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录影带的陷阱
另一方面,对不死之人来说,所有行为(及所有思想)非但不是过去先发生的事所生成的果,反而是不断反覆之未来种种的因。
——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不死之人》
1
灵车竞赛在此时达到最高潮,一一三号公路出现百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景象。黑色、紫色、粉红色、灰色的车就像是一颗颗撞球,全速往黑夜这个洞穴滚去。
坐在滚得最快的紫色庞帝克里面,加斯就像是被人戳了屁眼似的,整个人弹跳起来,嘴里还不忘发出怪异的吆暍声。他那样子不像是五〇年代的青春偶像,倒像是西部拓荒时代的粗野牛仔。很明显地,这名年轻人晚出生了两百年之久。
加斯越来越得意忘形,要超越那辆灰色轿车和粉红色灵车实在是太简单了。他充分享受到超越的瞬间,把周遭的风景还有对手的车子全部甩在后头的快感。越过粉红色灵车后,他还故意左右蛇行了一下,向对方示威。没看到灵车驾驶座上的庞克小子吓到当场尿裤子,是加斯唯一的遗憾。广播传来R&B歌手赖利·威廉斯(Larry Williams)的歌声,他大力赞扬非摇滚乐不可的家伙,更让不良少年的情绪受到了鼓舞。
——没错,只有摇滚乐可以满足大爷我。
此刻的加斯就像是患有偏执狂的独行侠,紧紧地抓住方向盘。赖利·威廉斯在歌里劝他说:小老弟,做人不要太臭屁。但加斯完全没把广播对他的忠告听进去,他的庞帝克就像是名驹喜尔法(Silver)一样,奋不顾身地往前跑。而V8汽缸五千CC的引擎则像是完全被满足的大山猫,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快要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加斯打算一举超越跑在前头、后车箱大开的愚蠢灵车。前面就是十字路口咖啡馆了,在这里超越它,让比尔老爹看到了,说不定他会为我的英姿喝彩呢!加斯想尽办法加快引擎的转速,打到最高档,将油门踩到底。
庞帝克冲进不断往后退的黑夜隧道中,轻而易举地超越了灵车,宛如凌空劈下的长剑往对手的前方切去。
就在这个时候,庞帝克前方的路面突然窜起了火舌。
不管一个人再怎么迷赛车,也绝对不会以幻想高速冲入火海的场面为乐吧?加斯也是,压根就没想过这种状况的他慌了手脚,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他反射性地把方向盘打到底,没料到竟引起后轮打滑,吓出他一身冷汗。接着,他又犯下踩煞车的致命错误,反而让轮胎打滑得更厉害。
庞帝克一边尖叫一边斜滑进火海和汽油海之中,毫无防备的侧腹暴露在后方来车的面前。跟在后面的灵车也跟庞帝克一样做出错误的判断。不过,相较于加斯是把方向盘往左打死,灵车则是往右打,因此车体是往十字路口咖啡馆的方向滑去,剧烈的晃动让棺材被甩出了后车箱。下一秒钟,灵车直接撞上了庞帝克。
被甩出灵车的桃花心木棺材一面反映出地上的美丽火影,一面低空飞行,掠过加油机,最后不偏不倚地撞向咖啡馆的窗子,穿了过去。这惊心动魄,无法重播的经典画面,只有跑在第三名的葛林有幸看到。
不过,葛林可不是一边吃洋芋片一边看动作片的观众,他自己也是被卷入灾难漩涡的当事人之一。粉红色灵车虽然没有整个打滑出去,却为了避开前方正起火燃烧的车而冲出马路,闯入跟咖啡馆反向却地势较低的空地。
唯一没受到波及的是最胆小的人所驾驶的灰色轿车。及时在火海前把车停下来的福克斯,全身不住地颤抖。火焰包围了两辆车,加油机的周围也都是火,火舌甚至开始舔起店门口的护踏板。突然,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胆小的福克斯整个人缩进了座位里面。庞帝克的引擎盖就这样当这他的面飞过。
“得叫消防车才行……”福克斯喃喃自语道:“还有,救护车也要……”然后他加上最后一句:“灵车就不必了,已经够多了……”
2
“这是我偷偷装上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哈斯博士兴高采烈地说道,那样子就像是去察看捕兔陷阱的小孩。
博士和崔西相偕来到大厅柜台后方的事务室。把命案相关人等全赶进东厢那边空出来的灵安室后,崔西调整心情,准备看录影带。说不定警署派来的鉴识或支援人员抵达之前,案子就已经破了。接收西厢走廊监视器讯号的荧幕和放影机就设在事务室里,崔西对着正忙着倒带的哈斯博士的背影问道:
“今天是头一次录这带子吗?”
“啊!是的,上上个礼拜‘升天阁’里发生了小窃案,有冒失鬼闯进去,偷走了棺材内的遗物。于是我就实验性地在那边的走廊装了监视录影机。我告诉大家下个礼拜才会开始录,所以就连死掉的约翰都不知道杀死自己的犯人就这样被录进去了。”
“拍不到房间里面吗?”
“很遗憾。我原先只是想测试一下,还顾不到那边。不过呢,不是我夸口,监视器就装在西厢走廊尽头的出入口上方,整个走廊都在它的监视范围之内。当然,经理办公室和两间灵安室的门也都拍得到,所以人员的进出可说是一目了然。如此一来,要掌握伊莎贝拉还有约翰的行踪就不是问题了,而我们也可以判断伊莎贝拉到底有没有杀人了。”
“如果人不是伊莎贝拉杀的,又会是谁杀的?通往外面的门确实已经从里面上锁了,在没有其他人进入走廊的情况下,这不成了密室杀人了吗?”
“密室?”哈斯博士转过头来,戏谑地笑了笑。“还真像是侦探小说的情节啊!怎么,警官,您也看那种东西吗?”
崔西涨红了脸。
“没,没有啦!小说顶多三百页就可以把案子解决了,但是现实生活中,却有许多踏破三百只鞋子都破不了的悬案,我是不知道其他人啦!不过,侦探小说对我来说是消解压力的妙方。”
“原来如此。我还在想那种书要看到几页才会有结果呢!原来只要看到三百页就行了……嗯,总之我们先来看带子吧?”
哈斯博士抓准时机按下播放键。
首先,出现宛如沙尘暴的画面,不久影像就出来了。真像哈斯博士所说,摄影机的镜头就对准走廊,可以一望到底。让我们姑且用美术课学过的透视法来构图吧!正中央是往前延伸、逐渐变细的走廊,画面左边从前面数过去,依序是经理办公室的门,还有“黄金寝宫”的两扇门,画面右边则是“升天阁”的两扇门。画面下方显示出录影的时间,单位至秒——这真的没问题吗?黑白画面暗暗的,画质还很不好。崔西心想,扭曲变形的影像让拍到的东西都失真了。
“画质没办法调整吗?”崔西问。
“因为它是用超超倍速录的,一百二十分钟长的带子全部跑完,可以录上十二个小时。”
崔西越过哈斯博士的肩膀,把放影机看个仔细。“哦,超超倍速……是Sony制的吗?”
哈斯博士不高兴地回答道:“是Sunny。”
“Sunny?”
“没错,Sunny,Sony的仿冒品。好像是费城某家公司做的,价钱只有日本制的一半,所以我就买了。”
“Sunny啊……”对崔西而言,现在可不是感叹美国家电产业凋零的时候。“博士,带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录的?”
“吃晚餐之前,大概在七点钟左右吧。画面下方不是有显示录影的时间吗?”
“可不可以按快转?有东西出现,我们再倒回去看。”依从崔西的提议,哈斯博士按下快转键,让影像跑快一点。第一次的停止、播放。
终于出现往走廊的约翰和大忙人哈定律师进入了画面前方的经理办公室。
“那是谁?”崔西问。
“巴利科恩家聘用的律师,名叫哈定。对了,他说他有事要到纽约去,所以你如果要问他话的话,最好尽早联络。”
约翰和哈定进入房间后,画面就一直没变过,所以他们按了快转。就在这个时候,哈定走出了房间,后来他在两名男子的陪同下,又折了回去,几分钟过后。这次包含约翰在内,总共有四个人离开房间,一起往大厅的方向走去。画面上的时间是九点三十五分十八秒。
“跟哈定律师一超过来的两名男子是谁?”
“嗯,他们不是殡仪馆的员工,我想应该是律师事务所那边的人吧?看来你还是得找哈定来问一问。”
再一次的快转、播放——然后是停止、播放。
这次画面的角落出现一名女子,她正推着载有棺材的台车往这边走来。做作的黑框眼镜配上笔直的腰杆,又没有人在看她,干嘛装出一副振奋积极的模样?时间是十点零六分。
“这是最近录取的新人艾汀小姐。我想她搬的是明天要举行葬礼的棺材吧?这问詹姆士就知道了。”
艾汀小组从画面右手边“升天阁”的宾客休息室的门进去,不久便出来,踏着与来时同样可笑的步伐回家去了。
再一次的快转、播放,毫无变化的影像持续着,事务室里只听得到放影机运转的嚓嚓声。过了一阵子之后,画面走廊的后方出现了人影。
崔西连忙说道:“等一下。”
停止、播放。
画面上的人是伊莎贝拉。她用扣着别针的低胸毛衣和高腰的灯心绒裤把自己匀称的体态包裹起来。那走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展示秋装的模特儿。崔西心想,艾汀也好、这个女人也罢,经常意识到他人目光的女人就连在没有旁人的地方,也改不了自己的怪癖吧?不过呢,在发表中年男子无用的感想之余,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伊莎贝拉手上握着的与她那身时尚打扮很不搭调的印第安短剑。
“那是凶器吧?”崔西说。
“嗯,可以看到那极具特色的圆形柄头,没有错,那就是海狸刀。”
伊莎贝拉来到画面左手边后面的“黄金寝宫”的休息室门口就停住了,她往经理办公室那边看了一眼,最后却还是走入了休息室。画面上的时间是十点三十八分。然后,还不到三十九分她就出来了。
崔西惊讶地说:“这就怪了。案发的时间——十点三十五分已经过了。约翰·巴利科恩还在办公室里……这个时候不是会发生打斗,所以怀表才摔坏的吗?”
哈斯博士也想不透。
“嗯,看情况,也有可能是那只怀表慢了。”
“也就是说,约翰是在十点三十五分以后才遇害的啰?果真如此的话,怀表到底慢了几分钟啊?”
这时哈斯博士突然用力摇头。
“不对,我想怀表并没有慢。我刚刚才想到,晚餐的时候,约翰一直在等律师来,他曾经把怀表掏出来,看了好几次。如果表真的慢了,他一定会发现。所以怀表的运作应该是正常的。”
“——所以呢?”
“如果怀表的运作是正常的,那么冲突可能已经发生在我们看不到的办公室里。”
“不会吧?这也未免——”
崔西连忙把视线转回画面上。即使是在他们讨论的时候,画面里的案件仍持续进行着。关上休息室的门后,伊莎贝拉就这么站在走廊上,跟来的时候一样,把目光投向办公室那边。崔西探出身子,一边凝视着画面一边说道:
“短剑没在她手上……看来她已经把它放在灵安室了。”
伊莎贝拉跨出一步,开始朝镜头这边走来。崔西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因为职业的关系,监视器拍到的带子,他不知道已经看过几百次了,但每次他都会觉得很兴奋。那种兴奋跟看电视或看电影的感觉不一样。崔西曾多次思索到底哪里不一样,结果他得到的结论是,差别就在于能否料想得到。管你犯罪电影拍得再好,只要看多了,我照样可以猜出后续的发展。当镜头转到女主角斜后方的窗帘时,就代表着犯人可能藏在那里,这时如果再响起带着颤音的弦乐四重奏,包管下一幕就是有人挥舞着利刃冲出来。
然而,观赏生活里可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在他眼前的画面是固定的镜头拍的当然也不会配上背景音乐那种东西,不过,这样反而带给观看的人一种料想不到的不安和刺激。
——真会发生什么事是料想不到的!崔西在内心自语道。眼前正踩着模特儿台步的伊莎贝拉,也有可能在下一秒钟就突然唱起《忍冬玫瑰》,大跳起却尔斯登舞……
然而,崔西的期待落空了,伊莎贝拉既没有唱歌也没有跳舞。她来到办公室的门口,举起右手,做出准备敲门的动作。崔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更往荧幕靠近。然而,伊莎贝拉并没有敲门,始终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下一秒钟,她已经把手放了下来。然后还是像模特儿一样,动作俐落地一转身,这次改往大厅的方向走去。转个弯后,她从画面上消失了。崔西的肩膀顿时放松了,他向哈斯博士说道:“看来这个时间点上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画面显一小的时间是十点四十一分十五秒。
“嗯,是啊!凶器被放进去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
“会不会伊莎贝拉知道监视器正在拍她?”
“不,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不光是伊莎贝拉,所有的人应该都不知道。我是在傍晚一时心血来潮,自己去把机器打开的。大家都以为带子下个礼拜才会开始录。”
“是吗?总之,这个时候,伊莎贝拉和约翰似乎并没有接触……话说回来了,约翰在干什么呢?该不会办公室里……”
“天晓得。唉!光是这样讨论也没用,我们还是先看下去吧?”
崔西回到椅子上乖乖坐好。再一次,他感觉到肾上腺素在体内奔窜。整个人兴奋莫名、不过,这还只是刚开始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崔西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出现在荧幕上的影像可一点都不亚于伊莎贝拉大跳却尔斯登舞带给人的震撼……
3
黑夜中的假寐。在昏暗、温暖、无边无际的世界里,葛林拱起了背。
永恒的寂静,身体的负担、刺激、紧张,全都不见了。不,似乎连身体本身也不存在了。葛林觉得好像以前也曾待过这样的世界,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完全想不起来了。不,不仅如此,稍不留神,说不定连自己是谁他都会忘记……——我到底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在干什么?天摇地动加上轰隆隆的声音。然后,又是黑暗和寂静。
不久,远方传来了声音,仿彿有人正断断续绩吹奏着装有弱音器的小号。
曾几何时,黑夜里渗入了橘色。那橘是萤光色的,轮廓模糊,好像在跳舞似的从上方缓缓坠下。一开始,他以为是枫叶。不过,这一带的糖枫树从来都只有黄色的,并没有橘色的呀……
——然后,他醒了。
葛林慢慢地坐了起来,整个车体往前倾,挡风玻璃碎得好像刨冰一样,掉得满地都是。除此之外,还有几点橘色落在引擎盖上。那橘色一碰到引擎盖,立刻变成了黑色并冒起一阵烟,一下子就不亮了。
葛林这才明白那橘色的光点是火星,好像是从某处飘来的。他转头往后看,看到地势比较高的一一三号公路正窜出火苗。两辆车的黑色剪影浮现在橘色火焰形成的背景中。右边那辆车的引擎盖好像飞了,引擎暴露在外。葛林突然想到谁是车子的主人了——那八成是乡巴佬牛仔引以为傲的V8汽缸、五千CC引擎的残骸吧?
看样子,葛林的车是摔落在和十字路口咖啡馆反向的悬崖下了。幸好马路和悬崖的落差没有很大,所以粉红色灵车只受到挡风玻璃碎掉、引擎盖凹了的轻微损坏。葛林把视线从车子转回自己的身体,开始仔细检查。左小指第二关节附近弯了,虽然他一点也没感觉到痛或麻,不过,极有可能是骨折了。他用那只手摸摸头,发现了其他的异状。头盖骨的前端凹了一块。透过后照镜确认后,他知道头皮没有裂开,但就是凹了下去,大概是车子往前冲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方向盘吧?
头盖骨的凹陷骨折。如果葛林还活着的话,撞成这样绝对死定了——不,也许我已经又死了一次,葛林心想。刚才的黑暗记忆跟第一次死的时候感觉很像。曾经死过的自己活了过来,然后又死了,又活了——不对,不是这样。我的肉体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不是活过来,而是曾经死了,在已死的情况下醒过来,然后又死了,又在死亡的情况下醒过来……
葛林觉得又混乱又悲哀。自己到底要当活尸当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他才会真正死掉?葛林抬头望向一一三号公路的火焰。也许往那里面一跳,把这身臭皮囊烧光,就能够得到真正的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葛林身旁有呻吟声响起。赤夏歪倒在座位里,始终闭着眼睛,葛林赶紧把她抱起来,不过,她似乎只是吓晕了过去,身体并没有什么异状。呼吸正常,心脏也还在跳。葛林松了口气,紧紧地抱住赤夏。如果她醒着的话,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因为光是肌肤和肌肤相接触,就会让自己是冰冷尸体的事穿帮。不管怎么样,赤夏还活着比什么都令葛林高兴。
远方吹小号的声音离这边越来越近了。应该是消防车的鸣笛声吧?葛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学海盗绑起头巾,这样就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的头盖骨骨折了。
先把事件的真相查明后,再跳到火坑里也不迟——葛林改变了主意。于是,他把赤夏从车子里拖出来,背着她,开始爬上了悬崖。
登崖的途中,某件奇怪的东西窜入了葛林的眼帘——灌木丛上罩着一片浓密的毛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假发。发线中分的黑色头发,内侧还黏着已经干掉的血渍。在橘色火焰的照明下,葛林认出那看着眼熟的假发确实是约翰·巴利科恩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