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十二节
踩在油门上的脚自然而然地加强了力道。
跟柿沼分开之后,三上沿着县道向东前进。他要去找雨宫芳男。虽然不知道手边掌握到的情报能不能帮助他说服雨宫、让他接受长官的慰问,但是至少让自己有再度登门拜访的理由。其实,他最想去的地方不是雨宫家,而是想直接冲进位于Q市的署长官邸,用这双手掐住漆原的脖子。
感觉胃酸似乎全都哽在喉头。这件事并不是可以置身事外听听就算了。涌上心头的不只有愤怒,还有许多的遗憾。明明有机会可以录音,只要成功录下声音,就能够让绑匪的声音传遍全日本,还可以透过声纹分析,对所有有嫌疑的男性声音一一进行比对作业。
三上用手心敲打着方向盘,心里一再涌起没完没了的负面情绪。
没有录到恐吓电话的声音。要是当时把这个事实公诸于世的话会怎么样呢?不仅赎金被抢走,雨宫翔子被发现的时候也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事情一路演变成最糟糕的结果。然而在调查过程中,居然错失了直接与绑匪有关的证据。只因为录音机没有正常运作。肯定会被舆论围剿,所有干部都得引咎辞职。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平息社会大众的批判声浪吧!只要案子一天没破,媒体就会照三餐罗列出调查上的失误,不管经过多久,还是会在旧伤口上撒盐。警方也因此必须照三餐向国人谢罪:要是当初有录下电话的声音就好了……
然而,实际上的罪行远比这个还要深重。
那并不是旧伤口。所有人都必须面对那个伤口今时今日还血淋淋地藏在绷带下。警方不仅在第一级的绑架撕票命案上犯下不能挽回的调查失误,还伙同整个组织隐瞒了这个事实,并且欺骗世人长达十四年之久。事到如今,要是让媒体知道这个事实,做成新闻报导的话……
光是想像就觉得毛骨悚然。无论录音失败是多么严重的失误,那毕竟是不小心犯下的错,但隐匿事实却是人为的。光是这样已经罪无可赦了,为了彻底隐瞒自己的失误,还把绑匪有打过电话的事实也一并隐瞒;而为了湮灭证据,就连办案时最重要的调查情报也一并湮灭。这才是身为搜查机关最不应该发生的犯罪行为。一旦这些隐匿行为曝光,整个D县警就吃不完兜着走了。这跟自己公开调查失误的情况完全无法相提并论,肯定会受到舆论猛烈的抨击。
还不只如此。绑架跟其他的刑案不一样。当上广报官之后,三上熟读全国的报导对策资料,所以明白更可怕的问题在哪里。
因为绑架案还牵涉到“报导协定”这个非常敏感的问题。这是基于对过去完全不顾肉票死活的绑架案报导乱象反思后所产生的协议。当绑匪警告被害人家属不准报警的时候,要是从报纸或电视上得知警方采取行动的话,可能会危及被害人的性命。因此一旦发生绑架案,媒体就必须签订协议,在确定被害人安全无虞或是已经逮捕到绑匪之前,都不能进行采访或报导。因为这个协议而产生的情报的空白则由警方负责填满。警方必须在第一时间提供各大媒体所有跟案情及调查的进展状况有关的情报。问题就出在这一点上。
说穿了,报导协定顶多是媒体之间互相牵制的“媒体间协议”,警方并没有跟媒体签下任何协议。只不过,是不是绑架案件、是不是会危及被害人性命都是由警方判断,因此跟报导协定有关的各种事务性手续也是在警方的主导下进行。大部分的情况都是由警方先向记者俱乐部说明案发内容,再要求各家媒体签订报导协定的协议,通常媒体这边也只能“接受”警方的要求,因此客观来看,这其实是“警方与媒体间的协议”。简而言之,就是在各家媒体签订了报导协定的协议之后,警方也必须遵守“绅士协定”才行。
在人命关天这点,双方的确达成了共识,但这其实比较像是一种条件的交换。站在警方的立场,要是媒体不接受这个要求,他们就要伤脑筋了。只要能让媒体签下报导协定的协议,警方就能专心办案,不用再把精神浪费在跟记者的周旋。另一方面,站在媒体的立场,固然会陷入新闻自由与国民知的权利受到损害的作茧自缚情结中,但同时也可以利用这股反作用力,大声强调权力监督机能的重要性。再加上是被迫吞下报导协定的协议,反而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警方提供彻底的调查情报。冷静想想,对媒体其实是有利的协议,因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一般采访绝对收集不到的大量资讯,可是却没有一个记者会这么想。每当发生绑架案,总会有动辄一、两百人的记者和摄影师涌入现场。但是就算冲到第一线,受制于报导协定的规范,所以也无法进行实况报导,只能一群人挤在记者会场的闭锁空间里。当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他们就会陷入欲求不满的压力中,认为是警方害他们变成这样。他们会认为自己是在新闻自由受到限制的情况下协助警方调查。到处弥漫着这种施恩于警方的气氛,因此在报导协定还没有解禁的情况下,要是警方在提供情报的时候不够明快,就会引发集体性歇斯底里,他们会群起攻之,对警方发动猛烈的攻击。
64当时是什么状况呢?肯定也签订了报导协定的协议吧!可是D县警却没有履行其必须提供情报的义务,隐瞒了“绑匪打来的电话”。说是以最恶质的方式打破跟媒体之间的协议也不为过。不管匿名问题最后会演变成什么局面,D县警与媒体之间的信赖关系早在十四年前就已经瓦解了。组织的权威与信用会被毫不掩饰其敌意的报导撕裂得粉碎。然而这一切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当初塞满64记者会场的记者可能是现在的好几倍,当时的小记者如今全都成了老记者,想必有很多人已经是全国各地的分局长或总编辑,或者是在总公司身居要职吧!这些人全部都是当事人,肯定会对D县警的背叛感到震惊、愤慨,并发出批评的声浪。这些声浪会变成是整个公司的意见,最终成为媒体一致对外的猛烈抨击,排山倒海地涌向警察厅。在野党也会趁机再捅一刀,说不定还会以媒体为靠山,将个人资料保护法或人权保护法案送交国会审议。
——太蠢了。三上重重叹了一口气。
区区一个地方警部为了逃避问题,却让整个警察组织都陷入绝境,漆原真是罪该万死。不对,真正该死的是当时的刑事部长,久间清太郎。就是因为他姑息漆原个人犯下的错,才会让事情演变成组织的犯罪。丢进部长官邸的“告发函”是幸田发自内心的呐喊,但是却被久间毁尸灭迹。那个总是装出一副知性的嘴脸,一旦真正有事情发生却一点用也没有的美男子,竟听从漆原的现场判断。
不过这也是为了保护组织吧!不管要不要公诸于世,事件本身和犯下的错误都太严重了。发生的时机也糟透了。录音失败过后没几天,雨宫翔子的尸体就被发现了。D县警当时就已经饱受舆论攻击,不难想像要在那个时间点站在宛如一排大炮般的摄影机前,亲口说出还有另一通恐吓电话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可是……
说穿了还是为了自保吧,久间要退休的时候,就已经决定好要空降到警界的外围团体了。无论有什么理由,留下来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最高级干部为了自保,留下一个非常危险的炸弹给接下来的人。久间或许是算准了只要内部处理得当,这个炸弹就永远不会爆炸。要是他当真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那他就真如当时的传言所说,是个浅薄又短视的男人。眼下就有幸田这么一个告发者存在,被害人的父亲雨宫也知道真相。整个事态就好像是个睡不安稳的巨人一样,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被揭发出来
名符其实的“债留子孙”。柿沼说过,这是历代刑事部长一代传一代的注意事项。久间退休时,把真相告诉下一任的刑事部长室井忠彦。录音失败、隐瞒错误、幸田手札。室井想必惊愕万分吧!但是从他得知真相的那一刻起,不管他愿不愿意,共犯关系就已经成立了。一旦把真相公诸于世,他的部长就职记者会就会立刻变成下台记者会。所以室井只好言听计从地吞下这颗毒药。不仅如此,保守秘密的铜墙铁壁恐怕是在他的任期内变得更加牢靠。派柿沼去监视、恐吓已经辞职的幸田,再把监督的任务交给漆原。持续掌握自宅班也是为了防止泄密的对策,所以柿沼的“严禁转调”才会变成一代传一代的注意事项。这是刑事部的最高机密,连现任的荒木田在内,一路由八个部长传承下来。
三上充满了无力感。
因为尾坂部道夫的名字也在那八位历代部长当中。还有被誉为名指挥官的大舘章三。后者还是三上和美那子的媒人,也是他心目中的“刑事之父”。祸当然不是他们闯的,更何况隐匿事实的风险会和隐匿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当接到一颗已经充分熟成而且破坏力十足的炸弹时,为了保身,除了将其永远埋进黑暗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
可是……
他还是无法释怀。就连尾坂部和大舘也不能斩断这个恶性循环吗?刑事部的正义、矜持、传统……这些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东西,如今却如海市蜃楼般脆弱。
是因为他当过那么多年的刑警才会这么想吗?
今时今日,世人的眼睛其实是更无情、更雪亮。在普罗大众眼中,警察就跟民间企业一样,是个充满七情六欲的组织。现代人要求警察扮演的角色既不是正义使者,也不是亲切的人民保姆,而是可以确保安全的“机械”。人们需要的只是可以快速地把危险排除于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圈之外的高性能机械而已。或许尾坂部和大舘正是他们需要的机械也说不定。对事件淡然处之。虽然有一半置身于刑事部的阴影里,但是却没有被刑事部的阴影所吞噬。只管彻底扮演好警察本来的角色,以多抓一个是一个的态度把犯罪者送去吃牢饭,不断地刷新破案的数字。然后再用这样的结果证明警察的存在意义。
现在的刑事部已经没有那样的实力了。大舘在四年前退休以后,接下来两任刑事部长都是从警备部爬上来的。即使是荒木田,在机动队任职的时间也比待在刑事部的期间还要长,虽然比别人早一步出人头地,但是在办案技巧上却乏善可陈。这点从数字上就可以看出来。大舘退休后发生的凶杀案,扣掉凶手自杀或以现行犯逮捕之外,有一半以上都未能破案。在松冈就任搜查一课长之前,可以说是全军覆没。
部长的“毫无建树”今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因为D县警的刑事部长一职是当地出身的警官能够爬到的最高职位。毕竟是刑事部的最高负责人,自然是以长年在刑事单位里耕耘的人来当比较合理。但是如果没有像尾坂部或大舘那样拥有在外县市也可以呼风唤雨的威力,光是在升职考试就先败下阵来的刑警要爬上刑事部长的宝座,可以说是难如登天。荒木田预定在明年春天退休,出身自警备部的梨本鹤男目前被视为是最有希望的下一任刑事部长。
尽管如此,组织还是在运作着。讲得难听一点,就是“位阶造就个人”。无论办案经验多浅、实际绩效多差,一旦坐上了部长的宝座,任谁都能摆出一脸刑事部最高指挥官的嘴脸。夸大不实地吹嘘自己少得可怜的功迹,一旦有案子发生就会像只猴子似地发出兴奋的叫声,并在玉石混杂的调查情报中起舞,然后以类似时光倒流的手法催眠自己本来就是刑事部的人。荒木田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对于自己如今已是名符其实的刑事部最高指挥官这件事没有丝毫怀疑,所以才会把警务部当成杀父仇人一般地处处提防,也才有脸称在刑事部的资历比自己多好几倍的三上是外人。
三上把驾驶座的车窗稍微放下来一点,冷空气吹拂在脸上。北风呼啸而过,剩没几片叶子的行道树不停地摇晃。
总而言之……三上转换思绪。
他总算知道荒木田在想什么了。当他知道长官视察其实还有其他目的的时候,想必受到相当大的震撼。刚好这时又接获二渡正在打听幸田手札的报告,肯定会以为是有人要伸手去抢他藏在怀里的炸弹了吧!在惊慌、胆怯、近乎狗急跳墙的精神状态下,一夜筑起了封口令的城墙。如果再追究下去的话,他恐怕真的会狗急跳墙吧!不只是荒木田,就连松冈也不会继续保持沉默。一旦关系到刑事部的命运,哪怕对手是本厅的人,他也会不惜开弓。
他也知道二渡的动向——若把战线拉长一点,也可以说是看到赤间所率领的警务部的立场了。为了达成本厅的目的,正一一排除D县警内部的干扰因素。对64的打探是为了引蛇出洞吗?把尘封已久的旧帐翻出来,借此抓出刑事部的弱点,一刀砍在刑事部的喉头,完成无血开城的任务。这就是警务部的盘算吗?
问题是,了解到64内藏的那颗隐匿案情的炸弹不仅会把刑事部炸飞,就连D县警也会跟着陪葬之后,便愈来愈难理解二渡的用意。一旦打草惊蛇,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一味地追查幸田手札的下落,等于是把炸弹的存在搞得人尽皆知。无论是在人事上、还是在监察上,警务的调查都必须在“无声无息”的前提下进行,更何况警务调查官还是负责控制对警察的风评,以及对诉讼进行危机管理的专家。肩负着保护组织的任务,却让整个组织陷入绝境,这样做对吗?一旦事实公诸于世,本厅就不用说了,就连全国二十六万名弟兄也会对D县警投以不屑的白眼。公开道歉是一定避免不了的,发言的权力也会受到剥夺,只能在警察一家的屋檐下度过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长冬。D县警从此名存实亡,这不是二渡最不乐见的事态发展吗?
不,等一下。
天晓得二渡的调查到底有没有进展。就连今年春天以前都还待在刑事部的三上,也是十五分钟前才追查到幸田手札的真相。二渡光是跟柿沼的第一类接触就已经失败了。不管漆原有没有下令,原本就禁止跟警务有所接触的现役刑警也不可能让对方的王牌有任何可乘之机,更不要说底下的人根本不知道上面的人在想什么。二渡现在或许还在离真相最远的地方进退失据。他唯一知道的,就是道听途说而来的幸田手札这四个字,但完全不知道内容是什么。正因为不了解事情的严重性,才会把这么重要的情报透露给最基层的刑警们知道……
思绪突然卡住。
道听途说……所以到底是打哪儿听来的?
好不容易就快要说服自己的推论又开始不确定了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随便可以听到的小道消息,而是历代刑事部长讳莫如深的禁忌话题。所以二渡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呢?又是谁告诉他的呢?是命令他展开调查的赤间吗?部长级的情报收集能力的确是底下的小卒难以望其项背的,所以才会知道64这个代号。可是还是有问题。不管有多少职员想要讨好掌管人事大权的人,也不可能让过去从来没有在厅内流传过的符号传入赤间的耳朵里。
愈想愈搞不懂了。二渡那让人不快的感受充塞了整个大脑。他那双冷酷无情的黑色眼眸在脑中忽明忽暗。他知道不该知道的事,说着不该说的话。这个男人行动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风险。不对,不可能。正因为他无时无刻都不会忘记要做好风险管理,才能登上今日的王牌大位。
——他果然是故意的。
二渡知道幸田手札的危险性。即使不清楚内容是什么,也知道那是非常危险的东西。他肯定已经事先调查过这一切了。自宅班里有两个人辞职,其中之一的幸田下落不明,日吉则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县警与家属互不闻问。只要把这些情报兜起来,并不难看出那本冠上幸田姓名的秘密手札绝对不是什么寻常的手札,甚至还可以闻到火药的味道。事关64,一不小心可能会把整个D县警搞垮。二渡是在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之下继续进行调查。
为什么?是他的立场让他采取了这样的行动。
因为对二渡来说,组织指的不单只是D县警。不只是拥有公安的警备部,就连警务部也快要成为警察厅的地方直营店了。二渡身为D县警的调查官,同时也是本厅的手下。他顺着组织的阶梯奋力地往上爬,终于成为特别的存在,得到特考组的信赖,成为他们的心腹。因此他也必须在上级组织的角力游戏里扮演好活棋的角色。长官四天后就要来了。在那之前他必须压制住刑事部,做好让他们不得不乖乖接受东京摆布的准备工作。没有时间了,但手边的武器只有幸田手札。二渡只好不顾D县警可能付出的风险代价,拔出藏在怀中的宝剑。
这次的推论宛如水一般地渗透到全身。跟三上一样,二渡也受到上级的逼迫,也同样被逼得走投无路。在他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具底下,正以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日历和时钟。四天后的长官视察就是死线,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事情就是这样。
三上总算是搞清楚了。他原本只是傻傻地以为因为长官要来视察的关系,刑事部和本厅的抗争变得愈来愈白热化。但事实并非如此,这是一场短期决战,而且已经开始进入倒数计时的阶段,一切都将在视察当天画下句点。视察就等于执行,既不是作秀、也不是象征性的仪式。小塚长官打算亲自执行其真正的目的。他肯定会在视察中做出重大的发言。这样想应该没错。
问题是内容,长官到底打算说什么?
会跟64有关吗?跟隐匿事件有关吗?怎么可能!要是真的如此,他肯定会马上被逼着引咎辞职。如果不是跟64有关的话,那会是什么呢?刑事部还有其他什么瑕疵吗?还藏着什么问题吗?做过什么触怒本厅的事吗?就算是这样好了,刑事部又会受到什么具体的“处罚”呢?三上完全想不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冷不防,三上打了一个哆嗦。
他不知道长官会说什么,但是他知道长官打算什么时候、在哪里发言了。肯定是在雨宫家进行突击采访的时候……
三上恍然大悟。前方突然出现红灯,三上连忙踩下刹车。车子在超过停止线的地方停了下来。所幸前后左右都没有来人或来车。这是个位处郊外的小十字路口。他已经进入合并前的旧森川町一带,距离雨宫家只剩几分钟的车程。
心里闪过直接掉头回家的冲动。他很清楚自己被分配到的角色。说服雨宫,让他改变心意。这不单是视察路线中的一站,还要利用突击采访将刑事部干过的“好事”公诸于世,透过铅字及电波的力量让刑事部无以辩驳。如果这就是本厅那些人打的如意算盘,那么三上现在等于是正在架设要把刑事部送上断头台的刑场,正在打造让最后一幕看起来更高潮迭起的舞台。因为视察当天,在现场安排突击采访也是广报官的工作。
信号变成绿灯之后,三上继续驱车前进,但是就在雨宫渍物的工厂映入眼帘的时候,他忍不住还是打了方向盘。他记得沿着河岸前进的地方有个小小的亲水公园,公园里有白杨木和樟树,还有一些运动用的游乐器材和老旧的电话亭。除了树木枝叶更加繁茂外,眼前的风景就跟十四年前的记忆一模一样,就连电话亭也还是原来的样子。随着行动电话的普及,电话亭的拆除工程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然而在64以后,这一带再也不曾出现带小孩来玩的家庭身影,就连这座公园的存在本身或许也早就被遗忘了。
三上把车停在电话亭旁。
再也回不去刑事部的恐惧终于变成现实。一直以来被他刻意深藏、不愿意去面对的那股对刑警工作的迷恋,在知道真的回不去之后,宛如野火燎原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无从选择只能向赤间低头。在把一切都生吞下来并戴上服从面具的时候,他依旧没有放弃希望。总有一天,亚由美会回家、赤间会被调回东京,然后一切都会好转。他可以脱下虚伪的面具,铺好广报改革的路,抬头挺胸地回刑事部。他不知道在心里描绘出多少次这样的蓝图。
然而,刑事部是不会原谅三上的。帮凶、打手、背信忘义。一旦他脱下面具,马上就会被刻上背叛者的烙印。事到如今,脑海中又浮现出槌金说过的话:“难道你真的想一辈子待在二楼坐办公桌直到退休吗?”
只要把刑场的地基破坏掉就行了。
魔鬼以充满诱惑的口吻在耳边低语,三上终于慢慢地点头。
只要放弃对雨宫的述说,长官慰问的盘算就会泡汤。不过,依照现状来看,不管述不述说,雨宫接受长官慰问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但是为了要做做样子给赤间看,还是得再次登门拜访。只是并不需要积极地述说。这么一来,长官的慰问也就无疾而终。长官还是会做出重大发言吧,也许是在案发现场,也许是在专从班面前,但无论地点选在哪里,效果都很微弱。跟在被害者家里发表的冲击性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差地别。正因为广报官是三上,才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只要想尽办法让这件事传到刑事部,就还有一线希望。
赤间肯定会暴跳如雷吧!但是他责怪的点顶多是三上的能力太差、无法说服雨宫,应该还不至于想到三上是故意失败的。不管,就算被赤间看穿是三上搞的鬼,他能给三上的处罚也很有限,毕竟还是有他不能逾越的那一条线。就算他可以拿亚由美来要胁三上,也不能真的对“自家人的女儿”做什么。无论他和三上今后的关系演变得多么恶劣,当初他亲自下达的特别搜索令也会继续被执行着。换言之,只要三上换个角度来看,眼前的风景就会截然不同。要不是心里还残留一丝感念,谢谢他将协寻亚由美的传真传给本厅,三上也不会在知道他的伎俩之后还能忍着不反抗。一旦抹去这点感恩之心,在广报改革处处碰壁的今时今日,他早就没有在赤间面前让自己矮一截的理由了。他当然对人事戒慎恐惧,一旦搞破坏的事被发现,他肯定会被发配边疆。但是就算被发配边疆、就算他的刑警生涯因此被迫画下句点,也比被“开除”来得强。与其要他背负着搞垮刑事部的罪名在警务部里苟延残喘,他宁愿在深山里的小辖区,重新从最基层的员警做起。不管路多么狭窄,只要还有路可走便行。只要不辞职,亚由美永远是“自家人的女儿”,二十六万名弟兄一定会……
怀里的手机震动着。
看了一眼液晶屏幕,是家里打来的。美那子吗?三上以不敢置信的心情按下通话键。
“怎么了?”
对不起,你在忙吗?
讲话的速度很快,情绪也有些亢奋。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有事要跟你说。亚由美打电话回来那天是十一月四日对吧?
脑海中无法立刻浮现出日期,但美那子既然这么说,应该就是那一天没错。
“好像是吧!”
但是村串家接到无声电话却是在十七日礼拜天
“你打电话问了吗?”
没错。因为我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就问了瑞希姐。所以这是两回事吧!
“两回事?怎么说?”
亚由美是在三十四天前打电话回来的,而瑞希姐家接到电话却是在三个礼拜以前
“我没告诉你吗?”
你只说是同一个时期打的
美那子的语气中带有责备。
“一个月以前跟三个礼拜以前,不是同一个时期吗……”
怎么能说是同一个时期?隔了快两个礼拜耶!我认为一点关系也没有
当三上知道美那子要跟他说的事就是这件事之后,完全不知道该做何反应。美那子肯定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想着这件事。
“你说的没错,的确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三上努力挤出这句话。美那子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
耳边又重新恢复宁静。
三上把驾驶座的窗户全部打开,让新鲜的空气灌入车内。尽管耳边传来潺潺的河流声,但是紧缩的气管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三上微微张开嘴巴,想要深呼吸却呛到了。
发现自己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让他的心也纠结了起来。
美那子不可能跟他去深山里的辖区重新来过,她只想在家里守着电话,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一声不吭跑回来的亚由美。他可以丢下美那子一个人走吗?他可以自己跑去深山里当他的警察,把美那子一个人丢在那个家里吗?
想得太美了。三上自嘲。他竟然还在组织里寻找自己安身立命的地方,竟然还梦想着透过亚由美的不幸,最后能以一个刑警的身份死得其所。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呢?一旦被发配边疆,一旦跟美那子分隔两地,这个家就真的四分五裂了。
三上握紧拳头,一拳打在膝盖上。
他不是发过誓了吗?就算是当警务部的狗也无所谓。怎么就忘了呢?
“一定要说服雨宫。”三上命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