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不灭的挂灯 第一节
打从一开始阿由就很在意那位客人。
是个怪男人;穿着很阔气,却又不像使唤下人赚钱的商家老板。因为他跟一般整天在外辛勤劳动的男人一样,脸和手都晒得很黑。
容貌不错;脸形虽有点方,但下巴长得倒还蛮合阿由的胃口。
可是,无奈年龄太大了。嗯——大约跟阿爸差不了多少。对方在停下筷子偶尔侧过脸时,阿由更没漏看他发鬓上那显眼的白发。
阿由的父亲若还在世,今年四十五。对今年才二十岁的阿由来说,四十五岁的男人,老得近乎像个神。对方再如何郎似有意的表情凝望着阿由,阿由一点也不觉得高兴。
阿由认为,挑男人必须挑身体强壮而且年轻,要不然,结为夫妻生了小孩之后,丈夫骤然死去的话,可就一筹莫展了。
阿由也认为男人必须勤奋工作。如果不是不辞辛劳工作的男人,阿由无意嫁人。赌博的男人,就算对方威胁要杀阿由,阿由也不会接受;好色的不行;懦弱的也不行,懦弱的男人最差劲。
阿由的阿爸很懦弱;有人邀他,或有人拜托他,只要对方口气强硬地逼迫,任何事他都无法拒绝。所以他不但玩女人,也赌博,而且更不会做生意。
(你阿爸很温和,像个菩萨。)
父亲因时疫突然过世时,大杂院邻居的木匠老婆,噙着泪这样说过。阿由虽没说出口,却在心里呸了一声。
阿爸是个像菩萨温和的人,所以才会迫不及待成了菩萨。这不是很好吗?这种人,除了当菩萨之外,对家人一点都派不上用场。
也因此,阿由看男人的眼光非常严苛,不会轻易动心。阿由认为,自己像座城墙,想要触及自己,就必须越过既深且冷的护城河。
樱屋的客人都是在江户忙碌劳动的男人,偶尔有人会对阿由说些好听的话,有次,甚至有个客人不嫌烦地递给阿由一封情书,实在很可笑。对方自称是日本桥通町一家烟草舖的伙计,小眼睛、长鼻子,记得好像长得一副老实样。
(我不识字。)
阿由当时向对方这样说时,对方连耳朵都红了,然后逐渐面无血色。在阿由看来,对方并非为了阿由面红耳赤,而是为自己竟看上不识字的女人感到羞耻。
男人,都是一个样。
午饭时刻的樱屋,客人多到阿由及老板夫妻三人都应付不来。即使如此,老板仍不打算添雇新人,是老板太吝啬?还是生性不轻易相信人?这点阿由不得而知。海参般毫无抓头的老板夫妻俩,连笑声都罕得听闻,甚至数钱时,表情也像在捡比父母先过世的孩子骨灰那般阴沉。而且夫妻俩时常异口同声地喃喃自语:活在这世上,完全没好事。
阿由也是这么想的;活在这世上,一点好事都没有。只是晚上睡觉早上醒来,一天又开始了,工作之后肚子会饿,所以才吃饭,然后再继续工作,累了想睡觉便去睡。如此一再反复,只是如此而已。
阿由连身上穿的衣物都是从旧衣舖买来的。虽然并非没钱订做新衣,但她懒得应付客人说长道短的。她也从未插发簪,不过,因是吃食生意,所以发髻还是结得整整齐齐。而且老板夫妻俩对这种事也很罗唆。仔细想想,由于老板夫妻俩过于罗唆,所以除了阿由,没人肯待下去也说不定。
不过却也因为如此,阿由才能单独占用舖子最里边那间朝北的三蓆房。虽然白天照不到太阳,寒冬时,即使窝在房里,也经常冷得呼气都要结冻似的,但这里确实是阿由的城堡。
独自养活自己,坚持活着。阿由早就下了这样的决心。男人根本不可靠。当然偶尔也会有在阿由的严苛眼光看来,像是可靠的男人,只是这种男人压根儿不把阿由放在眼里。因为生活处境迥然不同,生长环境也不同,对这种男人来说,阿由大概如同雨后水洼上的水黾。他们或许会不经意地瞧见,然后诧异着在那种地方究竟要怎么活?但绝不会像对铃虫或蟋蟀那般,装在笼子带回家,欣赏鸣声。
话又说回来,那位客人干嘛这样目不转睛盯着人看?一屁股坐在像破梯子的简陋台角落,啃着咸萝卜尾,还盯着这边看。
那男人倒底是怎么了?
从那位客人到“那男人”的这种转变,在阿由心里已经许久不会有过了。
眼前一对客人起身离座,阿由一双粗壮的手收拾碗碟。当她将碗碟浸在水桶时,里边那个卖药的高呼要茶水,阿由倾倒大水壶倒茶水。虽是连批发商大概也赚不了多少钱的廉价粗茶,但樱屋仅仅对茶水不会小里小气。既然是配合那些靠双手双脚工作的男人,提供比较咸的饭菜,那么这一点儿体贴也是理所当然的。
阿由搁下水壶,抬起头来,发现那男人又在看着自己。两人视线交会时,那男人甚至露出笑容,嘴角出现两道深深的皱纹,眼角也跟着下垂。男人笑时,表情有点狡猾。
人在发笑或发呆时,会露出本性。阿由觉得那男人是个令人不快的家伙,于是决定连看都不再看那个方向。
过了一会儿,阿由用眼角瞟了一眼那男人,男人已经不在了。老板皱着眉头收拾那男人的碗碟。待人潮高峰告一个段落时,阿由问老板,老板说那男人搁下一枚小金子。
“他还说,不用找钱。”老板说道。“这一定是不祥之兆。让那种客人盯上可就麻烦了。”
“为什么?”阿由皱起眉头问道。她并非为男人讲话,但饭钱是饭钱,多收一点不是很好吗?她认为对方应该只是出手大方而已。
结果,老板回答:
“因为不寻常。再怎么说,我们这儿的饭菜根本不值一枚小金子。那客人盯上我们这儿的什么非卖品了。”
不出数日,阿由终于明白老板说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