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月二十日,东京
从帝国海军驻瑞典武官室发出的特别密电于二月二十日下午六点送到了东京霞关的海军省。
这是瑞典时间二十日上午八点大和田军官带到斯德哥尔摩中央电报局的。大约两小时后,东京中央电报电话局收到了全文。电文以原样五个罗马字一组的罗列送到了军令部(大本营海军部)第四班第十科。自昭和十二年以来第十科就负责密电。十科马上把这份密电解码为普通文,交给了第七科(欧洲、苏联)的负责士官。
负责士官读了电文后非常惊讶。他知道按照规定的手续做事务性的处理是不够的。负责士官马上联系科长川口正次大佐的私宅。
川口大佐是海军军校第四十六期毕业生,比大和田高一届。和大和田一样有在东京外语学校和哈尔滨学习俄语的经历。军令部的办公室散落在海军省大楼的二层,习惯上称为三层。在这层楼梯通风处的对面,朝着庭院的那边是军令部总长室、副官室、次官室,布置和下一层的大臣室、副官室、次官室的排列基本一样。急忙赶到第七科房间的川口大佐读了电文,表情僵硬。年轻的负责士官问:“怎么办?放到明天向总长提交的文件里吧?”
川口摇头说:“从苏联购买飞机和石油的计划正在进行。如果现在交出这样的情报,计划就破产了。不仅如此,陆军还可能提出先向苏联发动攻击的方针。”
士官略显不安,他说:“但是,如果苏联真的决定对日参战的话……苏联本来就是要参与那样的交易吧?”
“不是没可能。从这份电文来看,似乎苏联是为了中国的权益才决定对日参战的。日本也给他同样的东西就行了。只要让他们明白比起下决心对日参战,这样的交易损失和风险都很少就好。”
“但是,苏联现在还会推翻密约吗?”
“我方还有日苏中立条约。这可是国际信义和政治上的道义性。还有办法阻止苏联参战。而且,如果不打仗就能得到中国的权益,那帮人也能算清账吧。”
年轻的士官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问道:“那么,这份电报怎么办?依第七科长的判断,必须让及川古志郎军令部总长过目。”
川口说:“别让总长看,部门内部也不要。”
“烧掉吗?”
“不。”川口抬起头说,“不能这么做。作为已阅读文件填到装订夹里。装订起来就不会有人看到了。”
“只是……需要次长和总长的手戳。”
“有副官的认可就行了,我来办。”
川口看着墙上的表,下午七点。副官室的雇员应该还没有全都回去,但人少了。应该能靠近副官的桌子。川口对年轻的士官说:“这份电报的事不可外传。”
士官说:“是。”
川口拿着电报出了办公室,向副官室走去。走到楼梯通风处时看到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这个人从下面的大厅向门口走去。是一个书记官。戴着银框眼镜的温和沉稳的男人。最近在海军省不怎么看到他。是被召集来的吗,好像又不是。在他视线范围的角落里能看到川口吧。那个书记官走着抬起了头,和川口对视了一下,川口下意识地把手里的电文用纸隐藏到了身体的另一侧。书记官立即收回目光,继续向大厅走去。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栏杆的影子里。川口也沿着走廊的侧面直走,来到了副官室门前。
山胁顺三走出海军省大楼,晚上七点四十分时回到了位于麻布竹谷町的家。门口有没怎么见过的木屐和鞋。好像有四五个女客人。
山胁说着“我回来了”打开了隔扇门。因为灯火管制,客厅的电灯灯罩上搭着包袱皮。在从包袱皮漏下的灯光下,几个穿着烹饪服的女人像包围着真理子似的坐着,是住在附近的家庭主妇。
真理子抬起头说:“回来啦。”
为什么她的眼睛是红的?而且笑得也很勉强……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漂浮在空气中。山胁感到有些奇怪,他向女人们行了个礼,女人们只是抬了抬眼睛向他回礼。
真理子马上站起来,走到山胁身后。主妇中一个领导模样的女人说:“大晚上的打扰了。我们在和夫人说国策协力的事。”她是邻组班长的家庭主妇,应该是叫山口松子。
山胁说:“你们慢慢聊。我在里屋做带回来的工作。”
“山胁先生,我们一直在等你呢。”
“哦,我这就来。”
进了西式书房,山胁小声对真理子说:“什么事?起纠纷了吗?”
真理子一边给山胁脱外套,一边说:“是上交贵金属的事。你工作吧,我去说。”
“贵金属怎么了?”
真理子不打算说清楚,她说:“不,没什么。明天会和大家说的。”
“好了,说吧。”山胁站在真理子正对面,盯着她看。虽然真理子背过脸去了,但还是能看出她哭过。“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你还是别问了。”
“你说要交出贵金属,到底是什么?”山胁刚说完就猜到了,“是结婚戒指吗?”
直到婚后一年左右,真理子一直都戴着白金的结婚戒指。有一次街上架起了警告奢侈的牌子后,她就把戒指摘了。说周围人们都看着很麻烦,战争结束前先收着。是谁想起了那枚戒指?从去年秋天开始,白金就作为武器材料而成了强制征购的对象。违反的话,会被用于国家总动员法的处罚规则,处以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五万元以下的罚金。
四年前结婚时,山胁和真理子交换了戒指,自己却没戴。本来就有人说山胁的坏话,说他是美国派。日本男人没有戴结婚戒指的习惯,要是他戴着的话可能连工作上的事都会被轻视。山胁也只有在箱根结婚旅行时戴过结婚戒指。他的白金戒指现在应该和真理子的一起收到了衣柜的什么地方。
邻组的主妇听到了他们低声的说话,她们在客厅说:“山胁先生是这样的,是戒指的事。山胁先生能出来一下吗?”
真理子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好,这就来。”山胁答道,然后小声对真理子说,“我知道怎么一回事了,交给我吧。”
山胁回到客厅,松了松领带,坐在客厅的席子上,真理子端坐在山胁的斜后方。山胁又看了看近邻的主妇的脸。每一张脸上都有着对后方长期忍耐生活的厌倦,还有猜疑心和压抑着的愤怒,以及一种病态的目光。这是只有在荒野中说教的人才有的强烈的目光,是确立了毫不动摇内心的人的目光。
松子说:“山胁先生应该知道白金紧急回收的法律吧。为了战争的胜利,国家在拼命地收集白金。”
山胁尽量亲切地回答:“当然知道。”
“我们知道夫人戴过白金的戒指。”说着还看了一眼山胁的手,“山胁先生也戴过呢。”
山胁回答:“是,只是在结婚的时候。”
回答完山胁想,就连别人的消费生活都成了被监视的对象。这帮人还知道别人手指上戴的东西是白金做的。说不定连自己有时在黑市买营养品都被她们知道了,她们不会连垃圾箱里的东西也检查吧?
想到这儿,他又转念一想,不,她们恐怕真的检查了吧。因为对于她们来说那是毋庸置疑的正义。这是一个总理大臣都要检查垃圾箱的国家。民众不可能不去效仿。
松子说:“住在附近的人都上交了,这么说来,想起在收购的会场没有看到山胁先生家的人。也许后来带去办事处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能让我们看看收购的收据吗?”
“嗯……那是以邻组为单位上交吗?邻组总结数量再上交吗?”
“不是。因为是贵金属,没有给邻组分摊数量。但是您家里的白金已经上交了吧。夫人说您应该已经交了。既然是这样,却也没让我们看收据。夫人说没有收据。所以我们一直打扰到现在。”
“就为这点事,等了几个小时吗?”
“不,顺便也想说说关于后方的主妇应该做什么。”
旁边有一个脸色不好的主妇说:“捐献布票运动时,你们也一点儿都没捐,一点儿都没有。”
真理子在后面怯生生地说:“因为当时家里刚生了孩子。实在是没有富余的,捐不出来。”
“家家都没有富余。”
山胁说:“那次运动是自愿的吧。我想捐不捐都应根据各家的情况。”
“这些事不是人人有责吗?”
其他主妇说:“刚才我随意看了一下,您家里有两口铜锅。虽然不能说两个都捐,也应该捐一个吧?要说不便的话,大家可都是如此啊。”
松子说:“我们也总觉得山胁先生有些奇怪。不穿国民服却穿西装。因为在海军省工作,不是更应该带头节约被服吗?”
真理子说:“对于我丈夫来说,西装就像是制服。”
“每天穿衬衫,不是很浪费吗?”
山胁说:“文官有文官必须遵守的服装规定。比如要进大臣室,必须戴领带。”
是大臣这个词奏效了吗?松子又把话题扯回来了:“反正,白金上交的事,我们一直在等山胁先生您回来后的答复,怎么样?”
“嗯……”山胁快速思考着怎么回答,“确实……就算是我交出戒指,我夫人的戒指也会被征收吧。”
“也就是说您答应交了?”
“啊,最近的工作非常忙啊,戒指好像还在海军省的桌子里,我很快会交出的。”
“交了的话能让我们看看收据吗?”
“无论如何都要看吗?”
“您应该知道邻组的每个人齐心协力,不是正因为有这样的团结心才能度过这非常时期吗?”
如果不配合的话,生活在这个区域就会遇到麻烦了,松子这是在威胁吧。山胁放弃了。
“确实如您所说。一拿到收据就会让大家看的。”
“有您这句话,就好商量多了。”说着松子站起来了,“夫人,打扰您了。”
其他女人也从席子上站起来了。街坊的主妇走后,真理子把脸埋在山胁胸前,忽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了,毫无顾忌地号哭。温热的液体很快打湿了山胁的衬衫。真理子哭成这样,山胁推测不光是戒指和布票的事。她们一定还纠缠不休地重复了更阴暗的话题,就连真理子无法承担责任的事,也成了指责和追究她的理由了吧。山胁反复想着真理子心中的悲痛,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工作内容。如果同盟国军希望从日本肃清纳粹性的事物,不是就应该让日本尽快投降吗?日本军部说的本土决战不就只能是应战了吗?不是只有把这样连别人手指和垃圾箱都要监视的主妇根绝了,才能从这个国家根绝纳粹性、法西斯性的事物吗?连自己都觉得前途暗淡。山胁摇了摇头,紧紧地抱着真理子,吻着她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