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十七节
隔天早上,梶田梨子来公司找我。大概是我的表情格外严肃吧。园田总编没有发挥她拿手的小恶魔精神,二话不说就乾脆地同意我使用会议室。
乍看之下,梨子的模样并无改变。她对我报以微笑,应对自如地向编辑部同仁寒暄。
“我姐已经全部告诉我了。”
今天她穿着颇有秋意的长袖白衬衫和胭脂色迷你裙,口红颜色也相映成趣。右手无名指上,大颗的红宝石戒指璀璨生光。
“你有什么看法。”
“真是可怕的经历,我姐好可怜。”
她垂下眼,十指交握。“我一点都不知道。杉村先生早就从我姐那里听说了吧?”
“我早就听说了。对不起。”
梨子和椎名妹不同,连叹气都楚楚可怜。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被排挤在外。想起来,还真有点难受。”我再次道歉。
梨子展颜一笑:“不过,那其实没关系,因为你们是不想让我听到不愉快的事嘛。况且杉村先生,我也没那么害怕。”
看起来的确如此。
我蓦地有些后悔。昨晚,我应该直接赶去梶田姐妹的住处,旁听两人谈话才对。这个万事快活积极的女孩,当她听到自己出生前父母的人生时,不知何等惊讶。
可是昨晚,气氛不容许我把妻女留在家中独自外出。恐吓者打过电话到梶田家,也知道梨子正在打听父亲的过去,找了一些人做采访。如此说来,对方可能也知道我的存在,绝对有可能以某种形式主动与我接触。
即便机会不大,只要我家也存在接获“小心遭到不测”这种恐吓电话的危险性,我绝不希望那通电话被妻子接到,今天,我也吩咐她开着答录机别接电话。
“我姐很害怕,不过她那个人本来就是紧张大师。我可不一样,我不会认输的。”
“那,你还是要替令尊出书吗?”
“当然要。因为,如果就此罢手不就等于输了吗?”
她笑得很好强。不,我觉得那是一种已经胜券在握的笑法。这还真奇怪。
“虽然我不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事,但我爸妈都是规规矩矩的好人。既没有被人怀恨的道理,也没有任何躲躲藏藏的必要。”
杉村先生,你还会继续帮我吗?她换个姿势坐正了问。
“我想要出书,说不定会畅销对吧?”
我无法立刻答覆。不是因为退却,而是因为一时之间想到太多连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握的事。
“你姐不是很反对吗?”
“她还在我面前哭了。”梨子说。
“那是因为她经历过可怕的遭遇,她怕你也遇上那种事就糟了。”
“我才不会有事。况且我姐说的那什么绑架,我觉得根本就没那么严重。应该只是和邻居发生一点小纠纷吧。我姐连一点小事都会越搞越大。你是不了解她,才会当真,会长老师知道这件事吗?”
我默默点头。
“那他怎么说?”
“他很担心,不过正如你所说,他也认为聪美小姐在个性上有点胆怯。他说那究竟是不是绑架还很难说。”
“你看,我就说吧。”梨子露出笑容,看起来就像是斗志十足。她握着双手晃动肩膀。
“我一定会努力的。不管怎样,下个星期天我想去水津一趟。我之前就已安排好了。”
“最好还是不要出远门……”
“没关系。我不会一个人去。”她用挑战的眼神看着我。这丫头究竟为什么这么亢奋?
最终,梨子连待客用的粗茶也没碰,就精神抖擞地起身。
“杉村先生,拜托你,请别辞去责编之职。我敢打赌就算出了书,也不会发生任何事。像那种会用电话威胁别人的卑鄙小人,肯定是胆小鬼。绝对使不出更进一步的招数,对吧?”
当她要走出会议室之际,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转身说:“对了。我姐或许会和你联络。她说还是决定把婚礼延期。”
我有点目瞪口呆。“怎么又旧话重提?”
“嗯。她说不能给滨田家惹上麻烦。我问她是否要把原委告诉对方父母,她说这么丢脸的事她说不出口,然后就又哭了。她应该会找个什么藉口吧。”
“你的意思是……,她要取消这桩婚事吗?”
“谁知道。总之先延期,等我出了书,如果安然无事,她才会再做打算吧。”
梨子走后,我仍在会议室待了一会儿。我一直支肘,交握的十指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却依然被如沙般欠缺真实感、如稻壳捉摸不定、难以掌握的茫然思绪深埋至脖子。
敲门声响起。总编探头进来。“如果谈完了,可以把会议室让出来吗?有客人要来。”
“总编。”
“干嘛?”
“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和平常一样呀,超伟大会长大人的傻呼呼女婿的表情。”
听起来显然不像是疑心病很重的侦探脸。不过只要看起来不像无能的编辑,就该偷笑了吧。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这天了。快跳到我背上来。然后,我们立刻出发吧。”
婆婆一跳上猫背,猫咪就踢着雪,迈步跑了起来。
我坐在桃子床边,正念着《胡椒罐婆婆》。今晚念的是第九集〈婆婆与秘密宝藏〉。
桃子困了,眼睛己合起一半。但她还是深受故事吸引,拚命抵抗睡魔。
“爸爸,猫咪的秘密宝藏,会是什么呢?”
“如果抢先知道了,那就没意思了。”
“不能稍微透露一点,给个提示?”说着,我的宝贝女儿打个大呵欠。
“今晚就先到此为止吧。”
“啊……统统念完嘛。”
我听菜穗子说,白天平安无事,也没有可疑电话。“老公,没事的。你还是不要钻牛角尖比较好。”
“好吧,那只能再念一页喔。”
我猜念个半页她大概就睡着了。
“坡道旁的白樺树上,栖息着许多喜鹊。”
“喜鹊们正想嘲笑背着婆婆的猫咪。你们看,猫咪来了!”我吸口气,正想装出喜鹊高亢的音色,手机却在长裤口袋里响起。
未知号码的来电显示,窜入我的眼帘。
我连书也忘了放下,急急站起。桃子已经睡着了。我一边反手带上门,一边在走廊接听。“喂?我是杉村。”
沉默传来,电话是通的。
“我是杉村。你曾打过好几次电话来吧?请不要挂断,拜托别挂。”
电话彼端隐约传来鼻息,有人。
“请问……”我绝没听错,也不是幻听。对方的确开口了。
是个遥远细弱的声音。亏它经过手机公司的收讯卫星和中继基地台后,还能不被抹消地传入我耳中。啊,这是小孩的声音,是畏怯的少年的声音。我的心情激昂,心臟窜到眼睛后面,紧接着又笔直骤降到脚底,在那里噗通乱跳。
“是你,是你没错吧?”我尽量温柔地,用念书给桃子听时的声音呼唤对方。
“你肯打电话给我真是太好了。谢谢。亏你能下定决心打这通电话。”
对方只是默默听着。
我向前弓着身子倾诉。“事情原委我明白,也很能体会你的心情。不,我或许无法体会,但曾拚命试着想像过。你一定很害怕吧,到现在还在害怕吧。事情既然发生了就无法回头,不过,如果继续逃避下去,你将永远背负着那种恐惧的心情。你一定也不希望如此,那反而更痛苦。”
电话彼端的沉默动摇了。有微微的骚动。
“梶田家里有两个女儿。她们都很爱父亲,所以很悲伤,不过绝不会因此就无法原谅你。其实她们俩最难过的,是完全不知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这点你能设身处地想想吗?”
“梶田。”我的手机传来嗫语。
“对,梶田。”仿佛钻过沸腾的情感下方,我的理性对我嗫语:你要仔细聆听对方的声音。
“是梶田信夫,死者就是叫这个名字。他是个司机,六十五岁,有两个女儿。”
理性提醒着我。刚才的声音你听见了吗?认真听了吗?
刚才嗫语梶田的声音,并非小孩的声音。
我的脑袋被抢先行动的心给带着走,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但耳朵依然正常运作。
那,是女人的声音。
我顿时哑然,看着依旧显示未知号码的手机萤幕。虽然已有被再次挂电话的心理准备,还是重新把手机贴紧耳边。
那里,依旧有震颤般的沉默。那股沉默向我问道:“你是杉村三郎先生吧?”
那的确是女人的声音。虽然声音小得必须竖耳静听才能听见,但不可能有错。
“对,我是杉村。”
客厅的门开了,菜穗子大概是听到我的声音,探出半个身子。面对用眼神质疑的妻子,我也以眼神回应。
“我是杉村三郎。就是为了梶田信夫的事件印制征求情报的传单,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前面散发的人。你是看了传单才打电话过来的吧?”
停顿了一会儿,电话中的女人答道:“……是的。”菜穗子凑到我身边,将耳朵贴到我耳旁。
“你打过好几次电话了吗?或者这是第一次?”
在听到答覆前,我呼吸了两次。我刻意小心,避免呼吸声传入话筒中。
“之前也打过几次。可是,对不起,我又挂断了。”
我朝妻子点点头,在一瞬之间把手机转向她,注她看到萤幕显示的未知号码。
“你不用在意。能这样说上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对不起……”那个女人道歉。某种我无从推量的情感,使她的声音嘶哑。
“梶田过世的事,我已听说了,好像是被自行车撞倒的是吧。”
“对。很遗憾。”
“撞他的人找到了吗?”
“还没有,不过就快了。警方正积极调查中。”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细微得几乎消失的声音说。沉默再次来临。她就是为了打听这个才打来的吗?那这时她应该会挂断电话。这个女人是谁?该怎么喊她才能挽留她?
可是那女人却拋来意料之外的问题,继续发话。“梶田家里有两个女儿吧。”
“对,没错。”
“我……我只知道其中一个,叫聪美。”
我瞠目以对。妻子戳戳我的手肘。
“你是梶田的友人吗?”
“以前,他非常照顾我……”说到最后已语不成声。她在哭?
“对不起。”道歉的声音已完全是哭腔。“听到发传单的事,我才知道撞倒梶田畏罪逃走的自行车车主,至今还没查出身分。我还以为早已解决了。不,是我一心期盼如此。即使当时在场,我却无能为力……,真的非常对不起他女儿。”
我头晕目眩。妻子紧贴着我。
当时在场?
“该不会,你就是那位看到梶田倒下,也差点不支晕倒的人?”
“对,我就是……这个你也知道?”
“我是听管理员说的。你住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吧?”
“啊,不,我不是住那里。”
“那么,当时你是凑巧造访那里吗?”
女人痛苦地吸着鼻子,呼了口气颤抖着答道:“我阿姨住葛蕾丝登石川公寓里。她是我母亲的妹妹,虽已高龄,每年中元假期她都会和子孙们一同出国旅行。这时,她就会托我帮她看家。替她的盆栽浇浇水、喂猫……”
要是手搆得到,我八成会保持站姿朝自己的膝盖用力一拍。难怪会是八月十五日那天。
“因此,梶田出事后的发展我并不知情。因为中元假期结束后,我就回到我自己的家了。不过上星期因为有点小事和阿姨讲电话时,她随口提起你为了八月十五日的那起意外,正在散发传单,我才大吃一惊。”
想必是为了打听详情,才打我的手机却又挂断吧。
究竟是何原因令她踌躇到如此地步?她和梶田又是什么关系?
就声音听来,她应该介于三十五至四十岁之间。不过,声音透过电话会改变。工藤理事长曾说过那个不支昏倒的女人并不年轻。
她说话时独特的抑扬顿挫也令人好奇。虽还谈不上是方言腔,但至少说的绝非标准语。整体而言语尾带着上扬的味道,“我”听起来像“哦”。这个女人究竟住哪?是从何处打这通电话来的?
“梶田知道八月的中元假期你都会待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才去找你吧。”
“对,他是来找我的。”
“那天,你们见到面了。”
没听到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呻吟般的叹息。
“真的很抱歉。”为了忍住放声大哭,她试图屏息说话。
“眼看着他倒地不起,我却落荒而逃。梶田刚离开,我就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我跑到外面张望。结果……已经是血,血流满地。在场的人告诉我他好像死了……”
我专心倾听没有插嘴。妻子也僵着身体。
“我不该逃开,应该陪在他身边才对。归根究柢,他就是因为来看我这种人才会发生不幸。可是。我根本没那个资格。我不该和他见面的。我甚至没脸见梶田的夫人与女儿。”
大概是喘不过气来,她一阵猛咳。听到那阵咳嗽声,我当下察觉她不像声音给人的印象那么年轻,说不定已经年过五十了。
“刚才你说梶田很照顾你是吧?”
等她的咳声止住,我才缓缓发问。有时只是人影落在水面,便足以令鱼逃走。
“梶田对你有恩。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也给他造成过麻烦。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很久以前吗?”
好一阵子,我就这么听着含泪纷乱的吐息声。然后,女人没给答案,却反问我:“杉村先生,你知道吧?”
“你指的是……”
“我的事,你该不会从梶田那里听说过吧。既然会帮忙找犯人,可见你和他应该相当亲近。你该不会就是要和聪美成婚的那位吧?”
她应该在试探我,但我却毫无那种感觉。她虽然很想倾诉,巴不得能一吐为快,却又心存畏惧。我觉得她似乎在等我给她一个契机开口——或者说是一个允许。
那个契机是什么?该说出什么暗号才能让芝麻开门呢?我绞尽脑汁。
“我不是聪美的未婚夫。基于工作上的来往,我曾受过梶田的照顾。”
这并非谎言。七年半前,梶田给我的那句祝福,至今仍长在我心。
“他是个大好人,他的过世真的令人万分遗憾。”
那同样不是谎言。暗号是什么?究竟该怎么说。这个女人才肯开门?
“噢,这么说来杉村先生也是司机囉。”
我没订正她的误解,保持沉默。
“听说他太太也过世了……,他太太真的很温柔。”女人说着嗤然有声地擤着鼻子。“聪美小时候也好可爱。大家都说她比我们做的洋娃娃还可爱。她是个安静的乖孩子,梶田太太送做好的家庭代工来时,她常一起来……”
我那无处连接、徒然过热的脑袋线路,终于连结上一个地方。
友野玩具。
和菜穗子结婚时,我以为已经把我这一生赌博的中奖率都用光了。既已做出如此夸张的豪赌,我以为今后再也不可能会面临孤注一掷的局面。
没想到还有。我调整呼吸,开口问道:“你是野濑祐子女士吧?”
没总到肯定的答覆。即便如此,我还是知道我已抽中正确解答。
“你果然知情,我的事你全都知道吧。”
影子现形,原本朦朧的东西逐渐聚焦。电话彼端的遥远声音突然有了人性,变成活生生的声音。
“你早就知道了吧。所以刚接电话时才会那样说。因为你知道是我。”
错了。我以为来电者是那个迟迟拿不定主意去警局自首的国一少年,才会那样喊话,说什么“你很怕吧,可是这样下去会一辈子活在阴影中”云云。
这真是天大的阴错阳差。野濑祐子把话中之意给听拧了。
“对不起。我根本不该打电话给你的,请原谅我。”
野濑祐子放声大哭。但我感到在她的心中至少有一点点安心。终于可以倾吐,这里有个知情者。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就算说出来也无妨。
就是因为知道这点,我并没有解释误会。怎样都行。请把你长久以来潜藏心中的祕密释放出来吧。
——啊,这一刻终于来临了,猫咪说。这么多天以来,我一直在等,等了又等,终于等到了,这天来临了。
我说:“你打电话给我,并没有错。”
痛哭一场,再三道歉后,野濑祐子终于说道:“请告诉我。”
她带着是我一定肯回答的确信——或者该说是期盼的声音,隔着迢迢距离,超越空间击中我的耳朵。
“关于我的事,梶田是怎么向你说的?明明被我连累,受到无妄之灾,他却一次也没有怪过我。那天见面时,也像昔日一样说了好多温言软语,非常关心我。可是,实际上究竟如何,我一想到就害怕得不得了。”
因为……我……我……
“我是个亲手弒父的女人,是个不配活着的人。可是梶田为什么……对我,那么亲切……,竟然原谅了我呢?为什么能如此呢?”
即便是再怎么鲜明,甚至强烈到不愿想起也会自动想起的记忆,一旦深埋心底的岁月久了,还是会產生风化。野濑祐子的叙述不时失去脉络,变得前言不着后语。由于她一直哭个不停,声音也难以听个分明。
负责问话的我当然也有问题。她一心以为我早已知道一切。若非这么想,打电话给我就会变成一桩无法挽回的过错,所以她只能紧抓着那个念头不放。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我被迫扮演一个小心翼翼的询问者。这场戏很难演。
眼看我把手机贴在耳边,一逕走着那种百年难得一见的高空钢索,妻予伶俐地把我带到客厅沙发上。她坐在我身边,一起倾听野濑祐子的声音,中间只有一次躡足去看桃子睡得如何,随即折回来。
二十八年前的八月,野濑祐子杀害了亲生父亲。
那是个沉迷酒乡、好赌成性,已经无药可救的男人。一年到头都在向女儿讨钱,钱不够他花就闯去她的工作地点。自行预支薪水花得一乾二净。
向友野玩具预支薪水的事,是我主动问起的。她惊愕地承认这个事实,讶然表示:你果然连这种小事都一清二楚。
事态演变至弒亲的详细经过我没听到。纵使过了快三十年,那件事在野濑祐子的心中想必仍未诉诸言语,应该是做不到吧。所以,关于那个部分,她只是反覆强调:“你已经听说了吧,你早就知道了吧,没办法,我不是故意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打听出事件的导火线,她担心深夜迟未归宅的父亲——因为之前,他曾多次被关进警局,或是睡倒在别人家门口惹出麻烦——出门一找,果然发现父亲醉得不省人事,在路边像野兽一样缩成一团。
“没喝酒的时候,他其实是个很安静的人。可是一喝醉就判若两人。好几次我都差点被他活活杀死。只要我一说没钱,他就勃然大怒,不是踢就是打,弄得我浑身是伤。他从来不打别人看得见的地方。他在外头向来是个大好人,对这种事很拿手。”
昭和四十九年那个炎热的夜晚,面对父亲再次袭来的暴力发作,她试图保护自己。结果,父亲死了。
“也不知是哪里惹火他了,我爸突然朝我扑来。他当时已烂醉如泥。我用力把他推开,他就踉跄倒下,撞到脑袋……”
当时野濑祐子住在八王子市区、距离友野玩具不远的公寓一带,那时还不像现在这样住宅与大楼櫛比鳞次。夏夜的底层,仍有恣意抽长的杂草丛与树林。路灯也很少,夜色深浓。
她把尸体交给黑夜,当场逃离。
“从小,我爸的酒后乱性常把家里搞得一塌糊涂。我妈很早就病死了,但其实也等于是被我爸害死的,而兄长也早就离家出走。我国中一毕业就立刻工作,逃离了那个家。不让爸找到,以免沦为他的禁脔。可是怎地还是会被他追上。不管我逃到哪里,他一定会找到我。非常狡猾,很会动脑筋。我在友野玩具时也是这样。有一天我一下班回到公寓,就发现我爸站在门前嘻嘻冷笑。”
不过。那也已经结束了,他不在了,是我亲手做的了断。野濑祐子亢奋、自豪,同时却也怕得要死。所以,她冲进在友野玩具唯一熟识的梶田夫妇家。
“因为我爸是那种人,我很怕和人接触,更讨厌年长的男人。可是梶田不同,对于不擅与人交往的我,他一直很温柔,他太太也是。他们夫妇俩就像大哥哥大姐姐。如果要找人求救,也只有梶田。”
打从以前,梶田夫妇就知道野濑祐子深受父亲折磨。
听完事发经过后,梶田夫妇决定要保护她。无论基于何种理由,杀人毕竟是杀人,祐子应该会被判刑。天底下哪有这么不合理的事!据说梶田当时愤怒地如此表示。
“他说他很清楚警察在对付我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时,会是残酷且毫不留情。警方根本不可能酌情量刑,只会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兇手,把我关进监狱就此了事,而我的人生也就完了。”
那或许是梶田从他进入友野玩具之前的危险人生中,得来的亲身教训。
三人当下商量。现在还来得及,不如偷偷毁尸灭跡吧。把尸体运到远处埋起来,小心别让人发现就好。她父亲本来就居无定所,总是突然出现在女儿面前,赖上一阵子之后又倏然消失。就用这个藉口,只要尸体没被发现,绝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梶田把令尊的尸体运走时,用的是友野玩具的小货车吧?”我问。因为那家公司,对于公用车辆的钥匙管理很鬆散。
她以为我只是再次确认已知的情形,便毫不迟疑地一口承认。友野荣次郎要是知道这件事,不知会做出什么表情。如果他知道在他记忆中毫无印象,应该是“规矩员工”的梶田夫妇,竟然把运送玩具的小货车,当作弃尸车的话。
梶田说要一个人解决,可是坚强的梶田太太认为他一个人应付不来,自告奋勇要帮忙。对于事态发展,只能畏缩颤抖的野濑祐子,他们打从一开始就不指望她当帮手。
问题是聪美。要弃尸,不知得花上多少时间。如果丢得远,说不定得耗费整晚。这段过程中,不可能撇下聪美独自在家。可是话说回来,又怎么可能带她一起去。她还是个四岁的孩子。
“于是在梶田和大嫂出门的期间,就由我照顾聪美。”
起先,她说本来打算待在梶田夫妇位于员工宿舍的房里等待。可是,冷静的梶田认为这样太危险。当时友野玩具正在放暑假,也有些员工返乡探亲,宿舍虽冷清,但终究并非空无一人。万一梶田夫妇迟归或弄到早上才回来,在某种因素下被谁察觉他们撇下孩子自行出门,不住在宿舍的野濑祐子却待在他们家,而且神色非比寻常,说不定会起疑心。
梶田夫妇叫野濑佑子把聪美带回她住的公寓,在那里等他们回来。
“带她走的时候她睡得很沉,不过大概还是察觉到什么吧,聪美半夜忽然醒来,没看到爸爸妈妈,又待在陌生房子里,她当下吓得哇哇大哭。我已经不知如何是好,又怕聪美哭闹起来会引起附近邻居的怀疑,怕得要命,索性和她一起哭。”
至今仍残留在梶田聪美记忆中的“绑架”,原来是这一夜发生的事。
一直过着独居生活的野濑祐子,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而且,才刚杀死父亲,正处于委托他人弃尸、自己只能袖手乾等的状况下。就算变得歇斯底里,就算对哭闹的聪美大吼,就算怕聪美跑掉所以把她关进厕所里……
我不想说这也难怪。但是,我可以想像得到。
而我,没有问她:“你是否曾对年幼的聪美说过‘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或‘再不听话我就杀了你’?”
因为我猜,就算问了,她可能也一头雾水。她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为了让聪美安静下来,她或许口不择言地极尽恫吓之词吧。
那晚,野濑祐子正陷于疯狂的深渊,也还残留着身体溢出的暴力餘波。四岁的梶田聪美凭着本能感受到,并从中察觉死亡的气息,为之胆怯。
这种怯意,极有可能在事后追溯的过程中篡改记忆。同时,对于四岁的聪美来说,怎么也无法把野濑祐子这个在事发之前,一直和爸妈交好;对待聪美虽然笨拙,但想必也很温柔的女子,和囚禁自己、厉声恐吓的可怕女人视为同一个人。两个女人的形象就这么破碎支离,在聪美的心中变成一种禁忌,就此遭到封印。
抑或,在聪美听来充满可怕威胁的说词,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野濑祐子或许并不是在对聪美说。
“会变成这样都是你爸的错。是你爸不好。”这个“你爸”,也许是指她自己的父亲。
“梶田夫妇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想应该是隔天中午。才短短一晚,他们就累得判若两人。”
聪美说她被囚禁了两晚。是夜晚令她觉得时间漫长得永无止境吗?以至于连她母亲来“救她出去”的时间,都在记忆之中延长了?
尸体被埋在秩父的深山中。直到如今,野濑祐子依然不知道正确地点。据说梶田曾告诉她,不知道最好。
今后想必也无从得知吧。不管罪名是过失致死或伤害致死,抑或是遗弃尸体,总之都早已过了追诉期。今后,就算在秩父山区的某处发现一具白骨,也不会有人翻旧帐再追究此事。
已经没事了,梶田夫妇如此告诉野濑祐子。什么都不用担心。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
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再也无法面对彼此。再也无法在朗朗白日下,若无其事地一起生活。
因为那具不知被埋在哪座山中的尸体,挡在梶田夫妇与野濑祐子的中间,成了只有他们三人才看得见的幽魂。只要三人的眼眸一对上,在那里定焦,散发着腐臭汗味、醉得窝囊的鬼魂就会蓦地出现。
所以他们才会离开友野玩具,决定分道扬鑣。他们决心在不同的地点,各自走向不同的人生。不过,野濑祐子搬家时,梶田夫妇还曾帮忙打包行李。
“要是没发生那件事,梶田或许会一直待在友野玩具,甚至当上主管职。”
对他们各自而言,不同的人生成了困难度增加的人生。至少梶田夫妇颇费了一段年月,才让失速的翅膀再次乘风而起。
“虽然我们没有保持来往,但我们分手前说好了,为了预防万一,要一直互相交换电话号码,稍微透露一下现在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交换一下彼此的近况。就连这种短暂的联络,梶田还是一直很担心我。可是,我们根本无法好好交谈。我又再次逃离了,这次是逃离梶田,我总是在逃避,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这么想。野濑祐子所逃避的,是透过梶田的声音传来的过去之音。是二十八年前那个盛夏夜晚,留在她耳中最后的声音。
那是父亲垂死前的呻吟吗?抑或,是她自己压抑的悲鸣?
“从那件事之后,上个月是我们初次重逢。相隔已有二十八年之久。”
最后再请教一件事,我问道。“上个月十五日,梶田是为了什么事来找你?”
野濑祐子坦然相告。听了以后,我深深颔首。
聪美要嫁人了。你能不能来喝喜酒——梶田就是这样说的。
“都是因为我,害得梶田夫妇辞去好不容易找到的好工作,还得离开东京。对于幼小的聪美来说,想必也是莫名其妙地跟着一起寂寞痛苦,连生活必然也陷入窘境。这二十八年来,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寝食难安。老是在担心万一那件事对聪美留下什么负面影响该怎么办,要是因为发生过那种事而改变了聪美的人生该怎么办。”
不用担心。聪美已是成熟的大人,今年都三十二岁了,她找到好男人即将步入礼堂。你一定要来观礼,亲眼看看她风光出嫁的模样。与其费尽千言万语来说明,不如亲眼看到聪美幸福的笑靨庞,就会一目了然——梶田八成这么想吧,才会在睽违多年后初次去见她。
那就是聪美听到的,“必须先做个了断的事。”野濑祐子虽然打从心底祝福,却坚持不能出席。
“我这种人没那个资格。我说我会从远处遥祝她幸福。梶田似乎也明白我的心情,马上走了。”
然后,就在葛蕾丝登石川公寓的出入口遭自行车撞上。
漫长交谈的最后,我说:“你有资格亲眼看着梶田过世的这起意外如何落幕,也有这个义务。”
“一开始,你说很想知道梶田夫妇心底究竟是怎么看待你。这个答案,不是早已出来了吗?梶田如果真的后悔在二十八年前袒护你,觉得你……禽兽不如的话,怎么可能邀请你参加聪美的喜宴,不是吗?”
野濑祐子又哭了。但我觉得那和前一刻犹在责备自己、折磨自己的眼泪不同。
她其实早已明白。不用别人提醒,她心知肚明。可是,她还是希望从别人口中听到这句话。
每个人不都是如此吗?光自己知道是不够的。所以,人无法独活,很无可救药地,需要除了自己之外的某人。
对野濑祐子而言,梶田夫妇已经不在了。我只不过是帮上一点小忙,让她足以认清这点,并且学会承受。
“如果找到犯人我再通知你。应该马上就会解决了。你会再打我的手机吗?”
她考虑了一阵子才说,不可能,我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你。
“不过犯人如果抓到了,公寓前的看板就会拿走吧?”
“啊,你也知道有看板吗?”
“我听阿姨说的。”
看板一旦消失,就表示破案了。这样就够了,她说。
“你的阿姨,对于过去的事……,梶田的事…,也毫不知情吗?”
“她不知道,我没告诉她。阿姨也很厌恶我爸,虽然台面上的说法我爸是下落不明,但她毫无担心之情,说不定还为了可以断绝关系而鬆一口气,早把我爸那种人给忘了。所以,虽然我也考虑过向她吐露真相,但还是做不到。我还是会怕。”
传单和看板的事,纯粹都只能以“阿姨住的公寓发生的意外”来打听。野濑祐子想必也憋得很难受吧。
祕密总让人孤独。
“杉村先生,如果你去祭拜梶田时……”
“是。”
“能否也替我献上一炷清香?我已经……不能再接近梶田夫妇的身边了。”
没问题,我说。
挂上电话时,她说了一声谢谢。
现在住在何处、在做些什么?至今是否仍叫野濑祐子这个名字?这些我都没问,我感觉不出这个必要。不过唯有一点,我想问却问不出口。
你现在,幸福吗?
看看钟,已是深夜三点。妻子和我都毫无睡意,依旧在客厅沙发上并肩而坐。
“欸,老公。”菜穗子冷不防说。“对梶田夫妇来说,为何梨子会是‘第一颗星’,我现在好像可以理解了。”
虽说是基于袒护野濑祐子的善意之举,但在半夜搬运尸体,趁着夜色上山、挖土。一边提防着被谁看到,一边把逐渐僵硬的死人埋在那里——这项行动,不可能不对夫妻俩的心理造成伤害。
他们夫妻生下梨子。是在事发的五年后。计程车行的工作很稳定,生活也已安顿下来。已经没事了,过去的阴影不可能再追来。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黑暗替他们吞没了一切。
这孩子,是闪耀在我们今后即将打造的崭新人生中的,希望之星。
相较之下,聪美还在童蒙稚龄时,便已知道父母体会过的那种恐惧,也知道之后吃的苦。
知情的小孩,正因为知情所以可怜,正因为知情所以不可能天真无辜。
梨子说过。梶田夫妇总是只依赖聪美一个人,那是因为她的姐姐是她父母的小小战友。
令梶田聪美变成“胆小鬼”的,或许并非二十八年前那个八月暑夜的遭遇,我暗忖。当时如果能尽力而为,柔软的童心,早晚会忘怀那片暗影吧。
在聪美心上烙印、腐蚀、至今仍令她在凝望远方时眼眸黯然的原因,毋寧该说,是梶田夫妇在事件之后的岁月吧。
小孩会把一切黑暗看成妖怪的形貌。而且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在那片黑暗中,的确潜藏着真正的妖怪。对于一度见过真正妖怪的聪美而言,所有隐藏在黑暗中的妖怪,从此全都化为实体。
正因如此,梶田夫妻摆脱不掉的东西,聪美也摆脱不掉。而且比他们夫妻更久更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