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死牌
餐桌上的烛火,已经深深地陷到了厚积起来的烛油块里,从桌布上的斑斑印迹可以看出,上边曾经摆过多少菜肴。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从桌子尽头站了起来。
“我们可以开始了吧?”他说,“肖特!……我们不转场了。你把咖啡端过来,还有纸牌,记住拿一副新的。”
餐桌旁边一片死寂,沉闷得像盖上了盖子,他们几乎能听到之前讲话的回声。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先生之前还在兴高采烈地,讲一段奇闻逸事,此刻也变得哑口无言了。
迈克尔·泰尔莱恩扫视了一下桌子周围:他自己坐在桌子上头,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的右手边。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坐在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的左手边,正对着他。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左边是拉尔夫·班德,此人沉默不语,焦虑有加,上过汤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东西,只喝了一丁点儿酒。但他的沉默,完全被坐在他边上的小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的健谈给掩盖了。拉维尔素来不擅长杯中之物,寥寥数杯之后,那副本就无酒三分醉的样子,进一步变得酒意十足。
他的左边,坐的是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爵士一边竭力要跟上拉维尔的故事,一边频繁地探视迈克尔·泰尔莱恩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坐在餐桌的另一头,与曼特林面对面。她左手边坐的是盖伊,盖伊跟泰尔莱恩坐在桌子的同一侧。因为罗伯特·卡斯泰斯先生坐在中间,迈克尔·泰尔莱恩看不到盖伊。
迈克尔·泰尔莱恩不自觉地对卡斯泰斯产生了好感。根据曼特林的描述,他本来以为罗伯特·卡斯泰斯即使不比艾伦·布瑞克斯汉姆老,至少也是曼特林勋爵的同龄人。其实卡斯泰斯是个脸色红润的瘦小伙子,留着一副牙刷形状的小胡子,举止亲切友好,凡是那些可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摔断脖子的剧烈运动,他都喜欢。
作为沉默的英格兰冒险家的一个实例,罗伯特·卡斯泰斯确实令人惊讶。才打交道十五分钟,他就不光把自己绝大多数的生活经历和盘托出,而且还边讲边打手势作比画,兴致勃勃,手舞足蹈。他把桌上的东西都拿来,演示模拟跑道,手上推着假扮赛车的盐瓶,在桌上弯来绕去,嘴里还呜呜叫着模仿马达声。他还扮演潜伏打猎,一本正经地用不存在的来复枪准星瞄准着,当那想象中的子弹击中目标时,他弦耀性地长舒一口气。奇怪的是,迈克尔·泰尔莱恩发现,他根本不是在夸大其词。
罗伯特·卡斯泰斯坦承自已的失败经历。介绍过在伊顿和桑德赫斯特的经历后,他说起:长辈如何让他进了空军,但是,空军的长官们在他毛手毛脚,搞了几次代价惨重的草率降落后,就让他退伍了。特别是最后一次降落,他竟然把一架价值六千镑的轰炸机,撞进了军官食堂,自己却只扭伤了脚踝。他还私下里、秘密地向迈克尔·泰尔莱恩坦白了,自己对曼特林的妹妹朱迪斯·布瑞克斯汉姆的不灭激情。他说他倒是表白过了,但朱迪斯只对混出点人样的男士才感兴趣。罗伯特·卡斯泰斯认为,这是十足的傻话,不屑地讥笑起来。罗伯特·卡斯泰斯又描述起尤金·阿诺德医生,他说这位医生虽然才三十六岁,却是他所见过的,长相最老的白人,他一脸怪相地,模仿了一下医生的面部表情。
最后,他就红寡妇房间,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他说,要么是毒气,要么是毒蛛。
“你要记着我的话!……”当迈克尔·泰尔莱恩在休息室碰到他时,罗伯特·卡斯泰斯已经喝过了第三杯鸡尾酒。
罗伯特·卡斯泰斯断言道:“不是毒气就是毒蜘蛛,总是这样的。你坐在杯子上,躺在床上,自己的体温使致命的毒气开始释放。我知道的。你得相信我,先生,如果是我拿了那张牌,我要把窗子打开,把脑袋伸到外面去。”
罗伯特·卡斯泰斯兴奋地,把手指头在另一只掌心敲着,模仿着蜘蛛爬。
“要么,肯定是致命的毒蜘蛛,那种有一只拳头那么大的、藏在柜子里的狼蜘蛛。你一不留神打开柜子……呼哧!……嘿,加油!……呃?……书上是这么说的。”
迈克尔·泰尔莱恩委婉地表示反对,他说,这样一只蜘蛛,不吃不喝,能够活上一百二十岁,还真是高寿啊。罗伯特·卡斯泰斯说,书上是这么说的,有的蜘蛛封在墙里的时间,比这还长呢。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讨论,说他肯定是指蟾蜍。
“癞蛤蟆,”拉维尔话音难辩地讲道,他的英语不再像开始的时候那么精确了,“癩蛤蟆的寿命相对短一点,老伙计。”他显得有几分不安,“不过,希望不是癞蛤蟆,坦白地讲,我害怕它们。啊呀!……如果看到癞蛤蟆,我一定拔腿就跑。”
在这热烈的讨论中,迈克尔·泰尔莱恩努力把思路从那扇轻松打开的门里,所见的东西那儿转移开去。但不管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的吩咐如何,他仍然办不到。整个晚餐期间,他知道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也无法做到。他看到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在桌子尽头站起来,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我们可以开始了吧?”他们的东道主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又重复道。
曼特林站在银烛架后面,背朝白色双扇门,烛架上插满了歪斜的蜡烛。蜡烛快点到头了,餐厅里影影绰绰的。昏暗的烛光中,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脸色潮红,容光焕发。他的粗疏卷发湿漉漉的,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暴突圆睁。他微笑着,用指节敲了敲桌面。
“我要管家拿一副新牌来。”他说着,斜眼一瞥,“现在这副有点不对头,很不对头。来啊!……自己认了吧,不要觉得难为情。”他俯身向前,“谁在那副牌里做了手脚?……嗯?……”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在桌子那头,冷静地说道:“我敢说,你自己明白,艾伦,你肯定是喝多了。”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不理她,不动声色、意味深长地盯着她。
“不会是你,姑妈!……”他大吼道,接着大笑起来,“你又不要抽牌。我在间你们其余的人,已经有人告诉我了。你们之中的某个人,希望别人走进那个吃人的房间——为什么?我们已经打开了那房间,如果它需要开封的话。我们在那儿,看到了那个东西。”
“吓住你了吗?”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朗声问道,随之笑了起来。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俯看着他:“你进去过了?”
“进房间?没有。”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摇头回答,那副墨镜和满是皱纹的前额,从罗伯特·卡斯泰斯的肩膀边探出来,“你没必要跟我们故弄玄虚。你看到什么了?”
“这边来,肖特,”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打断话头,“是一副新牌吗?……好,让我来看一看。你知道怎么做。你上咖啡时,除我跟你说过的外,给其他每个人发一张牌……”
肖特遵照主人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的吩咐,开始一边端咖啡,一边为客人切牌。
“现在,先生们,拿到牌后,想看可以看一看,然后把牌面朝下放在桌上,不要告诉别人,你拿到了什么牌……暂时不要!……”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神秘兮兮地警告说,“在此之前,我就会告诉你们,我们在那儿看到什么了。谁想退出还可以退出……好的,我们都把手拿开。肖特,开封,取出牌。把牌摊在托盘上……好!我来抽第一张……”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突出的双目,依然盯着他的客人,他看也不看托盘上面,呈扇形散开的纸牌,径自从中抽出一张。他瞄了一眼牌,僵着一副面无表情的扑克脸,把牌面朝下,摆在身边的桌子上。
肖特从迈克尔·泰尔莱恩身边经过时,后者只感到肌肉紧绷,一阵紧张之后,才知道他不用抽牌,心中的大石瞬间落地。
托盘伸到罗伯特·卡斯泰斯面前。泰尔莱恩看见牌背面,是蓝底印着彩色的盾牌,他估计是曼特林家族的纹章。卡斯泰斯的粗壮大手,在纸牌上盘旋不定。卡斯泰斯犹豫着,又是搓手,又是抖肩,脸色通红发亮,最后终于探手抽牌。
“给我一张中间的牌,”他说,“祝我好运,先生们。嚯,嚯,嚯!……抽啦。保佑我拿一张……该死!……”
他把牌拍在桌上,试着装出一副扑克脸。
肖特走到盖伊·布瑞克斯汉姆那儿,盖伊随手摸了一张牌,看也不看就把牌放下了。
“我改变主意了,”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突然宣称,“先暂时不要往下走,肖特,给伊莎贝尔小姐一个机会,如果她也想的话。”
“真是不胜感谢,”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淡然致谢,抬了抬那双几乎无色的眼睛,波澜不惊地伸出手去,“你知道我之前,已经决定碰碰运气了。我相信上帝肯定不会,让我进入那房间间的。”
她拿了张牌,飞快地瞥了一下,不动声色。
肖特走到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身边,乔治爵士选过牌后,皱了皱眉,一言不发。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满脸通红,全神贯注地研究了半天,伴以喃喃自语,念念有词,手才放下去,心念一转又改拿了另外一张。
“我从来没有牌运,”拉维尔大声宣告,“这一次嘛,啊呀!……我也不指望……啊?哦,我的天啊!……哈哈哈!”
他眉开眼笑,扭来扭去,对着牌咯咯地笑。他心满意足,其程度几乎与班德的郁郁寡欢不相上下。
托盘举到拉尔夫·班德面前时,班德倏然转向曼特林:“我估计我非得取一张,是吧?”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动了动嘴唇。
“或者被下令取一张……”拉尔夫·班德接着讲,“很好。”他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
拉尔夫·班德护着牌的手一直颤抖着,别人根本看不到他的牌。他把牌低放到膝盖上,在桌布的掩护下,才匆忙地看了一眼,接着他把牌重放到桌面上,那张黑脸丝毫没有改变。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好奇地,扫了拉尔夫·班德一眼,整个晚餐期间,他都没有讲过话。
“大家都拿到牌了。”艾伦·布瑞克斯汉点了点头,大声说道,听上去有点气喘,“现在,我准备给你们说说那座房间。”他突然插了一句,“伊莎贝尔说,这所宅子里有个疯子。如果你们还不知道,她可是忍不住要告诉你们的。我现在开始相信她的话了。
“那个房间是开着的,伙计们。有人已经把门闩,从门上卸下来了,后来装的只拧到一半,是做做样子看的。有人拓了锁模,配了钥匙。有人给锁芯和铰链都上了油,还扫了过道,不留下走过的脚印。这还不是全部。如果你们以为:这个房间里一片狼藉,积了厚厚的灰尘,而且蛛网乱挂,那就错了。这房间就像那六十年前,封起来的时候那般干净。里面有一张镀金的床架,虽然床幔都烂掉了,木头倒是亮崭崭的。我爷爷临死之前,那个房间里放着煤气灯,那灯的喷嘴也被清理过了,现在就能点起来。有人……你扪明白吗?有人整夜整夜地,在那个房间里待着,而我们其他人正在睡大觉。”
他顿了一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迈克尔·泰尔莱恩仿佛再次看到了,那间方形的房间,枝形吊灯上的煤气灯,喷出黄蓝色的火焰,剌目的阴郁灯光,映照着朽烂的华丽装潢。那墙壁原先是暗紫涂金,它们可清洁不了。他看见了那雪白的大理石壁炉,每面墙上都挂着金叶边框的长镜,一张厚重的镀金梳妆台,以及十九世纪晚期,流行的那种半华盖的卧床。但是,那最显眼的东西——那难以解释、不合常理的奇形怪状的东西——还要属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接下来,所要描述的东西。
“那个人打理得最费心的,首推摆在房间正中的大圆桌,旁边还放着许多椅子。”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说,一边轻轻点了点头,“我得承认,这些椅子还真是好看,某种浅黄色的木料,配上青铜色的扣件……”
“镂刻品!……”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猛拍桌子,大喝一声。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掉过脸来,狠狠地瞪着他,拉维尔立刻安静下来。
“不是的,老兄,我不想打岔。你知道,我是在说一种家具制作工艺。待会儿我再来讲。你先继续,好吧?”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探身朝前,就着蜡烛点了一根烟。他说:“你注意到了,是吧,艾伦?……每把椅子背面,正中都刻着名字,每把椅子都物有所主。有一把椅子刻着‘巴黎先生’,还有一把‘图尔先生’,另一把是‘兰斯先生’,另一把……啊!我发现我忠实的朋友——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正在满腹狐疑地对我吹胡子瞪眼。我的朋友,我知道这些,因为这是我们家族史的一部分。像拉维尔一样,待会儿我再来讲。要点是……”
“就此打住,”罗伯特·卡斯泰斯打断话头,把杯子推到一边,好像要清理桌子,重开牌局一样,“根本没道理啊!……艾伦,我是说,为什么有人要半夜起来,捣鼓那些家具哩?”
他看了看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曼特林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卡斯泰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伊莎贝尔的眼睛中精光闪烁,与她的银发交相辉映。
“还要我跟你说吗?”她乐呵呵地说,“这伙人里脑子灵光些的,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了。谢谢啊。你一直被过去那些,杀人的下毒机关给迷住了,理所当然地以为,那房间里也有这么一个玩意。其实就算有,也早就失效了。当然——除非有人重新设置。两个星期以前,那儿也许还没有,不过现在兴许就有了一个。”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怪吓人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想来一根烟,如果你乐意,盖伊……我已经说过了,先生们,我不会再重复警告了。那就这样吧!……如果你们敢抽牌赌命,我也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她慷慨悲壮地宣称,“就我而言,我敢说我相信命运。不过,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把那个房间再锁起来,并找出哪个家伙的脑子进水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你怎么说?”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动了动,长吁了一口气,宽大的嘴巴仍然嘴角下撇。他被镇住了。他一点也不像迈克尔·泰尔莱恩听人讲的那样大呼小叫、废话连篇、让半个作战部都深感头痛。
迈克尔·泰尔莱恩知道:那是因为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很忧虑,前所未有地忧虑。他抬手轻擂自己的大秃脑门。
“女士……”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沉吟半天,才清了清嗓子说,“女士,我认为,你讲得很对。”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猛转身盯住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你不是跟我说过……”
“你给我打住。稍等一下,该死的!……”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吼道,气呼呼地打着手势,“让我把话说清楚。”他双目圆睁,说道,“一个小时以前,我这么说,是想把你和这个博士,还有乔治·安斯特鲁瑟哄出来,我好仔细检査检査那房间……对,我跟你说过,我打包票,那个房间里不会有什么古怪东西。从我的探案经历来说,我太了解那些下毒机关了。比如塔楼房间那件案子,墙纸上涂了砒霜;再比如去年罗马发生的卡里欧斯特罗包厢一案,那次是把氰化物毒针,戳进指甲缝里,验尸官根本找不到下毒的针孔。孩子,我全面检査过那间屋子。六十年前老拉维尔说,那房间一切正常,它确实一切正常。不过……”
“嗯,那又怎样?”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满含惊讶地问道。
“一句话,我闻到了人血的腥味。”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像哑剧中的吃人妖怪那样。一本正经地使劲嗅着,还打着手势,“该死,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有点不对劲,孩子。有血腥味,也许还有死亡的气息。我可不是在看星相,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我的脑子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它说一切正常,说我神经过敏。不过我下面这个部位,”他指着肚子,明显表示心的位置,“让你们趁早结束,这个愚蠢到不知去哪儿的游戏……恰恰是因为我,找不到问题所在,如果我的脑子是对的,我倒会宽心些。我不会妨碍你们,但是,我建议你们还是别惹它了。但你们如果不想……”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又转身面朝大家:“真有道理!……”他表示同意,同时,洋洋得意地扫视大家,“那么,有人想打退堂鼓吗?你们知道,这事看起来确实很古怪……有人想打退堂鼓吗?”
在座的有人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身子,不过没有人讲话。杯碟间或轻相磕碰,叮当有声,还有人纳气深吸,带动坐椅咔咔作响。
迈克尔·泰尔莱恩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敲。他的咖啡已经凉了,举杯之际,咖啡洒到了手上,他又把杯子放了下来。他现在倒希望自己也要求过参加抽牌。他正盼望着……
“好吧,那就从我开始吧,”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突然说,“按照顺序转到桌子右边:鲍勃·卡斯泰斯、盖伊、伊莎贝尔……就按照这样的顺序顺过去。好!……那么,我抽的是……”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说着举起手,在烛光中展示他的牌,“是梅花九。谁的牌更大?接着来。”
桌上摸牌的声音大了起来。罗伯特·卡斯泰斯咒骂着,一边扯他的牙刷胡子,一边把牌翻开了。
“红桃三,”他指着牌说,“我可不认为这是运气。如果我们来钱,我倒是能赢。是吧,盖伊?……”
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很小心地,把烟搁在碟子边缘。他面如木雕,满脸不屑,抬起牌沿瞅了一眼,接着又捡起了烟。
他说:“不管幸与不幸,艾伦,目前还是你的牌大。”
迈克尔·泰尔莱恩眼角斜瞥,发现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正在抹前额上的汗。桌上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拉扯桌布。
“我拿的牌是黑桃七。你仍然保持好运,直到伊莎贝尔姑妈……”
“据你们中某人所说,”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粗声粗气地插话进来,“我的运气来了。”
伊莎贝尔·布瑞克斯汉姆的那些浅色的眼珠子,在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的脸上死死盯着不放,她细长的手指抓扯着桌布,连杯碟都给带动了,她举起一张梅花Q。
“但是,去他的!”曼特林嚷道,“你不能这样……”
“继续!……”盖伊·布瑞克斯汉姆冷静地说,“王后,继续。”
“恐怕我的牌没有它大!……”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宣告道。迈克尔·泰尔莱恩觉得心头一阵放松,抬眼看过去,正好接住这个准男爵狡黠的目光。
“我最好的牌就是方块十了。不过,我同意曼特林的话,我们可不能让布瑞克斯汉姆小姐……”
“哈,哈,哈!……”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开怀大笑,抬起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她不需要去了,老伙计。不不不,说到老伙计,我是说我抽到了一张老爸。我的牌是方块老K,看见了吧?那么现在,我该到哪里去?哪里?……”
“还有一个人没有亮牌呢。”曼特林闷声闷气地说道……
沉默了好一会儿。拉尔夫·班德坐得笔直,一只手遮着眼睛。
“怎么啦?……”卡斯泰斯催问道,“我说,快继续啊!……”
拉尔夫·班德缓缓伸出手,翻开他的牌,原来是一张黑桃A。
餐桌上一阵喧闹,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拉尔夫·班德挪开挡着眼睛的手,那张精明的黑脸上的表情是沮丧的,不过,迈克尔·泰尔莱恩愿意发誓,有一瞬间,他却看到了类似狂喜的神色。
“年轻人啊,你知道吗?”盖伊·布瑞克斯汉姆蓦地来了一句,“有人叫它死牌。”
罗伯特·卡斯泰斯嗤之以鼻。拉尔夫·班德站了起来,用餐巾仔细地拂开碎屑。
“我不相信,阁下!……”拉尔夫·班德泰然自若地回答,“我想我能照顾自己。现在要我做什么?”(他为什么要对盖伊而不是艾伦称呼“阁下”?而且他看起来几近谄媚。)
“我们来处置你,”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回答道,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快活腔调,“至少由泰尔莱恩、乔治、我们的朋友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还有我,我们四个人来处置你。其他人离开也行,留下也行,悉听尊便。我们会坐在这里一直等。哈!……你必须一直把‘红寡妇’房间的门关着,孤身一人待在里面。但是,我们会把餐厅的双扇门开着,并且坐在门边。有表吗?……好!我们毎过十五分钟,都会喊你一次,你要应应声。现在是十点零三分。守夜守到十二点零三分。行!……我们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迈克尔·泰尔莱恩,你来抓一只手臂,我来抓另一只……”
拉尔夫·班德猛地转过身来,脸上显出一种病态的色调。
“没必要搞得像上断头台似的,”他说,“谢谢,我自己走。”
然而,正是这番话,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极不愉快的联想:镣铐加身,步履维艰,仿佛没人愿意走完,这段断头台前的路。
餐厅的顶灯点亮后,过道被照得通明透亮。他们走向“红寡妇”房间。迈克尔·泰尔莱恩再次见到了,那个方形的大房间,暗黑镀金的墙纸严重剥落。枝型吊灯上,蓝幽幽黄澄澄的煤气火焰已然昏暗。正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有一扇法国风格的长窗,锈蚀的金属百叶窗板,遮得严严实实的,只留着狭长的水平缝隙,用来通风。窗板上的窗闩完全锈死了,之前开门进来之后,怎么拧也控不开。不过,窗户上镶嵌的玻璃肯定破了几块,一股微弱的气流吹进了房间。
拉尔夫·班德好奇地四处张望。他看了看斜放在窗户右边的那张大床,弯曲的半华盖,配上朽烂的粉色床幔,样子活像一只镀金天鹅。他在金叶边框的长镜中,瞥见了自己的身影,遂扭转身子,把每面镜子都打量了一番。值此期间,他总是时不时地掉头去看,那足有十英尺直径的椴木抛光大桌子,以及边上那圏椅子。
这可不是一件惬意的差事,因为他们能够听到,从餐厅里,传来罗伯特·卡斯泰斯和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滑稽逗笑的警告声和狂笑声。拉维尔还在不合时宜地,讲那个癞蛤蟆的笑话,吓了迈克尔·泰尔莱恩一跳。
曼特林粗声粗气地说道:“我想你不会要生个火吧?好的。那要什么?呃……要不要烟?要么来瓶威士忌?或者弄点东西看看?”
“谢谢,不需要了。”拉尔夫·班德说着,一边开始脱下外套,费了点事才扯下袖管,“我不抽烟,也没心情喝酒。也许利用这段时间写点东西。”
带着点挑衅的意思,拉尔夫·班德拖出一把椴木椅子,坐了下来。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疑神疑鬼地看看他,耸了耸肩,带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他们让拉尔夫·班德直挺挺地,坐在那些阴沉的装饰之间,煤气灯咝咝作响,壁板后老鼠奔窜。门关上了。
“我可不喜欢这样!……”亨利·梅利维尔爵士突然低吼起来,“我真不喜欢这样。”他瞪眼看了一会儿,然后跌跌撞撞地抢先回到了餐厅。
只有罗伯特·卡斯泰斯和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还留在餐厅。肖特在桌上放了几瓶酒,都是用细颈玻璃瓶装的。两个无聊的家伙,一边隔着桌子碰杯,一边变着花样编祝酒辞。
“盖伊和伊莎贝尔姑妈呢?”罗伯特·卡斯泰斯反复念叼着,重重地坐回椅子里,“走了,我的伙计。怎么劝他们留下都不行。伊莎贝尔看起来很不高兴;至于盖伊……老天,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厅里的钟敲响了,意味着第一个十五分钟已然逝去。曼特林把表放到了桌上。他们坐在桌子尾端,每个人都警惕地看着,通往过道的双扇门。新咖啡也端上来了,而且续了好几杯,但迈克尔·泰尔莱恩每次品尝的时候,都觉得咖啡冷了。
这是他所记得的,最漫长的两个钟头。一开始谈话很轻快,好像在刻意回避眼前的话题,曼特林和罗伯特·卡斯泰斯专注地,玩起了“看谁回忆得起是何时”的消遣游戏,比着回忆的探险经历,遍布三大洲,涉及每种猎枪。罗伯特·卡斯泰斯渐渐地醉了,话也多了起来,但有些话却表现出他罕见的机锋才智。
迈克尔·泰尔莱恩和乔治·安斯特鲁瑟男爵低语交谈着,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还在讲着那些奇闻逸事。只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昏昏欲睡。他坐在那儿,挠着秃顶两侧所剩无几的发丛,一边发着牢骚,一边吸着已经熄掉的烟斗。直到拉维尔又想把话题,转到红寡妇房间时,他才第一次开口。
“别讲了!……”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一开口,响声就像炸了锅,“先别讲。现在不要讲,让我想一想,不要把我搞糊涂了。我一直在盼着这两个小时,我本来想从盖伊那儿,搞清楚这个故事,该死的,到底是什么诅咒?这些椅子,这些无害的椅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想要搞清事情的原委——我可不敢离开这儿。”他一脸疑虑地看着曼特林说,“你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对极了!……”另外一位点了点头,直视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他又掉头去看面前那堆用桌上的物件,搭起来的玩意。
“现在看这儿,鲍勃,我的伙计。这是赞比西河!这里长的都是茅草……哦,等一会儿,这里还长着荆棘。助猎手从这儿通不过去。这边是草原,这里一大圈是助猎手排着的人墙……”
钟敲了半点钟。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停住了,迟疑片刻,接着向通道尽头的房间,大喝一声。他听到了拉尔夫·班德的回应,虽然无精打采,但他毕竟回应了。大家甫出的惊恐随之消散。
众人的恐慌不断地被稀释。钟再次报了一刻钟,然后是整点,屋外伦敦的街市上,杂音已渐渐沉寂,流畅悦耳的钟声,倒显得越来越响。窗外白雾迷漫,整个世界哑然失声。偶尔有出租汽车沿街经过时,他们才能听到模糊的喇叭声。
十一点一刻的钟声又敲响了。每次报时,众人都会注意到桌上的烟蒂又多了几根;而“红寡妇”房间里,也总能传出一些声音,以回应这边的招呼。
随着惊恐的消失,他们又开始聊天了。蓝烟缭绕下,艾伦·布瑞克斯汉姆身子后仰,咧嘴而笑。十一点半的时候,他们再次听到模糊不清的声音,向屋外报了平安。
马丁·朗盖瓦尔·拉维尔忽然站了起来,满脸古怪的失望之色。他说他要寄几封信,还要发个电报,午夜时回来。他离开时一点儿也没有原先的欢腾劲儿。
差一刻十二点钟的时候,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清醒过来,开玩笑式地招呼一声,听到应声后,他斟上当晚最后一杯酒。
“他成功了!……”罗伯特·卡斯泰斯哈哈大笑,瘦脸上容光焕发,“他搞定了,我的神啊!……还真亏了那张教区牧师的面孔!……妖怪被打败了,理智再次胜出。他只要再挺十五分钟就行了。那些小妖精再不搞他,就永远没机会了。”
乔治·安斯特鲁瑟爵士深吸了一口气:“我太高兴了,”他评说道,“都说不出话来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跟我们这些不出声的朋友一样,我被那些征兆吓得够戗。那个叫拉尔夫·班德的家伙,看起来总有一点不对劲,好像哪根筋搭错了,但是,我又说不出来。所以,我才十分担心。”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宽宏大量地嗤了一声:“是吧,老先生,人家可是个艺术家。也许这就是原因……”
“艺术家?……”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说道,“胡扯。”
某人的杯子咔咔直响,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猛的一抽脖子。
“说他是艺术家,简直是胡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低吼道,对着烟斗眨巴眨巴眼,“你们长不长眼睛?”
“不过,如果他不是艺术家,”乔治爵士打破沉默,“他又是何方妖怪?”
“嗯,也许我说错了,孩子。但我觉得,他要么是个年轻的医生,要么是个医学院学生……你们难道没有看到,之前在书房里,当那老女人表现出要晕倒,或是歇斯底里发作的迹象时,他的所作所为?……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去摸她的脉搏,她当时只好把手腕甩开。注意到了吗?……这可不是常人的姿势。嗯!……当时我就有一点想知道,他外套胸袋里鼓出来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小小地绊了他一下,顺势抓住他的外套,摸了摸那东西的形状,是一个笔记本,大本子。里面还有东西,笔记本在外侧。哪种家伙才会在吃晚餐时,还带着个大本子呢?他说他是想在上面写东西的……”
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气呼呼地站了起来。
“也许你满意了吧,孩子……”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补充道,“我倒没有,目前还没有。”
大厅的外门传来了关门声,艾伦·布瑞克斯汉姆本来准备讲话的,也没有讲出来。他们听到有声音接近了餐厅,餐厅门开了,出现一男一女,虽然衣服全湿了,但他们倒是满脸欢快地大步走进来。
“艾伦,你在这儿坐很久了吧?”那女子招呼道,“我们本来应该早点到的,但是车子必须去……”她的眼睛瞄到了开着的双扇门,目光停住了。
艾伦搓搓手:“没事,朱迪斯。妖怪走了,你现在可以知道了。我们已经测验过了,不再有恐惧了,老姑娘。有个家伙在里面呢,你看,我们正在试验。实际上,试验也快要结束了。我们马上让他出来,一到……”
大钟报时乐又响起来了,之后开始敲钟。曼特林深吸一口气。
“时间说到就到,好!……班德?……”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激动地大声喊道,“时间结束了,出来喝一杯吧。”
那男子正站在门口,脱去湿透的外套,转过身来。
“你说谁在那儿,曼特林?”他突然问道。
“那个叫班德的家伙。你知道……哦,对不起!……这是我妹妹朱迪斯。阿诺德医生,请允许我给你介绍……来啊,班德!我跟你讲时间过了!……”
“谁让他到那儿的?”尤金·阿诺德问道,声音很镇定,满脸却是不解之色。
“哦,我们抽牌的,他拿到了黑桃A。去他的,吉恩。”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嚷道,像受了委屈一样,愤愤不平起来,“别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们的游戏公平。我们解除了诅咒,他一切正常。他两个小时以前就进去了,现在还是一切正常……”
“是吗?……”那个女子说道。迈克尔·泰尔莱恩注意到,那双黑眼睛和那张苍白的脸,“那么,他为什么还不出来?拉尔夫!……”
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先动身的:迈克尔·泰尔莱恩看到他嘴唇翻动,好似在诅咒,他听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呼哧呼哧的沉重气息,还听到一片死寂之中,他的鞋子吱吱作响,此时他正向那双扇门闯去。
尤金·阿诺德先是跟在他后面,但很快就超了过去。迈克尔·泰尔莱恩和乔治爵士也紧紧跟着。泰尔莱恩一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一幕,他们前方的过道里,那肥大的身躯两肩低垂,拖着吱吱作响的鞋子。奋力踏步前行……
接着,尤金·阿诺德就打开了门。
房间里原封不动,一切如旧,猛一看空空如也。乔治爵士刚起了个头……“他呢?……”就立刻停住了。
大家都看到了:房间左边的角落里。斜放着那张刻满丘比特和玫瑰纹饰的精致梳妆台,台上金叶形边框的镜子略往里倾斜,照见了对面的一部分空间。他们看到镜子里。照出一方朽烂的地毯,以及一张人脸。
那人仰面躺着,几乎全都被那张斜放的镀金大床给挡住了,他们只能看到镜子中的那张脸。脸孔肿胀发黑,两眼翻白。
“往后站,”尤金·阿诺德冷静地说,“给我往后站!……”他踩过吱吱作响的地板,绕过床边,弯下腰去。
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嘴里还在喃喃诅咒着,茫然地盯着尸体。
“根本不可能啊——”艾伦·布瑞克斯汉姆勋爵开口嚷道,好像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他开始孩子气地啃起指甲来,“他还活着!……他十五分钟之前还活着……”
尤金·阿诺德医生直起身来,注视着:“你这样以为吗?”他说,“谁来把门关上!朱迪斯,出去!这人已经死了一个多小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