天的拉丁文课,他担心妈妈的酗酒问题。在进行法文翻译时,他发现自己已不再爱贝吉,雷德勒,虽然他们热情通信,但他的爱已转移到学校会计的女儿身上。在重责大任的压力下,他的心变成一段海底电缆,像在科学实验室里的一样。起初这一捆电线传递着正确的消息,履行交付的工作;接着,就像一大群隐形的鱼洄游四周,大量的信息涌入,而且不知为何竞不需要缆线。这就是他此刻心中的感觉,他用最低沉的声音鸣吼出神圣的字句,但听在他自己耳里,却只像是遥远房间传来的叮当铃响。

“因为报仇之日在我心中,救赎我民之年已经来到。”他说。他想到气球,想到那个在劳合船舶协会工作的汤姆,想到他考砸了一般入学考试之后的启示,想到会计的女儿骑在自行车上衬衫迎风贴在胸前。他焦躁不安,不知道熊猫副队长卡特,梅杰有没有足够的民主领导能力可以掌控下午的抗议抱怨。但有个念头他一直拒绝去面对,因为其他所有的思绪其实都只是替代这个念头出现罢了。

他无法诉诸言语,甚至无法描绘景象,因为那个念头实在太可怕了,惟恐一想就成真。

“你的牛肉怎么样,孩子?”布拉德福问,在他们常去的迪格比饭店吃午饭,似乎只是二十秒之后的事。

“很棒,杰克伯伯,谢谢您。”汤姆说。

其他时候他们都静静地吃,直到午餐结束。

布拉德福看他的《周日电讯报》,汤姆则看他百读不厌的奇幻小说,因为这本书里诸事美满,其他书却可能危机四伏。没有人比杰克伯伯更了解如何从学校带人出来,汤姆一边吃饭看书,一边想他的母亲。即使是他父亲也无法如此清楚地了解,所有的事情如何每次相同却又维持精巧的微小差异。你如何维持全然的平静,不焦不躁,却又故意用不同的琐事拖拖拉拉直到最后一刻。又如何让学校在大半天里仿佛不存在,好让回校不再是个问题。只有到最后的倒计时,才足以让返校重现一丝可能性。

“再来一份?”

“不,谢谢你。”

“再来一点约克郡咸布丁?”

“好,一点点就好。”

布拉德福对侍者扬起眉毛,侍者立即回来,侍者对杰克伯伯一向如此。

“有父亲的消息吗?”

汤姆没立即回答,因为他眼睛一阵刺痛,无法呼吸。

“现在,”布拉德福放下报纸,“怎么啦?”

“只是因为圣训的关系。”汤姆与他的眼泪奋战,“现在没事了。”

“你的圣训读得他妈的好极了。如果有人不同意,就打倒他。”

“那不是今天的圣训,日子弄错了。”汤姆仍奋力吞回泪水,解释说,“我应该翻到下一个书签标记的地方,但我忘了。”

“去他的弄错日子。”布拉德福咆哮道,惹得邻桌的老夫妇抬头看他,“如果昨天的圣训有一丁点好处,再听第二次又有什么害处。再来一杯姜汁啤酒。”

汤姆点点头,布拉德福点了酒,又拿起他的《周日电讯报》。

“第一次也许根本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他有些轻蔑地说。

但真正的麻烦是,汤姆没读错圣训;他读的是正确的一篇。他很清楚自己没犯错,他怀疑杰克伯伯也知道。他只是需要更简单的理由来落泪,而不是他脑海里围绕电缆洄游的鱼,或是他拒绝想起的那个念头。

他们决定不吃甜布丁,免得辜负这大好天气。

糖面包山是隆起在伯克郡草原上的白垩小丘,国防部在此地围起带刺铁丝网,并立起标示警告民众勿靠近,除了产羊羔的季节时普拉煦家里之外,汤姆最喜欢的地方大概就是这里了,不是在莱奇与父亲一起滑雪,不是在维也纳与母亲一起骑马:他曾去过或梦想过的地方,没有哪里像这个铁丝网环绕的山顶秘境一样,能如此拥有隐私,如此享有惊人特权,在这里,杰克·布拉德福与汤姆·皮姆,教父与教子,也是最好的朋友,可以轮流从发射器中放出飞靶,再用汤姆的二十口径霰弹枪射下来。第一次来这里时,汤姆简直不敢相信。

“这里都锁起来了,杰克伯伯。”

杰克伯伯停车时他提出异议。及至此时,还都是很美好的一天。但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对劲了。

他们看着地图开了十英里路,让他很懊恼的是,最后竟开到两扇高耸的白色大门前,不但上锁,还命令不得进入。这一天完蛋了。他希望他可以再回到学校,做他自愿准备的额外功课。

“走过去,大叫‘芝麻开门’!”杰克伯伯建议,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交给汤姆。下一件事就是权威的白色大门在他们背后再度关上,他们是特殊人物,拥有特殊的通行权,在山顶畅行无阻,拖出锈蚀的发射器,杰克伯伯神秘兮兮地发射。在这之后的下一件事是汤姆在二十个飞靶里射中了九个,杰克伯伯射中十八个,因为杰克伯伯是有史以来最好的射手,对所有的事情都是最棒的好手,虽然他年纪已大,而且不肯在任何比赛里让步讨好别人,甚至对汤姆也不例外。

如果汤姆能击败杰克伯伯,必是胜之以武,这是他们俩不需言传的默契。这也是汤姆今天最需要的事:一场正常的交易,一场正常的竞赛,有着正常的对话,这也是杰克伯伯最擅长的。他想把自己糟糕透顶的念头埋进深深的洞里,不让任何人看见,直到他为英格兰捐躯的那一天。

户外令汤姆自由舒畅。和杰克伯伯无关。他不愿谈太多话,当然更不愿触及隐私。这白昼的感觉像是复活。枪声砰然,十月的风噼噼啪啪扑上他的脸颊,灌进校服外套里。突然之间,这一切让他言谈像个男人,而不是那个抱着开明的卡尔德先生所鼓励的绒毛玩具躲在床单下啜泣的小男生。溪谷里完全没有风,只有疲惫的秋阳和枯褐的树叶吹过羊肠小径。但在这光秃秃的白垩山顶上,风却像火车穿越隧道一般狂啸,推着汤姆走。风吹在国防部新架的电塔上匡啷嘲笑,这是他们上次来过之后才架设的。

“如果我们射倒电塔,我们就能让该死的俄国人进来。”杰克伯伯双手合拢成杯状对他喊道,“我们不想这么做吧,是不是?”

“不想。”

“好吧。那我们要做什么?”

“把发射器架在电塔旁边,朝另一边开枪!”

汤姆愉快地吼回去,大声喊叫时,他觉得最后一丝忧心已奔出胸膛,他拱肩缩背,他知道在这样呼啸过山顶的风中,自己可以对任何人说他想说的事。杰克伯伯为他发射了十个飞靶,他用十一发子弹射下了八个,考虑到风力的因素,这绝对是他最好的成绩。轮到汤姆发射飞靶时,杰克伯伯掌控得宜刚好追平他。就只是追成平手,这也是汤姆爱他的原因。他不愿击败杰克伯伯。他的父亲或许可以,但杰克伯伯则不。因为那就会什么都没有了。在第二轮的十个飞靶里,汤姆表现不佳,但他不在意,因为他的手臂已经伸不直了,不能怪他。但杰克伯伯仍然像城堡般屹立不摇。

即使在重新上膛时,那头白发仍然面对前方迎面上升的飞靶。

“14比18。”汤姆一边大叫,一边迅速拾起空弹匣。

“射得好!”接着,同样响亮愉悦的声音:“爸爸还好吧,是不是?”

“他为什么不好?”布拉德福大声吼回去。

“爷爷葬礼之后他来看我,好像有点消沉,就是这样。”

“我想他是该意气消沉。如果你刚埋了你老爸,会有什么感觉?”

仍然在风中大声吼叫,两人都是。他们重新装填子弹,摇转发射器再来一回合时,闲聊了一会儿。

“他一直谈自由。”汤姆喊叫道,“他说没有人可以给你自由,我们必须自己掌握。我觉得很无聊,真的。”

杰克伯伯忙着重新装弹,汤姆甚至不知道他听见没。即使他听见了,也不知道他有兴趣没。

“他说得没错。”布拉德福迅即开枪射击,“现在爱国主义是个龌龊的字眼。”

汤姆放出飞靶,看着它旋转,在杰克伯伯精确的瞄准下爆裂粉碎。

“他并没谈到爱国主义。”汤姆捡起几个空弹匣说。

“噢?”

“我想他是要告诉我,如果我不快乐的话,就逃走吧。他在信里也这么说。是一种——”

“嗯?”

“——好像他想要我做一些他自己在学校时做不到的事。真的很诡异。”

“我不觉得有什么诡异。他在试探你,就是这样。如果你想打开的话,门没有锁。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信任的表示。没有其他孩子有这么好的父亲,汤姆。”

汤姆开枪,没射中。

“还有,你说的信是什么?”布拉德福说,“我以为他来看你。”

“他是来看我。但他也写信给我。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我觉得很诡异。”他又说了一次,无法忘情这个新爱上的形容词。

“好吧,他很伤心。又有什么不对?他老爸死了,他坐下来写信给他儿子。你应该觉得很光荣——射得好,孩子。射得好。”

“谢谢。”汤姆说,很骄傲地看着杰克伯伯把分数记到计分卡上。杰克伯伯随时记下分数。

“但他不是这么说的。”汤姆吞吞吐吐地说,“他并不伤心,他很高兴。”

“他这么写,是吗?”

“他说爷爷夺走了他的人性,他不愿在我身上夺走。”

“这是另一种伤心。”布拉德福四两拨千斤地说,“对了,你爸提到过秘密的地方吗?他可以在那儿找到真正的平静与安宁的地方,有吗?”

“并没真的提到。”

“但他有这样的想法,对不对?”

“也不是。”

“在哪里?”

“他说我不能告诉别人。”

“那就别说。”杰克·布拉德福断然说。

突然之间,在此之后,谈论某人的父亲成为民主的级长必须善尽的功能。卡尔德先生曾说,拥有尊荣的人有义务牺牲生命中的挚爱,而汤姆爱他的父亲甚于一切。他感觉到布拉德福凝视的目光,也被挑起了兴趣,尽管并不特别赞同。

“您认识他很久了,对不对,杰克伯伯?”

汤姆上车时说。

“如果三十五年算很久的话。”

“是很久。”对汤姆来说一周几乎就等于一年。车里突然寂静无风。

“如果爸爸没事,”他扣上安全带时故作粗鲁地说,“为什么警察要找他?这是我想知道的。”

“帮我们算算命吧,玛丽·劳?”杰克伯伯问。

“今天不行,亲爱的。我没那个心情。”

“你永远都有心情。”杰克伯伯说,两人一起放声大笑,汤姆红了脸。

玛丽·劳是个吉普赛人,杰克伯伯说,虽然汤姆觉得她更像是海盗。她臀部很大,一头黑发,嘴上画了两片不对劲的嘴唇,像维也纳的鲍尔小姐一样。她在市集边上的一家木造咖啡厅里烤蛋糕,供应奶茶。汤姆要了一份荷包蛋吐司,蛋要像普拉煦的一样浓稠新鲜。杰克伯伯点了一壶茶和她做得最棒的水果蛋糕。他似乎已经忘了汤姆谈到的事。汤姆很感激,因为新鲜空气让他觉得头痛,心中的想法更让他觉得羞愧。距离他敲晚祷钟的时间还有两小时十八分钟。他在想,他或许该听从父亲的建议,逃到其他地方去。

“你说的警察是怎么回事?”布拉德福有些模糊地问,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汤姆原以为他已经忘了,或根本没听见。

“他们到学校来,见了卡尔德先生。然后卡尔德找我去。”

“卡尔德先生,孩子。”布拉德福非常和善地纠正他,然后喝了一大口茶。

“什么时候?”

“星期五。在宿舍的橄榄球赛之后。卡尔德先生请我去,这个穿着风衣的男人就坐在卡尔德先生的扶手椅上,他说他是苏格兰场的人,来问爸爸的事。他问我是不是碰巧知道爸爸的联络地址,因为爸爸太过粗心大意,参加过爷爷的葬礼之后就离开了,没告诉任何人他的去处。”

“胡说八道。’良久之后布拉德福说。

“这是真的,先生。这是真的。”

“你说他们。”

“我指的是他。”

“有多高?”

“五英尺十英寸。”

“年纪?”

“四十。”

“头发颜色?”

“和我一样。”

“胡子刮得很干净?”

“对。”

“眼睛?”

“棕色的。”

这是他们过去常玩的游戏。

“车子?”

“他从车站搭出租车来。”

“你怎么知道?”

“米勒先生载他来的。他载我去上大提琴课,在车站的出租车队工作。”

“说得精确一点,孩子。他搭米勒先生的车来。他告诉你说他搭火车来吗?”

“没有。”

“米勒呢?”

“没有。”

“那么,谁说他是警察的?”

“卡尔德先生,长官。他替我介绍的时候说的。”

“他穿什么?”

“西装,长官。灰色的。”

“他提到自己的级别吗?”

“督察。”

布拉德福露出微笑。一个奇妙、宽慰、爱怜的微笑。

“你这个傻小子,他是外交部的督察。

只是你爸爸办公室里的小喽啰。不是警察,孩子,只是人事部门无事可做的混蛋职员。卡尔德弄错了,像以前一样。”

汤姆或许该亲他。也几乎做了。他直起背,觉得自己像高了九英尺,他想把脸埋进杰克伯伯那件运动外套厚厚的斜纹软呢里。那当然不是警察,那人没有警察的大脚与短发,也没有警察那种即使亲切也拒人千里的态度。没错,汤姆充满喜悦地对自己说。杰克伯伯把事情都处理好了,一向如此。

布拉德福拿出手帕,汤姆擦擦眼睛。

“那么你是怎么告诉他的?”布拉德福说。

汤姆说他也不知道父亲在哪里,他只说回维也纳之前要躲到苏格兰消失几天。那样说好像让爸爸犯了过错,犯了什么罪或者更糟。汤姆就记忆所及告诉他的杰克伯伯那次会面的详情,所有的问题,还有万一爸爸出现时该打的电话号码——汤姆没有,但卡尔德先生有——杰克伯伯到玛丽·劳的客厅去打电话给卡尔德先生,让汤姆延假到九点钟,理由是有些家务事要讨论。

“我要敲钟怎么办?”汤姆惊恐地问。

“卡特,梅杰会敲。”杰克伯伯说,他对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

他一定也打到伦敦去了,因为他花了很长的时间,而且多给玛丽,劳五镑去塞满她的圣诞袜,他说,他们两人又放声大笑,这次汤姆也加入。

他们是怎么谈到科孚的,汤姆事后一直不确定,或许也无法再追索出他们谈话的来龙去脉;他们只是聊着上次见面之后的事。上次见面是暑假之前,所以如果你有聊天的心情,可谈的事多着呢。汤姆就是如此;他已经好几年没这样畅谈了,或许是从来没有过,但杰克伯伯从容自在,兼具宽容与严谨,汤姆觉得这样的融合恰到好处,因为他喜欢感受杰克伯伯外表的力量,也喜欢体会他内在的安全感。

“你的坚信礼进行得怎么样了?”

“很好,谢谢。”

“你已经够大了,汤姆。要去面对。在有些国家你已经当兵去了。”

“我知道。”

“工作仍然是个问题?”

“有一点,先生。”

“还想进桑德赫斯特?”

“是的,长官。我舅舅的军团说如果我表现得好的话,他们会收我。”

“所以你会用功读书,对不对?”

“我真的很努力。”

然后杰克伯伯靠近前来,压低声音。

“我不确定该不该告诉你,孩子。但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认为你已经可以保守秘密了。你做得到吗?”

“我知道很多秘密,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长官。”

“你父亲自己就是个秘密很多的人。我相信你知道,对不对?”

“你也是,不是吗?”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真的是。但他必须保持缄默。为了他的国家。”

“也为了你。”汤姆说。

“他大部分的生活都完全秘而不宣,可以说几乎是掩人耳目。”

“妈咪知道吗?”

“原则上来说,是的,她知道。但她几乎完全不知道细节。这是我们做事的方式。你知道,如果你父亲曾经给你说谎或难以捉摸的印象,那是因为他的工作和他的忠诚,这就是原因。这对他是很大的压力。对我们都是。秘密是压力。”

“危险吗?”汤姆问。

“可能。这就是我们要给他保镖的原因。就像骑在摩托车上的那几个小子,跟着你们走遍希腊,还在他门外晃荡。”

“我见过他们!”汤姆兴奋地说。

“像那个到板球场找他、留小胡子的瘦高男人——”

“没错,没错,他戴了草帽!”

“有时你爸爸做的事太过机密,所以必须完全销声匿迹。即使保镖也拿不到他的地址,只有我知道。但其他的人都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如果那个督察再来找你,或找卡尔德先生,或者有其他任何人来,你必须告诉他们你知道的事,事后立即向我报告。我会给你一个特别的电话号码,也给卡尔德先生特别的交代。他值得帮助,你父亲的确值得,而且也该得到。”

“我真的很高兴。”汤姆说。

“现在,关于他写给你的那封信。那封他走后给你的长信。是不是也谈到这些事呢?”

“我不知道。我没全读完。一大半都在谈赛芬顿,鲍伊的小J1和教职员盥洗室里的一些字。”

“谁是赛芬顿,鲍伊?”

“他是学校里的男生,我的朋友。”

“他也是你爸爸的朋友吗?”

“不是,但他的爸爸是。他爸爸以前也在学校里。”

“你怎么处理那封信?”

用它来惩罚自己。一折再折,折得又紧又尖,然后放进裤袋里刺痛自己的大腿。但汤姆没说。

他只是充满感激地把东西交给杰克伯伯,杰克伯伯答应要好好保管,下次再和他商量——如果有事需要商量的话,但杰克伯伯怀疑会有。

“信封呢,你留下了吧?”

汤姆没有。

“他是从哪里寄来的?那里会有线索,我认为,如果我们去找的话。”

“邮戳是瑞丁。”汤姆说。

“哪一天?”

“星期二。”汤姆快快不乐地说,“但也可能是星期一截邮之后寄的。我以为他星期一下午会回维也纳。如果他没去苏格兰的话。”

但杰克伯伯根本没听进去,因为他又提起希腊,针对那个出现在科孚板球场、留小胡子的瘦弱家伙玩起他俩称之为“报告一记录”的游戏。

“我想你一定担心他,对不对,孩子?你想他一定会对你爸不利,我想,虽然他很和善。我的意思是,如果他们这么熟,你爸为什么没请他回家见你妈妈?我知道你一定百思莫解。你爸爸背着妈妈有秘密生活,你一定觉得很不好。”

“我是觉得不好。”汤姆承认,杰克伯伯的无所不知再次令他惊叹。

“他拉着爸爸的手臂。”

他们回到迪格比。汤姆摆脱忧虑,心情大好,重新找回食欲,吃了一块牛排和一堆薯条来弥补。

布拉德福点了一杯威士忌。

“身高?”布拉德福说,又玩起他们的特殊游戏。

“六英尺。”

“没错,做得好。六英尺是正确答案。头发颜色?”

汤姆略有迟疑。

“有点像小老鼠和小鹿毛色的斑纹。”他说。

“你说的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戴了草帽。很难看清楚。”

“我知道他戴草帽。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问你的原因。头发颜色?”

“棕色。”汤姆最后说,“棕色,有阳光照在上面。额头很宽,像个天才。”

“穿透帽檐的阳光又会是什么颜色?”

“灰棕色。”汤姆说。

“就要这么说才对。只有两分。帽带?”

“红色。”

“天哪。”

“是红色的。”

“再试试看。”

“是红色的,红色,红色!”

“三分。胡须颜色?”

“他没留胡须。他只是有点儿小胡子,眉毛很浓,像你一样,但毛没那么多,还有一双眯着的眼睛。”

“三分。身材?”

“有点弯腰驼背,有点颠。”

“什么叫有点颠?”

“就像有点狂一样。有点狂是大海波涛汹涌、起伏不定。有点颠是他走得快的时候一拐一拐的。”

“你说有点跛。”

“没错。”

“那就说有点跛。哪一脚?”

“左脚。”

“再试一次。”

“左脚。”

“确定?”

“左脚!”

“三分。年纪?”

“七十。”

“别蠢了。”

“他很老。”

“他没有七十岁。我不到七十,也不到六十。这么说吧,他比我老吗?”

“一样。”

“带什么东西吗?”

“一个手提箱。灰灰的,像大象皮。他像汤伯斯先生一样精瘦。”

“谁是汤伯斯?”

“我们的体育老师。他教合气道和地理。他一脚就可以踹死人,虽然他没打算这么做。”

“很好,像汤伯斯先生一样精瘦,带一个象皮手提箱。两分。下一次,省略主观的参考用语。”

“什么?”

“汤伯斯先生。你认识他,我不认识。别拿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和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来比较。”

“你说你认识他。”汤姆说,很兴奋地抓住杰克伯伯的语病。

“我是认识。我开玩笑的。他有辆车,你那个家伙?”

“沃尔沃。从卡洛曼诺先生那里租来的。”

“你怎么知道?”

“他把车租给每个人。他会到港口边晃荡,如果有人想租辆车,卡洛曼诺先生就把他的沃尔沃租给他。”

“颜色?”

“绿色。挡泥板撞凹了,科孚车牌,天线上有条狐狸尾巴,还有——”

“车是红色的。”

“是绿色的。”

“没得分。”布拉德福断然说,令汤姆很生气。

“为什么没分?”

布拉德福露出狼一般残忍的微笑。

“那不是他的车,对不对?有另两个家伙坐在车里,你又怎么知道是那个有小胡子的家伙租的车?你不够客观,孩子。”

“他是负责人!”

“你并不知道。你只是猜想。像这样编造故事,就足以引发战争。你见过一位波比阿姨吗,孩子?”

“没有,先生。”

“叔叔?”

汤姆咯咯笑。

“没有,先生。”

“听过文沃斯先生的名字吗?”

“没有,先生。”

“没有一点印象吗?”

“没有,先生。我认为那是索瑞的一个地名。”

“很好,孩子。如果你不知道,就算觉得自己应该知道,也别瞎掰。这是规则。”

“你又在嘲笑我了,对不对?”

“也许我是。你爸爸说什么时候会再来看你?”

“他没说。”

“他以前会说吗?”

“不见得。”

“所以没什么好烦恼的,对不对?”

“就只是那封信。”

“信怎么了?”

“好像他死了。”

“胡说八道。你自己想像的。还要我多告诉你一些事吗?你爸爸到了秘密的藏身之处,一切都很好。我们知道。他给了你他的地址吗?”

“没有。”

“最近的苏格兰小镇地名?”

“没有。他只说是苏格兰。苏格兰海边。一个可以避开所有人安心写作的地方。”

“他已经竭尽所能告诉你了,汤姆。他不准再向你透露更多事。他有几个房间?”

“他没说。”

“谁替他买东西?”

“他没说。他有一个很棒的房东太太。她很老了。”

“他是个好人。一个聪明人。她是个好女人,是我们的人。你别再烦恼了。”杰克伯伯斜眼瞄了一下手表。

“听着,把东西吃完,点一杯姜汁啤酒。我得去见个人谈狗的事。”他面带微笑地走进标示着洗手问与厕所的门。汤姆是很出色的观察者。杰克伯伯双颊泛起愉快的神色,漫起像他自己一样的快乐神情,每个人都好极了。

布拉德福在兰贝斯有个妻子和一栋房子,理论上他应该前去投靠。他还有另一个妻子在他萨福克的小屋里,离婚是不错,但得先说好好聚好散。他有个女儿嫁给屏纳的律师,他希望他们滚得远远的,他们也这样希望。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对他很孝顺。他还有个没用的儿子,在舞台上虚掷生命,如果布拉德福对他宽大为怀——真够奇怪,他最近偶尔如此——而且如果能忍受脏乱与尿壶的味道——他偶尔可以——就能随意窝在亚德里安称之为空床的那堆油腻腻的床单上。

但今晚以及他和皮姆说话之前的任何一晚,他都不需要他们。他宁可放逐到牧人市场那层臭气熏天的狭小安全公寓,看着被烟熏得乌黑的鸽子在栏杆上相互追逐,妓女在楼下的人行道轮流站岗,像战时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公司”就想从他手中收回这层公寓,或从他的薪水中扣除租金。

文员们因为这层公寓而恨他,说这是他的“炮房”,偶尔确实也是。他们痛恨他为慷慨畅饮和他所没有的清洁剂而请款报销。但布拉德福比他们所有人都顽强,他们或多或少也都知道。

“研究人员就捷克情报局对报纸的使用情况挖掘出更多数据。”凯特在枕边说,“但还没有结论。”

布拉德福喝了一大口伏特加。现在是凌晨两点。他们在这里已经一个小时了。

“别告诉我。

了不起的间谍用针把信息一个字一个字刺在报纸上,然后寄给他的情报头子。然后情报头子把报纸拿到灯光下,就能看见善恶大决战的计划。下回他们会用旗语。”

光裸洁白的她依着他躺在小床上,初识世事的剑桥女孩,迷途的四十岁。透过脏污的窗帘射进来的灰红灯光,把她切割成一片片典雅的碎片。这里是大腿,这里是小腿,这里是胸部浑圆的锥形,这里是腰窝如刃的平滑线。她背对他,一腿稍微弯曲。该死的,她喜欢我的什么,这个忧伤而美丽的五楼桥牌手,带着她爱情远去的气息与拘谨的肉欲?和她在一起七年之后,他仍然摸不着头绪。他曾巡查各个外站,曾到蛮荒野地。

他曾好几个月没和她说话也没写信。但他还来不及打开牙刷,她就扑进他的臂弯,用她哀伤饥渴的眼睛索求他。她是不是拥有上百个我们——我们是不是她的战斗机飞行员,每一次从任务中精疲力竭地回家时就能获得她的恩宠?或者我是惟一一个能撼动这座雕像的人?

“波召集了一些顶尖的善后好手来共襄盛举。”她说,元音无懈可击。

“一些专门让人精神崩溃的人。他们会把皮姆的档案丢在他面前,要他在其他人,特别是美国人,掀起风波的严厉压力下好好表现出忠诚的英国人的样子。”

“接下来他就会召集媒体。”布拉德福说。

“他们查过飞巴哈马、苏格兰和爱尔兰的航班。也查过所有地方的航班。他们查过船只、租车公司,天知道还有哪里。他们拿到搜索令,清查他打过的所有电话,还有一张可以清查其他东西的空白搜索令。他们取消所有抄写员的休假和周末,让所有监视队二十四小时警戒,但他们还没告诉大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利社变成葬仪社,没人和别人交谈。他们盘问每一个和他共用办公室的人、买他二手车的人,他们把皮姆在杜维奇那栋房子的房客赶出去,假装是白蚁专家,从天花板到地板全拆光了。现在奈吉尔想把整个搜查队派到诺福克街的安全公寓,规模太大了。

包括帮手在内,总共有一百五十个成员。烧盒里有什么?”

“怎么啦?”

“因为有点神秘。儿童不宜。每次有人提到,波和奈吉尔就闭嘴不谈。”

“媒体呢?”布拉德福说,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不是在规避。

“像以往一样保密。从花絮以下都不准登。

昨天波和编辑们共进午餐。他已经替他们写信给报社老板,以防万一有内情泄露。谣言会削弱我们的安全。未经证实的揣测如同真正的敌人入侵。

奈吉尔则对广播和电视人员尽全力施压。”

“两块大石头。那个假警察呢?”

“不论拜访汤姆校长的是谁,反正都不是我们自己人。他不是公司的人,也不是警察。”

“也许他是竞争对手派来的。他们不需要先问过我们,对吧?”

“波伯的是美国人派出他们自己的猎捕队来。”

“如果他是美国人,就会是三人一组。但他是无耻的捷克人。他们都是这样干的。就像在战时玩的把戏一样。”

“校长说那人是个很时髦的英国人,不是什么外国佬。他来去都没搭火车。他自称是特别分部的巴林督察。没这个人。出租车从车站到学校的车费是十二镑,他没要收据。想想看,一个警察竟然不要十二镑车费的收据。他留了一张假名片。他们正在找印刷商、纸商,据我所知还有墨水制造商,但不会让警察、对手或联络处插手。

只要想得到的人他们都会去查问,但不会打草惊蛇。”

“他留的伦敦电话号码呢?”

“假的。”

“如果我还有幽默的心情,可能会大笑。对那个提着手提袋、在板球场拉着皮姆胳臂的小胡子绅士,波有什么看法?”

“他拒绝发表意见。他说我们如果要我们的朋友去清查板球赛,我们就没有朋友,也没有板球了。他多派了几个女孩去搜寻捷克的人事档案,还要雅典情报站派人到科孚去找那个出租汽车的人谈。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拜托马格纳斯快回家。”

“我的任务呢?作壁上观?”

“他们很怕你会拆了圣殿。”

“我想皮姆已经拆了。”

“那么或许是非法的接触。”凯特用她蜂王似的清脆嗓音说。

布拉德福又喝一大口伏特加。

“如果他们让该死的情报网暴露。如果他们做任何明显的动作,就算仅此一次。”

“他们不会做任何引起美国人警觉的事。他们宁可死也要撒谎。‘我们三年不到就出了三个重要的叛徒。再来一个我们就玩完了。,波是这样说的。”

“所以情报员就会因为‘特殊关系’而死。

我喜欢。情报员也会喜欢。他们会理解的。”

“他们找得到他吗?”

“可能。”

“光可能还不够。我问你,杰克。他们会找到他吗?你会找到吗?”

她突然变得蛮横而急迫。她从他手中拿过酒杯,在他的注视下喝掉剩下的伏特加,然后靠到床边,从皮包中掏出香烟。她递火柴给他,他替她点燃。

“波叫了许多人坐到打字机前。”布拉德福说,仍然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或许有人会找出结果来。我不知道你抽烟,凯特。”

“我不抽。”

“你也喝很多酒,我很高兴看你喝。我不记得见过你这样大口喝伏特加,我确信我没见过。

谁教你这样喝伏特加的?”

“我为什么不能?”

“应该是问你为什么要?你有事要告诉我,对不对?一些我绝对不喜欢的事。有一阵子,我以为你替波当间谍。我以为你对我使出耶洗别u’那招。然后我想,不,她是有事想告诉我。她想来个小小的亲密告白。”

“他渎神。”

“谁,亲爱的?”

“马格纳斯。”川Jezebel,以色列王亚哈之后,恶毒信异教,杀害耶和华先知。

“噢,他是,对不对?马格纳斯渎神。又怎么了?”

“抱着我,杰克。”

“我会才怪。”他拉开她,看见他原先误以为的饮陧竟是强自压抑的绝望。她哀伤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一脸逆来顺受的模样。

“‘我爱你,凯特。’”她说,“让我摆脱这一切,我会娶你,我们从此过着快乐的日子。”

布拉德福拿走她的烟,抽了起来。

“我会抛弃玛丽,到国外生活。法国。摩洛哥。谁在乎?,还有从地球另一头打来的电话。

‘我打电话来说我爱你。’送花,说:‘我爱你。’卡片。藏在其他东西里的小纸条,从门缝塞进来,装在极机密信封里只准我看。‘我们已经过太久假设如果的日子,我要行动,凯特。你是我的逃脱方向。帮助我。我爱你,M。”

再一次,布拉德福静静等候。

“‘我爱你。’”她又说一遍,“他不停地说。就像他努力想相信的仪式。‘我爱你。’我猜他一定认为他如果对够多人说够多次,有一天就能成真。但没有。他这一生从未爱过任何女人。

我们是敌人,我们全都是。拉着我,杰克。”

很出乎自己意料的,一阵亲密的浪潮征服了他。他拉近她,让她紧紧抵在胸前。

“波察觉了吗?”他说。

他感觉到背上汗涔涔的。他在她身上的缝隙闻到皮姆贴近的气息。她抵住他摇摇头,但他轻轻地晃动她,要她大声说出来:波不知道。不,杰克,波完全不知道。

“马格纳斯只对掌控全局有兴趣。”她说,“他随时可以拥有我。但这对他不够。‘等我,凯特。我要切断电缆,享受自由。凯特,是我,你在哪里?’我在这里,你这个白痴,或者我应该接电话,是吗?他没有绯闻。他有多重的生活。

对他来说,我们都在各自不同的星球上。是他飞向太空途中可以歇脚的地方。你知道他最喜欢我哪一张照片吗?”

“我不认为我知道,凯特。”布拉德福说。

“我在诺曼底海滩上的裸照。我们偷了个周末。我背对着他,走向海洋。我甚至不知道他有照相机。”

“你是个漂亮姑娘,凯特。我自己看到你那样的照片都会热血沸腾。”布拉德福说,把她的头发往后拉,好看清楚她的脸。

“我爱他,比他爱我更爱。背对着他,我可以是他梦里的任何一个人——他在海滩上的姑娘。我留给他完整的梦想。你要帮我脱离这一切,杰克。”

“你涉人多深?”

“够深了。”

“你写过信给他吗?”

她摇摇头。

“帮过他什么忙吗?为他违反规定?你最好告诉我,凯特。”他等待着,感觉到她抵在胸前的头压力益增。

“你听见了吗?”她点点头。

“我已经死了,凯特。但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万一发现你在等公交车回家时和皮姆在麦当劳共喝一杯草莓奶昔,你还来不及告诉杰克他妈的任何事之前,他们就会削烂你的头,把你派到经济发展部去。你知道,对不对?”

又点了头。

“你为他做了什么?偷走一些机密,是不是?波的盘子里一些肥美多汁的东西?”她摇摇头。

“少来,凯特。他也愚弄了我。我打算把你丢到狼群里。你替他做了什么?”

“他要他的个人档案。”她说。

“哦?”

“他要删掉。那是很久以前的档案,他在奥地利服役时的一份陆军报告。”

“你什么时候做的?”

“很早了。我们在一起大约一年。他从布拉格回来。”

“你替他做这件事。你侵入他的档案?”

“那无关紧要,他说。他当时非常年轻。还是个孩子。他利用了某个不入流的线人到捷克斯洛伐克去。偷越边界的人,我想。真的很微不足道的事。但有个叫萨宾娜的女孩卷人行动,她想嫁给他,并且投诚。我没听仔细。他说如果有人在他的档案里发现这段过去,流传成韵事,他就永远别想登上五楼。”

“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对不对?”

她摇摇头。

“线人有名字,对不对?’布拉德福问。

“只有化名。绿袖子。”

“真有意思。我喜欢。绿袖子。一个地道的英国线人。你从档案里抽出这张纸,然后怎么处理?就告诉我吧,凯特。已经过去了。继续吧。”

“我偷走了。”

“好吧,然后怎么处理呢?”

“他也是这么问我的。”

“什么时候?”

“他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一晚上。在他应该回到维也纳以后。”

“几点?拜托,凯特,很好。他几点打电话给你?”

“十点。晚一点。十点半。可能早一点。我正在看《十点新闻》。”

“正播报什么?”

“黎巴嫩。炮击。的黎波里还是哪里。我听见他的声音就把音量转小,炮击还一直继续,像无声电影。‘我需要听见你的声音,凯特。我对一切都很抱歉。我打电话来是要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坏人,凯特。不是假装的。’”

“不是?”

“没错,不是。他怀念过去。不是。我说这只是因为你父亲过世,你会没事的,别哭。别说得好像你自己也死了一样。打起精神。你在哪里?

我来找你。他说他没办法。不再有办法。然后就提到他的档案。我应该把我做的事全抖出来,别再掩护他。但给他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凯特。这么多年之后,这点时间不算多吧。’接着,我是不是还保留那份替他拿出来的报告?我毁掉了,还是有副本?”

“你怎么说?”

她走进卧房,拿出一个乱糟糟装随身用品的盥洗袋。她抽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棕色纸,交给他,“你给他一份副本吗?”

“没有。”

“他要求你给吗?”

“没有。我不会这么做的。我相信他了解。

我拿了,也告诉他说我拿了,他应该要相信我。

我想有一天我会放回去。这是个环节。”

“他星期一打电话给你时人在哪里?”

“电话亭。”

“对方付费?”

“距离不远。我付了四个五十便士。你注意,他可能还在伦敦,如果你了解他的话。我们谈了大约二十分钟,但多半的时间他都说不出话来。”

“说详细点。拜托,老情人。你只要说一遍就好了,我保证,所以你应该仔细说清楚。”

“我说:‘你为什么没回维也纳?’”

“他怎么说?”

“他说他的零钱用完了。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我的零钱用完了。’”

“他曾经带你去过什么地方吗?某个藏身之处?”

“我们都在我的公寓,或去旅馆。”

“哪些旅馆?”

“维多利亚的格罗斯维纳。利物浦街的大东方。他喜欢那几间俯瞰铁路的房间。”

“给我房号。”

他抓住她,走到书桌旁,依她口授,写下两个号码,然后披上旧晨袍,在腰间打上结,对她微笑。

“我也爱他,凯特。我是比你更笨的笨蛋。”

但她没以微笑响应。

“他谈到过可以逃离一切的地方吗?或他的梦想?”他倒给她一些伏特加,她接过酒。

“挪威。”她说,“他想看驯鹿迁徙的情景。

他有一天要带我去。”

“还有什么地方?”

“西班牙。北部。他说他为我们买了一幢别墅。”

“他谈过他的写作吗?”

“不太多。”

“他说过想在哪里完成他的伟大著作吗?”

“在加拿大。我们要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冬眠,靠罐头度日。”

“海洋一没提到海吗?”

“没有。”

“他对你提过波比吗?有个叫波比的人,譬如在他的书里?”

“他没提起过他的任何一个女人。我告诉过你。我们都在各自不同的星球上。”

“那么叫文沃斯的人呢?”她摇摇头。

“‘文沃斯是瑞克的复仇女神,’”布拉德福背诵,“‘而波比是我的。我们两人都付出了一生的时间,努力弥补我们加在他们身上的事。’你听过录音带,你看过抄本。文沃斯。”

“他疯了。”她说。

“留在这里。”他说,“随你爱留多久。”

走回书桌,他手臂一挥拂掉书和纸张,拧亮台灯,坐下来,那张棕色的纸头旁,是皮姆写给汤姆,邮戳瑞丁的皱巴巴的信。伦敦电话分类簿就在他身边的地板上。他选了维多利亚的格罗斯维纳旅馆,要求值夜门房帮他转接凯特给的那个房号。一个睡意迷蒙的男人接了电话。

“我是旅馆侦探。”布拉德福说,“我们有理由相信你带了一位女士回房间。”

“当然我有个他妈的小妞在房里。这是双人房,我付了钱,而且她是我老婆。”

那不是皮姆的声音。

他对他大笑,打电话到大东方旅馆,结果相同。他打给独立电视新闻台,找夜间编辑。他说他是苏格兰场的马克雷督察,要紧急查询:他要知道星期一晚上《十点新闻》播出的黎波里炮击那条消息的确切时间。他握着听筒等候,一面翻阅皮姆的那封信。瑞丁邮戳。星期一晚上或星期二早上寄的。

“10点17分10秒。他打给你的时间。”他说,目光扫过一圈,确定她没事。她直直地靠着枕头坐着,头向后靠,像中场休息的拳击手。

他打电话到邮局调查科,找值班人员。他给“公司”的密码,而她的回答却是一副在劫难逃的样子。

“我听说过你。”仿佛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

“我的要求很麻烦,而且我今天以前就要。”

他说。

“我们尽力。”她说。

“我要追踪星期一晚上10点18分到10点21分之间,从瑞丁附近电话亭打到伦敦的所有付现电话。通话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

“不可能做到。”她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爱她。”他越过肩膀对凯特说。她翻过身,俯卧着,把脸埋进臂弯里。

他挂掉电话,急切地拿起凯特从皮姆个人档案中偷出来的册页。总共有三页,抽自情报部队第一中尉马格纳斯·皮姆的军中记录。皮姆中尉,号码若干,隶属格拉茨第六野战侦讯部队,附注中注明此部队为防御性军事情报搜集单位,对经营当地情报网仅具有限之权限。日期是1951年7月18日,记录者不明,相关数据被登记处删除。纳入皮姆个人档案的日期是1952年5月12日。纳入原因,皮姆正式取得加入情报组织的候选资格。抽出的部分是皮姆结束奥地利格拉茨任期时指挥官所提出的操守报告:“……很特别的年轻军官……人缘好,谦恭有礼……展现圆熟技巧运用消息来源绿袖子,过去十一个月来为部队提供苏联在捷克之战争指令的机密与最高机密,赢得高度赞誉……”

“你还好吗?”他对凯特说,“听着。你没做错什么。没有人会想念这个东西。没有人聪明到要找这份资料,没人想过要追查这条线索。”

他翻过一页:“消息来源和项目官员之间建立起亲密的私人关系……皮姆在危机中冷静专业……消息来源坚持只通过皮姆运作……”他很快地读到结尾部分,然后又慢慢地从头念起。

“他的C.O.]也爱上他。”他对凯特叫道,“…—他对细节的优异记忆力,”他念道:“……清晰的报告撰写,常在清晨冗长的简报之后完成……高度娱乐价值……”

“甚至没提到萨宾娜。”他对凯特抱怨,“看不出来他到底担心个什么劲。他干吗要冒险用热线打给你,要你藏匿黑暗年代里对他只有赞赏却没有害处的几张纸?一定是某些在他龌龊的小小心灵里的东西,而不在我们心里。不过这也不让我吃惊。”

电话响了。他环顾四周。床是空的,浴室门紧闭。惊惧,他跳起来,迅速推开门。她安然站在洗手台旁,泼水洗脸。他再次关上门,匆忙回到电话旁。那是一部有铬钢按钮的陈旧绿色扰频器。他拿起听筒,没好气地说:“喂?”

“杰克。我们动手吧。准备好了吗?现在。”

布拉德福按下一个按钮,听见相同的男高音在电波干扰中颤动。

“你会喜欢的,杰克——杰克,你听到我说了吗?哈啰?”

“我听见了,波。”

“我刚和卡佛通过电话。”卡佛是美国驻伦敦情报处处长。

“他坚持他的手下对我们共同的朋友有新的追查方向。他们要立即重新开启他的案子,哈瑞·华斯勒已经从华盛顿飞过来,准备看一场好戏。”

“就这样?”

“还不够吗?”

“他们认为他在哪里?”布拉德福说。

“这就是重点。他们没问,他们也不担心。

他们认定他还在烦他老爸的事。”波非常愉快地说,“他们强调说现在正是会面的好时机。当我们的朋友忙着烦恼个人事务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都还在掌握之中。当然,除了他们的新方向之外。不管那是些什么东西。”

“除了情报网之外。”布拉德福说。

“我要你和我一起去开会,杰克。我要你在那里帮我,像你往常一样。你会帮我吗?”

“如果是命令,我什么都会做。”

波像是筹办欢乐派对似的:“我要每一个平常参加的人都来,不删也不增。我不要引人注目,我们动身找他的时候不能激起一丝涟漪。这整件事仍然可以是杯水风波。白厅确信如此。他们说我们本末倒置,完全没掌握最新的状况。他们最近引进了一些可怕的聪明人。有些甚至还没有公职身份。你睡着了吗?”

“没睡死。”

“我们都一样。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奈吉尔这会儿应该已经搞定外交部了。”

“竟然是他?”布拉德福挂掉电话后大声说,“凯特?”

“什么?”

“你的手别放在我的刮胡刀上,听到没?我们已经太老,不适合有戏剧性的举动,我们两个都是。”

他等了一秒钟,拨电话到总部,要求找值夜宫。

“你那里有信差吗?”

“有。”

“布拉德福。我要一份战争办公室的档案。

英军占领奥地利期间,很旧的野战个案。行动代号绿袖子,别管你信不信。档案在哪里?”

“国防部,我猜,因为战争办公室早在两百年前就解散了。”

“你是哪位?”

“尼可逊。”

“好啦,别再他妈的乱猜。找出档案在哪里,拿到之后打电话给我。拿支笔,有吗?”

“我不确定我有。奈吉尔下了指示,你所有的要求都必须先经过秘书处转达。抱歉,杰克。”

“奈吉尔在外交部。去向波查证。在你处理的时候,问国防部,1951年7月18日奥地利格拉茨第六侦讯队的指挥官是谁。我赶时间,绿袖子,你记下来了吗?或许你可以先不听音乐。”

他挂掉电话,粗暴地抽出皮姆写给汤姆的那封皱巴巴的信。

“他只是个外壳。”凯特说,“你必须做的就是找只寄居蟹爬进他的壳里。别想找出他的真相。真相是我们自己加在他身上的。”

“当然。”布拉德福说。

他已准备好一张纸,一面默默读信,一面记下重点。

如果我有段时间没写信给你,记住,我随时都在想着你。滥情的废话。

如果你需要帮助,而且不想去找杰克伯伯,你就该这么做。他继续往下读,写下皮姆给儿子的指示,一项接一项。别想太多宗教的问题,只要试着相信上帝的恩慈。

“该死的家伙!”他为凯特而高声训斥,摔下铅笔,两手握拳抵住太阳穴,这时电话又响起。他让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心情平复之后才拿起听筒,瞄了一眼电话,这一直是他的习惯。

“你要的档案好几年前就已经不见了。”尼可逊愉快地说。

“谁拿走了?”

“我们。他们说档案标明送给我们,但我们从未归还。”

“我们的哪一个人?”

“捷克部门。1952年,由我们伦敦办公室的官员提出申请。”

“哪一个人?”

“M.R.P。应该是皮姆。你要我打电话到维也纳,问他把档案丢到哪里去了吗?”

“我早上会亲自问他。”他说,“指挥官呢?”

“教育兵团的哈里森·曼布瑞少校。”

“什么?”

“他1950到1954年借调到陆军情报部门。”

“老天爷。有地址吗?”

他写下来,记起皮姆摘自克列孟梭的讽刺警语:军事情报之于情报,如同军乐之于音乐。

他挂掉电话。

“他们甚至没训练那些可怜又该死的值日官。”布拉德福训诫道,还是对着凯特。

他心情略佳地回到他的家庭作业里。在绿园之外的某处,伦敦的钟敲响了三下。

“我要走了。”凯特说。她站在门边,穿戴整齐。

布拉德福立即站起来。

“不,你不能走。你要留在这里,直到我听见你的笑声为止。”

他走向她,再次脱下她的衣服。他把她放在床上。

“你怎么会以为我要自杀?”她说,“有人在你面前做过吗?”

“这样说吧,一次就太多了。”他回答说。

“烧盒里有什么?”她问,这夜的第二次。

但第二次,布拉德福似乎还是太忙碌而无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