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之目多多良老师行状记 第六章
我受到感谢。被村人们感谢。
总之,村子的危机是解除了。
富之市招出了一切,前往集会所,向期盼我们归来的村人们俯首赔罪。因为是靠耍老千赌赢的,债务也都一笔勾销了。
借据当场全撕掉了。
村人非常宽容。他们比我们更成熟。他们说,不管富之市耍了诈还是怎样,他们都一样是沉迷于赌博,被蒙蔽了双眼,所以自己也有错,完全不生气。
不仅如此,他们也没有报警。
伸手不打认错人,对方都已经全盘招认,借据也撕掉了,也不必再追究下去了——八兵卫这么说。
至于惊动警方这事,我想村人自己应该也想避免吧。
隔天事情从八兵卫口中转达给村中的女眷,这下子老公内疚的生活也可以划下旬点了。
然后……我们深受感谢,村人说一切都是托我们三人的福。
还说要全村举行一场庆祝会。
富美提议请富之市也一起过来,大家言归于好,这个提议一下子就通过,结果成了一场也兼和解大会的热闹宴会。受到邀请的富之市大为惶恐,再次诚心谢罪。八兵卫代表村人,要他从今以后致力按摩业,让村民们拍手叫好。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话说回来,我们受到的款待也太热情了。
可是,我的心情很复杂。
的确,以各种意义来说,这都是个没得挑剔的圆满结局吧。
但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因为与富之市的决战中,得胜的竟然不是我,而是老师。
唯有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无法接受。
昨晚……
富之市连续失利,徐徐显露出败相,一开始的从容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变了个人似地毛躁不安起来。
话虽如此,纵然开始落败,按摩师傅的手边也还有一堆筹码,而我虽然开始赢回输掉的分,但也还没有转败为胜。
胜率也是,富之市的胜率虽然减少了,但我的胜率也没有提高,一样是六七成左右。
简而言之,只是平分秋色罢了。
尽管如此……
富之市却面色苍白,汗流不止。
然后他以痉挛般的古怪动作,僵硬地押下筹码。
一定是老师砰砰磅磅,唱着下流歌曲的行为影响了他的集中力。特别是对于没有视力的富之市来说,一定更觉得吵闹不堪——当时的我这么想。
可是,
以这个意义来说,虽然比起他,我是多少比较习惯,但我也一样觉得吵。而且愈是想要忽视,就愈觉得在意吧。
不,我虽然习惯了老师的蛮行,但富之市也精于赌博,那么以条件来说,是五五波,所以我觉得也没必要动摇到这种地步。
再说,要是觉得被吵到无法专心,抗议一下就好了。不,只要说声“吵死了”就行了。老师虽然神经大条,但也很胆小,就算他不理我的话,别人说的话他也会听吧。
可是富之市却甘于承受老师的蛮行,只是不断地忍耐,然后狼狈不堪。
如今回想,他的变化太异常了。
然后,
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吧。富之市气喘吁吁,勉强甩完壶放下的时候,老师突然停止哼歌,“啊”地大叫。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老师接着这么叫道。
瞬间,富之市“呜哇”一喊,扔出壶去,朝着老师下跪平伏,以哭腔这么说了:
“小的服输……”
不是对我说,而是对老师说。
富之市坦白了一切。
直截了当地说,富之市的赌博全是耍老千。
祭坛底下找出了许多老师在集会所滔滔说明的各种老千赌具。好像是依对手的人数和本领,配合当时的状况灵活运用。
纯真的乡下人不可能识破这些。
花牌则似乎如同我的猜想。
不知是否天生,还是因为视力障碍所造成,又或者是从事巧妙运用手指的按摩治疗这一行,富之市的指尖触觉十分发达敏锐。
他说他只是触摸手中的牌,就能够分辨出每一张。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能够神乎其技地在发牌的时候,将想要的牌发到想要的位置。
他惊人的手技,真的就有如手上长了眼睛一般。
嗳,就连吊儿郎当的我都能学到某程度了,富之市的技巧一定更是炉火纯青吧。
这样的赌局,村人不可能有胜算。
富之市似乎以为突然造访的我俩是这一行的专家。他大概以为我们是发现富之市耍诈的村人雇来的黑道弟兄吧。
大错特错。
我们只是一对旅行中的妖怪痴,不是什么赌博高手。
不过我们确实背负着村人的期待,前来向富之市报一箭之仇,算是一种代理人,所以这个推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而且仔细想想,谁也料不到来的竟会是这样古怪的角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再加上前去拜访时,老师的说词显然相当古怪。
当然,老师平常就很怪,但富之市不可能知道,那么他会心生疑念也是当然的。
加上富之市因为一直耍老千,心里有鬼。
访客——我们如果真的是村人雇来的,一定会用那样的偏见看自己,那么自己不晓得会被教训得有多惨——表面上虽然看不出来,但富之市说他打一开始内心就惊恐不已。
可是来人却没有要扑上来的样子,也没有半句威胁的话。访客只是坚持想赌一把。唔,我们真的是去赌博的,这是理所当然,但富之市疑神疑鬼,理当会觉得讶异万分。
于是,富之市转念这么想:
这些家伙是来试探我的。
就算村人怀疑富之市,应该也没有任何他耍老千的证据。自己不会笨到对外行人露出马脚。那么村人顶多只是怀疑他赢得太多吧。所以才会请高手来揪出他耍老千的马脚……
这也一样,虽不中亦不远矣。
不过我要重申,我们是妖怪痴,不是赌博专家。
可是——这也是重申——要派的话,应该会派些厉害角色,就算村人再怎么愚直,也不会派这种没半点用处的痴人上门吧——普通人应该会这么想。
然而实际上一点都不普通。
村人好死不死,偏偏就是派了两个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门外汉——而且还是两个痴人——上阵。
可是,富之市认为,如果我们是专家,一般老千手法应该行不通。一般老千手法——例如使用动过手脚的骰子及壶的老千伎俩,就算骗得了门外汉,也骗不了行家。而且反过来利用眼睛不便的缺点的策略,对黑道弟兄也不管用吧。就算我们把双硬说成单,富之市也无法反驳。
善良的村人不会撒这种谎,但坏蛋就无法保证了。视情况,自己的不利条件还有可能就这样被当成弱点利用。
而且老师又说了类似的话,不过他是随口说说的。
所以富之市说他当时不安极了。
他说他踌躇再三,最后豁了出去,决定以他擅长的项目来决胜负。
也就是花牌。
这……就算是行家,也很难识破。
因为富之市使用的牌子,只是他摸熟了罢了,并没有动任何手脚。那不是“削工”牌也不是“毛入工”牌。看在别人眼里,只是一副破烂花牌而已。
然而……
这个技巧也一下子就被老师封死了。
因为毫无预期地,我被老师介绍为使用同一种技法的人。不仅如此,老师还虚张声势说要是随便耍诈,是会被我看穿的。
嗳,这也有一半是事实,不过对富之市来说,是真是假似乎都无所谓。因为听在富之市耳中,老师所说的话,怎么样都只能是一种威胁。
他无法把这当成误打误撞。
虽然那真的只是误打误撞。
不过如果处在那种精神状态,还是没办法把它当成误打误撞吧。我若是富之市,也会这么想。而如果那不是误打误撞,就表示自己的手法被看穿了,或是有被看穿的可能性。因为除此之外,突然冒出来的访客没道理会说出那种话来。
要是得意忘形,使出自己的拿手绝活,到时候可能会被逮个正着——富之市似乎这么想。
花牌太危险了。
于是,富之市使出了最后手段……
就使用连黑道也难以识破的究极老千骰子吧……
富之市这么盘算。
就是那两颗出色的工艺骰子——六音骰。
所谓六音骰,如同其名,是能发出六种音色的骰子。
就像老师赞不绝口的,那骰子六面是以不同的材料精密组合而成。不过如同富之市所说明的,它的形状和重量分配都十分正确,甩出来的点数,比一般骰子还要平均。
不过,声音不同。
骰子的六面不只颜色不一样,表面的硬度也微妙地不同。所以碰到地板时,每一面敲击出来的声音会有细微的差异。
只要能够听出放下壶时骰子碰到地板的声音——滚动的话,就是最后停下来的音,就能够听出是哪一面朝下。
当然,声音差异极其细微,一般人绝对听不出来。
要分辨这些声音,需要非同小可的听力和集中力,以及非比寻常的修练。
富之市后来说,这种老千骰子是江户时代留下来的传说中的老千骰子。但能够运用自如的赌徒,过去从未出现过,来历非凡。
富之市自年轻时便失去视力,耗费了约十年的光阴,孜孜不倦地学到了这种骰子的听音辨识技巧。
这可以说是老师说明的“闻音”老千骰子更上一层楼的赌具吧。“闻音”只能听出单双,但这“六音骰”却连数字都可以听出来。此外,“闻音”必须甩下壶后稍微后拉,磨擦骰子才能听出声音,但“六音骰”在它落地的时候就可以听出来了。
这样的话,不管是什么人,以什么样的手法甩壶都没问题了。
只要能够听出声音,就形同透视壶中。胜率会有十成,是理所当然的事。
不过使用这种骰子需要一些条件。首先,地板不能是软的。榻榻米或布也不行。地板必须是坚硬的、能够清楚反弹声响的材质。铺了硬木板的木板地房间是最合适的。
还有,因为要听出细微的声音,在吵闹的地方行不通。那里是山村的郊外,而且是荒野中的独栋房子,时间又是深夜,条件再适合不过了。
使用六音骰的条件都齐全了。
富之市本身对这一招似乎自信十足。
因为再怎么说,这都是传说中的骰子。
然而……富之市却失败了。
因为太吵了,太烦人了,状况太教人分心了。
没错,我们多多良胜五郎大师的存在,粉碎了传说的老千骰子。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撞到一下子碎碎念,甚至还唱起下流的歌曲来——扰人安宁的老师,言行举止在在分散别人的集中力。可是对我来说只是让人分神的麻烦,对富之市而言,却是致命伤。
不是因为分神……
而是因为听不见。
听不到声音,就毫无意义了。
传说中的骰子也和普通骰子没两样了。
富之市慌极了。
不是因为赢不了才慌。就算听不到,胜率也是五成——只是成了单纯的赌博而已。所以富之市的慌,是担心自己的最后一招竟也被识破了的慌。
富之市心想,如果连无敌的神技六音骰的老千手法都被破解,那么这就不是自己应付得了的对手了。如果村人真的派来了这样一个高手,自己绝对完蛋了。既然如此精通赌博,那一定是黑道老手。面对这样的对手,再继续耍些早已露出马脚的老千,遑论胜负,连自己的小命都难保了……
当时富之市紧张得心脏都快爆炸了。
就在这个时候。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老师这么大叫。
“你发现什么了?”
“当然是妖怪的事。”
老师边啃白萝卜边说。
我和老师在里间享用大餐。
村人们对我们说,如果我们累了,不用客气,可以到里间休息。我们也不是累了,可是有点跟不上地方色彩浓厚的热闹气氛,所以我们贪婪地端着美食和酒瓶,溜出宴席,移动到里间去了。那里铺着高级一些些的寝具。真是无微不至。
大客厅还继续热闹着。
“是妖怪啊。”老师反复说。
“你说什么?”
“我当然是说,”老师理所当然似地说道,“就妖怪嘛。这还用说吗?我不可能去想其他的事吧?”
这我知道。
“喂,沼上,我可是个妖怪研究家啊。我在那种状况灵光一闪,只是这样罢了。”
“那……”
所有的一切,都是富之市自个儿误会了吗?
——总觉得……
“结、结果根本没关系吗?”
“才不是没关系呢。你在说什么呀?要是没有身历其境,或许就不会发现了,那真是场不错的体验。”
“我、我说你啊……”
我正要开口抱怨,此时纸门打开,富美走了进来。
“你们两个主角怎么可以就这样跑掉?而且还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富美生气地说,坐到垫被上。
“怎么能把纯真少女独自抛在酒宴上呢?”
“也、也不是那样……”
村人为富美准备了其他房间,而且富美好像十分融入其中,所以我们没有叫她。
“哎呀,你们还在吃吗?”
“当然了。”老师答道,“我们怎么能糟蹋村人的好意呢?我们会吃得清洁溜溜的。”
“那么在外头吃不就好了?”富美说,“唔,大家似乎玩得很开心,好像也没发现你们不见,好吧。话说回来……老师,你是什么时候识破的?”
富美恢复一脸正经,这么问道。
“识、识破?”
“不不不。”我说,“老师根本没识破啊,富美小姐。这个人果然只是个妖怪痴罢了。”
“这样吗?”富美露出愣住的表情,“怎么,原来是这样啊?可是听说富之市先生对八兵卫先生说自己的真面目全被老师看穿了,还说什么对老师佩服得五体投地呢。”
“所以说……老师根本没……咦?”
什么叫真面目?
“真、真面目?不是被识破老千?”
“对,真面目。就是……老师识破了富之市先生是原本住在那里的一家人的遗孤吧?”
“咦?是这样吗?”
我大吃一惊,把煮芋头都给弄掉了。
“遗……遗孤?住在那里的一家人指的是谁?那户人家发生过什么事吗?那、那户人家……”
“是遭作祟的宅子。”
“那里就是遭作祟的宅子?”
“咦?你不知道吗?”富美说,睁圆了眼睛,“骗人,你真的不知道吗?沼上?”
“我、我怎么会知道?我根本没听说啊。”
老师大概也不知道。他又没看穿。
“那、那富之市是……”
过去为了指导种桑而被请到这块土地,然而一家之柱不幸因病过世,遗族蒙上触犯禁忌遭到作祟的污名,被赶出当地的悲剧的一家……
那一家的遗孤,就是富之市吗?
那么……
“这是复仇啊。”富美说。
“复仇?这是怎么……”
“被强迫带来,生了病也没人帮忙,有人死了就像赶狗似地把人放逐出去,就是对这种种残酷对待的复仇。听说富之市的父亲罹患肺病过世,一家人被赶出村子时,母亲也过劳病倒,姐姐得了腰病,富之市自己也双眼失明了。”
八兵卫也是这么说的。
“这种状态,根本无法生活。母亲在一家人迁出村子后,马上就过世了……富之市说他为了扶养无法下床的姐姐,吃了许多苦头。当时富之市才十五、六岁,而且还双眼失明,光是一个人要活下去就不得了了。他说他一开始去做按摩学徒,但光靠给人按摩,无法糊口,结果就踏进了不好的世界,也做了许多坏事。他是在那里学到赌博的。他费了三十年,呕心沥血存了一笔钱,开始做起放款业,但生活安定下来的时候,姐姐却过世了。”
坏迷信……
八兵卫这么说。
那的确是坏迷信吧。
不过决定要触犯禁忌的是村人。
而逼使村子触犯禁忌的是贫穷、是不彻底的近代化。
迷信还发挥着机能的时候,不会被当成迷信。当它不再发挥机能以后,才会被当成迷信。原本是生活核心的事物错位,以它为基础形成的文化破裂时,它的裂痕就会发生不好的事。
富市就相当于这个裂痕吧。
“所以我完全失掉了人性——富之市先生这么说。他说他作恶多端,害人无数,就这样活了十几年。可是过了六十岁以后,他开始莫名地厌恶起这样的日子来……”
厌倦尘世,想要隐遁而来到这座村子——他对村人的这段游怀,也并非全是谎言吧。
“……不仅如此,富之市先生还在空袭中被烧掉了房子。所以他有了一番思索。”
“思索?”
“嗯,他回顾自己的半生,细细寻思了一番。因为失去了多余的财产,才会萌生这样的心境也说不定。他说他这么想了:这一切全都是那座村子害的。一旦这样想,想法就定在那儿,富之市先生再也没法去想别的事了。”
原来如此。
失去一切的时候——必须从头来过的时候,人需要一股极大的原动力。我连富之市的一半都还没有活到,所以不了解,但上了年纪以后要重新出发,一定更加艰难吧。富之市这个人是利用他的复仇心来做为原动力吧。
“所以……他计划了这次的事。”
“果然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啊。这圈套是从哪里开始?”
“全部都是。”富美说,“听说这相当困难呢。因为这不是对个人的复仇呀。再说,富之市先生调查之后,发现把他们一家人赶走的村人几乎都不在了。嗳,都已经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这也没办法,但富之市先生结果不是对村里特定的谁复仇,而是得对村子本身复仇了。”
“对村子本身复仇?”
“也就是……毁掉村子。”
“毁掉村子?”
“对。首先……他塞了一笔小钱给认识的恶质业者演了一场戏。说要买下这座村子盖渡假村……”
“从这儿开始就是假的了?”
“当然啦,对吧,老师?”富美说。
老师只是一仰头喝干了酒,没有回话。
“这么偏僻的地方,才盖不起什么渡假村呢。与其要在这儿盖,我住的村子地点更好。要开发的话,售先开发的不是这前面的村子,就是温泉区呀。那儿变得热闹的话,这一带或许也会好过一些,不过还是不上不下。如果山好,应该会选择更靠山的地方,可是更靠山的地方,还有更多交通比这儿方便的地方,说难听点,这个地点几乎没有半点利用价值。我想这村子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件事。可是……”
“村人信了那一套?”
“对,他们被说服,认为有法子可想。因为有企业说要出大钱,让他们完全误会了。他们认定自己的村子能够变成观光地。”
“可是富美小姐,那个企业根本就是串通的,不是真心要买吧。这次是村人拒绝了所以还好,万一村人真的打算要卖……”
“要让交涉破局的手段多得是啊。”富美说,“拿什么说词都行。重点是要让村人以为自己住的土地具有利用价值。而这一点顺利成功了,接下来只要拿诱饵来拐骗就行了。对吧?”
“诱饵?”
“对。村人知道自己拥有别人即使出大钱也想要的财产了。可是如果只是就这样搁着,一文钱的价值也没有……等于是白白糟蹋。想要有效利用这个宝物,就需要钱。换言之,这诱饵就是钱。这村子本来就穷得要命……所以这个饵也一下子就钓到村人了。”
可是,
“就像富美小姐你说的,这村子够穷的了。那么根本用不着那样精心策画也行吧。”
“不行的。”富美竖起食指摇晃,“富之市先生在计划的最后,安排了他最拿手的赌博。你觉得只是跑过来邀集,这村子会有几个人沉迷在赌博里?大家全都是老实人啊。就算只让两三个人破产,也没有意义啊。富之市先生的复仇不是针对个人,而是针对整座村子呀……”
说的没错。
我也觉得只是邀约,这村子里的人不会去参与什么赌博。
光是生活无趣,或是可以赚钱、很好玩是不够的。会因为这种动机而沉迷于赌博的人,这村子里没有几个吧。就是因为有为了村子的将来这种名正言顺的理由,村人才会有一半以上都染指反社会的赌博行为。
“如此这般,主角登场了。富之市先生算准时机,回到了怀念的遭作祟的屋子。听说……没有一个人发现。”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当时的关系人几乎都不在了。有人已经过世,也有许多人迁走了吧。像八兵卫这些剩下来的人,年纪也都相当大了。加之五十年的岁月使得富之市的外貌产生了剧烈变化。至少五十年前的富之市,不是个秃头的按摩师傅。
“就是啊。”富美说,“所以富之市先生说,虽然没人认出他是没法子的事,但还是让他觉得有些落寞。”
这里对富之市来说,应该是个只有辛酸回忆的地方。而且他是满怀恨意,为了复仇才回到这里的。即使如此,还是会觉得落寞吗?
“可、可是……等一下啊,富美小姐。”
过去富之市住在这座村子。
那么……
“他的户籍呢?就算撒谎,也骗不过村公所的户籍人员吧。他不是规规矩矩地去办了迁入登记吗?如果他以前住过这里,村公所的人马上就会发现了吧。”
“富之市先生换了名字。”
“换了名字?”
“对,为了这个计划,富之市先生与偶然认识的伤痍军人交换了名字——不,交换了户籍。也因为被空袭烧得一无所有,他说他毫无眷恋。所以户籍人员受理的菰田勘介这个名字,是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军人的名字。”
“原来如此,准备得真周到。”
“那也不尽然。”富美说,“因为他的本名叫做富田市造啊。”
“咦?所以……他才会叫富之市吗?”
“其实他是希望有人发现吧。”富美说。
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的话……
或许就不会发展成这种局面了。
“其实富之市先生在做出这个计划之前,曾经回来过这个村子一次。他说当时他明明看不见,却觉得这儿一点儿都没有变。上了年纪,忘了许多事,记忆好像也变得暧昧模糊了,然而这个村子的景色,他却记得一清二楚——或者说,他可以历历在目地回想起来。这也难怪啊。富之市先生是在这座村子失去视力的。这座村子的风景,就是富之市先生最后看到的景色啊。”
我想……实际上他最后看到的景色,与这座村子现在的景观,应该几乎没有差别吧。
富美说,富之市最感到吃惊的,是自己的家——遭作祟的宅子就这样原封不动。
“富之市先生说,这让他深刻感觉到,纵然没有村人记得他们一家了,村子却将忌讳的记忆确实地传递下去。”
“忌讳的记忆?”
“对,因为村里的年轻人向他说明,那儿是没有任何人会靠近的地方。”
对村子复仇。
毁掉村子。
原来如此。
“那里的土地本来是村子的。富之市先生自称菰田,向村子买下了那块土地。村子因为财政困难,非常乐意,贱价卖了出去。至于他的军资……当然,说什么从无依无靠的老人那里继承财产是骗人的,其实是靠那两颗传说的骰子从城里的乡下黑道那里骗来的。”
“靠赌博从黑道那里骗钱?”
“所以他其实并不是那么富有。”富美说。
原来如此……那两颗传说中的骰子,是成功骗过真正的黑道、拥有优良实绩的道具。那么他当然会满怀自信地用它来应战。
“接下来……就可想而知了。村人们一下子就掉进陷阱,近乎好笑地堕落下去了。赌博这种东西,一旦陷进去,就只会愈来愈难以自拔——这一点沼上应该最清楚吧?”
我……撇下嘴角。
嗳,我是很清楚没错。
村人们陷入老千赌博的泥沼,进退不得了。要是就这样置之不理,为了偿还欠富之市的债,村人不久后只能卖掉土地吧。可是这其实是一块毫无利用价值的土地,找不到买主。结果真的就只能贱价求售,如此一来,村子将自然消灭……
原本的计划是这样的吗?
“村人们为了村子,自己毁掉了村子——这就是富之市先生的复仇。”
富美这么作结。
富之市的计划虽然受挫,但村子的财政依然窘迫。
接纳了富之市这个新成员,这座村子今后将何去何从?
我思忖。
村人们……确实是拼命想要重建村子。
可是,像那样重建以后的村子,或许再也不是过往的村子了。不,或许不能是过往的村子。
富美笑了:
“嗳,深奥的事我是不懂,但八兵卫老先生他们刚才重新为村子过去的残酷行为向富之市先生道歉了。富之市先生也哭了呢。托老师的福,总算是圆满落幕了。这不是很厉害吗?”
“问题就在这里。”我摇了摇我的一颗大平头,“你说这老师识破了什么?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可是富之市先生不是说他认输了吗?你不也在场吗?”
“我是在场,可是这个人从头到尾只是不断地做些不负责任的发言,一副目中无人的态度而已啊。我是不晓得他在干什么,可是他一下子唱歌一下子跌倒一下子怪叫,只是在那里给人添麻烦罢了。”
“这什么话!”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师放下吃白萝卜的筷子,瞪着我,“这是策略啊,策略!”
“什么策略,你只是在那里制造噪音罢了。”
“哎呀,可是富之市先生说最教他害怕的,就是留在祭坛上的绘马被找到时,他觉得自己已经完了呢。”
“绘马?”
“哦,那个画了眼珠子的绘马,是吧。那个绘马很稀奇呐。”
“那是……”
或许是没效……
是不是祈祷病愈的绘马啊……
会供上绘马啊……
最近已经式微了……
得了眼病……
“原来如此!那是富之市先生自己的绘马啊!”
“你说什么!”应该第一个识破这一点的老师惊叫,“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里是富之市先生以前的家啊。而且因为街坊说它遭到作祟,五十年间没有人靠近。所以屋子里面的东西,几乎都是遭到作祟、被赶出村子的那家人的东西——五十年前的东西,都一直原封不动地留着啊。那个绘马是五十年前治病的不动明王还受人信仰的时候,得了眼病的富之市先生为了祈祷病愈而画的绘马啊!”
“噢!”老师惊叹。
“没错,眼睛不方便的富之市先生好像做梦也没想到那种东西还留着。而过去拜访那里的村人,也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件事。没兴趣就不会注意到嘛。然后它突然被老师找到,还逼问那是什么,他一个不小心就回答了。可是……去年才迁进村子的人,不可能会知道这种事。而且明明看不见,他却答了出来。那个绘马就算不那么稀奇,也不太一般吧。富之市先生说他答话之后才心想绝对曝光了,流了一身冷汗呢。虽然他佯装平静,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逼到绝境了。”
“这是心理战啊,心理战。”老师说,“我就是像这样步步逼退富之市先生,把你从穷途末路中救了出来呀。你也稍微知恩图报一下怎么样?沼上啊,如果只有你一个人,那五百圆全都——不,你一定会输到连内裤都脱光,连屁毛都被人给拔光了。对不对?对不对?”老师神气地说,“我总是时时为你着想啊。”
“听、听你放屁!刚才你还在说你总是只想着妖怪,言犹在耳,就说这什么鬼话!”
“对了,说到妖怪……”老师说,从宝贝万分地带来的背包里取出一本书。
是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
“喏……沼上,你看这个。”
“这不是手之目吗?”
老师出示的,是画有那个妖怪手之目的一页。
“是啊,是手之目,”老师得意洋洋地说,“绘卷物里也可以看到形貌和这个相同的妖怪画,绘卷物的成立年代不详,所以也不能一概说石燕是取材自《诸国百物语》而画的,但他应该知道《诸国百物语》的故事,不是吗?”
“唔,或许吧。”
“不是或许,就是这样。在《诸国百物语》里面,妖怪追了上来。这是恐怖的妖怪呐。可是喏,石燕在这张画里头画了芒草对吧?这芒草的意思是,以为是幽灵,细瞧其实是枯尾花。”
我说我不懂,老师便嘲笑我说“真笨”。
“你看看芒草生长的样子,这跟花牌的图案一模一样啊。这是影射和尚牌啊。所以啦,站在芒草里头的也是和尚吧。《诸国百物语》里的妖怪是白发,但这张图是光头和尚啊。”
“他是光头没错,可是座头本来就是这副模样,有什么办法?”
“不是这样啦。这意思是光头——也就是输光光的意思啦。被赌博拔光骨头——沉迷赌博,输个精光。这是在说,恐怖的其实不是妖怪,而是手目啊。”
“手目是什么?”
“呵呵呵。”老师笑了,“歌留多赌博中,有种把对自己有利的牌切混进去的技法,就叫做手目。换言之……像你或那个按摩师傅的技俩,就叫做手目。从这个字衍生出来,赌博中的所有老千手法、诈欺行为,全都叫做手目——诈。露出手目,意思就是耍老千曝光。”
那个人也是露出手目了——老师说。
“嗳,所以这张图呢,从手之目这样的标题开始,就是在表现老千赌博。而图案呢,是个手上长着眼睛的和尚站在芒草原,不是吗?这个啊,是暗藏了好几重有关这类赌博寓意的图画啊,沼上!”
“可是在石燕以前,不是也有一样的妖怪画吗?”
“那很可疑。”老师说,“你说的是手目坊主对吧?那真的是早于石燕以前的画吗?这一点值得商榷。”
“是吗?”
“就是啊,疑似石燕参考过的绘卷物有好几种,对吧?的确,与那些同系统的绘卷物里有手目坊主这样的妖怪。可是并不是全部都有,而且制作年代也不明确。与其说不明确,显然比较旧的绘卷,都找不到手目坊主啊。”
“石燕的手之目……比较早吗?”
“应该吧?也有可能石燕所画的充满寓意的图画意义没怎么被人看出来,只被当成了一种妖怪,就这样传画下去啊。”
这也是有可能的事。
不,被这么一说,我觉得似乎应该如此。
“那,这个手之目……也是石燕的创作吗?”
“我无法断定啦。再说,就算这是从石燕以前就有的妖怪——古时候就广为人知的妖怪,应该也一样是拥有这类赌博寓意的妖怪吧。因为这是手目坊主啊。”
“怎么说?”
“换句话说,就是诈欺座头吧?说到座头,就是放款业者嘛。不管是诈欺赌博还是诈欺高利贷,不管怎么样,都是跟钱有关的妖怪啦。沼上,我啊,那个时候在那儿看到那个按摩师傅的模样,灵光一闪。”
“灵光一闪什么?”
“就是啊,”老师加重了口气,“我想到了诈欺座头,耍诈的光头和尚——手之目的真面目啦。不瞒你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现这件事的啦。”
——啊!
——原来如此,我发现了!
——小的认输了。
根本是误打误撞嘛。
“什……什么策略、什么识破,喂!说什么识破真面目,识破的也是妖怪的真面目嘛!老师你啊,结果根本只是满脑子妖怪罢了嘛!”
“可是托老师的福,沼上才得救了不是吗?”富美一本正经地说。
唔,是这样没错……所以才更教人气愤不是吗?
“哎呀,真是个大收获。”
老师用力点头,吃起白萝卜。
我和富美面面相觑……
结果笑了出来。
宴会持续着。
虽然没有任何根据……
但我觉得这座村子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