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李红棠像是挨了当头一棍,懵了。
缓过神来后,她一步一步往后退,浑身颤抖,神情惊惧,喃喃地说:“为甚么会这样,为甚么会这样——”
上官文庆浑身赤裸,面目狰狞,黝黑的皮肤变成枯树的皮一般。
他沙哑地喊叫着:“红棠,红棠——”
李红棠停住了后退的脚步,苍老的脸扭曲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上官文庆地痛苦挣扎,头皮爆裂开来。
李红棠听到了上官文庆头皮爆裂的声音。
上官文庆又在蜕皮。
李红棠看着他痛苦地蜕皮,感觉有个无形的人手持一把利刃在剥上官文庆的皮,刀法是那么的纯熟,不会伤到皮下的任何一条血管。
她突然想起那个饥饿的春天,父亲李慈林剥癞蛤蟆皮的情景。李慈林抓了很多癞蛤蟆回家,游四娣吃惊地说:“你捉癞蛤蟆回家干甚么?”李慈林说:“吃!”游四娣说:“癞蛤蟆能吃吗?”在唐镇人眼里,癞蛤蟆不同于青蛙,是有毒的,不能食用的。李慈林说:“怎么不能吃,有癞蛤蟆吃就不错了!”李红棠看到癞蛤蟆的皮就害怕,躲在了母亲身后。李慈林抓起一只癞蛤蟆,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掐住癞蛤蟆的肚子,右手拿着锋利的小刀。他用小刀在癞蛤蟆的头上轻轻地划了一下,癞蛤蟆头上的皮就裂了开来。紧接着,他用手捏住癞蛤蟆头上裂开的皮,用力地往下撕,一点一点地,李慈林剥掉了癞蛤蟆身上难看的皮,露出了鲜嫩的肉。剥掉皮的癞蛤蟆还在动,李慈林就用小刀挑开了癞蛤蟆的肚子……
上官文庆蜕皮的过程,就像李慈林剥癞蛤蟆的皮。
可上官文庆不是癞蛤蟆,也没有人剥他的皮,他身上的皮是自己蜕掉的。
像蛇蜕那样。
上官文庆蜕皮样子残不忍睹。
他痛苦地挣扎,嘴巴张着,就是发不出声音,身体波浪般在地上翻滚……他身上枯槁的黑皮一点点地蜕下来,一直蜕到脚趾头。
李红棠看到这样的情景,心中充满了恐惧。
蜕变后的上官文庆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很快就长出了一层粉红色的新皮,他停止了挣扎,闭上了眼睛,像个熟睡的婴儿。
蜕过皮的上官文庆又小了一圈。
如果说被李慈林剥了皮的癞蛤蟆还会动弹,那么,蜕皮后的上官文庆像是死掉了一样,一动不动。
蜕下一层皮,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李红棠真的以为他死了。
她又恐惧又悲伤。
眼泪情不自禁地流淌下来。
如果上官文庆不跟着她,怎么会蜕皮死掉呢,他以前是个多么快乐的小神仙!
李红棠努力的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梦幻般的现实。她站在那里,心里的恐惧感被一点点清除,渐渐地生发出对上官文庆的怜爱之情。她缓缓地朝上官文庆走过去,心里说:“文庆,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为甚么会遭到如此厄运?这不公平,老天,这太不公平了!”
李红棠弯下腰,抱起了婴儿般的上官文庆,凝视着他的脸,轻柔地说:“文庆,我不会放弃你的,无论如何,我会带你回家!你就是死了,我也要带着你的尸体回家,我不会把你丢在这个山洞里!”
这时,黑漆漆的山洞深出吹出一股阴冷的风,火苗飘摇,火堆里飞出纷乱的火星。
山洞深处仿佛传来呼吸的声音。
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一个恶鬼,随时都有可能把他们拖进一个万劫不复的世界!
李红棠抱着上官文庆,浑身瑟瑟发抖。
她轻声地说:“文庆,我不怕,不怕——就是死,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其实,她的话也是对自己说的,让自己不要怕。
上官文庆突然睁开眼,无力地说:“红棠,我冷——”
李红棠又惊又喜,上官文庆竟然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上官文庆的身体轻微抽搐了一下,又说:“红棠,我冷——”
李红棠说:“文庆,别怕,我抱着你呢,火也生好了,,我不会让你受冻的!”
上官文庆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他的皮肤渐渐地变黑,就像是被氧化的铜,失去了表面的光泽。
李红棠见状,心想,一定是因为寒冷,他身上的新皮才会如此变化。
她轻柔地说:“文庆,你先忍耐一下,马上就好了!”
上官文庆睁开了眼睛:“我没事,我忍受得了,再大的痛苦我也可以忍受,只要和你在一起,死又何惧!”
李红棠把他轻轻地放在了地上的衣服上,然后脱下了自己身上的棉袄,铺在地上,接着,她又抱起了他,把他黑乎乎的小身体放在了棉袄上,裹了起来。李红棠往火堆里添了干柴,干柴噼噼叭叭地燃烧,火越来越旺。李红棠重新抱起了用棉袄裹着的上官文庆,把他搂在怀里。
李红棠坐在火堆旁边,凝视着上官文庆黑炭般的小脸,心尖尖在颤抖。
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滴在了他的脸上。
上官文庆的眼睛有了些许的亮光。
他轻声说:“红棠,不哭,我死不了的,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
李红棠哽咽地说:“我没哭,没哭。你当然不会死,不会的,你会好起来的,会像从前一样健康快乐的!”
上官文庆脸上漾起了一丝笑意:“红棠,我蜕皮,你害怕吗?我在蜕皮时,什么也不怕,就担心你看着害怕。”
李红棠说:“我不怕,我不怕!你现在是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会害怕!”
上官文庆说:“蛇每蜕一次皮,都会长大一圈,为什么我蜕皮,却越来越小呢?”
李红棠说:“文庆,你会长大的,我看着你长大。”
上官文庆说:“红棠,说真的,我现在死也甘心了。能够在你的怀里死去,是我的福分!也许上天根本就不让我得到你,就惩罚我,让我慢慢变小,然后从尘世上消失。我不怕,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那怕是一刻,死又如何!用我的生命换你的情,我心甘情愿!”
李红棠抽泣起来。
她紧紧地抱着这个可怜的人,内心充满了爱意和感激。
……
因为给赵红燕画过一个头像,胡文进因此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他给李公公画完一幅简单的肖像后,就被认可了,李公公认为他有这个能力给自己画好一幅像老佛爷那样的画像。李公公把他从鼓乐院阴暗的房间里解放出来,让他可以自由的在李家大宅行走,重要的是,每天要有一个时辰和李公公在一起,给他画像。
胡文进给李公公画像时,冬子就坐在一边看着,眼神怪怪。
胡文进捉摸不透冬子的心情。
每次给李公公画完像,李公公就要到卧房里去休息。李公公进卧房后,冬子就会对胡文进说:“你为甚么会画画?”
胡文进很难回答他这个古怪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你喜欢画画吗?”
冬子摇了摇头:“我为甚么要喜欢?如果我会画画,我绝对不会给皇爷爷画的。”
胡文进心惊肉跳,要是被李公公听到这样的话,会不会把冬子吊死?胡文进还是好奇地问:“为什么?”
冬子觉得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拥有强烈的好奇心,于是,对他有了些好感。冬子叹了口气,悠悠地说:“我要是会画像,谁也不画,就画我阿姐,我要把阿姐美丽的模样画下来,天天看着她,就像阿姐天天陪着我。”
胡文进说:“你阿姐很美?”
冬子黯然神伤地点了点头。
胡文进的眼睛里焕发出了难得一见的光彩:“比赵红燕还漂亮?”
冬子点了点头说:“她怎么能够和我阿姐比?阿姐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胡文进兴奋地说:“能给我讲讲吗,你姐姐如何美丽?”
冬子说:“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要给我阿姐画一幅画像,不要像皇爷爷的那么大,一小幅就可以了。”
胡文进笑着说:“没有问题!”
冬子瞟了瞟李公公房间紧闭的门,轻声说:“你到我卧房里来吧,我讲给你听。”
胡文进说:“好的好的!”
他们进了卧房后,冬子把门反闩上了。吴妈阴沉着脸,走到冬子的门外,把耳朵贴在门上,眯着眼睛,在偷听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听到,不一会,就悻悻地离开了。
冬子讲叙姐姐李红棠的时候,胡文进的目光痴迷,他的脑海里幻化出很多美丽的景象:带露的兰花的花朵,山林里清澈的泉水,轻柔的风在池塘里吹拂出的涟漪,月光下的草地,雨后的彩虹……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事物仿佛都和她有关,最让胡文进心动的是,她不依不饶地寻找母亲的故事,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胡文进听完后,激动地对冬子说:“皇孙,我一定会把你姐姐画好的!”
冬子突然哀怨地说:“可是,可是阿姐现在变丑了……”
胡文进也黯然神伤:“怎么会这样呢?皇孙,你莫要伤悲,你姐姐在你心中永远美丽,对不对?”
冬子点了点头,突然觉得胡文进是一个善良的可以信任的人。他说:“我叫你画阿姐的事情,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好吗?”
胡文进认真地说:“我答应你!”
正月初六这天,按唐镇的老规矩,要把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神像抬到镇上游街,接受唐镇人的祭拜,保佑唐镇一年风调雨顺,唐镇人乞求土地神带给他们平安和福气,灾祸疾病远离。
李公公在这天早上对前来请安的李慈林说:“慈林,我一大早醒来,右眼一直不停地跳,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今天这个日子有点不同寻常,我看要加强警戒呀!”
李慈林笑了笑说:“皇上,你是洪福天子,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李公公皱了皱眉头说:“话不能这样说,小心行得万年船,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哪,一定要防范于未然!我看这样,今天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你多派些人手出去,加强警戒,特别是对外来的人口,要……”
李慈林点了点头:“臣明白!”
李慈林受命而去后,李公公还是坐立不安。
……
小街上人山人海。很多人在街两旁摆了香案,香案上放着香炉和三牲祭品。就是不是住在街上的那些人家,也来到街旁摆上香案,每年的这一天,都是他们祈福的最重要的日子。
这天,多云的天上有了些日影,天气也温暖了许多,吹起了南风,有些春意了。那些残留在瓦塄上的积雪开始溶化,屋檐上淅淅沥沥地滴下珍珠般透亮的雪水。雪水自然地落在人们的头上和身上,可他们并不在意,虔诚地等待土地神的到来。
晌午时分,有人大声吆喝:“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出巡啦——”
街上的人就准备接神,他们手拿焚香,翘首以盼。
土地公公和土地娘娘的神像分别由四个系着红腰带的壮汉抬着,缓缓地从东门走进唐镇的小街。前面有个老者在鸣锣开道,后面跟着一群嘻嘻哈哈吵闹的孩子。
土地神到一处,都要稍作停顿,接受街两旁的人祭拜,而且祭拜的人除了焚香烛,都要放一挂鞭炮。顿时,鞭炮声嘈杂声响成一片。
李骚牯带着几个兵丁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他们的目光在人们的脸上掠来掠去。李骚牯的心理特别复杂,他出来时,又看到李慈林往浣花院去了。他想,老子给你卖命,你自己却去找女戏子快活,真是不够意思!如果李慈林给他一个女戏子,他就会心安理得了。内心充满了欲望的李骚牯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频繁回家和老婆王海花做那事情,他和王海花的夫妻关系也空前的良好,他们夫妻生活达到了最高潮部分。
李骚牯希望在摩肩接踵人群中发现陌生人的面孔,这样,就可以到李公公那里去邀功领赏;可他又不想陌生人出现,因为内心还是有种恐惧感,这些日子里,那些死人的面容总会不时地在他的眼前浮现,令他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他做不到忘乎所以,在这一点上,李慈林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确要比他强大。
这个时候,真的有个戴着一顶破毡帽背着一个包袱的中年男子,从东城门挤了进来,钻到了人流之中。如果这个人不煞有介事地走进胡喜来的小食店,或许李骚牯就不会那么快发现他。陌生人走进胡记小食店时,土地神还没有抬到店门口,胡喜来一家人还在等待,不时地往土地神的方向眺望。
陌生人坐在一张桌子旁,把包袱放在桌子上,大声说:“老板,有什么吃的吗?”
胡喜来回过头,朝他笑了笑:“客官,你稍微等一下,我拜完神就来招呼你!”
陌生人大大咧咧地说:“好吧!”
胡喜来心里一沉,又回过头看了陌生人一眼,这可是个外地人哟!他突然想起了过年前来到唐镇后莫名其妙失踪的外地人,特别不安。现在这个外地人和那些莫名其妙失踪的外乡人不一样,那双暴突的牛眼有股杀气,举手投足间有种唐镇人没有的特别的神气,好像不是一般的客商或者过路人,尽管他的穿着打扮看上去十分寒酸。
无论如何,胡喜来还是替这个陌生人的命运担忧。
李骚牯来到了胡记小食店门口,胡喜来心里徒然一惊,觉得大事不好。
李骚牯发现了这个陌生人。
陌生人也发现了带刀的李骚牯。
他们四目相碰,火花四溅。李骚牯心里发寒:这个陌生人不简单!李骚牯没有进去,而是找了个他可以看见陌生人的地方,监视着他,陌生人却看不见他了,陌生人脸上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
陌生人吃完饭,唐镇街上的人也渐渐散去了。陌生人的饭量十分惊人,竟然吃下去了九碗白米饭,还有三盘红烧肉,外加一盆鸡蛋汤。陌生人吃饭的时候,问了胡喜来很多问题,胡喜来支支吾吾的,没有全部回答他。让胡喜来心惊的是,陌生人问到的一个人,好像就是年前在他小食店里吃过饭的一个收山货的客商。陌生人付了饭钱,就在对面的雨来客栈住了下来。
阿宝无心和其他孩子一样跟在土地神后面凑热闹。他独自地来到了河滩上,南风暖暖地吹拂过来,潮湿中夹带着些许暖意。河滩上水柳树下的一块块积雪渐渐地溶化,变成一滩滩水迹。阿宝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白手帕,放在鼻子下深深地呼吸着,仿佛闻到了一股幽香,他眼前浮现出赵红燕回头那悲凄的一瞥,阿宝深深地为她担忧,和担忧在外面寻找母亲的李红棠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就在这时,有个人朝河滩这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他目光迷离,脸色铁青。
他就是王海荣。
早上,李慈林把他拖到了大和院的一个角落,微笑地问他:“海荣,你考虑好没有哪?都那么长时间的。”
这一天终于到来,本来就心怀恐惧的王海荣吓得瑟瑟发抖,牙关打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慈林没有表露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轻声说:“海荣,你只要回答我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会强迫你的!”
李慈林越是如此平静,王海荣心里就也不安,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答李慈林:“我,我——”
李慈林笑了笑说:“你是不是嫌红棠现在变丑了?”
王海荣吞吞吐吐地说:“不,不——”
李慈林突然冷冷地说:“那是为甚么?”
王海荣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吓坏了。
李慈林目露凶光,咬着牙说:“你这个软蛋!滚——”
王海荣抱头鼠窜。
他感觉到大难临头。他走出了李家大宅,茫然四顾,天仿佛要塌下来,地也好像要陷下去。他仓皇地朝李骚牯家走去。一路上,每个碰到他的人都仿佛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都好像在说:“你这个软蛋,活该被李慈林千刀万剐!”他来到了李骚牯家,直接就闯了进去。
王海花刚刚拜祭完土地神回来,正准备做午饭,见到王海荣脸色铁青地走进来,没好气地说:“你来做甚么?”
王海荣木呐地说:“阿姐,救救我——”
王海花用鄙夷的目光盯着他:“到底发生甚么事情了?”
王海荣想到凌迟约翰的情景,心中想像的那句话脱口而出:“李慈林要活剐了我,我完了,完了——”
王海花冷冷地说:“你是不是拒绝了娶红棠?”
王海荣慌乱地是:“是,是……不,不——”
王海花叹了口气说:“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多大一点事就把你弄成这个鬼样子!我要是你,还不如自己找个清静的地方死了算了!你走吧,我救不了你,你姐夫也救不了你!”
王海荣的目光变得迷乱:“阿姐,你真的救不了我?你真的让我去死?”
王海花气得咬牙切齿,“是,我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你去死吧,去死吧,死了你就安生了,就没有那么多麻烦了!”
王海荣木然地转过了身,朝门外走去。穿过巷子,走到了街上,他喃喃地说:“好,好,我去死,去死——”
李骚牯看见了他,叫了他几声,他都充耳不闻。李骚牯正带人监视那个神秘的外乡人,王海荣的样子让他十分恼怒:“你是不是发癫了?”
王海荣根本就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也感觉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喃喃自语着朝西门外走去。路过李驼子寿店门口时,李驼子抬起头瞄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悲悯。
阿宝听到了脚步声,赶紧把手中的白手帕塞进了口袋里,这是他的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连同自己的父母亲也不能知道。他回过头,看见了神经病一般的王海荣。
阿宝也听到了他口中重复着的那句话,“好,好,我去死,去死——”
阿宝听到他的话,顿时毛骨悚然。
死是一个令人恐惧的字眼。
这些日子里来,唐镇总有人死去,阿宝一听到死子,就不禁浑身冰冷。他对王海荣没有什么好恶感,只是觉得他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人,就像河边的一块石头或者是一蓬枯草。阿宝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站起来,迎上去,对他说:“你不要想不开呀,快回去吧——”
王海荣停住了脚步,愣愣地用可怕的目光盯着他。
阿宝嗫嚅地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王海荣铁青的脸抽搐着,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刀,用刀尖指着阿宝的鼻子,声嘶力竭地喊叫道:“你给我滚开,不要阻挡我去死——”
阿宝惊呆了,站在那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动不动。
他不明白,是什么事情让王海荣如此绝望,而且,他连死的决心都如此坚定,为什么还怕活着呢?
王海荣手中的刀低垂下来,拖着寒光闪闪的钢刀朝那片水柳丛中走去。
水柳丛中传来了死鬼鸟凄厉的叫声。
不一会,阿宝听到了一声惨叫,随即传来钢刀掉落在石子地上的“哐当”声。他心里哀鸣了一声:“王海荣完了——”
阿宝想都没想地朝唐镇跑去,边跑边喊叫:“王海荣自杀了,王海荣自杀了——”
王海荣用手中锋利的钢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他倒在水柳丛中的石子地上,血从他的脖子上喷涌而出,抽搐了几下,瞳孔便放大了……那时,太阳钻出了云层,发出惨白的光亮。
王海花没有想到弟弟真的会死,就因为自己的一句气话。
她哭得死去活来。
李骚牯对她说:“你哭有甚么用,人都死了!”
王海花说:“都是我害了他哇,都是我害了他哇——”
李慈林听说此事后,对李骚牯说:“让张发强给他打一副上好的棺材,将他厚葬了吧!这可怜的东西!”
这天晚上,住在雨来客栈的那个外乡人没有到胡记小食店吃饭。
入夜后,胡喜来看到余成走出来,就迎上去对他说:“那位住店的客官走了?”
余成慌慌张张地说:“没有呀,还在楼上的客房里吧。”
不远处两个兵丁朝雨来客栈探头探脑。
余成发现了他们,就轻声对胡喜来说:“喜来,你不要问东问西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白吗?”
胡喜来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余成叹了口气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胡喜来傻傻地说:“奇怪了,为甚么住进客栈的人都会不见了呢?”
夜深沉。
朦胧的月光使唐镇更加的诡秘莫测。
几个蒙面人出现在雨来客栈的门口。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蒙面人鱼贯而入。
他们摸上了楼,在一间房间外停了下来。
房间的门缝里透出微弱昏红的光线,其中一个蒙面人,把眼睛凑近门缝,往房间里窥视。
床上的被子隆起,像是有个人在蒙头大睡。
蒙面人用刀轻轻地挑开了门闩,朝房间里扑过去!
领头的蒙面人用刀挑开了被子,惊呼:“我们上当了,床上根本就没有人,只有一条板凳!”
他们在房间里搜寻,根本就没有找到人的踪影,窗户门也关得好好的,难道此人会插翅而飞?
……
李骚牯提着灯笼,匆匆地来到浣花院的圆形拱门口,心里骂了一声:“狗屌的李慈林,这个时候还有心情睡戏子!就晓得让我们去给你卖命!甚么东西!”
他对一个手下说:“给我敲门!”
那个兵丁有些犹豫,迟疑地看着李骚牯。
李骚牯低沉地说:“我让你敲门,你听见了没有?”
兵丁只好伸出手,敲起了门。
李骚牯又说:“你是不是三天没有吃饭了,就不能用力掉敲,你这样敲门,李丞相能听得见吗?”
兵丁就使劲地用拳头砸门,砸得“咚咚”作响。
过了一会,李骚牯听到了脚步声。
他知道是李慈林出来了。
李慈林来到门前,说:“谁在敲门?吵死人了!”
李骚牯说:“丞相,不好了,那个外地人跑了!”
门开了,李慈林阴沉着脸走出来,一把拎起了李骚牯的衣领,“你说什么?人跑了?”
李骚牯说:“丞相,你放,放开我,勒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来。”
李慈林狠狠地推了一下,李骚牯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李慈林恶狠狠地说:“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李骚牯的屁股摔得很痛,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战战兢兢地说:“丞相,那个外乡人不见了!”
李慈林恼怒地说:“你们这帮饭桶,连一人都盯不住,你们还能干甚么大事!你们晓得吗,要是被他跑掉了,到官府去告了状,我们都得被诛九族!看来唐镇今夜不会太平了!骚牯,你多带些人去挨家挨户的搜,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人给我找出来,我就不相信他长了翅膀,能飞出唐镇!我坐镇皇宫,保护皇上!”
李骚牯皱了皱眉头,带着人走了。
李慈林冲着他们的背影,恼怒地骂道:“这些吃屎的狗东西,要是抓不住他,看我不活剥了你们的皮!”
这的确是个不安稳的夜晚,李骚牯带着兵丁,挨家挨户地搜人,把唐镇弄得鸡飞狗跳。
唐镇大部分人家都比较配合,开门让他们进去搜查,搜查完后,李骚牯就会对屋主说:“如果你们发现有什么情况,赶紧向我们报告,否则十分危险,这个人是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
听了他的话的人唬得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喘一口。
那些唐镇的王公大臣也十分配合,让他们搜查,李骚牯在他们面前说得更堂皇了:“我们是为了你们的安全作想,否则在家睡大觉多舒服!”
李骚牯带着人从朱银山家出来时,朱银山还客气地把他们送到门口。
李骚牯说:“朱丞相,实在抱歉,打扰你一家休息了!”
朱银山说:“哪里,哪里,你们是为了我们好,辛苦了,辛苦了!”
朱银山家的下人把大门关上后,李骚牯觉得有人在自己的耳垂上吹了口冷气:“你不得好死!”
李骚牯大惊失色,要不是有那么多手下跟着他,给他壮胆,他会没命地跑出青花巷的。
他们来到了沈猪嫲的家门口。
听到兵丁的喊叫和敲门声后,沈猪嫲穿着睡衣睡眼惺松地开了门,当她看到李骚牯的时候,浑身颤抖了一下,马上就清醒过来,眼睛放出亮光,可是,她发现来的不是他一人,心里有些失落:“李将军来了,请问有何贵干?”
李骚牯的目光在她半露的奶子上瞟了一眼,说:“我们唐镇进了个江洋大盗,我们奉皇上之命捉拿,看看有没有潜到你们家里来!”
沈猪嫲吃惊地说:“江洋大盗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你们可一定要捉住他哟!”
李骚牯挥了挥手,兵丁门就涌了进去。
他们没有在沈猪嫲家搜到陌生人。
沈猪嫲偷偷拉了李骚牯的手一下,朝他抛了个媚眼:“李将军好走,有时间来呀!”
李骚牯挣脱了她的手,二话不说地带人走了。
沈猪嫲关上门,双手放在胸前,自言自语道:“我的心跳得好厉害哟,该死的李骚牯,你害死我了,看来,这个晚上我又睡不好觉了!”
唐镇也有人不配合他们搜人的。
他们遭到了李驼子的抵制。无论他们怎么敲门,怎么说,李驼子就是不打开寿店的门。李驼子在里面生气地说:“我们家没有江洋大盗,只有一些烧给死人用的东西,你们要的话,改天我烧给你们!”因为李驼子和李骚牯是本家,辈份又比李骚牯大,开始时,李骚牯还是好言相劝,让他开门。李骚牯怎么说,李驼子就是不理他。
最后,李骚牯火冒三丈:“老不死的驼背佬,老子好歹也是掌管御林军的将军,让你开个门就那么难!老实告诉你,今天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要是被老子发现你窝藏江洋大盗,你吃不了兜着走!”
李驼子也火了:“你是什么狗屎将军!你就是一个无赖!你要怎么样,我奉陪到底,我就不相信没有王法了!我看你们才是江洋大盗!”
李骚牯气得发抖!
他气急败坏地说:“弟兄们,给老子把这老东西的门撞开!”
门很快被撞开了。
李驼子站在那里,仰着头,对进来的人怒目而视。
李骚牯斜斜地瞥了他一眼,一脚把他踢翻,用刀指着他说:“你这个老不死的,要不是看在本家的份上,我一刀剁了你!”
李驼子躺在地上气得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搜查完后,李驼子才愤怒地憋出一句话:“你们作恶多端,会遭报应的,老天总有一天会开眼的!”
……
他们折腾到快天亮,几乎把唐镇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那个陌生人。
这个神秘的陌生人成了李公公他们的一块心病!
也就在这个晚上,冬子毫无睡意,他不知道唐镇被李骚牯他们闹得鸡犬不宁。
下午余老先生教他读书时,他一直在想着胡文进会把姐姐李红棠画成什么样的一个人,根本就读不进去,老是走神。这让余老先生十分生气,让冬子伸出手掌,用戒尺狠狠地抽打了一阵,打得他钻心的痛,手掌很快地红肿起来。一上完课,冬子就飞快地回到藏龙院,发现胡文进还在给李公公画像,于是心急火燎地坐在一旁,等待着。李公公今天的兴致好像特别高,坐在那里让胡文进画了很久也不说累。要不是李慈林匆匆走进来,和他有要事相商,李公公或许要让胡文进画到黄昏。
李公公他们进入房间后,冬子也把胡文喜叫进了自己的卧房。
冬子反闩上门,就迫不及待地说:“我阿姐的像画好了吗?”
胡文喜笑了笑说:“看把你急的,画好了。”
说着,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白绸布,递给了冬子。
冬子把白绸布摊在桌面上,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啊——”
白绸布上画着一个美丽女子的头像,冬子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姐姐李红棠病前的模样吗!简直太神奇了,胡文进连姐姐的面都没有见过,竟然画得如此传神。
胡文进有点得意地说:“冬子,画得如何?”
冬子兴奋地说:“太好了,我阿姐就是这样的!”
胡文进微微叹了口气说:“如果我见过她真实的容貌,会画得更好的!可惜呀,今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这个唐镇最美丽的女子!”
听了他的话,冬子的心弦被拨动了,顿时黯然神伤,“阿姐不晓得现在在哪里,也不晓得找到妈姆了没有,可怜的阿姐——”
胡文进说:“冬子,你对你姐姐的感情真的很深,我想,她会好的,你不要如此伤心。你是个善良的重感情的孩子,你姐姐有你这样的弟弟,是她的福份!你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真的不一样!我实在想不出来,他们为什么会如此残暴,一个个都像恶魔。像我们戏班的人,真是生不如死哇!”
冬子的脑海里突然浮现起戏台上蒙面人吊死那个清瘦汉子的情景,心想,也许胡文进知道这个秘密。于是,冬子轻声问道:“你晓得戏台上吊死的那个人是谁吗?”
胡文进变了脸色:“这——”
冬子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冬子凝视着他惊恐的眼睛,“你一定晓得的,对不对?”
胡文进抽回了手,慌乱地说:“冬子,我该走了。”
冬子诚恳地说:“你告诉我,好吗,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发誓!如果我说出去,被雷劈死!”
胡文进叹了口气说:“你真的想知道?”
冬子点了点头:“真的!”
胡文进说:“那你真的不能说出去,否则我就必死无疑,下一个被吊死的人就是我了!”
冬子的好奇心被他的话撩拨得难于忍受,心里痒酥酥的,“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我会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的!”
胡文进往门那边瞟了一眼,冬子明白了什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打开门,往外面看了看,然后又关上门,回来对他说:“鬼影都没有一个,你就放心说吧。”
胡文进十分紧张,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来到唐镇,是大错特错的事情。如果不来唐镇,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可是,我们唱戏的人,就像浮萍一样,没有根,漂到哪里算哪里。我们如此辛苦奔波,只是为了一口饭吃,不敢奢望什么荣华富贵,这世上,就是这样的不公平。八月十五那天,我们来到唐镇后,李公公,不,是皇上,他对我们还是很客气的,我们都以为碰到了一个好东家,他让我们吃好住好,还答应给我们丰厚的报酬!我们戏班的班主叫林忠,是一个很好的人,他还和我们说,李家如此厚待我们,我们一定要尽最大的力气唱好戏,可不能偷工减料。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你敬我一尺,我们还你一丈,戏班上上下下都充满了热情,要把最好的功夫展现给唐镇人。是的,那个晚上,我们都尽了十二分的力,也博得了唐镇人的喝彩!我们心里也很高兴。那天晚上唱完戏,皇上设宴请我们,很难得有东家和我们这样的人一起吃饭,而且宴席是那么的丰盛。可是,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一下子变得不可收拾。我记得酒宴快结束的时候,皇上对我们班主林忠说:‘你们是不是可以长久地留在唐镇?’林忠多喝了两杯,如果他听赵红燕的话,不要那么高兴的贪杯,或许事情不会变得那么糟。对了,赵红燕是林班主的新婚妻子,他们相好了几年,才在夏天结婚。林忠听了皇上的话,反问他:‘你这是什么意思?’皇上说:‘老夫这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听戏,以前哪,也没有好好地听过几场戏,都伺候别人了。所以呀,老夫想,把你们留下来,老夫什么时候想听,你们就唱给我听!老夫包你们衣食无忧,你们也免了四处奔波之苦!你意下如何?’林忠这个人是个好人,平常十分照顾我们,把我们当亲兄弟,可是,他的脾气不好,特别是酒后,更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他好好地和皇上说,说不定皇上就放过我们了。林忠听了他的话后,就把心里话直说了:‘你是要我们单独为你一个人唱戏?这恐怕办不倒,况且,我们四处流浪惯了,要在一个地方长久呆下去,更办不到!我不是怕你养不起我们,而是我们不习惯被包养,你就不要打这个主意了!’当时,皇上十分难堪,脸色都变了,我看出他的眼中露出了凶光。皇上冷冷地说:‘我现在想办到的事情,就必须办到!’林忠的倔脾气一下就上来了,赵红燕拉都拉不住他。他冲着皇上吼道:‘这事恐怕由不得你,要我们留下来伺候你,没门!你想都不用想!我们马上就离开唐镇!’皇上的手在哆嗦,我感觉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强龙难斗地头蛇哪!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皇上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只见他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碗,砸在了地上。我们还没有缓过神来,外面就冲进来十几个蒙面人,把刀架在了我们的脖子上。皇上凑近了林忠,冷冷地说:‘老夫说过了,现在老夫想做什么事情,没有人可以拦得住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现在明白了吗?你现在答应老夫还来及,你想想吧!’林忠是个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服软的人,他愤怒地朝皇上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大声吼道:‘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留下来的!我不伺候你这个阉人!’这下真的把皇上惹恼了,他阴笑着用手帕擦掉脸上的唾沫,挥了挥手,就走了。那些蒙面人就把我们捆了起来,带到了鼓乐院,我们看着他们把林忠吊死在戏台上……我们知道,这是杀鸡给猴看哪,我们还敢再说什么?听从命运的安排……”
冬子听完他的讲叙,脸色苍白,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时,房间里阴风四起,仿佛有人在悲凄地喘息。
那该是林忠悲凄的喘息。
……
这个晚上,冬子一直在想,李公公为什么会如此残忍,他的心为什么如此歹毒。冬子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无法如眠。他甚至想,哪天李公公要是不喜欢他了,会不会把他也吊死在戏台上?……冬子想到了床底下的地洞,他翻身下床,点起蜡烛,钻进了床下。
冬子进入了地洞。
他在通往未知方向的那个地洞爬过去。
不知爬了多久,他终于来到了地洞的终点。冬子发现头顶上有一块木板,他站起来,推了推那块木板,有点松动,他断定这是一个出口。他想出去,可是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现在是深夜,出去了会不会有危险?他觉得,此时的唐镇,危险无处不在!以前不是这样的,一切都是因为李公公的到来而改变。李公公不知道会把唐镇祸害成什么样,冬子深深地担忧。
冬子原路返了回来。
到地洞分叉处时,他看到密室那边的门缝里透出亮光,那个密室里点着长明灯,他什么时候进来,都可以看见门缝里透出的亮光。李公公在不在里面?如果在,他又在干什么?冬子的好奇心又驱使他爬了过去。他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往里面窥视。里面没有李公公,也没有其他人,门缝里只是透出一股腐朽的气味。
冬子十分好奇,密室的神龛上供奉的那个红布蒙着的陶罐里装的是什么?
他伸手使劲推了一下密室的木门,那木门竟然被他推开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李公公不在里面上锁或者门闩。也许是为了从任何一个地方进去都方便吧,这个解释让冬子停止了对这扇杉木门的想象。
密室的空气沉闷,弥漫着腐朽的臭味。
他走到神龛边,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蒙着红布的陶罐。
冬子伸出了双手,抱起了那个陶罐。
他的心莫名其妙地颤抖,仿佛陶罐里装着某个死者的鬼魂,那个盛装的雍容华贵的老女人在画像上冷冷地盯着他,她仿佛是这个陶罐的守护者。
就在这时,冬子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叫:“你给我放下——”
冬子回过头,睁大了惊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