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蟹大战 第二节

自从那天以后,中央报社内部人心惶惶。

听说关东电力公司的人,看了中央报社的晨报,顿时十分惊愕;九十九里滨核电站为了慎重起见,还专门派人去调查了,结果,没有发现有报道中所描述的事件发生。

“报道所描述的事件发生当天,也就是九月十五日,核电站内部,只是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事故。当事人不小心,从作业场地的台阶上摔下来,扭伤了脚踝。所以,可能一些反对原子能幵发的人,就借题发挥、散播谣言,再加上大家的以讹传讹,就产生夸大事实的流言。中央报社的记者,不会就盲目相信这些谣言,而登载到报纸上吧?这给我们已经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关东电力公司这样解释道。

如果是不知名的小报纸,当小道消息写写那还无所谓,但刊登在有名的全国性报纸一《中央报纸》的头版头条,以及社会版面的醒目地方,这不仅影响到关东电力公司的声誉,还会损害整个原子能发电部门的利益,所以,关东电力公司要求中央报,社登载一篇与错误报道相同版幅的修正文章,以及谢罪的文字。

当然,中央报社并没有贸然就轻易答应,关东电力公司提出的要求,而是委婉地拒绝说:“虽说时效性、准确性,是新闻报道的生命线,但时效性与准确性,本来就是互相矛盾的要求,我们往往不得不牺牲准确性,来保证新闻的时效性,只要是采取第一时间报道的原则,就难免会产生一些误报,这是报纸无法摆脱的宿命。从细处说来,可能有错字、漏字等等,可以说没有任何印刷错误的报刊,那是不存在的。”

过去也存在好几次大的误报。暂且就不提战争时期的“大本营发表”,例如昭和二十七年四月九日,日本航班“木星号”在三原山坠落,所有人员无一生还的事故发生后,各大报纸纷纷报道说“所有人员在舞坂冲获救”。昭和四十九年八月三十日,过激派制造了一起三菱重工大厦的爆炸案件,而大阪的《朝日新闻》晚报,在第二版却报道说,是由于交通事故,导致装载的货物爆炸。

还有一些错误报道,并不是由于这种“速报主义”导致的,比较有名的例子,就是充斥着昭和二十五年九月二十七日《朝日新闻》晨报,整个第一版面的“虚假报道”。报道题为《伊藤律氏现身,与本报记者在宝冢山中进行对话》,刊载了神户支局职员、长冈记者的一个“架空见面会谈记录”。这场与连麦克阿瑟的GHQ都已经搜寻腻了、没有找到的日本共产党干部的会面,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但三天之后才弄清楚,报道内容都是捏造的。

这时,《朝日新闻》立即刊登出了修正后的文章,虽然后来的报道,确实痛下决心、完全不给自己留情面地,修改了之前的报道,但也只有两段,与虚假报道的超大篇幅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报社就是如此地讨厌订正报道中的错误。报社都担心:要是承认错误之后,群众对自己的信任度,就会大幅度地下降,那可就麻烦了,所以,中央报社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关东电力公司的要求。

料想到中央报社不会如此轻易地答应自己的要求,所以,关东电力公司的社长和室长,直接拿着文件,带上顾问律师到中央报社,一开始就摆出一副要请求国家机关,审理此案的架势。

中央报社召开了紧急在京董事会议。编辑局长、地方部长、整理部长也被叫去,并要求在会上说明,采访及编辑的详细过程,董事会经过激烈的探讨,还是没有想出最终的应对策略。

事态的发展如曾我明一太郎所说,总务部长藤平武彦全盘否定了之前的供词。佐桥启助也坚持说,自己跟整个事件,完全没有关系。函馆的指纹也没有提取出来,进行铁罐检查根本不可能,警察也不愿意调查此事。

中央报社本来还计划,搜集能够证明藤平供词真实性的证据,可对手防范得天衣无缝,根本找不到证据。毋庸置疑,记者们是不可能从关东电力公司内部,获取有关这起案件的材料的,而其名下各个外包公司,由于惧怕掌握他们生死大权的总公司,也不敢透露任何消息。

不过,目前来看,佐桥启助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很明了了。高濑社长尸体被装入铁罐中的那天——即九月十五日,佐桥已经离开九十九里滨核电站,到东京出差去了。不仅仅东京电力方面,公司外的第三者也证实了这一点。这说明藤平武彦的证词中有虚假内容,他当时在被原田记者穷追不舍的情况下,不得已才坦白的,但他其实早已暗暗想好战咯,编了这么一部分谎言,并以此作为基础,来推翻全部供词。如此看来,即使实行曾我明一太郎的计划——将消息来源藤平武彦的名字公之于众,事情也难以得到圆满的解决。现在别说跟他们分庭抗礼,就是如何应付可能面临的藤平起诉报社,损毁个人名誉的争端,大家也是一筹莫展。中央报社由此陷入了困境。

一开始,报社管理层还是比较坚决地,拒绝东京电力的要求,之后态度渐渐软下去,每次被要求给予答复时,总是不断地拖延时间。

事情就这样拖着,各大报纸的周刊杂志,铺天盖地地出版了,什么《盲目相信谣言,中央报社元气大伤》《继九十九里滨核电站之后,中央报社陷人绝境》《耀眼的旋涡——揭露谣言的中央报社内部》。

而实际上,中央报社内部也出现了不好的迹象。首先是内部派系斗争加剧,反对“现任社长——编辑主干——编辑局长”这一阵营的“会长——报社部长”这一派系,在明里暗里追究这次特别报道的责任人,并在暗地里进行着激烈的权力争夺战。

而劳动工会也受人煽动,大肆宣扬着严守言论自由,绝不屈服于电力资本、保守政党的压力,保持一贯的报道原则等等,工会干部和会长一派态度一致。

旁观的其他报社,也主张保持言论的自由、进行切实的调查,由此把事态进一步扩大了,给中央报社造成了不必要的麻烦。但也无权阻止他们,中央报社只能默默地承受着。他们表面上说着很正义的话,实际是想借这次机会,打压竞争对手,降低中央报社在人们心中的地位。

现在,中央报社的销售网,受到其他报社轮番攻击的影响。其他报社到处拜访中央报社的读者,告诉他们说,《中央报纸》的报道不能轻易相信,上面很多新闻都是假的,关于九十九里滨核电站的报道,就是其中一个例子,由此劝说读者以后订阅自己报社的报纸。当然,他们还不忘送些小礼品,来讨好主妇们的欢心。

还有一些无知的竞争对手,竟然到处吹嘘说:“因为这次的误报,中央报社受到处分,被勒令停止发行报纸,《中央报纸》的读者们,都必须要订阅其他报纸了……”

电机电力总劳联的中央委员会,已经提出停止购买《中央报纸》了,并命令属下的各行业工会立即执行。

“听说销售数量在半个月内,急剧下降啊。销售局说关东一带下降了三十五万份,而全国范围下降九十万份啊。”编辑委员室里,佐佐木对曾我明一太郎感叹道。

“嗯,情况不妙啊,可也没有办法。”曾我满脸愁容地回答。

“怎么会搐成这样呢,咱们报社现在这么萧条,到时候年终奖金,不是没有着落了吗?”

“那可真是头疼啊,没有奖金就还不了房贷。”曾我明一太郎嘴上这么说着,可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有多为难的表情。

“曾我先生,你还是很悠闲哦,没注意到经理部的人的脸色,都变成绿色的了吗?听说金融机构决定,不向我们报社提供年末的融资了,由于政府和经营团体的压力,主银行已经不跟我们合作,协调融资没有谈妥。”

“还真是够戗的啊。”曾我嘴上这样说,但听着却是一种事不关己的语气。

“好像报社已经没有什么资金了,报纸销售量下降,仅销售收入,本月就要减少二十八亿,而为了防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销售网的崩溃,将增加三亿日圆的销售经费,合计将产生三十一亿的巨额亏损。最近,报社要求员工要节约开支,可我们能够节省的,也就是几个纸张钱啊。发行量减少、广告宣传减少,用于纸张上的费用,自然就少了啊,但这不是杯水车薪,根本不起作用嘛。”

“嗯,也是啊。”

“由于这次事件的影响,报社一方面在进行人事调动,一方面在考虑裁员呢。这也是银行方面的要求。”

“那还真是愁人啊,我不是要第一个被炒鱿鱼啦?”

“很烦人吧?……你也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咯。工会扬言说,要是没有奖金,就要组织工人大罢工了。如果真的裁员,他们势必会斗争到底。这样,报纸就要终止发行了。这时候再没有报纸发行,我们的销售网就会崩溃的,其他报社就会将我们的客户拉走,到时候我们就完了。”

“是啊。”

“曾我先生,你怎么一点都不急啊?我们报社就要倒闭了。”佐佐木很焦躁的样子,把手搭在仍然很镇定的曾我明一太郎的肩膀上。

“唉,急也没用啊,这些话还不如讲给那些到现在,还在一天到晚、钩心斗角、争权夺势、完全不顾公词死活的家伙们听呢。”

“大家都认为:具有百年基业的中央报社,不会这么容易就倒闭的,也就不太当回事。但即使是百年报社,也不可能逃脱基本的经济竞争原则啊……”佐佐木恼恨地批评着,“曾我先生,你不要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啦。”

其实,曾我明一太郎并不是不在乎公司的事,只是现在紧张也于事无补,所以只能暗自舒缓心情,装作很悠闲的样子。

“日本的公司真是很奇怪啊。本来公司应该是建立在,雇佣关系基础之上的利益集团,但是,公司不仅要替国家,承担员工的各项福利待遇,还要为了员工的安身之计,设立对总公司没有多少好处的子公司……”曾我明一太郎心平气和地说着。

在一旁听着的佐佐木摆摆手,打断曾我明一太郎的话,说道:“不对,不对!……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说:公司的这些温情政策,都是出于经济上的考虑,才产生的对吧?当然,那确实不能否认。但是,仅仅用你的理论,有些东西是讲不通的。公司员工对公司,存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热爱之情,可以说,现在日本的公司,一直延续着旧幕府时代——即德川幕府时代的藩属意识。实际上,即使是在藩的组织中,经济色彩也是十分浓厚的。与封建的主仆关系,及武士道中暗含着一定的经济关系一样,现代资本主义条件下的企业,也暗含着经济所不能切断的藩意识,”

说完,佐佐木沉默地注视着曾我明一太郎。

“那么,企业本来就是无情的,工薪阶层都应该知道这个事实。而这种无情,并不是由于企业的本质——一个永远追求利润的组织而产生的,它和人世间的无情,性质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特别。当然,往往工薪阶层会感觉到,企业似乎没有人世间那么冷漠。因为习惯了终身雇佣制的日本工薪阶层,普遍认为:企业是大家渡过无情人世的,一条休戚与共的船只,这些也许就是他们爱公司之心的本质吧。”

“曾我先生对企业也有种感情吗?”佐佐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平时似乎和什么“爱公司之心”这类词挨不上边的曾我明一太郎,当谈到公司倒闭、裁减人员的话题时,态度还是和平常截然不同的啊。

“呃,我可能也有爱公司之心吧,有很多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感情。哎呀,我的事怎么着都行,现在关键是这次的九十九里滨核电站事件哦。”

啊,原来,曾我明一太郎是想说这件事啊,佐佐木心领神会。

“关东电力公司的藤平武彦,为什么敢做出那么大胆的举动啊?是太为公司着想了,还是他是担心放射性事件一且公开化了,会阻碍日本原子能的开发?但我怎么都不觉得藤平这家伙,是那么忧心国家大事的人啊……这样说来,还是那可悲的爱公司之心了?真是想不明白。你是怎么看的呢?”

被曾我明一太郎这样一问,佐佐木也一筹莫展。

“呃,如果报道属实,藤平武彦真的做了那些事情,一般来说,仅仅因为爱公司,是不会自我奉献到那种地步吧?”

“你也是这样想的啊。我去调查过藤平武彦以前的经历,但还是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他曾经也为了公司,做过很多恶毒的事情,但我想,那最终还是为了出人头地吧,而这次就算是为了帮助公司,逃避责任,也有点太……”

曾我明一太郎眉头紧锁。这时,他看见编辑委员室门口探进来的脑袋,不禁叫起来:“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