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疲于奔命 第八节

目的地是青木原森林——

如何尽早追上前往葬身之地的菅原,是决胜的关键所在。

救难队员首先从地图推论行车路径,然后对计程车司机使用大声公,让司机将车开到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再从那里跑到收费站,向暂时停车的长程卡车司机打听,寻找前往大月方向的机会。

“这辆车!”

这是一辆五吨重的卡车,司机是名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年轻女孩。卡车马上就发动了,于是裕一他们将进入司机体内监视的美晴留在车上,三个男人从货台两侧爬上车顶,展开时速超过一百二十公里的恐怖兜风之旅。

既然不晓得抢救对象的目前位置,只好全速冲向青木原埋伏。车上的美晴不停对司机吼道:“多踩一点油门!女人要有胆量!”裕一他们拼命抓紧车身,以免从车顶上滚下来。

卡车过了新宿,经过高井户,进入通往大月的单行道,裕一他们好不容易渐渐习惯了。只要趴在车顶上抓住窗框,似乎就不会掉下去。他们严密监视陆续超过的车当中,有没有菅原的厢型车,但是都没有找到。是还没有追到他?还是早已超过他了呢?

“我发现一件严重的事了!”市川以不能随便乱动的姿势,一直敲打电子计算机。他大声说话,好让声音不被卡车轰隆隆的引擎声盖过:“为了领取寿险保险金而自杀,一点也不划算。如果考虑到自杀后的余生,经济上会蒙受重大损失!”

“真的吗?”八木想挺身向前,却快从车顶掉下去,裕一连忙撑住他。

“是的!而且,关于家人的未来,他的想法也是大错特错!”

市川如此解释道。假如菅原放弃自杀,选择声请清算,不但会失去所有财产,还得在找到下一份工作前,接受社会福利救济,这就是他想避免破产的动机之一。但是等着家人的命运和他自杀后没有两样。一旦他死了,遗族将能继承蒲田的土地,并领到寿险保险金。但是,五千万圆的保险金无法偿清六千万圆的债务,所以遗族会卖掉价值两千万圆左右的土地,再用多出来的一千万圆重新过生活。然而,若考虑到专职家庭主妇的妻子和两个女儿的生活,她们手上的钱不到三年大概就会用光,孩子们可能连高中部没办法念,不够的部分只好由妻子赚取,但是失去一家经济支柱的家庭,平均年收入为一百四十万圆。保险公司会在孩子十八岁之后,停止支付一百万圆左右的遗族基本年金,这样肯定会让她们接受社会福利救济。到头来,无论菅原是否自杀,铁定都得依靠社会福利生活。如果进一步思考一家人往后的生活,能赚钱的男人活下来肯定较为有利。脱离接受社会福利救济的可能性也会比较高。就算菅原只能找到条件差的工作,也总比妻子出去打工好吧。这么一来,恐怕年收入会和他自杀的情形相差两百万圆以上。如果工作到六十岁,获得的薪资将相差三千万圆以上。而且,如果菅原现在死掉的话,就会放弃将来能领的年金,包含之前提拨的退休准备金在内,等于将几千万圆丢进了水沟。

为钱自杀会吃亏。纵然薪资低,长期工作者才是人生的赢家——这就是市川所下的结论。

“这样应该能消除他对接受社会福利救济的抗拒吧?”裕一说,“因为就算自杀,结果也一样。”

“嗯……”市川陷入沉思,“这不是一项争论,而是感受的问题。接受社会福利救济对于社会人而言,是一件难以接受的事。”

裕一心想,是这样的吗?难道为每天的生活所苦的人不接受社会福利救济,而向消费融资公司求救,深陷借钱地狱的泥淖,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吗?于是他忽然想到,如果连生活费都没有的人,全部仰赖社会福利救济,会怎么样呢?社会福利机构恐怕会破产。所以国家才会认同高利率,让消费融资公司贷款给为钱所苦的人,再以声请清算制度解救还不出钱的人吧。这是一种社会福利政策。但是这么一来,帮助没钱吃饭的人就不是国家,而是没有欠钱不还,不停支付高额利息的人了。贫穷人士互相帮助,说起来好听,但说穿了这个社会结构就是轻视经济上的弱者。而不愁没钱的人则毫无负担地过着舒适愉快的生活。人生中的赢家与输家。裕一仿佛从哪儿听见了夸耀胜利的笑声。

“还有一点,就是那个坚定的信念。”市川接着说,“因为不想给保证人添麻烦而选择自杀。要怎么瓦解那个信念呢?”

“跟他提起刚才的内容应该就没问题了吧。”八木提出乐观的预测,“让他思考留在世上的家人。如果为了保证人而自杀,妻子和两个女儿将陷入痛苦的生活中。现在应该忍一时之耻,为了家人活下来。如果他是大人,应该会了解吧?”

裕一点点头,觉得市川的预测结果能给菅原一记当头棒喝。菅原得的并非重度忧郁症。他只不过是想以意志力自杀。若是有条理地列举数据劝导他,应该就能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拖回来。

决定了抢救方针,四人松了一口气。

“看到那个人,总会联想到我自己。”市川说,“我一个人为这种事情自杀就够了。”

“市川哥的公司也倒闭了?”

“嗯。但是,我当时没有察觉到,自己好像也得了忧郁症……对未来感到绝望,受够了缠身的债务……认为只要一死,一切问题就解决了。觉得自己也能选择自杀逃避。”

漫长的兜风,最适合用来许说身世。没人问市川,他就自己说了起来。他大学药学系毕业后,任职于制药公司,梦想成为开发新药的研究人员帮助病人。然而,他却被分配到业务部,被公司同事欺负,上司将自己盗用公款的责任推到他身上,而被公司开除。他不得已只好自立门户,开了一家制造化学制品的小工厂,但是欠缺身为经营者的资质,偏偏又遇上日圆急速升值,工厂经营陷入困境,欠了一屁股债,最后只好服毒自杀。

“人生在世,总会遇上几次克服不了的难关。这种时候,会逃避的人才是最坚强的。但是我该逃的时候却逃不了。”市川轻描淡写地说,说到最后声音在颤抖:“不知道现在,我老婆和两个孩子过得如何。”

“他们一定过得很好。我保证。”八木开出空头支票。市川默默点头。

长程卡车接近目的地大月交流道,救难队员必须转车。美晴煽动手握方向盘的咖啡色头发大姐,使她将卡车停在谈合坂服务区。四人下车后,分头到贩卖部和厕所等地方,向前往青木原方向的人打听。于是轻易地找到了一对要去河口湖兜风的情侣。

“现在不是舔霜淇淋的时候!快点!”

在八木的恫吓之下,这对可怜的情侣莫名其妙地回到轿车上,又是以远超过速限的速度,疾驶在高速公路上。幽灵们在狭窄的车上挤成一团。裕一和副驾驶座上的女孩子身体重叠,知道她穿着性感的内衣裤。

“从东京出发后过了一小时多。我们应该超过菅原先生了。”美晴看着地图说,“我们要在哪里埋伏?森林很大唷。”

“如果思考自杀者的心理,”市川沿着地图上的国道移动手指,“他应该会观察四周的环境来这一带。我们在第一个岔道,国道和林道的分歧点等他吧。”

“好,”八木说,对着开车的男方大呼小叫:“目的地不是河口湖!前往精进湖!那里最适合和女朋友谈情说爱了!”

男友刚脱下四角裤又穿上,匆忙改变预定目的地,决定在精进湖向女朋友表白爱意。他无视河口湖方向的路标,一径前行。

不久,开始出现苍郁的树林包围道路左右。是森林。裕一记得在哪里读过,企图自杀者大老远跑来这里自杀,造成当地人莫大的困扰。或许是因为日光照不进来,林间显得阴森吓人。看着看着,裕一发现大家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糟了!如果他在森林里自杀的话,就未免太笨了!不能让菅原先生进入森林里!”

“为什么?”市川问道。

“因为,如果他在森林里自杀的话,尸体会找不到!如果没有确认他死亡,保险公司也不会支付保险金!”

市川惊愕地瞪大眼睛。

“这样下去的话,连五千万的保险金都拿不到!只是一般的失踪!”

“这样的话,事情就大条了。”八木将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接下来我是专家。你们听好了,下落不明的人得经过七年才算死亡。这段期间内,遗族每天都要担心躲债逃亡的父亲,为生活所苦,过着地狱般的日子。就算他老婆想再婚,除非找到丈夫的尸体,否则就不能再婚。大概也不能处分财产。”

“债务人下落不明时,债务会怎么样呢?”裕一问道。

说不出话来的市川,以微弱的音量回答:“债务并不会消失。债务人不在的话,债权人应该会向连带保证人催债。而菅原先生的死,就会变得完全没有意义。”

“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非得设法救他才行。”市川一脸悲壮的表情说。

车子接近埋伏地点,八木让男人停车:“把车开进那边的停车场!到名产品买礼物送女朋友!”

轿车开进沿着国道而盖的宽敞停车场。救难队员和情侣一起下车。停车场内停着几辆观光巴士。令裕一意外的是,森林中似乎打造了登山步道。公用厕所旁的观光路线图上,画了几条天然步道。

接下来就只等菅原的厢型车来了。抢救对象抱着放手一搏的决心。无论对方以多么快的速度急驰而来,都要设法跳上车。众人心急如焚地监视车道半小时后,十倍变焦镜头的夜视镜中,等了老半天的厢型车出现了。

裕一全神戒备,“来了!”

菅原的车打方向灯。他似乎打算开进这个停车场。剧情发展全在市川的预料之中。

“自投罗网。”八木暗自窃喜。

厢型车一度从四人面前经过,开到通往天然步道的登山口附近停车。裕一冲向厢型车,但是这时,一大群国中生从森林里三三两两地出来。一行人似乎是来远足的。或许是害怕引人注意,厢型车再度移动。

“别让他逃走!追!”八木叫道,脚程却是最慢的一个。

裕一拼命地跑。菅原的车隐没在从国道岔出去的林道中。只好追了。裕一咬紧牙根,奋力狂奔之际,看见菅原的车停在遥远前方。

请保佑菅原先生平安无事——

裕一一面祈祷,一面跑过去,但是车上没看见菅原的身影。他似乎将车子丢在路边,进入森林了。面对覆盖视野的幽暗森林,裕一胆颤心寒。

“进森林里!”迟来一步的八木大喝一声,自己带头一脚踏进森林。

裕一、市川、美晴依序跟随其后。救难队员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能穿透植物,吓了一跳。

“这下稳赢了!”八木乐极生悲,被凹洞绊了一脚跌倒。

“注意脚底下!”市川赶紧提醒八木,但为时已晚:“泥土下是熔岩凝固而成的岩石。一不小心就会扭伤脚。”

大家搀扶八木起来,伫足环顾四周。由于高低起伏的地面上长满了茂密的树木,因此无法远眺。

裕一大吃一惊,发现森林里和想像中的不一样。这里迥异于富饶的大自然画面,给人一种像是误闯都市水泥杂木林的晦暗感受。理应赏心悦目的绿意也带着阴霾,没入黑暗之中。景色之所以令人感觉萧索,是因为土壤贫瘠?或是针叶林都是这种感觉呢?

八木不知所措地说:“该走哪?”

“这边。”市川带头迈开脚步。

裕一跟在市川身后问道:“为什么你知道?”

“我是站在自杀者的角度思考事情。菅原先生将车停在刚才的路边并非巧合。那里有一块碎石地,足以停一辆车对吧?进入森林也是一样。像这种地形,血肉之躯的人能走的路径有限。”

裕一同意。要避开垂直陡峭的断层或破土而出的树根等障碍物走路,能够前进的路只有一条。

不久,陆续出现了替市川的话背书的可怕物证。扔在地上的夹克、生锈的空罐、水果刀和药盒。救难队员沿路发现一些会有人来过的迹象。不晓得大家是否都自杀身亡,还是打消自杀的念头,离开了森林呢?无论如何,过去几年内肯定有许多人循着这条看不见的路前进。

不管怎么走,景色都一样。裕一发现没有听见鸟叫声,也不见昆虫的身影。果然只有失去理智的人,才能独自走进这种森林深处。

不知何时陷入沉默的市川,忽然停下脚步。他一脸苍白地面向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森林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个岩石形成的洞窟。熔岩块犹如房檐般突出,底下的低洼地面形成一个足入容人进入的空间。

裕一有不好的预感。

菅原该不会在那里面吧?

裕一经过呆立不动的市川身旁,往下走进洞中。他矮身进入其中,虽然光线微暗,但是能够看见洞内没有抢救对象的身影。倒是地上有一支表带断掉的旧手表。手表生锈了,所以显然不是菅原的。

“怎么样?”八木他们也进来了。

“他不在里面。”裕一说完想出洞时,吓得停下脚步。他看见手表旁有一颗灰色的石头。然而,那不是石头。粗糙的表面有细缝。

“那是头盖骨吧。”八木说道。

裕一心想,大概是在这里断气的手表主人吧。

“被动物瓜分啃食,只剩下头盖骨。”

“不知道是几年前的尸体。”

“那不重要,我们快点找菅原先生吧。”

大家在美晴催促下走出洞外,但是负责领路的市川仍留在洞中。

八木不耐地说:“你在磨蹭什么引快点过来!”

市川没有回应。他的嘴唇颤抖,斗大的泪珠从眼中滚了下来。

“喂,你怎么了?”

“这是我。”

“你说什——”八木话说到一半,整个人就此僵住。

市川拼命试图挤出笑容:“两千圆买的手表还在。”

裕一了解状况的那一刹那,脑袋中变得一片空白。八木和美晴也哑然伫立。

市川在身体僵住的三人面前,整个人缓缓地跪坐下来:“十五年前……我死在这里……独自一个人……喝下化学药品……痛得在地上打滚……”

八木从咽喉深处发出粗重的叹息。

美晴也无声地流下泪水。

市川抽抽噎噎地哭着,用指尖怜惜地抚触自己捡不起来的骨头:“这具白骨是我……曾是我宝贵的身体。”

打从裕一心底窜起一股悲伤。市川是救难队的幕后英雄。个头矮小的他,总是竭力帮忙抢救对象。然而,他的人生却是在晦暗的森林深处,孤伶伶地画下句点。

裕一想起市川想救受病魔折磨的老婆婆时说的一句话。

——要让这么好的人独自死去吗?

裕一想对生前的市川说这句话。

然而,裕一心中的哀悼,却逐渐转变成战栗。市川的遗骸在十五年内,都没有被人发现,无论白天黑夜、春夏秋冬,一直曝露在荒野之中,成为动物的食物,渐渐改变形貌——

这种死法未免太悲惨了。裕一感觉到深不见底的孤独,全身起鸡皮疙瘩。八木说的没错,森林是最糟糕的葬身之地。

“喂,”八木向美晴招手,“你留在这里陪他。我和裕一去就好了。”

美晴点点头。

裕一和八木两人拔足奔跑,没有再回头。必须拯救菅原。不能让他和市川走上同一条路。他们尽量挑容易走的地方,进一步深入森林,从前方的树下听见了拨开杂草的声音。

是菅原吗?

裕一和八木对看一眼,加快脚步,并在脑中复诵抢救方针。拜托让市川想出来的劝导内容传至抢救对象的心中。务必让我们救回菅原的生命。裕一一心如此祈祷,摸索着人的气息前进。

“找到了!”八木像是发现猎物的猎人般,悄声说道。

树木间,看见了一个坐在地上的男人背影。从他身上穿的工作服,马上看出他是菅原。他打算割腕自杀,还是服毒自杀呢?裕一抽出大声公,冲到抢救对象身旁,打算在他耳边展开劝说,但是旋即将话吞咽下肚。菅原的样子不对劲:脸色苍白,精神恍惚。

“这家伙怎么了?”

裕一和八木将脸转向菅原凝视的方向。突然间,两人瞪大眼睛,发出尖叫,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夕阳从树叶间穿射而下,一个身上爬满了蛆的怪物吊在树枝上。那家伙穿着衣服——一件黑色外套披在肩上。除此之外,身上别无衣物。以绳索吊在半空中的身体,从脸部到脚尖都挤满了成群的蛆。隐约可见的头发在蠢动的小虫子间不住晃动。从衣服底下溜出来的蜈蚣,拨开一只只白色的蛆,钻进怪物嘴里。每当死尸微微晃助,就有一大群小虫子啪啦啪啦地掉下来,在地面堆成一座小山。

有个人的遗体,在那堆虫子里——

裕一想像全身被蛆吞噬的感觉,感到作呕欲吐。

风向改变,将避无可避的强烈腐臭味刮向众人,令人分不清那是虫子的臭味,还是尸体发出的尸臭。

菅原趴在地上,当场开始狂呕。裕一和八木也忍不住跪了下来。胃里没有半点东西可吐,三人只能不停干呕。

裕一待胃的呕吐感趋缓,戴上夜视镜看菅原。他全身的晃动停止了。

“抢救成功。”

菅原恐怕明白了,在森林里自杀会有怎样的下场。不,或许他是重新思考了人往生这件事。

八木非常遗憾地盯着吊在树枝上的尸体。裕一也是相同的心情。如果他能再等一下,就会不禁思考生命的意义。如果他再晚一天上吊自杀的话,我们就能救他了……

吞噬自杀者的大自然,这就是青木原森林。

裕一和八木使用大声公,引导菅原至洞窟。半路上,数度迷失方向,只好以无线电和美晴连络,请她从远方高喊,好判定前进方向。薄暮中,市川和美晴迎接好不容易走回来的裕一他们。

市川已经止住了泪水。他看到活着的抢救对象,面露微笑:“抱歉,我刚才失态了。”

“不,”八木说,“人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对身体最好。”

市川无力地点头。

“抢救成功了对吧?”美晴问。

“是的。但问题是,”裕一凝视覆盖森林的黑暗:“已经晚上了。我们怎么回到车上呢?”

“在这里过一晚比较安全吧?我们连手电筒都没有唷。”

菅原四处张望,害怕着什么。裕一感到担心,进入他体内监视:“他非常害怕。一个人待在晚上的森林里,害怕会不会出现自杀者的鬼魂。”

“已经出现了。”八木不悦地说。

“我想,还是带他到车上比较好。”

“我们有夜视镜。”市川拾回了天生的机灵聪敏:“伸手不见五指也不是问题。只不过,我们摸不清方向。”

“这也不是问题。”美晴拿出便条纸,“我事先记录下掉在地上的刀子或空罐了。只要把那些东西当作记号,顺着它们前进就行了。”

救难队员带着菅原迈开脚步。日落后的森林里,比一片漆黑的夜空更黑暗。不但什么都看不见,还充满了高低起伏的地势和迎面而来的树枝等障碍物。美晴和市川先走一步找出路径,八木和裕一比手画脚地指示抢救对象:“那里的地面凹凸不平!避开右边—有树枝!弯腰!”

菅原顺利地走在黑暗的森林里,平安抵达厢型车。

林道上没有车水马龙的车辆。四下一片宁静,唯有打开车门的声音响彻四周。

车内灯的照明下,坐上驾驶座的菅原伸展四肢,重重地叹了口气。熟悉的车上很暧和。他插进钥匙发动引擎,自己还活着的强烈真实感涌上心头。上午到工厂,为了寻求葬身之地而从大楼屋顶跑到森林,感觉已是好久以前的事。活着真好。这条命等于死了一次。今后无论遇上再大的风浪,自己大概都能撑过去吧。

菅原从死亡的沉重压力中获得解放,尽情地伸了一个懒腰。

裕一放下了心中的大石。

接下来只剩回东京了。菅原想驱车前进,但又踩下刹车,看了阴暗的森林一眼。他心想,最后是那具在森林里上吊自杀的尸体救了自己一命,丢下不管好吗?

裕一也在烦恼,有没有办法将市川的骸骨交给他的遗族,于是试着问三人:“刚才的遗体怎么办?”

“放着就好。”市川答道,“往者已矣,来者可追。菅原先生的家人应该很担心他。我们快点回家吧。”

然而,没有人劝说菅原。大家都很担忧市川。结果,只好由市川本人负责劝说:“别管往生者!那么做是出自他们本人的意思!你要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中!”

菅原犹豫了半天,最后踩下油门。这么一来,市川和另一个人的尸首将再也不会被人发现,回归尘土。

高速公路上没什么车,但是菅原仍旧遵守限制速度慢慢开车。救难队员依照市川想出来的方针劝说菅原,叮咛他让人生重新来过。

回到蒲田工厂林立的街头,抵达与工厂相邻的家门前,是在晚上快十点。有两个读国中左右的女孩子,无聊地站在倒闭工厂的铁卷门前。

菅原下车,对两个女儿说:“这么晚了,你们在做什么?”

“妈妈她——”姐姐嘟着嘴说,口吻显得十分不耐:“说爸爸这么晚了还没回来,要我们等你。”

菅原看了一眼工厂后方自己家的小房子,窗户还透着灯光。

“姐姐,”妹妹说,“电视节目要开始了。快点。”

“嗯。”父亲制止跑起来的姐妹,“等一下。爸爸也一起回去。”

两个女儿回过头来,老大不情愿地等菅原。她们将永远不知道今天降临在父亲身上的性命危机,渐渐长大成人吧。

菅原和孩子一起走进家门。

“真是太好了。”市川面露虚弱的笑容,喃喃自语道。

救难队员无暇休息,回到夜里的闹区,寻找抢救对象。达成目标的最后一天是五月三十一日这个黄道吉日,距今只剩下一星期。

裕一和美晴爬上新宿一栋住商大楼的楼梯,从四楼的楼梯间用夜视镜观察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走在街头;有上班族、粉领族、国中生和高中生,还有餐饮店的店员和身穿华丽衣裳的夜店女郎。

裕一看着他们,心想:再救二十人,大家就能上天堂。到时八成能够从现在的苦役中获得解放,不用再回首那座空无一物的山顶,能得到永远的安息。再救二十人,绝非不可能的任务。只要努力振作起疲惫不堪的身体,大概就能达成这个目标。

然而,裕一的心情却很沉重。为什么?明明努力不懈至今,现在好不容易看见了终点,为什么心情却沉郁得化不开?

望向一旁,霓虹灯的光线反射在美晴的脸颊上。她戴着夜视镜,所以看不见她的眼神,但是裕一推测,想必她也是相同的心境吧。

裕一将视线拉回路上,心想:

我不想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