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渡边,你真是疼老婆啊。”有次客户在用餐时这么对我说。
那是数年前的事了,我到广岛出差,晚上陪客户在居酒屋吃饭,吃到一半,我离席打了通电话给妻子,因为而引来了客户的揶揄。
“他才不是疼老婆,只是怕老婆而已。对吧,渡边?”当时也在场的课长接口道。
“是啊。”我发自内心认同了这句话。
“也对,真正怕老婆的人是连‘我怕老婆’这句话都不敢说出口的,就好像杀人凶手绝对不会说‘我杀了人’一样,真正怕老婆的只能默默地等别人指出真相。”早已喝得满脸通红的客户摇头晃脑地说道,似乎对自己的论点非常满意。
“或许就是因为不敢说怕老婆,才改说疼老婆吧。”课长继续说:“不过是换个委婉的说法而已啦。委婉地说自己‘疼老婆’,希望旁人听得懂话中有话呀。”
“原来如此。”客户点头说道。
“说的也是。”我也模糊应道。
课长与客户接着聊起他们有多么疼老婆、多么怕老婆、多么被老婆踩在脚底下,两人似乎相当气味相投。我表面上当然是随声附和,心里却想着:“你们受到的待遇比起我还差得远了。”如果怕老婆大丈夫有专业和业余之分,这些人只算得上是业余中的业余。
我的妻子渡边佳代子是个深不可测的女人。
首先,她的职业就是个谜。当初交往时,她自称是外派的心理谘商师。难道心理谘商师也像色情行业一样有驻店和外派之分?“一旦签约客户找你,就得前往客户家中聆听客户吐苦水,所以工作时间和休假日都不固定,很辛苦的。”她是这么说的。
对于她这个奇妙的工作,我一直没怀疑过。但婚后不久,我便发现她根本不是什么心理谘商师。
此外我还发现她结过婚,当然是在我们婚后才发现的。那时我才知道,只要更改户籍地,就能消除户籍上的结婚纪录。总而言之,我发现她至少结过两次婚,也就是曾经拥有两任丈夫。
只不过,那两任丈夫如今都不在了。一个死了,一个下落不明。
“因为他们偷腥。”她坦白地这么对我说。
为什么偷腥就会死亡或下落不明?我不明白两者的因果关系,却也不敢多间。
不,事实上我那时还算有勇气,因为我多间了一句:“你的前夫死亡和失踪,和你有关系吗?”
结果我差点因为问了这句话而送命。她以极快的速度冲向我,双手抓住我的衣领,绞住我的脖子。她身高一百六十八公分,以女性来说算是高的,但体重很轻,身材苗条匀称,如此纤瘦的她却是个武术高手。她很清楚如何攻击对手是最有效果的,我想问她这些武术技巧是上哪儿学的,但我一句话都问不出口,因为我即将失去意识,这时她才终于放开了手,我能做的只是倒在地上不断喘息呻吟。
“渡边,你老婆是怎么样的人?”客户问道。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在街上遇过一次哦,他老婆可漂亮了。”烂醉如泥的课长说道。
“呵,真是令人羡慕啊。和你同年吗?”
“嗯,我们同年。”我很想补充一句“如果她没有谎报年龄的话”。
“渡边在他老婆面前完全抬不起头呢。”课长显得很开心。
“课长,您别调侃我了。”我赔笑着说道。
这些人真的什么都不懂。只有业余的怕老婆大丈夫,才会把“疼老婆”、“怕老婆”挂在嘴上。
我想起朋友对我说过的话。他和我从国小就认识,现在位在同一区。这个人长得毫不起眼,却有个响亮的职业——小说家,笔名叫做井坂好太郎。他看起来老实,骨子里却是个花花公子,明明已婚,每天晚上还是流连灯红酒绿与女孩子乱搞,所以我向来不太信任他。有一次他对我说了一段话,据他说是某个评论家告诉他的。不过严格说来,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是上百年前某个我没听说的作家。也就是说,这句话经过从前某作家评论家作家友人的转述,传到我耳中,简直像是传话游戏似的。这句话是这么说的:
“婚姻的五大信条,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从缺,五还是忍耐。”
我听到这句话的感想是“这都算是幸福的了。”
“要我说的话,婚姻的五大信条,一是忍耐,二是忍耐,三和四从缺,五是活下去。我根本不敢和妻子佳代子离婚,要是向她提分手,不晓得她会干出什么事。和她结过婚的两位一死一失踪,我只能努力维持婚姻生活,想尽办法活下去。”
“如果你老婆发现你偷腥,会有什么反应?”客户问我。
我不禁傻眼怎么会有人问这样的问题,不过或许这也是酒席间交流感情的一种方式,我想了想回道:“她可能会杀了我吧。”
“那还真是可怕呀。”客户和课长都笑了。
他们一定都以为我在说笑,所以才笑得出来。
“她要不是亲手杀了我,就是雇用打手将我折磨一番,逼问出偷腥对象的名字之后,再对那个女性下手。”我继续说。
“你老婆真的是很棒的女人呢,哎呀呀,婚姻真是太美好了啊!”他们似乎有些自暴自弃地开起了玩笑。我不禁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会和佳代子结婚呢?我到底被她的哪一点吸引?她的外貌是我喜欢的类型,这一点我承认;她长得很美,身材火辣,笑起来宛如少女般天真无邪;还有一个可能的原因是,由于我天生个性优柔寡断,她的决断力与行动力对我来说很有魅力。记得婚前我和她第一次去国外旅行,曾经发生一则小插曲——我弄丢了护照。当时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打电话四处求救。虽然近年的护照已附有卫星定位功能,但我那本护照是旧版的。然而一旁的她却相当从容,笑着对我说:“不必那么紧张。就算护照不见了,甚至是被人拿去乱用,我们两人一起度过的快乐时光也不会消失或减少。”后来有人在机场厕所捡到了我的护照,失而复得的护照一回到我手上,她立刻伸手将护照取走说:“我帮你保管。”
“咦?”
“你的护照我帮你收着,这样你就不会搞丢了。”
或许是我太单纯了吧,她那泰然自若的冷静态度对我而言,毫无疑问充满了魅力。从那天起,我只要一有什么重要东西都会交给她保管。我曾对她说:“不好意思喔,什么都丢给你帮我收着。”她露出纯洁无瑕的笑容答道:“没关系,尽管拿来吧。”
而如今,这个可靠又可怕的妻子怀疑我偷腥,雇了一名我从没见过的男人把我绑在家中椅子上,对我饱以老拳。
“其实我家还挺有钱的。”眼前的胡子男突然闲聊了起来。自从刚刚接了妻子打来的电话之后,他对我突然变得亲昵多了,只见他边说边拿出一捆胶布。
“你想说什么?”我皱起眉头。他将我的手腕从绳索之间抽出,我以为他要帮我松绑,但他旋即将我的右手拉住椅子扶手,利落地以胶布固定在扶手上。
“我老爸是知名企业的高级主管,一家人住在豪宅里,但金钱毕竟是买不到幸福的。我在学校一天到晚被欺负,老爸和老妈却是不闻不问。为了吸引他们注意,我故意学坏,没想到他们还是不闻不问。”
“你想说什么?”我又问了一次,但他依旧没回答,只是跪到我身前,拉起了我的右手手指。
“学坏之后,凶神恶煞的朋友愈来愈多,后来我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了,游手好闲了一阵子,有个朋友邀我来做这份工作,说什么‘只要教训人就有钱拿’,说穿了就是负责拷问和威胁的打手。”
“你想说什么?”
“我别无选择,只能一直做着这份工作。说真的,我很后悔哦,我也想过过不一样的人生。每次在街上或电车里望着旁人,我都羡慕得不得了;我的人生简直是一团糟,我多么想象别人那样老实过日子呀。我甚至很羡慕被我揍的人,有时我会想,那些人虽然被我揍,却过得比我幸福多了。”
我懒得重复相同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很不安,不晓得他打算拿我的右手怎么样,所以我只是默默盯着自己的手,等着他表态。
“不过,”他说道。
“不过什么?”
“我一点也不羡慕你。还好我不是你。”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说“谢谢”很怪,说“去你的”似乎也不太对。
“你老婆好可怕,真亏你敢跟她结婚。”
“她很有名吗?”我问道,其实心里一半讶异、一半并不讶异。
胡子男只是耸了耸肩,似乎不便吐露详情。接着他一根一根抚着我的右手手指仔细瞧,像在市场挑青菜似的。
“呃,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这有点老套,请你多包涵。”他说道。我有点开心,因为他似乎渐渐对我敞开心扉了,就像是学生时代换了班级之后,与新同学慢慢拉近了距离。但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的感性心情瞬间跌落谷底。
“我打算先拔指甲。”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拔指甲?”
“虽然很没创意,但是要逼问出答案时,这是最有效的方法。又痛,又够吓人,重点是指甲拔掉后还会长出来,还算挺人道的。”
“一点也不人道吧。”
“总而言之,你老婆交代我一定要问出你的偷腥对象是谁。”
“我没有偷腥。”我说。
“大家一开始都会嘴硬的,因为这种时候除了装傻,没有第二个选择。”他似乎在仔细打量我的食指指甲长得圆还是扁。
“我没有装傻,我真的是冤枉的。”
“那就从食指开始吧。”他说着拿出一把钳子,夹住了我的食指指甲。
“等一下!你……”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任何可行的话语来说服他打消念头,记忆一直回溯到小学时代,我却找不出任何在这种时候派得上用场的知识,真不晓得学校的教育到底有什么用。忽地,彷佛洞窟里燃起一根火柴微微照亮了四周,我的脑中出现了“他人的疼痛”几个字,于是我急忙喊道:“他人的疼痛!……你想想他人的疼痛吧!在无法抵抗的情况下被拔掉指甲,那种疼痛与恐惧,你能想像吗?”
“我随时都在想像他人的疼痛哦。”胡子男很干脆地说:“因为工作关系,我已经折磨过太多人了。”
“因为工作关系……”这几个字不知为何令我无法释怀,我忍不住重复念了一次。
“没错,但我不希望自己因为是工作,便对对方的痛苦视若无睹,所以我一直都在想像着。”
“想像什么?”
“想象自己遭受同样对待时的疼痛。只不过呢,疼痛这种东西,是身体向大脑传递的一种讯号,类似信号弹或火灾警报器之类的装置。好比身体的某部分突然着火时,警报就会响起,告诉大脑‘起火了,快想办法灭火’。”
“既然如此……”
“所以,只要当作没听到警报铃声就好了。像是校园里面有些老旧的警报器不是常会乱响吗?久而久之,大家听到警报铃声也就不害怕了。同样的道理,就算身体哪里有了疼痛,只要当作是警报器乱响,久了就麻痹了。”
“太荒谬了……”我从没听过这种“疼痛理论”。
“对了,让你看一样东西吧。”胡子男忽然改变话题,从上衣口袋取出一个物体。我定睛一看,那是一个折叠式的薄型液晶荧幕,打开来上头显示着一大张照片。我一见到那张照片,顿时不寒而栗、呼吸困难。
照片中,我和公司事务部门的樱井由加利并肩走在闹区,两人都喝到有些脸红了,虽然没有手勾着手,似彼此靠得相当近。我不禁暗呼不妙。
“这是你吧?而旁边这个就是你的情人,对吗?只要说出这个女的是谁,你的指甲就不会有事。”
明明一点也不热,我却觉得全身在冒汗。我张嘴想说话,发现舌头在颤抖,只好闭上嘴。为了减少露馅机率,我决定先保持沉默,等冷静下来再开口。一会儿之后,好像可以了,于是我试着张嘴,没想到喉咙又开始颤抖,我只好再度把嘴闭上。
“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们要查出这个女人的身分可说是轻而易举,只不过你老婆希望由你亲口说出来。她这个人也真是坏心眼。”
“她想看我背叛偷腥对象吧。”
“喔?你承认偷腥了?”
“不是那个意思。”
“我真的很庆幸我不是你。”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当然想保住我的指甲,但我一想到樱井由加利的脸庞:心就好痛。二十五岁的她是那么脆弱,与妻子佳代子根本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或许正因如此,她对我而言充满魅力,不知不觉便和她开始交往了吧。
“你偷腥了吧?”胡子男又问一次。
“没有。”我依旧嘴硬,但我与樱井由加利的确是情侣关系。虽然我不清楚偷腥的明确定义是什么,如果和妻子以外的女人谈恋爱并发生性关系叫做偷腥,那我的确偷腥了。“我妻子那么可怕,你觉得我还有那个胆偷腥吗?”我一边辩解,也拿这句话来反问自己。真亏我有那个胆。可是事实上这和有没有胆毫无关系,一个不留神,我就已经深陷其中了,我甚至没时间思考现实的可怕与这么做的危险性。我不禁在心中嘲笑自己,怎么有这么愚蠢的男人。
“好吧。”胡子男想到了妥协方案,“既然你没偷腥,何不老实把这个女人的名字说出来?这样你就不舍被拔指甲了。”
“真的不拔?”
“至少目前不会。不过要是确认你真的偷了腥,到时就不是拔个指甲能够了事的,你应该很清楚吧?”
“但我真的没有偷腥啊。”其实我真的偷腥了。
“那么说出来又何妨?”
所以我决定说出樱井由加和的身分。“她叫樱井由加利,是我公司同事。那张照片拍到的是我和她从某个同事的饯别会离开时的情景,我们真的没什么。”我说完这段话,才发现胡子男手上拿的不是钳子,而是电子录音机。他录下了我说的话。
“她住在哪里?”
“我不清楚。”
“也罢,反正这很好查。”
“你别对她乱来。真的不关她的事。”
“可惜人是会装傻的,不吃点苦头,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
“这也是我妻子委托工作的一部分吗?”
“如果不是工作,谁会闲着没事去欺负一个弱女子?”
我恨恨地瞪了胡子男一眼,心底也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樱井由加利三天前就出发去欧洲玩了。她高中学业后便进入我们公司,算是相当资深的员工,所以今年开始拥有请长假的福利。她原本没有特别想出去玩,是在我的鼓吹之下,才规画了为期半个月的海外旅行。“既然你这么建议,那我就出国去玩玩吧,带回国的伴手礼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当时她的笑容好灿烂。
至少她在回国前是不会有事的,所以我只要趁这段时间想办法把问题解决就行了。
但另一方面,我也很讶异于一件事。半个月前,我曾收到占卜网站传来的简讯,上头写着:“最好建议心爱之人出国旅行,真的。”那个建议,难道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救我一命?
为什么那个占卜网站的简讯常常会适时拯救我呢?我完全不明白个中玄机,只知道我又被救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