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
掌声、音乐加上塞尔芙医生的话语,这是她的网站。
斯卡佩塔读着伪造的露西的自白,难掩心中沉重的感伤。文中提到露西在麦克连医院进行脑部扫描、她为何会罹患脑瘤,以及在生命中如何应对这项疾病。斯卡佩塔阅读“人物志”博客,直到自己无法承受。露西则无法克制自己的想法,姨妈的沮丧可万万比不上她的亲身感受。
“我无计可施,木已成舟。”露西边说边扫描部分指纹,输入数字影像系统,“连我都没办法收回已经发送的资料、已经张贴的文字或已经出现的任何东西。我们这样看待这件事吧,文章一旦贴出来,我就再也不必担心事件曝光了。”
“曝光?真是生动有力的叙述。”
“这是我的定义。身体有问题,比任何曾经曝光的事情都要糟糕。所以啦,现在人们终于知道这件事了,赶快熬过去,也许还不算太糟。事实带来解脱。最好不要有所隐瞒,你说是吧?有趣的是,人们知道这件事之后,无疑引发了各种可能性,各种意想不到的礼物纷纷出现。在你以为没人在乎的时候,却有人伸出援手。有些存在于过去的声音重新出现,而有些声音则终于静止,有些人终于走出你的生命。”
“你指的是谁?”
“这样说好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惊讶。”
“不管是不是礼物,塞尔芙医生都无权这么做。”斯卡佩塔说。
“你应该听听自己的话。”
斯卡佩塔没有回答。
“你想把这件事当成自己的错。你知道的,如果我不是鼎鼎大名的斯卡佩塔医生的外甥女,就不会成为箭靶。你老是把每件事都当成自己的错,然后设法弥补。”露西说。
“我没办法继续读下去了。”斯卡佩塔关掉网页。
“那是你的缺点。”露西说,“这个缺点让我很难接受,如果你真想知道的话。”
“我们得去找个精于网络诽谤案的律师来处理。在网络上中伤他人,目无法令,简直是无法无天。”
“试试看,你要怎么证明不是我写的,看看案子要怎么成立。不要因为你不想把焦点放在自己身上,就拿我来做文章。我整个早上都没有找你麻烦,现在,够了,我受不了了!”
斯卡佩塔动手清理桌面,收拾物品。
“我坐在这里,听你镇定如常地和本顿、和马洛尼医生通电话。你怎么能如此镇定,没被否认和躲避的情感给噎住?”
斯卡佩塔让水流入洗眼设备旁边的不锈钢槽里。她搓洗双手的方式仿佛是刚刚结束一次解剖,而不是待在一个除了摄像没有太多其他活动的干净实验室里。露西看着姨妈手上的淤青。斯卡佩塔想尽办法遮掩,但根本藏不住。
“你打算一辈子护着那个浑蛋吗?”露西说的是马里诺,“好,你尽可以不回答。也许他和我最大的差异不在于明显之处。我绝不会被塞尔芙医生指使,做出任何足以害死自己的事。”
“害死自己?希望不会。我不喜欢你说这话的样子。”斯卡佩塔忙着收拾金币和项链,“你这是在说什么?什么害死自己?”
露西脱掉罩袍,挂在关上的门后面。“我不会任她驱使,让自己做出无法弥补的事。我不是马里诺。”
“我们得马上把这些东西送去作DNA检验。”斯卡佩塔撕下一截封条,贴住信封,“我直接交给他们,保持证物流程的完整性,如果没碰到什么不可预见的困难,也许三十六个小时,或更短的时间内就可以有答案。我不想让这些分析资料放太久,你应该知道原因——也许又有人带枪来探望我。”
“我记得在里士满那一次,圣诞节的时候,我带朋友从弗吉尼亚大学回家和你过节,他就在我面前调戏她。”
“哪一次?他不止一次做这种事。”
露西从未见过斯卡佩塔脸上出现这种表情。
斯卡佩塔埋头填写文件,找来一件件事情做,只要能让她不必抬头看向露西,什么事都好,因为她无法直视露西。露西想不到什么时候曾看到姨妈感觉愤怒或是羞耻。愤怒也许有过,但是从来没见过她感到羞耻,于是露西恶劣的情绪越来越糟。
“他试着在某些女人面前极力表现,却无法与她们好好相处。结果,他非但没留下刻意想表现出的良好印象,反而让我们知道他无法好好表现,还失去对他原有的好感。”露西说,“我们想和他建立友好的关系,结果他怎么做呢?竟然就在我面前,对我的女朋友动手动脚。当然啦,他当时又是酩酊大醉。”
她从工作台边起身,走到长桌边。她姨妈正忙着从抽屉里翻出一堆彩色笔,拿掉笔盖,一支支试用,确认墨水尚未用干。
“我并没有忍耐。”露西说,“我直接反击。我当时只有十八岁,大声斥责,没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是他走运。你还要继续让自己忙于杂事,好像这样就可以让事情过去吗?”
露西握住姨妈的双手,轻柔地拉起袖子。她的双腕一片鲜红,深层肌肉组织受伤,好像是被手铐给铐住一样。
“不要说这些。”斯卡佩塔说,“我知道你很在乎。”她抽开手,拉下袖子,“但是,露西,请你让我自己处理。”
“他对你做了什么?”
斯卡佩塔坐下来。
“你最好把一切都告诉我。”露西说,“我不管塞尔芙医生是怎么煽动他的,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个影响力没有那么大。他太过分了,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也不能当作例外。我要处理他。”
“拜托,让我来处理。”
“你不会也不愿意。你总是替他找借口。”
“我没有。但是处罚他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会有什么用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露西既冷静又镇定,但是她的内心一阵麻木。每当她打算采取行动时,这种感觉就会出现。“他在你家做了什么?可以确定,绝对不是你愿意的,否则你也不会有这些淤青的伤痕。你绝不会想要他,于是他强迫你,是吗?他抓住你的手腕,还有呢?你的脖子上有擦伤,还有哪里?那个狗娘养的还干了什么好事?他找过那么多杂碎贱人,谁知道还染上什么病……”
“没到那个程度。”
“到哪个程度?他做了什么事?”露西的语气不是提问,而是指出事实,要求得到解释。
“他喝醉了。”斯卡佩塔说,“现在还知道他可能用了睾固酮,这会让他非常好斗,程度依药量而不同,但是他不懂节制,太过量了。你没说错,他上个星期的烟酒全都过量。他从来就不善于保持距离,现在更糟。我想,这些全是事情的原因。”
“事情的原因?经过这么多年,你们的关系导致他意图对你性侵犯?”
“我从来没想过他会变成这样。他变成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好斗又愤怒,完全失去控制。也许我们更应该为他担心,而不是只想到我。”
“又来了。”
“请你试着去理解。”
“你先告诉我他做了什么事,我就会理解。”露西的声音毫无起伏,是她心里有所打算时的语调,“他做了什么?你越闪躲,我就越想惩罚他,等我真的下手,事情一定会更糟。你不是不了解我,姨妈,最好认真点。”
“他只是那样,然后停下来,开始哭泣。”斯卡佩塔说。
“那样是怎样?”
“我说不出口。”
“真的?假如你报警了呢?他们会问你细节,你也知道流程。一次受辱不够,还要经历第二次,对那些警察们叙述事情的经过,让他们私下情欲高涨。还有那些踏遍法庭旁听强暴案的变态,他们只想坐在后面听细节。”
“你为什么会突然离题?这完全与我无关。”
“如果你报警处理,然后马里诺被控性侵害,你以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最低程度,你也得出庭,老天爷才会知道那是什么场景。一堆人挤来听细节,想象整个过程。从某种程度来说,你像在公众面前被脱光衣服,当作发泄性欲的对象,完全失去了人格尊严。伟大的凯·斯卡佩塔医生浑身赤裸地被粗暴对待,全世界都来看。”
“并没到那种程度。”
“当真?拉开你的衬衫。你在隐瞒什么?我都能看见你脖子上的擦伤。”露西伸手去拉斯卡佩塔的衬衫,开始解最上面的纽扣。
斯卡佩塔推开露西的手。“你不是法医护理人员,我也听够了。别让我对你发脾气。”
埋藏在露西心底的怒气开始往外蹿,她的心灵和身体都感受到愤怒。“我会处理这件事的。”
“我不要你处理。很显然,你已经到他屋子里去搜查过了。我知道你会怎么处理,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你们两个人起冲突。”
“他做了什么事?那个酗酒的浑蛋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事?”
斯卡佩塔没有说话。
“他带那个贱人参观你的工作地点,本顿和我一分一秒地看着他们,他在停尸间勃起的一幕再清楚不过了。难怪,他抹上什么荷尔蒙胶,挺着命根子走来走去讨好那个年纪不到他一半的烂货,然后他又这样对待你。”
“够了。”
“我没说够。他到底做了什么?扯掉你的衣服?衣服在哪里?那是证物。你的衣服呢?”
“好了,露西。”
“在哪里?我要看。我要你当时穿的衣服。你把衣服怎么了?”
“你只会让事情更糟。”
“你把它们丢了,对不对?”
“算了。”
“性侵害是重罪一条,而你不打算告诉本顿,还是说你已经说了,但你不打算告诉我?罗丝至少会表示自己的怀疑。你到底怎么了?我以为你是个有影响力的坚强女人,我这辈子一直这么想。看,这就是缺点,你让他为所欲为,却不肯说出来。你为什么让他这么做?”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什么?”
“原来是这样。”斯卡佩塔说,“我们来谈谈你的缺点。”
“别把矛头指向我。”
“我大可以报警。当时,我取下他的枪,可以下手杀了他,并且还有正当理由。我可以做的事不少。”斯卡佩塔说。
“那你为什么不做?”
“一切会过去。其他的选择就不同了。”斯卡佩塔说,“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
“我们讨论的并不是我的做法,而是你的。”
“全是因为你的母亲——我那可怜的妹妹,带了一个个男人回家,比依赖男人还糟糕。她对男人上瘾。”斯卡佩塔说,“你记不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我,为什么男人总是比你重要?”
露西握紧拳头。
“你说,你母亲生命中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比你重要。你没说错。还记不记得我是怎么告诉你的?因为多萝茜是个空洞的器皿。这与你无关,问题在她。家中的经历让你老是觉得受到侵犯……”她声音淡去,蓝色的眼眸覆上阴影,“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别的事?是不是她哪个男朋友对你有过不恰当的举动?”
“我可能想得到关注。”
“发生过什么事?”
“别提了。”
“发生过什么事,露西?”斯卡佩塔说。
“别再说了,眼前这件事与我无关,而且我当时不过是个孩子,你却不是。”
“我可能就是。我怎么可能抵抗住他?”
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紧张的气氛突然缓和下来。露西不想再继续争吵,对马里诺的憎恨超过她这辈子对任何人的敌意,因为他让她严苛地对待自己的姨妈。她对姨妈毫不宽容,而姨妈什么坏事都没做,却受尽折磨。马里诺的作为造成了永远不可磨灭的伤害,露西却让事情更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公平。”露西说,“真希望我当时在场。”
“你也一样,不可能处理或弥补所有的事。”斯卡佩塔说,“我们的相似之处比差异更多。”
“德鲁·马丁的教练去过亨利·豪林的殡仪馆。”露西改变话题,因为她们不应该继续讨论马里诺,“地址存在他那辆保时捷的卫星定位系统里。如果你不打算和验尸官碰面,我可以去看看。”
“不,”她说,“是我们该见面的时候了。”
二
办公室内的装潢十分高雅,摆设着精致的古董,织锦布幔束在窗边,镶嵌桃木面板的墙上挂着亨利·豪林几位祖先的画像,这些严峻的男人看管着自己的过往。
他的办公椅转向背后,面对着窗外,看向一座景致宜人的查尔斯顿花园,似乎没有注意到斯卡佩塔就站在门口。
“你可能会喜欢我的推荐。”他打电话的声音十分平和,带着浓浓的南方腔,“我们有一组骨灰盒正符合这项需求,大多数人还不知道这项新产品。可生物分解,可溶于水,不过度华丽也不昂贵……是的,如果打算采用水葬……没错……把骨灰撒向大海……的确没错。直接把骨灰盒浸入水中,可以避免四处飞散。我明白,这可能不一样。当然,你可以选择对你有意义的方式,我会尽力配合……是的,对,我是这样建议的……不,你不会想要骨灰到处乱飞。我要怎么说才不至于冒犯呢?飘到船上,这就不太好了。”
在几句同情的话语之后,他挂上电话,转过身子,看到眼前的斯卡佩塔,却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知道她要来,因为斯卡佩塔事先打了电话。就算他知道她听到自己在打电话,也不像在乎的样子,甚至一点也不觉得被冒犯了。在她的想象当中,他的形象一直是贪婪、虚伪的,并且非常自以为是。
“斯卡佩塔医生。”他面带微笑,起身绕过整理得一丝不苟的办公桌,伸手与她相握。
“谢谢你和我见面,尤其是这样的临时安排。”她挑了张高背沙发坐下,他则安坐在长沙发上。他选择座位的方式别具意义,如果他打算展现强势来贬低她,会高傲地坐在让人印象深刻的主管桌后,按兵不动。
亨利·豪林仪态优雅,穿着手工剪裁的出色西服、打褶西裤,搭配浅蓝色的衬衫。他一头银色的发丝和丝质领带颜色相仿,线条分明的脸庞不显严峻,因为笑容而出现的皱纹多于眉间的川字纹,眼神和蔼。这使得斯卡佩塔十分不安,豪林和她想象中的狡诈政客毫无相似之处,她提醒自己,这是狡诈政客的通病:这些人在利用他人之前,会先使出愚弄与诈骗的手段。
“恕我直言,”斯卡佩塔说,“你早就知道我来到此地了,已经将近两年。我得先把话说出来才能继续谈。”
“我不敢冒昧邀你来此。”他说。
“如果你邀我来,会是个十分体恤的举动,毕竟我初来乍到,而且我们工作内容相同,或者我该说,应当相同。”
“谢谢你的直率,这正好让我有解释的机会。我们查尔斯顿的人比较自我,老是慢条斯理等待事情的发展。你可能注意到了,这里的节奏并不快,嗯,连走路的速度都不快。”他露出微笑,“所以,我一直在等你采取主动,让你来决定,但是我并不觉得你会过来。让我继续解释好吗?你是法医病理学家,我还要加上一句:声誉卓著。这样杰出的人士通常对地方选出来的验尸官不屑一顾。一般说来,我们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法医专家。我认为你在这里开业,一定会对我有所防备。”
“那么,看来我们两人都作了太多假设。”她假设他是无辜的,至少假装这么想。
“查尔斯顿的流言飞语不少。”他让她想起马修·布雷迪镜头下的人物——挺直腰杆坐定,双腿交叠,双手交握地放在腿上。“其中很多都充满恶意,而且观念狭隘。”
“我相信,我们可以在专业领域中好好相处。”她对这件事持保留态度。
“你和你的邻居格林伯尔太太熟悉吗?”
“我见到她,大都是她透过她家的窗户看我的时候。”
“显然如此。她曾经抱怨过有灵车开进你家后面的巷子里,还是两次。”
“我知道的只有一次。”她想不出第二次是什么时候,“卢修斯·梅迪。因为我的地址莫名其妙被弄错了,我希望这件事已经澄清了。”
“她打了些电话给某些可能会找你麻烦的人。我接到了电话,并且澄清这件事。我说,我清楚你不会让人把尸体送到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如果没有这次拜访,我认为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
“如果我要找你麻烦,又何必在这件事情上护着你?”他说。
“我不知道。”
“我一向认为死亡和悲剧的数量多到足以分配给大家,但并非每个人都这么想。”他说,“南卡罗来纳的每家殡仪馆都想抢我的生意,包括卢修斯·梅迪。我再怎么也不会相信他真的会把你的小屋当成停尸间,就算拿到错误的地址也一样。”
“他何必伤害我?我甚至都不认识他。”
“这是你的理解。他并不把你当作收入的来源,根据我的猜测,你并未以任何方式协助他。”豪林说。
“我不做市场营销。”
“如果你同意,我可以发个电子邮件给所有的验尸官、殡仪馆,以及你可能有往来的部门,向他们确认你的正确地址。”
“不需要,我可以自己来。”他越是好心,她越不信任他。
“老实说,由我来发会比较好,这代表我们合作。这不正是你来这里的原因吗?”
“吉安尼·卢潘诺。”她说。
他的表情一片茫然。
“德鲁·马丁的网球教练。”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的案子并非由我管辖。除了新闻报道之外,我没有其他信息。”豪林说。
“他曾经来过你的殡仪馆,至少一次。”
“如果他来询问有关她的问题,我绝对会注意。”
“他一定是为了某种原因才来访。”她说。
“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吗?也许你听到的流言比我听到的还要多。”
“这么说吧,至少他来过你的停车场。”她说。
“我懂了。”他点头,“我猜,警方或是什么人检查过他车里的卫星定位系统,在里面找到我的地址。这我就得问了,他是这桩谋杀案的嫌疑犯吗?”
“我想,每个和德鲁·马丁有关的人都已经或即将被约谈。你刚才说‘他的车’,你怎么知道他有车停在查尔斯顿?”
“我刚好知道他在这里有一处公寓。”他说。
“大部分的人——包括住在同一栋大楼的人——都不知道他在那里有公寓,你怎么知道?”
“我们有宾客名册。”他说,“名册一直放在教堂的讲台上,参加守灵会或葬礼的人可以签到。也许他曾经参加过在这里举行的葬礼,你可以去查阅那本或是其他的名册,回溯多久都可以。”
“过去两年就好。”她说。
三
侦讯室里的一张木椅上系着镣铐,梅莉莎·朵雷怀疑,接下来自己会因为撒谎而被关到侦讯室去。
“很多毒品,什么都有。”调查员杜金顿说。梅莉莎和艾许里跟在他身后,穿过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南侧一间间令人心神不宁的隔间。“擅闯私人住宅、抢劫、谋杀。”
这里的规模比她想象中更大,她从来没想过希尔顿黑德岛也会有犯罪事件。但是根据杜金顿的说法,布罗德河南岸的案件多得需要十六名宣誓过的警员为之忙碌,其中还包括八名调查员。
“去年,”他说,“我们就处理了超过六百件重大案件。”
梅莉莎心里暗想,其中不知有多少件是擅入私人领地以及撒谎。
“我说不出自己有多惊讶。”她紧张地说,“我们以为这里很安全,从来没想到要锁门。”
他带两人走进会议室,然后说:“你绝对不会相信,有多少人以为只要有钱,就不会遭遇不测。”
这句话让梅莉莎十分受用,他一定以为她和艾许里是有钱人。她记不起还有人曾经这么想过,高兴了一下,直到想起自己为何身在此地才失去好心情。这个身穿整洁制服的年轻人,随时都会发现朵雷夫妇的真实经济状况:他们在北查尔斯顿租赁的平价公寓远在松树林的后方,连海味都嗅不到。杜金顿只要有了地址,便可以简单地推测出实情。
“请坐。”他为她拉出一把椅子。
“你说的没错。”她说,“金钱的确可以带来快乐,或是让人们更好相处。”说话的口气好像她当真明白这个道理。
“你的摄像机还真是好货。”他对艾许里说,“花了多少钱?起码一千。”他要艾许里将摄像机递给他。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拿走我的摄像机,”艾许里说,“为什么不能只看看我拍的东西就好?”
“我还搞不清楚,”杜金顿浅色的双眼直视梅莉莎,“你一开始是怎么到屋里去的,为什么会走进那个宅子?前面明明有个‘请勿擅入’的牌子。”
“她要找主人。”艾许里回答,很像在与桌上的摄像机说话。
“朵雷先生,请让你的妻子自己回答。根据她的说法,你不是目击者,当她发现屋里的情况时,你在海滩上。”
“我不懂,你为什么得留下摄像机。”艾许里满脑子想的只是摄像机,而梅莉莎只挂念车子:里面有孤零零的巴吉度猎犬。
她没把窗户关紧,留了一道缝隙,好让空气流通,感谢老天爷,外面并不热。噢,拜托,别让它叫了,她已经爱上那只狗儿了。可怜的宝贝,它受了什么苦?她想起小狗皮毛上黏腻的血水。她不能提起小狗,尽管这可以帮她解释清楚,她靠近屋子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去找出狗主人。如果警察发现她留下那只可怜的小狗,一定会带走它,而它会沦落到动物收容所,最后还会遭到安乐死,就像小飞盘一样。
“找屋子的主人,你说了好几次了,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找屋子的主人。”杜金顿浅色的眼眸再次锁定她,手上的笔在笔记本上继续记录她的谎言。
“房子太漂亮了。”她说,“我要艾许里拍下来,但是觉得应该先得到主人的同意。所以我在泳池边找主人,看看是否有人在家。”
“这个季节,这一带没有太多人来,至少在你去的那一区不多。那里很多房子都是有钱人的第二或第三住宅,所以在淡季也没有出租。”
“是这样。”她表示同意。
“但是你假设里面有人,因为你看到烤肉架上有东西?”
“就是这样。”
“你在海滩上怎么看得到?”
“我看到烟。”
“你看到烤肉架冒出来的烟,还闻到像是烤肉的味道。”他写了下来。
“完全正确。”
“什么东西?”
“什么?”
“烤肉架上是什么东西?”
“肉,可能是猪肉。我猜可能是伦敦式烧肉卷。”
“然后你决定走进屋里去。”他继续记录,手上的笔没有迟疑,双眼依然看着她,“你知道吗,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这同样也是她不管花多少心思,却仍然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还得撒什么谎才能与事实相符?
“就像我在电话里说过的,”她说,“我在找屋主,接着开始担心起来,担心某个有钱的老人在烤肉,突然心脏病发,要不然怎么会把肉放在烤肉架上,然后人就不见了呢?所以我不断大声问‘有人在家吗’,然后发现洗衣间的门是开着的。”
“你的意思是没上锁。”
“是的。”
“窗户边的那扇门,你说窗户上有片玻璃不见了,另一片破了。”杜金顿调查员边说边记录。
“然后我走进去,我知道不应该这么做,但是脑袋里想着,如果哪个有钱的老人中风,倒在地板上怎么办?”
“就是这样,生命中难以抉择的难题。”艾许里说话了,眼睛交替看向调查员和摄像机,“进去,还是稍后在报纸上读到某个人过世,而你本来可以帮得上忙,然后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你拍下房子了吗,先生?”
“等待梅莉莎回来时,我拍了些海豚。”
“我问你有没有拍摄房子。”
“我想一下。应该有一点吧,稍早和梅莉莎一起在房子前面的时候。但是如果她没有取得同意,我不会放给任何人看。”
“我懂了。你想得到主人同意才拍摄屋子,但是在得到同意之前,就先动手拍了。”
“如果我们没有取得同意,就会清除拍下来的画面。”艾许里说。
“真的吗?”杜金顿说,久久地看着他,“你的妻子跑进屋里去,担心里面可能有人遭到谋害,而你想的却是要消除影像,只因没有得到这个可能遭人谋杀的主人同意?”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梅莉莎说,“但是重点在于,我并没有恶意。”
艾许里说:“当梅莉莎跑出来,为在里面看到的情形担心害怕的时候,我急着想拨电话报警,但是又没有带手机,而她也没带。”
“你们没想到去用屋里的电话?”
“在看到里面的情况之后?”梅莉莎说,“我感觉他还在里面!”
“他?”
“那种感觉很可怕,我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在目睹里面的情景并且感觉被人监视之后,还能用屋里的电话吧?”她翻找皮包里的纸巾。
“所以我们急忙赶回公寓。她歇斯底里,我得安慰她。”艾许里说,“她哭得像个孩子,结果我们也没去上网球课。她哭个不停,入夜了还哭。最后我说:‘宝贝,我们何不先睡个觉,明天再谈呢?’事实上,我不太相信她。我妻子的想象力很丰富,老是爱看些推理小说和犯罪节目,你也知道的。但是她哭个不停,我开始担心了,也许真的有事。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但是,那是在另一堂网球课之后了。”杜金顿指出这件事,“她还是很不舒服,但是你们今天早上还是去上了课,接着又回公寓,洗过澡换了衣服,打包行李回到查尔斯顿,最后才打电话给警方?真抱歉,难道你们要我相信这些话?”
“如果不是真的,我们何必将假期缩短两天?我们可是计划了一整年。”艾许里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因为发生了紧急事件,去要求退费吗?也许你可以帮我们向租屋中介说情。”
“如果这是你打电话给警察的原因,”杜金顿说,“这是在白白浪费时间。”
“我不希望你留下我的摄像机。我已经把在屋子前面拍下的片段清除掉了,没什么好看的。只是梅莉莎在屋子前面,对她姐姐说几句话而已。”
“她的姐姐和你们在一起?”
“通过摄像机和她说话。我看不出你为何认为这个片段有用处,我已经清除掉了。”
梅莉莎要他清除这段录像的原因在于那只小狗。他拍摄到她拍抚小狗的镜头。
“也许我看到你录下的东西时,”杜金顿对艾许里说,“会看到烤肉架上冒出来的烟。你说你在海滩上看到的,对吗?所以,如果你拍下房子,画面上会不会有烟?”
这让艾许里大吃一惊。“呃,我应该没有拍到那个画面,摄像机没朝那个方向拍。你难道不能看看就好,然后把它还给我?我是说,上面拍的多半都是梅莉莎,还有几只海豚,另外就是我在家里拍的东西。我看不出你为何非得留下我的摄像机。”
“我们得确认,你拍下的东西是否能提供与这件事有关的信息,有些细节你可能没有注意到。”
“比方说……”艾许里警觉地问。
“比方说,你太太告诉你她在里面看到的情景之后,你是不是真的没进屋。”杜金顿调查员开始表现出不友善的态度,“我觉得这不寻常,你怎么会没有进去看看,看你太太说的是不是实话?”
“如果她说的是实话,我更没道理进去。”艾许里说,“里面躲了个凶手怎么办?”
梅莉莎想起水声、血迹、衣物,还有死去的网球选手的照片。她想着一团糟的大客厅、一堆处方药瓶和伏特加、继续运转的投影仪以及空白的银幕。这位警探并不相信她的说法,她这是自找麻:顷:闯入他人住宅,偷窃小狗,加上撒谎。不能让他发现小狗。他们会送它去安乐死,她爱那条狗。撒谎算什么,为了那条狗,她会一路扯谎到底。
“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梅莉莎鼓起勇气开口道,“但是你认不认识住在里面的人?还有,里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知道谁住在里面,但不能透露这位女士的名字。她只是刚好不在家,她的小狗和车子也不见了。”
“她的车子不见了?”梅莉莎的嘴唇开始哆嗦。
“看来她是去了什么地方,把狗也带走了,不是吗?你知道我还怎么想吗?你是打算免费参观她的别墅,然后担心有人看到你擅自进入,才捏造出这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来掩饰自己的行径。还真聪明。”
“如果你费点心思进她的屋里去看,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梅莉莎声音颤抖。
“我们去查了,女士。我派了几名同事过去察看,他们并没有发现任何你看到的情况。洗衣间旁边的玻璃没有消失,也没有破掉的玻璃。没有血迹,更没有刀。瓦斯烤肉架开关已经关掉,上面一干二净,没有最近使用过的痕迹。而且,投影仪也没有打开。”他说。
四
斯卡佩塔待在豪林和员工与家属会面的协调室中,坐在一张金米双色条纹的沙发上,翻阅第二本宾客名册。
根据目前所见,豪林是个品位非凡、心思细腻的男人。厚重的大尺寸宾客名册,以极富质感的黑色皮革装订着印有线条的奶油色内页,由于他的业务规模庞大,因此一年得用上两三本。她翻阅了去年前四个月的资料,并没有找到吉安尼·卢潘诺曾经来此参加葬礼的记录。
她拿起另一本名册开始翻阅,手指划过页面,认出查尔斯顿几个望族的姓氏。一月到三月,吉安尼·卢潘诺没有出现过,四月也没见到他的名字,斯卡佩塔越来越失望。五月、六月,仍然毫无所获。七月十二日,他似乎出席了荷莉·韦伯斯特的葬礼。这场葬礼的规模不大,名册上只有十一个签名。斯卡佩塔抄下所有的名字,然后从沙发上起身。她穿过教堂,里面有两位女士正忙着在抛光的黄铜棺材四周布置鲜花。她登上桃花心木台阶,回到亨利·豪林的办公室。他又一次背对门口,依然在打电话。
“有些人比较喜欢把旗帜折成三角形,放在死者的头下面。”他用令人宽心、抑扬顿挫的语气说,“这是当然的。我们也可以把旗子铺在棺材里面。我会怎么建议?”他拿着一张纸,“你似乎比较喜欢胡桃木加香槟色的缎布,但是还有直径二十的不锈钢……我当然明白。每个人都这么说……很困难。这种决定真的让人很为难。如果你要我老实说,我会选择精钢。”
他继续讲了几分钟,转过身来,看到斯卡佩塔站在门口。“有些时候真的很困难。”他对她说,“七十二岁的退役军人,最近才成为鳏夫,极度沮丧,结果对着自己的嘴开了一枪。我们用尽一切方法,但是世上没有任何修补方法能让这具尸体可供人瞻仰,你懂我的意思。这种情况下,棺木不可能打开,但是他的家人不愿接受否定的答复。”
“荷莉·韦伯斯特是谁?”斯卡佩塔问道。
“真是个可怕的惨剧。”他丝毫没有犹疑,“是那种令人无法忘怀的案子。”
“吉安尼·卢潘诺是否出席了她的葬礼?”
“我当时还不可能认识他。”他的说法十分奇怪。
“他是家族友人吗?”
他起身,拉开樱桃木柜子的抽屉,检查里面的档案,然后抽出一份资料。
“这些是葬礼的组织细节,比方说收据、复印件之类的资料,我不能让你看,因为涉及家庭隐私。但是可以让你读这些新闻剪报。”他将资料递给她,“只要是我经手处理的死亡案件,我都会保留资料。你也知道,法律记录的唯一来源是负责处理的警方和法医,验尸官只负责解剖,因为博福特并没有设置法医办公室。话说回来,这点你应当清楚,因为现在他们把案子都交给你处理。当荷莉过世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开始与你合作。否则,我猜这个令人难过的案子绝对会交到你的手上,而不是落到我这里来。”
她并没有察觉出任何憎恨的意味,他似乎并不介意。
他说:“这个死亡案件是在希尔顿黑德岛发生的,一个非常富有的家族。”
她翻开档案,里面的剪报并不多,其中以希尔顿黑德岛的《邮讯》最为详尽。根据报道,在二零零六年七月十日接近中午时分,荷莉。韦伯斯特和她的巴吉度幼犬在露台上玩耍。除非有人监督,否则这孩子不能接近家中奥运标准尺寸的游泳池,但是当天早上,没有人看着她。报道上说,她的父母出城去了,朋友们留在家中,但没有提及父母或朋友的名字。接近中午时,有人到外面来找荷莉,通知她吃午饭,却找不到她的踪影。小狗在泳池边来回走,用爪子拍水。小女孩的尸体在池底被发现,又长又黑的头发绞在排水管上。附近还发现一根塑料骨头,警方猜测,小女孩应该是想帮小狗捡回骨头。
另外一份剪报非常简短。之后不到两个月,这位母亲莉迪亚·韦伯斯特就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谈话节目当中。
“我记得听说过这个案子。”斯卡佩塔说,“事发时,我应该在马萨诸塞州。”
“悲惨的新闻,但并不是头条。警方尽全力压下消息。其中一个原因是那是个休闲度假的地区,实在不适合出现负面的新闻报道。”豪林伸手去拿电话,“我觉得负责处理的法医不会告诉你细节,但是试试看。”他停下来,然后说,“我是亨利·豪林……好,好的……你忙得不可开交。我知道,我懂……他们真的该帮你找些助手……不,好一阵子没开船出去了……对……我欠你一次,要带你出海钓鱼。你也欠我一次演讲,来这里给那些有抱负的孩子们上课,他们以为死亡事件调查是一种娱乐……为了荷莉·韦伯斯特的案子,斯卡佩塔医生在这里,不知道你可否和她谈一下?”
豪林把电话交给她。她对南卡罗来纳医科大学的这位助理首席法医说明,她接受委托的一个案件,可能和荷莉·韦伯斯特的溺毙事件有关。
“哪个案子?”助理首席法医问她。
“非常抱歉,但是我不能说,”她回答,“这是一件正在调查当中的谋杀案。”
“你知道事情运作的程序。我不能和你讨论荷莉·韦伯斯特的案子。”意思是,他不愿意。
“我并不是要故意为难你。”斯卡佩塔对他说,“我只能说到这里。我来找豪林验尸官,是因为德鲁·马丁的网球教练吉安尼·卢潘诺曾经出席过荷莉·韦伯斯特的葬礼,我正在了解原因,但不能说更多了。”
“不熟,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也是我的问题之一,你知不知道他和韦伯斯特家族有什么关系?”
“不清楚。”
“有关荷莉的死,你能不能告诉我一些信息?”
“溺毙,意外事件,没有其他的反证。”
“也就是说没有去调查她是否有疾病,而完全依据她被人发现时的情况来判断?”斯卡佩塔问。
“没错。”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负责调查案件的警官是谁?”
“没问题,等等。”电脑键盘敲敲打打。“我看看,对,我也是这么想。博福特县警长办公室的杜金顿。如果你需要其他的资料,必须去找他。”
斯卡佩塔向他道谢,挂掉电话,对豪林说:“你知道那位母亲,也就是韦伯斯特太太,竟然在孩子死后不到两个月就出现在塞尔芙医生的节目里吗?”
“我没看那个节目,也不会再看她的节目了。那个女人应该被抓去枪毙。”他说。
“为什么韦伯斯特太太去上那个节目?”
“要我来猜的话,我会说,她一定有一组人马专门在新闻事件里搜寻题材,找出整队的特别嘉宾上节目。在我看来,让韦伯斯特太太在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在世人面前掏心剖腹,一定摧毁了她的心理状态。我知道德鲁·马丁的情况也相同。”他说。
“你是指她在去年秋天上塞尔芙医生的节目?”
“这一带发生的事情,不管我想不想听,都知道了不少。她来城里的时候,总是住在查尔斯顿广场旅馆。但是最后一次,就是不到几个星期前,她其实很少在自己的房间里,当然更没有睡在那里。清洁人员进了房间,看到的是没掀开过的床铺,除了行李——应该说是部分的行李,根本看不出她住在那里。”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斯卡佩塔说。
“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是旅馆的安全主管。每当有过世者的亲友来到查尔斯顿,我都会推荐查尔斯顿广场旅馆,假如他们负担得起。”
斯卡佩塔想起门房艾德的话。德鲁在公寓大楼来来去去,总是塞给他二十元小费,也许这不是慷慨,而是想让他记住:不可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