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寻踪

追寻了两天后,本·斯诺在一个小水潭边找到了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他慢慢让燕麦停住脚步,右手握着枪柄,提防自己落入圈套。但紧接着,他看到那个男人胸前被血染红的绷带,认出他就是从始至终跟在波德尔身旁、有着一半墨西哥血统的枪手——汤米·冈左拉斯。他的马在不远处啃咬着稀疏的青草。

即使已经知道冈左拉斯快断气了,本仍然缓缓靠近。空旷的地形没有为来复枪手提供任何遮蔽物,但他深知波德尔残忍无情,会把一个将死之人作为陷阱诱饵。“你身上有没有武器?”他问冈左拉斯,“把你的枪扔过来。”

那个男人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手枪就掉在一公尺外的沙地上,他抓在胸前的双手却一动不动。本飞快地大步走过去,一脚把武器踢到他够不到的地方。然后,他蹲下身,检查他的伤势。

“我快不行了。”冈左拉斯清晰地说。在托斯科抢劫银行时,他受了伤,而让本·斯诺接手这项在沙漠中追寻波德尔的工作的唯一原因就是他相信重伤会拖缓他们逃亡的脚步。但波德尔却给这个男人一把枪,把他扔在一个水潭边,任他自生自灭,自己走了。

“跟我说说波德尔,”本问这个男人,“他朝哪儿走了?摘下面罩,他长得什么样子?”

冈左拉斯想笑,但他嘴里充满了血。“你永远也抓不到波德尔,”他费力地喘息着,“没有人可以。”

“说吧,冈左拉斯,他把你扔下等死。你不欠他的。”

但为时已晚。墨西哥人的头歪向一侧,阖上了双眼。一时间看来,他好像咽了气。本刚想站起身,冈左拉斯吐出了最后几个字。“钟声,”他说,“听着钟声,你就能抓到波德尔,或者波德尔会抓到你。”

本不知道这番话旨在帮助他还是会将他送上死路。但钟声是他唯一的线索。他将汤米·冈左拉斯埋葬在水潭边,解下马匹的鞍子,放了它,然后骑上马继续追寻。

第二天,他遇到了一个站在一匹死马旁的女孩儿。她穿着一条粗斜纹棉布裤和一件男式衬衫,但即使隔得很远,也能毫无疑问地确定她的性别。她傲慢地高昂着头,黑色的长发飘荡在背后,端在手中的来复枪足以提醒来者她可不是好惹的。目之所及,仍不见城镇或道路,本觉得有义务帮她一把。他策马走近,看到的令他感到兴奋。躺在她脚边的那匹死马很像波德尔逃出托斯科时骑的那匹黑白相间的马。

见他骑在马背上靠近,她放低了来复枪。“开始我还以为是他又回来了。”她说。

“谁?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蒙面男人抢了我的马。”

本下了马,走过去检视那匹死马。它被人近距离射穿了脑袋。“那人长什么样?”

“我说了,他蒙着面——头上套着一个布袋子,眼睛的地方挖了两个洞。他个子很矮,和我差不多,是个用枪的好手。”

“你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

她又端起了来复枪,“为什么要告诉你?”

本笑着迎着枪口走过去,轻轻推开枪筒,“那个抢走你的马的男人据说名叫波德尔,他是绝对不会留给你一支填装了子弹的来复枪,好让你在他离开时从背后给他一枪的。他拿走了子弹,是不是?”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先生——”

“斯诺。本·斯诺。”

她看起来放松了一些,好像他的名字令她接受了他。“我叫艾米·弗瑞斯特。我和我弟弟在离这里四十英里远的山谷里有个牧场。我在找走散的牲口。”

“在沙漠里?”

“有时候他们能跑这么远,特别是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羊羔子。这附近有些水塘。”

“我昨天路过了一个。”

“不管怎么样,我听到一声枪响,就朝着这边过来了。那个男人看到我后,就把袋子套在了头上,拔出枪来对着我。说他的马扭断了腿,他只好射死了它,而且他要骑走我的马。他把我的来复枪子弹倒空,就像你猜的那样,然后就把我扔在了这儿。我真希望我看到他的脸。”

“如果你看到了,你就没命了。那个蒙面男人自称波德尔,从来没有被任何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他在新墨西哥全境打劫银行和公共马车。一般情况下,他都是一声不吭,他有个叫汤米·冈左拉斯的跟班替他说话。但现在冈左拉斯已经死了。”

“你怎么这么了解他?”

“几天前,他在托斯科杀了一个银行家。我恰巧在城里,他们就雇用我去追他——一个人的武装队!”

“你有什么本事?”

他对她笑了笑,“他们相信我是比利小子,简直疯了。”

“他已经死了。”

“别告诉他们。只要把波德尔带回去,不论是活是死,他们都给我钱。”

“他的名字是什么?”

“据我所知,他没有名字。波德尔在西班牙语里是‘力量’的意思。这只是他用的一个化名。没有人知道他的任何事情。除了冈左拉斯,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他现在又死了。”

“我想我还活着,算是幸运了。你能把我带回我的牧场吗?就在正北方。”

他放眼望去,在一片荒芜中寻找着可以指明波德尔逃窜方向的线索。“我不知道。我想往西走。如果你在地图上标出波德尔抢劫的地点,就会发现好像它们都集中在西边。但我的马可以把我们两个人驮到下个城镇,我可以把你放在那儿。”

“好的,也算个办法。”

他爬上马背,帮助她坐在他身后,她轻盈灵敏的动作令他惊讶不已。

他们的旅程还没开始,他隐约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声音。像是钟声。“那是什么声响?”他问她。

她向左侧歪着头,仔细倾听。“你是说那钟声?那是圣伯纳蒂诺市的传教区。就离这里几英里远。你要把我带到那儿去吗?”

“我想是的,”本做出决定,“就是那儿。”

到达下一个小丘顶时,传教区映入眼帘,本估计距离波德尔抢走艾米·弗瑞斯特的马的地点大约五六英里。他不紧不慢地走下最后一个沙丘,脚下的地面变得坚实,接着他策马穿过零星散布的仙人掌和山艾树。传教区坐落在一片小绿洲上,包括一栋白色的砖砌教堂和后面一座长而低矮的房子。艾米解释说,这家修道院是应宗教规程而建的,这里的神职人员尽力种植庄稼,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这里只有几位牧师。其他都是在田里干活儿的凡人修士。还有一些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在传教区外设立的一个贸易站。”

“听起来,你对这地方很了解。”本说。

“我经过这里时,常常会停下歇脚。当然,女人是不允许进入修道院的,但我喜欢这座教堂平静的感觉。不管天气多么炎热,这里总是给人一种清凉感。”

他看到十几个人从教堂里走出来。“他们在干什么?”

“现在是星期天的早上。他们刚做完弥撒。”

“我忘了。在这里,每天都是一样的。”

“他们只在十点做一次弥撒,那口钟每个星期也就响这一次。我们能听到算是个奇迹了。”

“也许我们是被召唤来的。”本自言自语道……他们在一个圈马匹的小马厩旁下了马,艾米朝着围栏跑了过去。“是国王!”她指着,“那是我的马!”

“那匹棕色的大家伙?”

“我确定!”

一个印第安人站在一旁,看样子是负责管理马厩的。本对他说:

“你——你叫什么名字?”

“斯坦丁·艾尔克。我从印第安人的村子来。”

“好,斯坦丁·艾尔克。你有没有看到是谁牵来的那匹棕色公马?”

“不,我不知道是谁。”印第安人穿着一条毛了边的鹿皮裤,头上围着头饰带,但没有插羽毛。他的个子比本略矮,看起来也更年轻一些。

“你没看到有人骑马过来吗?大约——多久,艾米?”

“一个小时左右。你遇到我之前一小时,他抢走了我的马。当然,他可能比我们骑得快一些。”

“我没看到。”斯坦丁·艾尔克一口咬定。

“好吧,”本说,“来吧,艾米。我们过一会儿再为你的马伤脑筋。”

一位身着礼拜日法袍的牧师站在传教区教堂外,小心翼翼地躲避在钟楼投射下的阴影里。他很年轻,有着一头金发,本想象着他的皮肤在新墨西哥沙漠的烈日下很快被晒伤。

“早上好!”他向本问候道,“欢迎来到圣伯纳蒂诺传教区。你今天怎么样,艾米?”

“我现在很好,这位是本·斯诺,安吉里斯神父。”

神父弯身致意,本初次注意到垂在他法袍后面的兜帽。“我很遗憾,你没有赶上弥撒,本。我们这里只在十点举行一场礼拜。每天早上还有一场日常弥撒。”

“神父,本在沙漠里救了我的命。一个枪手抢走了我的马。”

“枪手?在这附近?”

“我们觉得他朝这里来了,神父,”本告诉他,“他杀人抢劫,无恶不作,自称波德尔。”

“力量,”牧师下意识地翻译道,“我没听说过这个人,”他转向艾米,“但是,我的亲爱的孩子,经历过这些,你一定觉得很累——进来吧,让罗德里格兹夫人照顾你。”

艾米开口推辞,安吉里斯神父却十分坚持。本跟在他们身后,直到艾米被交给一个一脸慈祥、胖胖的墨西哥女人。之后,本等着牧师虔诚地褪下法袍,叠起收好。

“在沙漠中央,这地方真是不错,”本说,“我对这里不熟,但我应该了解一下。”

“你从哪儿来?”安吉里斯神父把额前的金发拨开,问道。

“我出生在中西部。但我已经流浪好几年了。我想我根本没有一个家,”他们穿过通往修道院的回廊,他问道,“你们有多少人住在这儿?”

“雷诺德神父、坎泽斯神父还有我。目前只有五个凡人修士,还有几个人给我们帮帮忙。罗德里格兹夫人负责一日三餐,路易斯星期日打钟,斯坦丁·艾尔克照料马匹,还有皮德罗·威尔德打理贸易站。其他人路过这里时会顺道看望我们。就像艾米。”

一个一脸稚嫩的修道士走进修道院的大门,安吉里斯神父叫住他介绍道:“亚伯拉罕修士,这位是本·斯诺,一个路过歇脚的旅行者。”

牧师说完,亚伯拉罕修士微微屈身行礼,“很高兴你来到这里。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我一定会的。”本对他说完,修道士便走开了。

“亚伯拉罕,”本说道,“旧约中的一个名字。”

“一个总统的名字,”安吉里斯神父纠正道,“现在,用林肯的名字命名的这一代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

“这附近的印第安人有没有给你找麻烦?”

“杰罗尼莫投降后,就再没有了。阿帕切人曾经骚扰过我们,但他们现在好像安分了。印第安村寨的村民一向是我们的朋友。很多人已经皈依了基督教,虽然他们顽强固守着他们古老的礼节。”

他领着本参观了修道院里空荡荡的如囚室般的房间。“好像监狱一样。”本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从某种角度说是,但是精神是自由的。像亚伯拉罕这样的凡人修士在田间辛苦劳作,我们时常陪伴在他们身旁。每天早上,我们其中一人主持弥撒,一般情况下,贸易站的所有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都会参加。”

“有很多墨西哥人。”本注意到。

“边境离这儿不远。”

“你认识一个叫汤米·冈左拉斯的男人吗?他好像有一半墨西哥血统。”

“我想他有时候来这儿。你为什么问这个?你在找他吗?”

“我已经找到他了。”

他们回到了教堂,经过一座巨大的十字架下面时,他在胸前画了十字。“你像个枪手一样带着枪,斯诺先生。我希望汤米·冈左拉斯没有受到伤害。”

“我找到他时,他已经受到伤害了,神父。我把他埋在了沙漠里。”

“愿上帝令他的灵魂安息。”

“他既是个银行劫匪,又是个杀人犯,神父。他和我寻找的那个叫波德尔的男人是一伙儿的。”

“抢了艾米·弗瑞斯特的马的人?”

“就是他。”

“我对他一无所知。”

“这个星期,有人离开修道院吗?”

“这可没法儿说。就像我刚说的,他们来来往往。斯坦丁·艾尔克可能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照料马匹。”

“好的。我会再和他谈谈。”

传教区的伙食简单却很可口,能为他们做饭,罗德里格兹夫人好像感到格外自豪。唯一令本遗憾的就是艾米没有上桌与他们共进午餐,但那位女士在厨房为她特别烹制了一餐。五个修士中,只有一个是墨西哥人,因为他不会讲英语,坎泽斯神父用西班牙语和他交谈。第三位牧师,雷诺德神父,在内战时期曾是位骑兵军官,本是为了西部抗击印第安人来到这儿的,却寻到了上帝。

“我认为,救赎他们的灵魂比杀死他们的躯体更为重要,”他说,“但那时候你还太年轻,一定不记得那场战争了。”

“战争结束时,我六岁,”本说,“我现在二十八岁。”

“你看起来更显老——或者我应该说更成熟。在烈日下骑马让你的脸看起来饱经风霜。”

亚伯拉罕修士坐在他对面,旁边是弗兰克林修士和卢多尔夫修士。他们都不喜多言,但亚伯拉罕好像是最安静的。本想知道他有什么故事。

午饭后,坎泽斯神父和本一起漫步至贸易站,把他介绍给了皮德罗·威尔德。他相貌英俊,留着小胡子,和一群混血助手一起打理着这个地方。他和坎泽斯神父开着玩笑,胖胖的神父仿佛享受其中,这显然已经成为他们之间一种友好的礼节了。“你是神父的朋友?”他询问本,“一个新朋友,当然了,否则到现在,他早就把你喂得和他一样胖了。”

闲聊几句之后,本问道:“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汤米·冈左拉斯的混血儿,他常常来这儿?”

“我认识他,是的。我认识很多人。”

“他最近去世了,我想帮他带话给他的密友。他告诉我他在传教区这里有个好朋友。”

威尔德点燃了一支细细的小雪茄,“他死的时候你在他身旁?”

“是的,我在他身旁。”

“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和其他人聊天,但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

本想起那匹死去的马,“这附近有谁骑着一匹黑白花儿的马吗?”

“杂色马和带斑点的马在这里很常见,因为野马仍在附近游荡杂交。现在斯坦丁·艾尔克的畜栏里好像有六匹黑白花儿马。”

本叹了口气,“我只是想给汤米·冈左拉斯的朋友捎个话儿。你没帮上忙。”

坎泽斯神父走开了,浏览着印第安人出售的毯子和小摆设。这里的生意很冷清,本心想,连知道这个地方的人也寥寥无几——圣伯纳蒂诺传教区远离马车惯常路线。他想偏远是否就是波德尔逃到这里的原因。

“我在找一个叫波德尔的男人,”本最后说道,“你认识他吗?”

威尔德笑了,双眼发亮,“托斯科的人雇你来抓他。是的,斯诺先生。消息已经传到这里了。今天早上一个印第安人告诉我比利小子来抓波德尔了,或者是来杀他。但你的个子太高,不像比利。他像我一样,个子很矮。而且,他已经死了。在他女朋友位于萨姆纳堡的家中,帕特·伽莱特两枪要了他的命,之后他被葬在了那儿,离这儿不远,”威尔德端详着小雪茄燃着的烟头,“比利应该接受卢·华莱士将军给他的特赦令,离开新墨西哥。你知道,他见过华莱士,但他拒绝了他的提议。”

“你在暗示我什么吗?”本疑惑道,“我也应该趁我还可以的时候,抽身而退?”

墨西哥人耸了耸肩。“你觉得你在哪儿能找到波德尔呢?你觉得蒙面骑马的是胖神父坎泽斯?还是这些在泥土中玩耍的印第安小孩儿?你仔细想过吗?”

“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

“我们都走了很远的路,斯诺先生。”孩群中爆发出一阵喧闹的骚动,威尔德转过身去。他用西班牙语对他们嚷了几句话,他们就都安静下来了。本转过身,朝着畜栏走去。

畜栏里面圈着二十多匹马,但却不见斯坦丁·艾尔克的踪影。也许他也去吃午饭了。本慢步走回了传教区,注意到一位修道士脚步匆匆地穿过回廊。他戴着兜帽,看不出是谁,但他的动作引起了本的注意。他走得太快了,几乎是跑的。

本翻过回廊矮墙,朝着那个修道士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知道回廊通向修道院,当他踏入门槛的时候,他发觉他进入了禁区。此时他身旁没有安吉里斯神父给做向导。

这里很阴暗,只是偶尔有几缕午后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他沿着走廊向前,走过修士居住的房间。他一度觉得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过身子,拔枪在手,却发现什么人也没有。房子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他转过一个拐角,僵住了。

正前方是一个木制隔墙,螺旋的栏杆好像格子窗。一个男人的手臂从栏杆间伸出,而后滑落下去,好像他在逃跑的瞬间被抓到了。

是那个印第安人,斯坦丁·艾尔克,他已经死了。

雷诺德神父是第一个听到本的喊声赶到现场的,他为这个死去的人做了临终祈祷。“有血。”结束后,他说道。

“他是被刺死的。”

安吉里斯神父和弗兰克林修士随后赶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斯坦丁·艾尔克被杀了,”本说道,“我应该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的。”

“你不必自责。”安吉里斯神父说道。

“是我的到来引发的。在他告诉我是谁骑来了艾米·弗瑞斯特的马前,波德尔杀他灭口。”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要找的这个人藏在这里。”雷诺德神父说。

“这就是证据。”本指着尸体说道。

“如果尸体在这儿,”弗兰克林修士说,“是不是意味着凶手就是我们中的一个?”

本摇了摇头,“如果斯坦丁·艾尔克可以进入这栋房子,那么其他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也可以。穿上一件你们那种袍子,再戴上兜帽,谁能分辨出来?”

“方圆一百英里之内没有警长,”安吉里斯神父说道,“我们怎么办?”

“埋了他。我回到托斯科后会报告的。这么热的天,你们肯定不能就这么放着尸体。”

“我们得举行一场葬礼弥撒,”牧师揉了揉自己的沙色头发,说道,“但我们没法儿给尸体做防腐处理。得尽快埋葬他。”

葬礼弥撒在当天下午晚些时候举行,由安吉里斯神父主持。修道院的大钟哀悼地鸣响后,绿洲的人们一天中第二次涌入教堂。本和艾米·弗瑞斯特坐在教堂靠后的部分,观看着这古老的仪式。牧师结束弥撒后,另一个印第安村落的居民奔狐走上前去,将一些念珠和手环放入皮德罗·威尔德和他的助手们做好的普通的木制棺材里。

结束后,本、艾米和其他人一起站在修道院后的小墓园中为他默哀。之后,本端详着每个吊唁者的面孔。但即使其中一个是波德尔,他的脸上也不会写着。本向坎泽斯神父询问他们是否有这片地区的地图。“我们的图书室里有一张。”胖牧师回答道。

他将本和艾米带到回廊附近的一个摆满图书的房间后,便离开了。在地图上,本测量了从修道院到他所记得的波德尔作案地点的距离。他正忙着,亚伯拉罕修士走了进来,从他身后探头观望。“你在干什么?”

本放下工作抬眼看看他,“我寻找的那个人大概就是谋杀斯坦丁·艾尔克的凶手,他在这些地方都作过案。所有地点都在距离修道院三天的行程内。”

修道士默默地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就离开了。本问艾米道:“你知道关于他的事情吗?他看起来有点儿奇怪。”

“只听他们说他十岁的时候,父母就被阿帕切人杀死了,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在这里。”

本将地图放了回去,而她在书架前走来走去。“他们这儿的书还真不少。梅尔维尔、维克多、雨果、狄更斯、霍桑。甚至还有一本我们地方长官写的小说《宾虚》。”

“我很惊讶他们竟然有雨果的书。我听说教会并不推崇他的小说。”

“我猜除了牧师和修士外,没有人看过这些书。大部分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可能都看不懂英语。”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波德尔很少说话?”本问道,“因为他的英语水平有限?”

“当你说常常是那个叫冈左拉斯的人说话时,我就有同样的想法。我猜想会不会是因为波德尔的英语不好。”

“但是,他抢走你的马时,和你说过话了。”

“只有几句,而且他还蒙着面,含糊不清。”

“对于他为什么很少说话,还有另一种解释,”本轻声说道。这想法在他的脑中一整天都挥之不去,“你的来复枪在手边吗?”

“我们到这儿的时候,我把它放在厨房了。大概还在那里吧。”

“走,我们去拿。”

他的要求好像令她很迷惑,但她还是照做了。他们在墙角找到了立着的来复枪,罗德里格兹夫人正忙着准备晚饭。“我们马上就开饭了,”她说,“别走太远。”

“就在外面。”本向她保证道。

他们走到回廊旁的庭院里,本端着枪,指向天空,“我刚才说之所以他很少说话,还有另一种解释。波德尔可能是个女人。”

“我——”

“可能你在去修道院的路上,你的马扭断了腿。你不得不射杀了它,当我出现时,你害怕我会认出那匹黑白花儿的马是波德尔的。于是你编了个谎话,说是他抢走了你的马。”

“你真的这么想吗?”

“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如果你的话是假的,那么他根本没有取走你的来复枪的子弹。它现在就应该是有子弹的。”他扣动了扳机。

来复枪发出一声巨响,一枪射向天空。

艾米·弗瑞斯特愣愣地站在那里,盯着他。整整一分钟,两个人都一动不动。然后,她开口说道:“今天下午我从维尔德那里买了一些子弹,装上了。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去问他。”

他放低来复枪,“我相信你。”

“波德尔不是女人。和我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她转过身,走进了屋。

本站在原地不动,望着她的背景。而后,他转身,朝着贸易站走去。那里的人寥寥无几,他在一棵大仙人掌的阴影下坐下,在沙地上胡乱画着。

不多久,安吉里斯神父走到他身旁。“我听见一声枪响,”牧师说,“我看到了艾米。她很难过。”

“这是很合逻辑的,”本对他说,“她杀死斯坦丁·艾尔克并不是因为他今天早上看到了是谁骑马去了马厩,而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去。他知道她在撒谎。”

“逻辑和真相并不是总能画上等号的,”牧师说,“即使波德尔真的在这儿,也不会是那个小女孩儿的。”

本抬起眼,望着他。“你知道真相,对吧,神父?波德尔向你忏悔过。”

“他没有,当然了,即便他有,我也不能告诉你,”他瞥见本在沙地上写的字母,“这是什么?”

“波德尔和皮德罗的字母是相同的。只是排列顺序不同。”

“这么说,你有个新的嫌疑犯取代艾米了。”

“这里只有威尔德一个人叫皮德罗吗?”

“是的。但这次慢慢来,本。”

罗德里格兹夫人召唤他们吃晚饭,牧师离开了。但当本站起身,抹平他面前沙地时,他想起了修道院图书馆里的一本书。他受教育的程度不高,但他儿时在中西部也曾经读过一些经典名著。也许一部分答案就在那本书里。

他突然瞥见回廊间一个人影一闪,又是他在发现斯坦丁·艾尔克尸体前追逐的那个脚步匆匆的修道士。他拔腿便跑,想这次抓到他。这个人一直在监视他,那就意味着他可能就是他要找的人。

“站住!”本大喊道,此时蒙着斗篷的身影已经拉开修道院的大门。修道士刚要隐入入口,他伸长手臂,一把抓住他后面的兜帽,拉了下来。那人一转身,面对着他,他所看到的,是他既希望又害怕见到的。

没有面孔。只有一块儿布面罩,眼睛的位置开了两个洞。

“波德尔!咱们终于见面了!”

斗篷的皱褶下面亮出一把手枪。本一把抓住,扭拧着将对准自己的枪口移开。枪声响起,子弹划过他的脑袋,一瞬间,他钳紧的手松了劲。两人的距离太近,无法瞄准,波德尔抡起手枪,砸在本的太阳穴上。

他眼冒金星,一阵灼热的疼痛穿过脑袋,感到自己摇摇欲坠。他伸手抓向跟前的蒙面人,拼劲气力将一根手指钩住面罩上的一个眼洞。他向后倒下,顺势拉下了面罩,用最后一口气祈祷,至少让他看到杀死自己的凶手的面孔。

他看到了——波德尔的面孔。

这张男人的面孔他从来没有见过。

他的视线逐渐清晰,恢复了知觉,本认出了艾米和安吉里斯神父跪在自己身旁。“是谁?”艾米问道,“是谁袭击了你?”

“波德尔。”

“你看到他的脸了吗?”

“看到了。”他试图站起身。他头痛欲裂,但除此之外,好像并无大碍。他的枪仍然插在枪袋中。“我得去追他。”

“他会杀了你的。”艾米说。

“他刚才没有。”

“我们跑过来,把他吓跑了。”

本靠在墙上,站稳身体,然后迈了几步。他没事。他现在可以。“你们俩待在这儿。”他说。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安吉里斯神父问道。

“我知道。”

他离开他们,向教堂走去。进门后,他发现一架梯子直通上面,便爬了上去。他一直爬到钟楼顶,这里距离地面大约五十英尺。

波德尔正站在两口传教钟的后面,背对着天空,等着他。

“我知道你会跑到这儿来,”本说,“你叫路易斯,对吧?我记得今天早上安吉里斯神父告诉我,‘路易斯负责周日敲钟。’我以为我在斯坦丁·艾尔克的葬礼上见到了所有人,但是当然我没有见到你,因为那时你也在这里敲钟。”

“你不应该插手,”波德尔说道,“你不应该找到这里来。”

“我受雇抓你回去。”

“是冈左拉斯告诉你的,是不是?我怕有人在他死前发现他,但我下不了手杀他。”

“他说听着钟声就能找到你。我应该按字面意思理解,但是我没有。我以为他只是说你藏在传教区。但你的失误在于你抢了艾米·弗瑞斯特的马。”

“我必须这么做。”

“我知道。你来不及了。你的马扭断了腿,站不起来的时候,你一定慌了神。但就在这时,你看到了她,抢走了她的马。当我想到这儿时,我问我自己为什么。你离修道院只有五英里远——对于一个打劫公共马车和银行的男人来说,走起来也不算远。即使蒙着面,也要冒着暴露自己的风险,留下活口,这是为什么呢?”

“我从不杀女人。”

“但你完全可以步行八九十分钟,为什么要冒险呢?为什么——除非因为某些周日早班工作,你必须赶回修道院?我问自己,这可能是什么工作。当然,十点的时候有弥撒。有没有可能波德尔是三位神父中的一位呢?不,因为他们说过,每天都有弥撒,而波德尔整个星期都不在这儿,骑马用三天时间赶到托斯科,再用三天赶回来。他一直都不在,而且以前也曾经离开过这么长的时间。所以,他不可能是牧师,也不可能是每天在田里工作的修士。也不会是为他们准备一日三餐的罗德里格兹夫人。但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来去全凭自愿,不参加周日弥撒也不会有人注意。据我所知,只有一个人整个星期的其他时间都是空闲的,但星期日早上有工作——路易斯,星期天敲钟的人。如果十点的时候,钟声没响,人们就会问路易斯去哪儿了。”

波德尔稍稍动了动,本看到了他手里的枪。他微微向右移动,让两口钟挡在他们中间。“拔枪!”波德尔说,“谈话时间结束了。”

但本仍然滔滔不绝地说着:“我想是从这里俯视的景象让你走上了这条路。看着下面这些渺小的人,会给人一种权利感。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的驼背人曾经是个可怜而丑陋的残废,直到他从他的钟楼上向下俯瞰巴黎的街道。一个人会觉得自己像高高在上的神——有权利抢劫或是杀戮,无可匹敌。蒙面和沉默是这个形象的一部分,给你加上一些传奇色彩。”

“拔枪,你这该死的!”波德尔大喊一声,扣响了他的六响枪。子弹“当”的一声,击中了大钟,震颤着四周的空气。

本拔出了他的枪。

他从塔顶俯视良久,俯视着地面上微小的人影,见安吉里斯神父和艾米跑向他坠落的地方。牧师跪在尘土中,在路易斯的尸体旁祈祷。本俯视着这一切。

在塔顶,他感到充满了力量,路易斯曾经感受到的那种力量。终于他不得不将视线转向一望无垠的沙漠,直到他再次感到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