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Feed Back (修正)

“——我想,第一个被杀的应该是‘巴比’。”

“我”(=我)一面茫然地仰望天花板上的“4”,一面说道。“当然,我是指巴比的身体。”

“为什么这么想?”

“贾桂琳”(=贾桂琳)在盘起的双腿上放了枕头,又在枕头上托着脸;那一头金灰色长发犹如外袍的后襟一般,散落于床单上。

反转的“4”号窗外仍是一片明亮,阳光彷佛经过调节似地,既不过于酷热也不过于微弱,和煦宜人,宛若正邀请人们到海滩上来个悠闲的日光浴。这样的气氛,实在教人难以相信在同一块土地上竟躺着四具凄惨的尸体。

“贾桂琳”(=贾桂琳)八成也和“我”(=我)一样,为这非现实的感慨所恼吧!这块少了高墙及铁丝网便是绝佳度假胜地的土地上,却天外飞来了杀人案,活像上帝的作弄一般;该怎么调和情感与理性,来接受如此不搭轧的非现实状态?

我们将四人的尸首留置原地,回到“4”号屋。虽然我们并未互相明示,脚步却自然而然地朝此迈进;或许是因为今天是从这里开始的,相较于其他房间,也较有家的味道吧!

我们轮流淋浴,洗掉了满身鲜血,又简单地包扎了伤口;之后,“贾桂琳”(=贾桂琳)有好一阵子没开口说话,彷佛担心一开口,便会引发“化装舞会”似的。

好不容易恢复为原来的自己,假如能这么永远留驻在自己身体的话……拥有相同愿望的 “我”(=我)可切实地感受到她的这般想法,彷佛正“进入”她的身体并与她共有知觉一般。

“……对你来说……”

顷刻后,“贾桂琳”(=贾桂琳)如此喃喃说道,感觉上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徘徊于地毯上,瞪着躺在床上的“我”(=我)。这么一提,自从住进这座设施以来,我从没见她戴上之前的那副圆框眼镜;那副眼镜怎么了?和其他的随身用品一起被戴夫没收了吗?

不过,见她似乎并无不便之处,或许本来就是装饰用的眼镜吧——我茫然地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对你来说,”“贾桂琳”(=贾桂琳)看着在床上竖起膝盖的我,重新说道:“这件事也无关紧要?”

在我看来,她想说的其实是“别再占据我的身体了”!但她也明白这种无理的要求只是迁怒他人罢了,因此莫可奈何地换了其他话题。

“这件事是什么事?”

“大家都被杀害的事。”

“怎么可能无关紧要?”

“哎呀,是吗?那你倒告诉我,凶手是谁?动机呢?还有谁是以谁的身份死去的?”

“后天威尔逊先生他们会来,我想他们一定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的。”

“他们才不会管那么多呢!对他们而言,发生了这件事,反倒省去了麻烦。”

“省去麻烦?”

“难道不是吗?对他们而言是心腹之患的国家机密自动死得一干二净,这么一来,既不必多花钱,又可少担一点秘密泄漏的心;要是我和你也快点归西,就更好不过了——他们肯定会这么暗自窃喜!”

“你认为他们不会调查这件案子?”

“要查什么?对不相干的人来说,这件案子已经没有任何谜团了;就某种意义而言,已经解决了。至少从‘身体’来看,凶手是‘哈尼’,这点是错不了的;最后进入‘他’体内的人把其他三人一一杀害了。”

“那不就结了?善后的是他们,他们要这么判断,也无可奈何啊!哪有我们插嘴的余地?”

“我好惊讶!”她的薄唇往上掀起,那微笑令人联想起目睹猎物掉进陷阱中的猎人。“你竟然会这么说?这话不是出自别人,竟然是出自你的口中?”

“我发挥这点程度的理性,足以让你那么惊讶吗?”

“对你来说,死掉的四个人算什么?”

“我听不懂你的问题。假如是问关系,我们全是萍水相逢的人,只是碰巧在‘鲜鸡屋’相遇。”

“在你的人生连续剧中,萍水相逢的人终究只是配角?”

“配角……”

我有种渐渐踏进陷阱的感觉。

“假如你要选择这种形容方式,我也只能肯定;就像我在你的人生中也只是个配角一样。”

“别转移问题的焦点。”

“我并没转移焦点。假如你想抓我的语病来讨论这个问题,可就大错特错了。我的确说过拒绝自己被客体化,被当成配角。或许你要说我没有推己及人之心,现在却把他们四人客体化;但对于他们的死,我并非无动于衷,只是判断那已不是我能力范围所及。你可以说我这种判断,就是将他们视为配角;但这和客体化绝对不同。”

“这么说来,你还是关心他们究竟是死在谁的身体里嘛!”

“当然关心啊!”

“那就去想啊!”

“所以我不是说了……”

“我又不是要你作份报告出来。反正善后——对,就像你说的一样——不是你的工作,也不是我的。我不是要你解决案件,只是要你以个人的立场,和我一起想想他们是谁。就算只是萍水相逢,毕竟相识一场,这也是对他们的基本尊重,不是吗?”

“你这是诡辩。”

“一开始卖弄诡辩,长篇大论地埋怨被女人抛弃之事的,是哪位仁兄?换作别人,我也不会这么紧咬不放;但你那时高谈阔论之后,竟还逼得我低头道歉,所以——”

“低头道歉?”我完全不这么想,是以大吃一惊;这就叫做认知上的差距。“我逼你?”

“你在说什么啊!”她嘟起嘴巴、瞪大眼睛,伸手从“我”(=我)头底下抢走枕头。“既然驳倒了我,就负起说大话的责任吧!”

“看来你过去只和不擅言词的男人有缘嘛!”

“那当然啊!”

她盘腿往床上一坐,将床铺震得摇摇晃晃,又拍了拍放在膝上的枕头。

“这世上哪有那么蠢的男人,看到我这么完美的身体摆在眼前,还浪费时间在高谈阔论上?”

“这里不就有一个?”

“那是例外,因为我当时是‘哈尼’。再说,那时占据我身体的,就是你耶!”

我想回嘴,一时之间却想不出反驳之词;但若是在此中断话语、让沉默介入的话,便显得我承认她的正当性而让步了,是以我如此脱口而出——

“我想,第一个被杀的应该是‘巴比’。当然,我是指巴比的身体。”

“为什么这么想?”

“在说明之前,先把昨晚到今早间的事稍做整理吧!你昨晚一直在这里看守自己的身体,而且整夜没睡,对吧?”

“对啊!”“贾桂琳”(=贾桂琳)依然注视着我,将盘着的双腿竖起,搁上尖细的下巴。她的两膝与下巴间那原来就扁的枕头,被压得更加扁平了。“不过,严格说来不算熬夜,天快亮时我忍不住打起盹来了。”

“待你发现转移到‘哈尼’身上,是几点左右?——这么问你也答不出来,因为没时钟。大概是什么时候?”

“那时天已经亮了,等我猛然惊醒,已经转移了。”

“当时,‘哈尼’(=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只知道不是在屋内,是在外头的草皮上。我想‘哈尼’当时正要到某个地方去,可是几乎彻夜未眠的我转移到他身上,所以一时间站着睡着了,差点倒地,才又惊醒过来——我想应该是这么回事。”

“然后你就立刻跑到‘4’号屋来了?”

“是啊!因为我立刻想起‘我’的身体正和‘亚兰’独处一室。”

“你完全不知道‘哈尼’站着——或走着——的地方在哪儿吗?说个大概就行了。”

“来这里的路上,我记得曾跑过‘管理大楼’和‘3’号屋之间。”

“那‘2’号屋之前呢?你没经过吗?”

“这个嘛……好像有经过。”

“那大概是‘1’和‘2’号屋附近咯?”

“应该是吧!”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是吗?”

“当时,‘哈尼’的身体应该刚杀了‘巴比’的身体。”

“这么说来,凶手是在转移前犯案的,而当时在‘哈尼’体内的是——亚兰?”

“是啊!”

“亚兰是凶手?”

“应该是。”

“可是,动机呢?”

“直接动机应该是你说的鸡奸。‘我’(=巴比)和‘蓝迪’(=我)回到‘管理大楼’时,‘哈尼’(=亚兰)和‘巴比’(=哈尼)两人已不见踪影;那时我以为他们已各自回房休息,但似乎是‘巴比’(=哈尼)将‘哈尼’(=亚兰)带回‘1’号屋去的。”

“这么一提,当时‘巴比’(=哈尼)的确别有居心地抱着‘哈尼’(=亚兰)的肩膀。”

“我还以为他抓着‘哈尼’(=亚兰),是要防止‘哈尼’(=亚兰)帮忙搬运你的身体;现在一想,他当时八成已经动起歪脑筋了。”

“所以被强暴的‘哈尼’(=亚兰)就对‘巴比’(=哈尼)产生了杀意?”

“我想他应该没立刻下手。从经过时间推算‘哈尼’(=亚兰)应该曾一度回到自己的‘6’号屋去;但一回想起自己所受的屈辱,憎恨之情就愈演愈烈,于是他走向‘管理大楼’,去拿穆斯黑德啤酒瓶当凶器。当时,‘我’(=巴比)和‘蓝迪’(=我)已经喝完酒回房了,可见他是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才犯案的;我想,应该是快天亮时吧!”

“但这样一来,我却有不解之处。姑且不论‘哈尼’(=亚兰)被蹂躏后可曾先回自己的房间,总之他确实是隔了相当一段时间才杀害‘巴比’(=哈尼)的,对吧?换句话说,他曾试图让自己的脑袋冷静下来。当然,或许他终究怒火难抑,所以下手犯案;但若是现在除掉哈尼的灵魂,无辜的巴比身体也会遭受池鱼之殃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何他没想到?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他从没想过,真要对哈尼报仇的话,应该等循环转移一周后、哈尼回到‘哈尼’身上时再下手比较好吗?”

“唔……”

“我”(=我)忍不住坐起上半身,盘住手臂;确实如她所言。

“那会不会是这样?‘巴比’(=哈尼)的行为异常地冗长,‘哈尼’(=亚兰)几乎被折腾了一整晚,到了天快亮时才解脱。解脱后的‘哈尼’(=亚兰)在气愤之下立刻到‘管理大楼’拿了凶器折回,以穆斯黑德啤酒瓶敲击‘巴比’的头,待他失去抵抗能力后,又在浴缸里放水,将他的头压进水中,使他窒息。”

“从‘巴比’(=哈尼)的尸体是全裸来看,应该是这个推测较为正确。不过啊,还是老问题:难道他半点理智也没有,从没想过现在杀了‘巴比’(=哈尼),会让无辜的‘巴比’身体遭受池鱼之殃吗?”

“唔……对啊!再说……”

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贾桂琳”(=贾桂琳)而随口推测的“我”(=我),却逐渐认真思考起来。

“实际上,后来……也就是从‘哈尼’转移到‘我’之后,亚兰也杀害了巴比人格所在的‘蓝迪’身体。”

“也就是说,究竟是不是因被强暴而杀人,本身就值得怀疑咯?”

“只能这么想了。不过,要说其他动机——”

就只剩窪田绫子之死了——我正想这么说,却又住了口;因为我突然思及某个单纯的事实。

假如……这才是动机,鸡奸、窪田绫子之死都将变得毫不相干;这是个既单纯又明快,非杀光全员不可的终极动机。虽然我想到了,却没说出口的勇气,最后还是改口说道:

“暂且不论动机,把发生的事从头再整理一遍吧!首先,‘哈尼’(=亚兰)杀了‘巴比’(=哈尼),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从今早你变成‘哈尼’时,身上沾到的血迹、潮湿的手及睡衣都可轻易地推测出来。今天早上,在第一次转移发生不久前,‘哈尼’(=亚兰)杀害了‘巴比’(=哈尼)。接着——”

“接着,我转移到‘哈尼’身上时,其实‘哈尼’正要前去杀害‘蓝迪’,对吧?”

“严格来说,有些微错误。”

“什么错误?”

“‘哈尼’(=亚兰)必然曾先回到‘管理大楼’,去拿别的凶器;因为他敲击‘巴比’(=哈尼)的脑袋时,穆斯黑德啤酒瓶已经破得粉碎了,他需要其他武器。不过,他拿到凶器后,应该不是先到‘蓝迪’所在的‘3’号屋,而是朝‘我’所在的‘2’号屋来,”

“你是说……他打算连‘你’也一并杀了?”

“虽然是我的想像,但应该是。我想,那时候他先锁定的是‘我’(=巴比)。”

“可是,为什么?”

“我不是说了?动机全挪到最后再讨论。总之,他朝着‘2’号屋而去,却发生了转移;本来在‘哈尼’体内的亚兰该转移到‘巴比’身上去,但巴比的身体已经死亡,因此他跨过‘空位’,转移到‘我’的身上来。虽然不知道当时的‘我’是否已清醒,总之‘我’(=亚兰)很快地起床,再次来到‘管理大楼’,拿了香槟酒瓶当凶器。”

“所以他突然将目标从‘你’换成隔壁的‘蓝迪’?”

“没错。接着他打死了‘蓝迪’(=巴比),我们搬运亚兰身体时,曾目睹‘我’(=亚兰)拿着香槟酒瓶朝‘3’号屋而去,这点不容置疑。”

“之后他怎么了?总不会打算依序把‘4’、‘5’、‘6’的人全杀了吧?”

“从之后的发展来想,正是如此。不过,他本来应该是打算略过‘5’的。”

“为什么?”

“因为‘5’号屋里的是他自己——也就是‘亚兰’的身体啊!”

“哦,原来如此。咦?不过……”“贾桂琳”(=贾桂琳)抱紧枕头,噗地一声,弄出巨大的消气音。“难道我一直弄错了?我们是把‘亚兰’(=蓝迪)搬到哪间屋子?”

“‘6’号屋。因为你毫不犹豫地略过‘5’号屋,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呢!果然是你搞错啦?”

“喂,这么说来,难道……”

“贾桂琳”(=贾桂琳)依然紧抱枕头,浮现了内疚的表情。这样垂头丧气且吐露罪恶感的她,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难道,‘你’(=亚兰)杀了‘亚兰’(=蓝迪)的原因是……”

“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他误以为那是‘哈尼’(=你)。我们搬运‘亚兰’(=蓝迪)时,不是用毛毯把他裹得像只结草虫似的吗?他的脸被毛毯挡住了,看不见,所以‘我’(=亚兰)没发现弄错了人,狠狠地往他脑袋上敲,把自己该留下来以便复原的身体给杀了。”

“他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弄错人?”

“我想,下次转移发生后,他便立刻了发现自己的错误。继‘我’之后,亚兰的下一个转移目标是‘蓝迪’;但此时‘蓝迪’已死,亚兰自然转移到‘你’身上去。另一方面,我原来该转移到‘亚兰’体内的,但他却死了,因此便转移到‘哈尼’身上。”

“而我自然是跳过‘巴比’的空位,进入了‘你’的身体。”

“没错。当‘贾桂琳’(=亚兰)见到‘哈尼’出现于眼前时,才发现自己的错误。而他往窗外一看,又见到刚才自己上身的‘我’正从‘6’号屋走出来,还拿着凶器;因此他想着得快点下手才行。”

“因为从‘你’(=我)的口中,‘亚兰’被杀之事很快就会曝光。”

“对,这代表迟早会引起大骚动,进而发现‘巴比’和‘蓝迪’的尸体。因此他急着在东窗事发前杀掉所有人,才发生了那场大混战。”

“不过,我们在那场混战之中频频对换,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丝毫不停止攻击——”

“他已经完全不在乎杀了我们之后,自己最终会安顿于哪个身体之中;因为他误杀了自己的身体,就算想回也回不去。所以他豁出去了,反正留下谁都一样,就当作赌轮盘,把那两个人——也就是我和你——杀掉时,自己在哪个身体里,就用那身体过活。”

“原来如此。来龙去脉我大概懂了,但动机呢?为什么亚兰想杀掉我们全部?发生这档事之前,我们根本素不相识啊!”

“没其他可能性了,应该和窪田绫子的死有关。”

“可是,”“我”(=我)仰望着天花板,就要顺势倒头躺下;“贾桂琳”(=贾桂琳)见状,以枕头轻轻敲了我的脸一下。“她是死于意外吧?明明已经得到这个结论了……”

“但亚兰不这么认为。其实不只亚兰,还有别人认为她不是死于意外。巴比昨晚曾这么说——”

我将巴比逃进“第二都市”后,目睹疑似“贾桂琳”的人影爬上楼之事简洁地说明一遍;或许因为被目击的是自己的身体,她的表情看来十分复杂。

“这么说,蓝迪他……”

“贾桂琳”(=贾桂琳)将枕头抱至胸前并垫入下颚底下,满脸忧虑地趴在床上。

“也就是说,当时已进入我身体的蓝迪——当然他还不自知——回到一楼并杀了绫子?”

“不知道,这只是巴比的假设而已。”

“可是,要是疑似我的人影真的曾回到一楼过,就只有这种可能了,不是吗?在地震避难之际,会刻意采取那么危险的行动,一定有相当的理由——当然,这是以完全相信巴比的目击证词为前提。”

“现在讨论‘你’(=蓝迪)是否真的杀了绫子,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家都已死亡,再也无法确认了。问题在于亚兰是怎么想的,他相信绫子真是死于意外,还是——”

“当然……”“贾桂琳”(=贾桂琳)以单臂撑起上半身,直盯着我。“当然是不相信啊!要是相信,怎么会犯案?”

“……是啊!”

我转向窗外,从“贾桂琳”(=贾桂琳)身上别开视线;我有种被责备的感觉。

“亚兰认为杀了绫子的凶手在我们之中。”

“他认为谁是凶手?”

“我想他到最后仍无法确定,所以选择最省事的方法,将我们全部都杀了。”

“假如不知道是谁——”

“贾桂琳”(=贾桂琳)不悦地叹了口气,粗鲁地翻过身子仰躺,把床震得摇摇晃晃,接着又咚地捶了下床铺。

“干脆把所有人都杀了,来达成目的?有人头脑这么简单吗?”

“事实上,我们的确差点被杀光啊!”

“话是这么说……”

为了这种随便的动机被杀,那还得了!“贾桂琳”(=贾桂琳)似乎为此愤慨,心浮气躁地一再拨动金灰色长发。

“不过,这事说起来还是很怪。亚兰也很清楚我们全都是萍水相逢,却推翻CIA下的意外死亡结论,怀疑我们之中有人杀了绫子;这代表——”

“贾桂琳”(=贾桂琳)浮躁地再度撑起上半身,摆出一种对天祈祷的姿势,视线在半空中彷徨着。

“这代表,他有某种强力的根据吧?让他下定决心说:‘既然无法确定凶手是谁,干脆将所有人处以死刑!’”

“唔……”

“是什么?是什么根据?”“贾桂琳”(=贾桂琳)敏锐地嗅出我的踌躇之情,摇着我的胸口催促。“啊……对不起。”

其实我并不觉得疼痛,她却慌忙缩手;也不知是打哪儿学来的,双手合十做了个无声的道歉后,又再度催促。

“你想到什么了吗?要是想到了,就全告诉我!”

虽然尚有一丝迷惘,“我”(=我)还是将窪田绫子曾在“鲜鸡屋”中大肆侮辱并诋毁来店者,且亚兰闻言并未劝阻她之事娓娓道来。

“——嗯……原来发生过这种事啊!”

“贾桂琳”(=贾桂琳)像抱着婴儿似地抱住枕头,困惑地摸摸下巴。

“她的个性还真呛耶!不过,那都是用日文说的吧?”

“当然啊!要是用英文说,早在地震发生之前,他们两个就会被布袋盖住打一顿、赶出店门啦!”

“那她有没有批评英国人呢?”

或许“她”(=她)只是打算耍耍嘴皮子、缓和紧张气氛,但并末成功。

“不是针对一般英国人,而是针对我。”

“我没听见。”

“不过,这是两码子事吧?”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判断这是无益于解决案件的闲话,泄气地耸了耸肩。

“和这件案子一点关连也没有。因为,除了你和亚兰以外,我们之中根本没人懂日文——”

“不……”

其实,此时我倾向于赞同“她”(=她)的意见,却又莫名奇妙地继续和她唱反调;为何会有这种心态,我自己也不明白。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但其实还有一个人懂。”

“谁?”

“巴比。”

“啊?”她发出了一种前所未闻的尖锐声音,又直盯着我的脸瞧,简直要瞧出一个洞来。“你说什么?”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由衷觉得不可置信;或许她想起了巴比在“鲜鸡屋”中搭讪自己之事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啊?别说是超难懂的日文了,我看那孩子连古文圣经都看不懂。”

“但他真的懂,听说是有个熟人很迷卡通,他耳濡目染之下,便学会几句。”

“卡通?”“贾桂琳”(=贾桂琳)一脸不悦,露骨地皱起了眉头。“所谓的日本卡通,该不会是那些‘科学小飞侠’和‘宇宙战舰大和号’之类的吧?”

“你还真清楚耶!难道你也是卡通迷?”

“别闹了!”她抱着竖起的双膝,闹脾气似地别开了脸。“我最讨厌日本卡通了,收视率竟然比我演路人的那部连续剧还要高上好几倍,一想起来就有气!”

“那还真是惊人啊!总之,就算只会只字片语,巴比懂日文是事实;我昨晚亲耳确认过了。”

“不过,亚兰知道巴比听得懂一点日文吗?”

“这我也不晓得。就我所知,巴比应该没机会在亚兰面前展现这种能力。只不过——”

“只不过?”

“昨天早上,大家不是集合到‘管理大楼’听艾克洛博士进行说明吗?那时候我是最后被带往交谊厅的,之前大家谈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听到……”

“那时候,是我——也就是‘亚兰’最先被带到交谊厅的;之后谁照什么顺序进来,我已经记不得了。毕竟我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男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混乱到了极点;老实说,当时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以外的事。我现在只能勉强想出‘我’(=蓝迪)应该不是最后到的。不过,在你……也就是‘蓝迪’进来前,别说是巴比了,没人有机会展现任何奇怪的外语能力。”

“‘哈尼’(=亚兰)呢?”

“我记得他什么也没说,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请你替他翻译。”

“是吗?这么说来……”

似乎是我错想了——这事牵扯到日本同胞的丑陋面,这么一想,我着实松了口气。

“大概是我猜错了。”

“我想应该毫无关连。亚兰确实不知道除了你以外,还有人会说日文;所以他不可能认为绫子是因为批评‘鲜鸡屋’的顾客们才被杀的。假如亚兰真相信绫子是死于他杀,一定是出于其他根据。”

“是啊!只能这么想了。”

“不过,反过来说,假如能让亚兰如此深信不疑的根据确实存在,不就表示绫子真的是被我们六人——不对,是五人——之一杀害的?”

“是啊……”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句话的确入情入理。“确实如此。”

“既然如此,我们也该讨论杀害绫子的凶手是谁,还有他的动机。”

“我”(=我)忍不住点了头。对于一反方才态度、坦率赞同“贾桂琳”(=贾桂琳)的意见的自己,我有种难以理解的感觉;然而我的确由衷地认同她的说法。

“不过,戴夫他们否定了这个可能性,说我们之中没人怀有杀害绫子的动机。当然,即使是大名鼎鼎的CIA,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问题是,都已经被以那么具有说服力的方式否定了,仍能让亚兰固执于绫子他杀说的根据究竟为何?不,该问这种根据真的存在吗……啊!”

突然,有个单纯得可笑的道理闪过脑海;我从床上弹了起来。

“慢着,莫非……”

“什么?怎么了?”

“莫非亚兰也看见了?他亲眼看见了巴比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就是疑似‘我’的人影爬上楼梯,回到‘鲜鸡屋’?”

“没错。不过亚兰虽然看见了人影,却不知道是谁。要是他清楚知道那人影是‘你’(=蓝迪)的话,只需杀掉蓝迪即可。”

“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认为这是有力说法,点头时也多了几分热忱。

“亚兰到地下避难时,看见某个独自爬往一楼的奇妙人影;当然,他那时还不明白有何涵义,直到事后听说绫子死在店里,脖子上还有勒痕,便领悟到是有人企图杀害她。”

“实际上,亚兰的确判断她是被杀。虽然脖子上的勒痕不是致命伤,毕竟绫子因此昏迷, 失去了到地下避难的机会,因此他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杀人。但可悲的是,他看见的只是道人影,无法判定是谁杀了绫子。”

“所以他打算杀了所有人?可是,等一下喔!假如亚兰是据此判断绫子死于他杀,那他只需杀掉当时在‘开放区’的人就好了吧?没必要攻击你或巴比啊!”

“不,有必要。因为他是在‘隔离墙’发生后看见人影的,当时人格转移已经成立了。”

“啊……这样啊!也就是说……”

“没错。藉由转移至‘蓝迪’身上,当时我已经栘动到‘开放区’去了。”

“不过,在‘封闭区’里的人不可能犯案吧?亚兰也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假如你的翻译正确的话。”

“当然正确……”虽然“贾桂琳”(=贾桂琳)的眼神并未带着质疑,但在那双祖母绿色双眸一眨也不眨地凝视之下,我居然生了些畏惧之意。“应该吧!”

“既然如此,亚兰也应该知道没必要把处于‘封闭区’的‘巴比’(=哈尼)和‘你’(=巴比)一并杀了吧?那又为何——”

“不,我想应该是……”

终于得提出这个假设了。一思及此,我便产生莫大的恐惧;然而,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还有别的动机存在。”

“别的动机?什么意思啊?”

“亚兰为了替绫子报仇,决定将自己以外位于‘开放区’的所有人杀死;不过,反正横竖得杀这么多人,他决定把剩下两个也一并解决。”

“为什么要这么极端?啊!莫非——”

“贾桂琳”(=贾桂琳)似乎着恼自己做了如此不快的想像,一面皱眉,一面怫然点头。

“因为嫌麻烦?”

“咦?”

意料之外的词汇出现,让“我”(=我)楞了一愣。

“你……你说什么?”

“我说,因为他嫌麻烦!每个人的人格都转移到其他肉体上了,而最有嫌疑的‘开放区’ 组除了自己的人格以外,还有蓝迪、你和我三人。他当然知道,要替这三人行刑,最好等循环一周后、每个人都回到自己身体时下手较好,但却有个问题存在,就是CIA将会于二十六日前来接我们。到时候,我们会被栘送到这个设施以外的地方;虽然不知会被送到哪里,搞不好到时不比现在,不只我们六人独处,还会有人监视。简单地说,说不定会换到无法复仇的环境去。既然如此,要下手只能趁现在,必须在二十六日之前替绫子复仇。可是他又面临了另一个问题:到二十六日前,众人不见得有机会回到自己身体。‘化装舞会’的发生周期无法预测,说不定得等到明年才能循环一周,自己等不了那么久;所以,即使结果成了不特定杀人,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就是他的动机吧?”

不,不是啦——我本欲如此回答,但念头一转,却又觉得她的解释也不无可能;不,岂止不无可能,“贾桂琳”(=贾桂琳)的说法充满说服力,甚至令我开始认为她说的才是真相。

“原来如此啊……”

“咦?这么说,你猜想的动机不一样?”

“不,其实也差不多……”

仓促之下,“我”(=我)打了马虎眼。是啊!假如真相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同,又何必说出我那可怕的假设?

“只是我没想出这番道理。”

“假设亚兰的犯案动机及来龙去脉便是如此,那接下来的问题,就是谁杀了绫子。”

“既然巴比都那么说了,当然就是‘你’(=蓝迪)啊!没其他可能了。”

“可是,巴比的证词可信吗?”

“我想没理由怀疑。不管有无动机,关于绫子被杀之事,巴比有着铜墙铁壁般的不在场证明;所以我想他的证词应该极为可信吧!”

“是啊!再说,假如不是蓝迪,凶手就是你或我了。”

“在我看来,你不会是杀害窪田绫子的凶手。”

“哎呀,是吗?”她趴在床单上托着脸颊,脸上浮现大胆的笑容,吊眼望着我。“很不巧,我却觉得说不定凶手是你。”

“那我倒想听听你的根据。”

“很简单,因为你是日本人,绫子也是;从她和亚兰的对话中,你当然知道这一点。正巧你刚被未婚妻狠狠背叛,对所有女人怀有满腔敌意及憎恨;正当此时,绫子出现了,你无法容许她身为日本女人却崇洋媚外。换作平时,你顶多心里不高兴;但眼下有了地震这个机会,于是你的积郁便爆发了。”

“你是说真的吗?”

“当然是说真的啊!我可是非常正经的。要是没有巴比的证词,我肯定觉得你是最有嫌疑的一个。不对,仔细一想,我并没亲耳听见关键的巴比证词,其他人也没听说过;说不定证词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你胡诌而已。”

的确如她所言……以“贾桂琳”(=贾桂琳)的立场来看,她当然会有此怀疑。虽然“我”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是凶手,但这种反驳是无效的;为了想出如何据理证实自己的清白,我思索了好一阵子。

“假如说……”反覆思索后,我决定从其他方向进攻。“蓝迪是凶手的话,你想他的动机是什么?”

“要不是针对绫子个人,就是对所有日本人的敌意吧!只有这个可能了。当然,和你的情况一样,平时顶多心里不高兴,但有了地震这个趁乱下手的机会,便瞬间爆发了。”

“我总觉得不对劲耶!”

我突然有种焦虑感,下了床在地毯上来回踱步。

“好像……我好像忘了什么。”

“你忘了什么?”

“我正在想,好像和动机有关。”

“你是说,杀害绫子的理由?”

“对,我想,那个理由才是这个案子的最大关键。听好了,贾桂琳。如同你刚才所说的,无论凶手是我或蓝迪,动机都是非常浅薄且模棱两可。我是对所有女人,而蓝迪是对所有日本人怀有潜在敌意,而这股敌意在极限处境下瞬间爆发;这个道理我懂,也觉得不无可能。但是——”

“但是什么?”

“我总觉得不对劲。你想想,就算是极限处境,这次的情况可是地震啊!要是不及早避难,搞不好自己会死;这种时候,哪有工夫去趁乱一泄夙怨?更何况这次的情形,是一度平安避难至地下后,又不顾建筑物崩塌的危险,回到店里。”

“是啊!”

“再怎么想都不合理吧!”

“但是,实际上就是有人做了这种不合理的事啊!”

“对,这我懂。不过,还有一个地方说不通。”

“说不通?怎么个不通法?”

“倘若CIA的调查结果正确无误,那我们之中并没有人对窪田绫子怀有私怨;所以,假如真是杀人案,动机就只有你刚才所说的‘在极限处境中瞬间爆发’。不过,会犯下这个案子,应该还有另一个推力才是;换句话说,就是让凶手甘冒被活埋的危险,回到店里趁机杀她的原因。以这个案子而言,一定有另一个具体的因素,强力地推动了凶手对窪田绫子的杀意。”

“你的意思我非常明白了,但另一个因素会是什么?”

“我不太想这么说,但应该还是……”

我停止来回踱步,朝床缘坐下,不自觉地背对“贾桂琳”(=贾桂琳)。

“她说的那些话吧!”

“对巴比、蓝迪和哈尼的中伤?你认为他们三人之中,其实有人听懂了?”

“毕竟只有这个可能了啊!那时候我还暗自松了口气,想着幸好店里没有其他人懂日文;但说不定其实那三人之中有人听懂了她的大肆批评,而且怒火中烧呢!”

“不过,其中的巴比和哈尼在‘封闭区’里,被‘隔离墙’挡住了,有不在场证明。”

“巴比另当别论,但哈尼可不一定。假如他逃进‘第二都市’前就已犯案的话——”

“慢着,你这么说,刚才的前提不就全不成立了?我们刚才研究出来的结论明明是‘亚兰断定绫子死于他杀的根据,就是目睹了爬上楼梯的人影’,对吧?”

“啊!对……对喔!”

“所以啊!我们必须以‘凶手是在人格转移完毕后犯案’为前提,进行剩下的推测,不然目前的假设会变得前后不通。”

“原来如此。”“我”(=我)毫无反驳余地,只得高举白旗。“你说得没错,抱歉。”

“总而言之,既然巴比和哈尼有不在场证明,结论便是蓝迪才是凶手——当然,前提是凶手不是你。”

“是啊!”

“这么说来,或许蓝迪懂得日文呢!仔细一想,这个假设倒也没那么异想天开,而是有可能的;因为他自己也说过,曾在日本证券公司的美国分公司工作啊!”

“这么一提……”

“当然,大半的业务应该是以英文进行的,但他多少有接触日文的机会吧!所以蓝迪虽然装作不知情,其实是知道绫子中伤他的。”

这大致说得通,从逻辑上来想,真相似乎只有这种可能。

然而,“我”(=我)却怎么也无法释怀;一方面是无法拭去“似乎忘了某个重大环节”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我有个相当基本的疑问——假如蓝迪在“鲜鸡屋”时已听懂了窪田绫子和亚兰的对话内容,他应该会当场发飙吧?蓝迪如此奋力夸耀自己外强中干的猛男体格,要是有人胆敢取笑自己,怎可能连句怨言也不说?

蓝迪不是真正的凶手……老实说,我强烈地如此认为。他在证券公司上班时,或许真的学会了几句日文;但他所学到的知识,应该还不足以让他理解窪田绫子及亚兰的对话内容吧?不,即使蓝迪的日文听力水准相当高,他那时也应该完全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因为,我认为要是蓝迪听见了,铁定会当场找那两人的碴,引发一场争执。

相较之下,若是换作巴比,由于忌惮店主伯父,即使再火光也只能容忍下来;除非对方像蓝迪一样正面挑衅,否则是不会主动引发骚动的。

就这个理由来看,巴比倒比较像是真正的凶手;不过,巴比却有不在场证明。这么说来,结论还是只能回到蓝迪身上了。

“看来……”不知何时之间,“贾桂琳”(=贾桂琳)已来到“我”(=我)身边坐下;她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宛如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对我耸了耸肩。“已经得到结论了吧?至少以我们的能力,没办法更进一步推论了。”

“看来……是啊!”

“辛苦了。”

“我已经负起对你夸口的责任了吗?”

“应该是吧!”

“贾桂琳”(=贾桂琳)轻轻地窃笑。事后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这一瞬间——我爱上了这个名为贾桂琳·塔克的女人。

一旦察觉,便发现贾桂琳实在拥有惊人的魅力;从前究竟是什么蒙蔽了我的双眼,让我没发现如此一目了然的事实?我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想当然耳,找不出答案。即使找到了也没有意义;既然察觉了自己的心意,往后便只能为情所困、坐立难安而已。我向来都是这样,与美由纪的那段过去亦然。

“剩下的问题,”提出这个话题时,我已充分地陷入自虐情绪。“就是接下来我们该如何过活。”

“对啊!还有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是六个人一起决定的,但现在只剩我们两人了——你打算怎么办?”

“你是问我的希望吗?想都不用想,我才不要过隐居生活。刚才我的确说了些违心之论,但我对尘世还是有眷恋的;可能的话,我想回日本。”

“那就这么办啊!”

“你说得还真轻松啊!”

“我会回英国,这不就好了?虽然我们两人会偶尔互换,顶多一开始有点困惑,相信很快就能习惯的;只要你学会我的工作就行了,我也会学习你的工作。”

“你有这个打算,我当然没意见;但问题是威尔逊他们会怎么说。”

“我想没问题吧!之前最大的难关,是‘化装舞会’发生在六人之间,绝无法瞒过世人的眼睛;但现在只剩两人了,总有办法解决的。只要设法说服他们,应该行得通。”

原来如此啊!我点了点头,同时发觉那股自虐感已从心中烟消云散,不禁吃了一惊。

过去我面对迷恋的女人时,总是变得自虐;在极尽所能地自虐之后迎向破灭,是我的典型模式。虽然如此——

我却发觉自己的心中产生了某种奇妙的从容感。即使我和贾桂琳分隔日本及英国两地,关系也绝不会就此断绝;这个事实让我有了精神上的余裕。我不知道这种从容是好是坏,但藉由这份从容,我有了个新发现。

这个新发现便是——我本身真的没有任何问题吗?老实说,过去我一味地将美由纪当成坏人,认为自己是她那自我陶醉用的恋爱剧本之下的配角及牺牲者。不过——

不过,真是如此吗?我和女人相处时,只懂得极尽所能地自虐化;这一点,我自己也承认了。倘若真是如此,美由纪之所以背叛我,或许不单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而是我引导她、逼迫她,才导致这般结果。

换句话说,美由纪并非按照自己所写的剧本取消婚礼;写下剧本的其实是我,是我为了找到舞台让自己尽情扮演受害者、发挥自虐而写的——

“不过,就算总有一天会习惯……”得到我的同意后,“贾桂琳”(=贾桂琳)似乎安心了,舒坦地笑了起来。“还是得吃不少苦头吧!”

“是啊!”

“尤其是做爱的时候,要是突然转移后,发现有个全裸的男人骑在你身上,你会怎么做?”

“我会逃之夭夭。”

“那我可伤脑筋了,事后一定会被完全误会,以为我突然发疯,或是不爱他了。到时候要怎么编造藉口向他解释?这问题可麻烦了。”

“这一点我帮不上任何忙。不过,‘我’(=你)对我的女友做出相同举动时,事后得想藉口的也是我,所以互相扯平啦!”

“满口谎言!”

“我哪有说谎?”

“你不是刚刚被甩?会有人陪你上床吗?”

“这当然是包括将来啊!你也无法保证绝不会被现在的男友甩了吧?”

“我当然能保证,因为史特林打算和我结婚。”

“那是你男友的名字?”

“对啊!他叫史特林·伍兹。”

“什么来历?”

“现在担任某个莎士比亚剧团的总监,不过他本人想写好莱坞出资的电影脚本。”

“然后由你来主演?”

“虽然老套,不过是个美梦吧?”

“祝你美梦成真。”

“谢谢!”

“我祈祷自己不会害得你的美梦破碎。”

“这么一提,这倒是个问题。就算英国腔突然变成美国腔不打紧,问题是——”

“不打紧?别开玩笑了。要是像刚才那样每隔几分钟就交换一次,你打算怎么办?两种腔调混在一块,连句台词都说不……”

“……怎么了?”吃吃窃笑的“贾桂琳”(=贾桂琳)看了“我”(=我)一眼后,微笑突然冻结了。“江利夫,你怎么了?”

好一阵子,即使被“她”(=她)摇晃手臂,我也只能发出不成声的呻吟;虽然我并非不知自己茫然失措时的表情看来有多么愚蠢,却无可奈何。

“天……”

黏膜紧紧黏住的喉咙,不知花了几分钟,才终于正常地吐出单字。

“天啊!”

“你到底怎么了啊?”

“贾琪!”由于太过震惊,我下意识地叫了她名字的昵称。

“干嘛?”

“我真是个白痴!”

“你不必那么谦虚,从刚才的一番话,我很清楚你的脑筋好得很——”

“不是的。”

“什么东西不是?”

“蓝迪不是凶手,不是他。杀了窪田绫子的真凶另有其人。”

“等等,我说江利夫啊!”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的脸。不管是为了何事,这是‘贾桂琳’(=贾桂琳)头一次对我露出关怀之情;当然,我并没闲工夫高兴。“你没事吧?”

“我一直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忘了某件重大的事,却又不知道是什么事。”

“那你现在知道了?”

“应该是。”

“你知道了什么?”

“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

“就是巴比。我本来一直认为只有巴比拥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但我错了,他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

“慢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贾桂琳”(=贾桂琳)的表情由关怀变为不可置信。“假如是巴比杀了绫子,那孩子究竟是怎么通过那面连子弹都打不穿的‘隔离墙’?”

“当然是穿过去的啊!”

“你很怪耶,江利夫!”

“这问题很简单啊!贾桂琳。巴比的确穿越了‘隔离墙’,并杀了绫子。”

“所以我正在问你,他是怎么穿过的?”

“靠着‘化装舞会’啊!”

“咦……?”

“‘化装舞会’!不懂吗?我们逃进了‘第二都市’,‘隔离墙’出现,人格转移成立,我们的人格各自往隔壁的身体逐一转移。”

“这些事不必复习,我也很清楚。”

“不过,当时人格真的只转移了一次吗?”

“咦?”

“我们封闭在瓦砾下,究竟过了几个小时才被政府相关人士秘密救出,我不知道;不过,你要怎么确定人格转移成立后到被救出之间,‘化装舞会’没二度……不,是数度发生呢?”

“因为……呃……”

“我们无法确定。我当时失去意识,甚至不知道有人前来救援;而保有意识的人应该连想都想不到会发生,化装舞会。这种现象。毕竟地下室那么暗,当时我们又不知道人格转移系统;即使‘化装舞会’以惊人的速度一再发生,也不会有人发现自己的人格正一而再、再而三地转移到别人的身上。再说——对,再说当时又地震。”

“贾桂琳”(=贾桂琳)终于明白我想说什么,她似乎想接过话头,却无法以词语妥善表达,是以焦急地一再眨眼。

“眼睛已多少习惯黑暗的人,或许会察觉情况有点怪异;因为人格从某个身体转移到另一个身体时,视点便会改变,说不定会注意到自己的视野摇摇晃晃。但是他一定会这么想吧——哦!原来余震还持续着。”

“那么——”

虽然“贾桂琳”(=贾桂琳)一度试图整理词汇,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撩了撩头发;她的表情表示,决定将说明交由“我”(=我)全权负责。

“那么,真相究竟如何?”

“你试着回想‘第二都市’的概况图吧!(参照图B)人格转移成立后,巴比先转移到隔壁的‘我’身上;然而‘化装舞会’并未就此结束,继‘我’之后,巴比又转移到‘蓝迪’及‘贾桂琳’身上,当然其他人也跟着反复转移。”

“然后呢?”

“然后巴比进入‘你’的身体时,爬上楼梯回到一楼。他在黑暗中定睛环视‘地下室’里的成员,发觉不见窪田绫子的身影;巴比便想道:‘看来她来不及逃进来,爽’。因为她刚才在店里以失礼至极的词语肆无忌惮地批评自己及伯父的店,虽然巴比相当气愤,却为了店的体面问题,忍耐着一直没发作。”

虽然“贾桂琳”(=贾桂琳)无意反驳,却像是拒绝点头附和似地眯起眼睛瞪着我。

“不知是为了确认绫子生死,或是察觉她正要逃往地下;总之巴比爬上楼梯,仗着火灾的亮光找到尚未逃出店外的绫子,便以她的围巾勒住她的脖子。反正购物广场的其他店里一定也会有许多人死于这场地震,在这里死个日本女孩也不会有人疑心的。”

“贾桂琳”(=贾桂琳)默默地凝视着我,她的眼神仿佛正询问着我:“你敢这么说,应该有种为自己的发言负责吧?”

“店里的天花板即将全面崩塌,巴比没时间置绫子于死地;然而,因此昏迷的绫子已无法自行避难,最后葬身于瓦砾之下。此时,巴比发现了某个异变;不用说,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肤色是白的——这点在黑暗之中还不见得看得出来,但他应该发现自己的头发异样地长,也发现了乳房;他应该相当惊愕吧!甚至认为自己在混乱之中,终于发疯了。”

“贾桂琳”(=贾桂琳)依旧保持沉默,将金灰色长发拿到鼻尖前把玩着;但她的视线却直盯着我,有种虚无且奇妙的压迫感。

“数天后,这个谜团总算在艾克洛博士的说明之下解开;而就说明内容及众人的说法看来,没人发现‘化装舞会’其实已发生了两次以上。实际上,在我们被救出前,‘化装舞会’正好发生了七次;亦即循环一周、回到原来的自己后,又往后挪了一位才暂且停住。因为我们是在这种状态下被救出的,所以艾克洛博士及CIA那帮人都完全误解了。”

“那么……”她终于开口插话,让我松了口气。“那么巴比对你说的目击证词又是怎么回事?他主动说出这些证词的理由是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担心‘化装舞会’已循环一周之事会被发现,且当时有人目睹‘贾桂琳’(=自己)爬上楼梯。”

“实际上,亚兰的确目睹了。”

“考虑到这两点,巴比便先采取了对策,以强调在我们被救出之前只发生过一次‘化装舞会’;此外,即使发生万一——亦即众人开始怀疑窪田绫子是死于他杀之时,他也能藉此让蓝迪当代罪羔羊。”

“不过,照你这番道理,哈尼也一样没有不在场证明啊!要是在‘第二都市’时,‘化装舞会’也像今天这样接二连三地发生的话,哈尼也可能杀害绫子;你又为何认为巴比才是真凶?”

“当然是因为巴比懂日文——”

“哈尼呢?威尔逊不是说过,他因为双亲是传教士的缘故,曾游走于世界各地吗?还说他现在正在经营外国留学生专用公寓。既然如此,哈尼接触日文的机会也不输给巴比啊!”

“……对喔!”

“我”(=我)总是棋差一着,只能高举白旗。

“你说得对,不能断定巴比是凶手,也得考虑哈尼犯案的可能性。”

“以结论来说,五个人都有犯案的可能;当然,既然无法确认当时的‘化装舞会’是否如你所言般接二连三发生,自然也无法锁定凶手。”

“是啊!不过……”

“不过什么?”

“不管谁是凶手,可以确定的是,他是用‘你’的身体犯案的。”

“前提是要相信巴比的证词吧?既然他可能是凶手,当然也可能说谎。”

“不,即使巴比本人是凶手,他用的应该还是‘你’的身体。考量目击者存在的可能性,‘自白’时当然老实招认自己当时使用的身体较好。这么一来,就如同刚才说过的,只要大家仍陷于转移只发生过一次的错觉,就可以制造凶手是蓝迪的假象。”

“贾桂琳”(=贾桂琳)仍无法释怀地瞪着我;当时,我只以为她是因我主张她的身体被用来杀人而不高兴而已。

太阳下山、天色转暗后,“贾桂琳”(=贾桂琳)的话突然变多了。当然,之前她话也绝不算少,但现在却一个劲地自说自话,完全不给我插嘴的余地;岂止如此,她绝口不提白天的惨剧。

夜幕低垂后,躺在同一块土地上的四具尸体之存在便被异常地夸大且直逼眼前;或许“贾桂琳”(=贾桂琳)便是为了分散这股恐惧,才不问自答地谈起自己来。

她的父亲是个小有名气的莎士比亚剧演员,母亲是个讲师,在大学中教授诗学;她的双亲离异,自己跟着父亲,而弟弟跟着母亲;父亲因意外、弟弟因生病相继过世后,她从未与母亲见过面(她们似乎不和);大学毕业后,曾一度就任美术馆馆员,却无法放弃明星梦,一面在旅馆或出版社打工,一路努力至今;男友史特林·伍兹与她同龄,于大学时相识,最近才开始同居;这次参加美国肥皂剧试镜若是雀屏中选,便要去见他的家人……等等。

当然,光说“她”(=她)的身家来历,根本撑不过一晚。当“贾桂琳”(=贾桂琳)弹尽粮绝而困惑之际,“我”(=我)便伸出援手,谈论起自己来。我现在的住处位于日本的琦玉县和光市;老家是卖酒的,双亲已入鬼籍,由兄嫂继承衣钵;过去有段时期,我颇为仰慕大嫂;上有一兄一姊,我是老幺;没考上日本的大学,为了面子才出国留学,本来打算混个一两年便回国找间私立教会学校就读,却又嫌麻烦,才死拖活赖地修到硕士;姊姊的婆家门路很广,才能进现在的公司工作;与美由纪的婚事泡汤时,姊姊为了我的窝囊而呼天抢地……等等。

虽然不知时刻,但日期应该早变为二十五日圣诞节了。我们在话题聊尽前便已筋疲力尽,便背对着背就寝。

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时,我还以为是梦;然而当我翻身、看了身旁一眼后,却发现应该睡在身旁的“贾桂琳”(=贾桂琳)已不见踪影。月光之下,只有白色床单的皱痕隐隐浮现,犹如自空中俯瞰的沙丘一般。

怎么,去上厕所了啊……当时我只是这么想,立刻又沉沉睡去;在睡着的前一秒,我发现——床边站着一个人影,长发犹如光环似地笼罩逆着月光的轮廓;虽然看不清脸孔,但肯定是她没错。是“贾桂琳”(=贾桂琳)。

她究竟在做什么?我还记得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曾如此想过。

“江利夫。”

罩着光环的黑影如此低喃。

“江利夫……你醒着吗?”

我原想回答她“嗯”,喉咙却像卡了什么东西似地发不出声音来,身体也抵抗不了睡意,无法随心所欲地动弹。

“江利夫……”

她再度低喃过后,沉默了片刻。

影子动了,我以为她要往床上躺下。

影子突然笼罩在我身上,从我眯成一条缝的视野中遮去了月光;我没能看见她伸出来的双臂。

两只冰冷的手掌缠住我的脖子。

影子吞了口气,几乎同一时间,抵在我喉结上的拇指猛地使上了劲。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朝着某种与黑夜不同性质的真正黑暗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