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野田健一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正对着笔记本上写满整整一页的“计划”发愣。
尽管有点左低右高的毛病,健一的字整体上还算比较漂亮的,许多字密密麻麻地写在一起时,也显得井井有条。条目标题和注释都用了彩色铅笔,版面布局十分美观,写着推进表的那一页也毫不杂乱。每当某些细节部分需要修改或添补时,他总是将整张表重头写过,绝不随手增添字句。他不喜欢把字写到框格外面去。
为了制定这个计划,健一査阅了大量的资料。由于必须注意的要点很多,五色一套的即时贴他竟然用完了三色。
天衣无缝,毫无纰漏。
严格照此执行,一定能大获成功。失败的可能性为零。
那就再也不必勉强自己去听妈妈的牢骚话了。
再也不用为妈妈担心了。
再也不必在意妈妈那神经质的眼神了。
他小声地念叨着这些话,仿佛在念咒语。
再也不会被善良却糊涂透顶的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拖累了。自己曾明确地反对,如此清楚地警告他“你上了舅舅的当”,可父亲依然中了舅舅的圈套,要辞去现有的工作,要去经营家庭旅馆,要离开东京,要举家迁往北轻井泽。
父亲的最后通告是在半月之前发出的。那天,母亲跟往常一样,一个人先睡了。健一刚要坐到餐桌前,一个人吃一如既往冷冰冰的晚饭时,父亲回来了。“啊,还好赶上了。今晚跟爸爸一起吃饭吧。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于是,他又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开家庭旅馆的事。
“我后来跟你舅舅仔细商量过,跟你妈妈也讲好了。健一,爸爸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们一起来改变人生吧!”父亲用兴奋得直冒傻气的声音说,“这可是野田家每个人的人生改造计划。”
父亲喝了些啤酒,酒的劲头还没上来,他就已经沉醉在自己的梦想中了。
那一瞬间,健一彻底绝望了。完了。已经无可救药了。无论自己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都听不进去了。父亲仿佛置身梦中,还把梦当作了现实,坚信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人生,恢复母亲的健康,给我带来美好的未来。
身为成年人,竟然连“梦想不能成为现实的资本”这样的道理都不懂。
“我们家的房子和土地卖了,可以拿到七八千万。在你舅舅的幹旋下,已经找到一家不错的小旅馆。据说从当地的融资公司那里能贷到款。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真令人吃惊。想不到一个人走起运来,真是拦都拦不住啊。”
面对喋喋不休的父亲,健一的心远远地飞到了银河的另一边,一个绝对零度下的真空世界。
我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是拴在愚蠢又自私的父母锁链上的孤单一人。
既然这样,那我就真的成为孤身一人吧。
就这么定了。下定决心了。接下来就要放手大干一场了。
注视着高调宣布决心的父亲,健一也在内心作出了决断。
于是,他便展开了调查和准备工作。
健一发现在不知不觉之间,父亲的书架上多了些无聊的书。有下海经商者的经验谈,还有《你也能做老板!》《欢迎来到梦幻旅馆》之类的玩意儿。唉,我怎么没有早点发现呢?健一咀嚼着后悔的苦果,将这些书统统翻了一遍。他发现,那些指南书里列举的无一例外都是成功案例,谈感受的书中更是装满了甜蜜的糖浆,不吸引成堆的蚂蚁才怪。健一之所以能忍住恶心读下去,完全是出于了解父亲的心态和心情的目的。他认为这必不可少,否则不可能制定出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
然后,健一便正式开始收集资料了。资料的重点集中在实际发生过的案件。
他不想让那两人受苦。尽管对他们有怨恨,但自己这么做绝对不是为了泄愤。
而是正当防卫。
要让他们静悄悄地、干净利落地死去,该采取怎样的手段呢?是健一迫切想要知道的问题。在达到目的的同时,还必须保护好自己。不能让别人对自己有丝毫怀疑,所以绝对不能冒险。
放火的设想在一开始就放弃了。即便燃起熊熊大火,他们也未必能被烧死。普通的火灾一定不可靠。
如果不是普通的火灾呢?譬如浇上汽油后再点火。这样的话,“幸存者”健一立刻会被重重怀疑所包围。太危险了。
那么,用别的办法弄死父母,再将他们扔进大火呢?这样即使没有全部付之一炬,泼上水后也会变得模糊不清。
不行,还是不行。根据现有的法医技术,即使遗体被大火烧过,通过解剖还是能査明死因,起火原因也迟早会水落石出。只要稍稍有点可疑迹象,警察就会死死咬住不放。
要不,编造一个遭到盗贼袭击的故事?不行!这种谎话谁都想得到,警察对此熟门熟路,健一自己也觉得无聊透顶,电影和推理小说里看得太多了。再说,事后的表演也很困难。要将虚构故事里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再现于现实世界,还要瞒过众人的眼睛,那需要出类拔萃的演技和专注力。在以往的实际案例中,采用这一手法的罪犯没有不被人一眼看破的。
那一阵,健一每天都跑图书馆,也去一些大型书店。他并不买书,那样会留下证据。他在书店里翻阅书籍,确认内容、记下书名后,就到图书馆去阅读。资料、资料、资料。所幸的是,无论国内的还是国外的,记载着真实犯罪档案的资料十分丰富。还有一些介绍安全知识的书,只要反其道而行之,就是很好的参考资料。
即使是在图书馆,将书籍外借也是不谨慎的行为。图书馆方面声称绝不会调查谁借了哪本书,借书记录也绝不会泄露。据说这是一条不容打破的原则。但是,坐在外借柜台后面的都是些老面孔,像健一这样每天都去借阅犯罪方面的书籍,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旦起了疑心,他们不可能会置之不理,也许会向外部告发。
所以,健一坚持在阅览室阅读书籍,发现有用的内容就记下来。在记录时也要充分顾虑周遭环境,被人偷看到记录内容可就糟糕了。
即便如此小心,还是出了一次纰漏。在査阅毒药百科大全时,竟然被藤野凉子看见了。那时,她被一个流氓缠上了。
当时,自己竟能鼓起勇气帮她赶走流氓。对此,健一自己也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我正着手准备影响一生的大事,怎么会把你这种人渣流氓放在眼里?说不定动力正源自于此。
藤野注意到我当时看的书了吧?
太粗心了。应该预先确认一下阅览室里有没有熟人的。其实那天抽出那本毒药百科大全,只不过想确认三个药名罢了,所以就在书架前随手翻了翻。可谁知偏偏就在那里遇上了同班同学。
更何况遇到的还是藤野凉子。她的爸爸可是刑警,还是专管杀人抢劫重案的。
她看到那本书的书名,会不会觉得奇怪?她会不会记住书名?在野田家发生不幸的事件后,她会不会重新想起来呢?藤野非常聪明,说不定很快会将这些细节联系起来,告诉她那个当刑警的爸爸。
还有一次失策,就是仲间药店。原以为去那种非连锁小药店会比较安全,谁知恰恰相反。真搞不懂,那里怎么会有三中的同学?那个家伙为什么偏偏认识我呢?
更何况后来才知道,健一看到的资料早过时了,有些农药过去很容易买到,现在一般店铺都不销售了。受到管制的理由,就是曾有人用这些农药自杀或杀人。先例是促使健一使用这些农药的原因,而同样的先例也造成了销售管制。真令人郁闷。
由于这些失误,健一放弃了使用农药、杀虫剂或含氯清洗剂之类的药品的手段。
他也放弃了“罪犯由外部进入,一家三口同时被害,仅有自己幸运地保住一命”的剧本。因为他知道,无论安排得如何巧妙,也不可能不被人怀疑。
那么,必须在家庭成员中捏造一个坏人。
父亲。应该就是他了。
健一记录着整个计划的笔记本上,在整齐的手写字句中,有一个词出现过好多次。时而是粗体字,时而用荧光笔涂抹,时而用红笔画了下划线。这个词就像阅兵式中的主角,是被士兵团团簇拥着、特别引人注目的最新式导弹。
这个词就是:自杀。
父亲杀死母亲,然后自杀。
剩下的,只有我一个人。
方针决定后,健一开始等待。关键是耐心。不能急,父亲整天晕晕乎乎的,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中,满怀自信,干劲十足。虽然还没有向公司递交辞呈,但他十分期待这一天的到来。喝了点酒后,就拉着健一一个劲儿地吹嘘:“我要对部长说,我要离开这个公司,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再也用不着对你点头哈腰了。想想看,那时部长会是怎样一副表情?健一,这就是人生的最高乐趣啊。”
没想到父亲竟是这样一个人。
父亲竟然对公司怀有这样的感情。
原先一直以为他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呢。
对健一的“计划”而言,这个意外发现会成为障碍。因为一个马上要辞职下海、重新施展人生抱负的男人,怎么会连同自己的妻子一起赴死呢?这不是太不合情理了吗?
但是,如果在怀抱美好理想,马上要付诸行动的关键时刻出现了干扰因素,又会怎样呢?
什么样的干扰因素?缺乏资金?和舅舅闹翻了?公司不放人?如果真的发生这样的事,该多好啊。健一好多次从已经钻入的牛角尖里退出身,设想着种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银行不答应贷款,父亲会怎么样?父亲发现了舅舅的诡计并跟他闹翻,会怎么样?公司苦苦挽留,要他打消下海的念头,父亲又会怎么样?
然而,类似的情况一样都没有发生。没有一个人跳出来阻止他。健一只能弄脏自己的手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要弄脏自己的手,那就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
等待。等待时机。等待机会。这是必须的。只要有一点点小状况就行。使父亲不能如愿以偿的意外,意想不到的挫折。什么都行。
健一在耐心地等待、等待、等待,一直在耐心等待着。
终于出事了。
前天和昨天,父母竟然接连大吵大闹了两天。昨天那场唇枪舌战更是规模空前。就在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健一偷偷溜出门,一直走到了邻居家门口,仍能听到父亲的怒吼和母亲哭喊。也许街坊邻居们已经全都竖起了耳朵。
逐渐冰结成形的“计划”的基础,自此在健一心底扎下了根。从那里冒出一个低低的声音:机会来了。
健一研究计划时,竟然忘了一件事:母亲是一个随心所欲、会受自己时刻变化着的身心状态左右的人。
父亲也一样,只顾陶醉于自己的人生改造计划,忘了母亲这个危险的不确定因素。真是物以类聚。不,人嘛,大概都是这样的。
事到如今,母亲竟会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大声说“不”。她不想经营家庭旅馆,不想离开东京,不希望丈夫下海,不愿意抛弃安定的生活。以前说过的话统统作废。
父亲反驳她时,一开始还带着笑容,说着说着终于恼羞成怒,一会儿高声吼叫,一会儿长吁短叹;时而好言安慰,时而暴跳如雷。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跟你解释过好多遍了吗?你的老毛病不用担心,那边也有很好的医院。”
“我可不愿离开长期为我看病的医生。”
“长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长期’?到目前为止,你不是已经换过好多家医院了吗?有些医生才见过一次,你觉得不顺眼就不再去了,这种情况还少吗?”
“哪有这种事?你别瞎说。”
“瞎说?我记得可清楚了。上次我们部长介绍的那位医生,不就是这样的吗?部长都和那医生谈好了,可你只去了一次就再也不愿意去了,弄得我在部长面前抬不起头来。”
“到现在还翻什么陈年旧账!是拍部长的马屁重要,还是我的健康重要?”
“谁和你谈这个了?”
“是你自己说的!”
健一觉得“计划”在他心里站起了身,拥有了生命,似乎已经长出了手和脚。它突然醒了过来,扬起了脸。
要好好利用。利用他们之间的对立。
健一还在考虑,如果母亲坚持一意孤行、为所欲为,我就不用杀死双亲了。无论如何,父亲不可能扔下母亲不管。只要母亲坚持反对,父亲的人生改造计划也只能作罢。
“心中的计划”开始窃窃私语:
那就没意思了。你把我造出来,培养成这副模样,可不能中途拋弃啊,小鬼。
不是抛弃,是中止。中止计划不是很常见吗?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嘛。
计划屈服于变化,那是无法把握命运的胆小鬼才会做的事。
“离开东京,对你的健康肯定有好处。”
“就算对我有好处,那健一怎么办?他马上要升初三,中考就在眼前。在这种紧要关头转校,对升学考试相当不利啊。”
“我不是说过了吗?以健一现在的成绩,到那边考县立高中绝对没问题。我调查过了。”
“转校后,成绩说不定会下降。环境变了,老师也变了。学习进度也不一样,肯定比东京慢一点。”
“这不是对健一更有利了吗?”
“考大学时就不利了。”
“那就得看他的努力了!”
“那孩子可脆弱了。在这种敏感时期改变环境,原本能学好的也学不好了!”
我跟你说,你妈发牢骚可不是为了你。她就是为了牢骚而牢骚。你只不过是她随手抓来的武器罢了。
健一心中的“计划”对他说道。
我懂。母亲跟着父亲一起畅想未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她开心着呢,说的话也跟现在完全相反,我都听到了。说转校对健一也是一种促进,比起东京那些不伦不类的私立学校,还是那儿的县立高中来得正规,对考大学更有利。
你很清楚嘛,小鬼。你妈现在说得好听,说不定哪天又会换一种说法。所以不能相信。不要抱有幻想。
抓住机会,加以利用就行。
明白吗?明白吗?明白吗!
利用吧。赶快利用。抓紧利用!小鬼,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爸一怒之下杀了你妈。
回过神来,他为自己的暴行惊恐不巳,于是自杀了。
这样,我这个“计划”就完成使命了。
想好了吗,小鬼?杀死双亲的不是你。是你爸杀死了你妈,然后他又杀死他自己。
之后,你就自由了,小鬼。
野田健一抬头看了看挂在自己房间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晚上十点二十分。
今天早晨,父亲出门时曾对他说,有一个不能推掉的应酬,晚上回家会比较晚。如果现在就被他们察觉到我要辞职,那就不妙了,所以不得不迎合一下上头的意思。
下星期,父亲要上夜班。届时必须重新等待时机。因为夜班下班后,就是送报员四处奔波的时间。母亲那时已经起床,等待父亲回家,这种情况下他们是不太会吵架的。
“大概几点到家?”
“十一点过后吧。我可不想做清晨回家的人。”
野田健一站起身,慢慢弯下腰,从床垫下抽出父亲的领带。
这条领带是他今天放学回家后瞒着母亲,悄悄地从父亲的衣柜里偷出来的。
母亲早就睡了。
但是,不能让她死得太早。警察能推算出死亡时间。如果母亲在父亲回家前两三个小时已经死了,父亲杀死母亲后再自杀这种说法就不成立了。
我这个“计划”也就得不到圆满了。
野田健一抓紧领带,拉直,缠到手臂上。这是一条藏青底色、勾玉图案的领带。父亲有很多颜色类似的领带,事后调查起来也不会露出马脚。野田主任昨天戴的就是这条领带,他用这条领带杀死了夫人!不会暴露的。只要健一别忘了从父亲的脖子上取下领带,再放回衣柜就行了。
这一细节,也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在“计划”中了。
就是嘛,小鬼。我是完美无缺的。你将我设计得完美无缺,所以你只要跟着我就行。
只是“致死”而已,不是“杀死”。
对,不是杀死。
可是……健一站住了。他将手搭在房门把手上,身体僵住了。
真的能成功吗?
用自己的手,能做成这样的事?
能成的,小鬼。
“计划”急不可耐地贴近健一。如今它已具有体温,拥有生命,只不过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块平板。
在你还没有完成我的时候,我是没有脸的。
我需要脸。请给我脸。
健一扭动把手,打开房门。房间里寂静无声。
昨天和今天的早晨,母亲都哭得眼睛又红又肿,脸也有点浮肿。父亲脸色铁青,下颌凹陷。
大吵一架之后,两人竟都没有向健—解释原因,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们希望健一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所以健一这么做了。今晚这个机会,正是他们创造出来的。
野田健一踏出一步。他心中的“计划”又在催促他踏出第二步。
房门打开,健一来到走廊。
听说你爸今天回来得晚,你妈一赌气,就会早早地吃下安眠药上床睡觉。
要是接连三天通宵吵架,你妈那虚篛的心脏非停跳不可。
睡着呢、睡着呢、睡得香着呢。
弄死她太方便了,小鬼。
哪会有什么痛苦?一点也不痛苦。对你妈来说,活着才痛苦呢。你妈死后,就让她仰面躺着,捋顺她的头发,整理好她身上盖着的被子,你就下楼吧。
接下来就等你爸回家。
我回来了——你爸回来时肯定喝得醉醺醺的。你上前迎接他。妈妈呢?巳经睡了。是吗?你也去睡吧。
爸爸,你吃晚饭吗?不吃了。哦,我正想吃点夜宵。这个星期有考试,我还要复习一会儿。
这样的话,我就陪你再吃点吧。有点什么呢?
杯装的方便面。我先给你倒杯茶吧。
小鬼,这时你得手脚麻利些,赶紧把你从你妈的宝贝药箱里偷来的安眠药放进你爸的茶杯。没事的。茶泡得浓点,安眠药的苦味就喝不出来了。
其实,母亲根本不是在睡觉。
应该说,她已经永远长眠了。
可父亲他不会知道。他怎么会发觉呢?
母亲身体不舒服,是常有的事。母亲唠唠叨叨地发牢骚,也是常有的事。
他以前不是说过“别放在心上”吗?其实,父亲确实没把母亲的事放在心上,顶多只放了一半。尽管母亲没有撒谎,也没有装病,但她绝不是一个真正的病人。没必要用百分之百的心思去认真对付。这就是父亲真实的心声。
他的心思另有所属。
父亲下海经商的目的,不是为了让母亲早日恢复健康。只是他自己想这么做。“为了母亲”只是个借口。
替喝了安眠药、睡得死死的父亲脱下衣服,将他放入盛满热水的浴缸。为了淹死他,我该怎样摁住他呢?
真的能成功吗?
这一切都做完后,我能睡得着吗?
天亮后,就当这一切都不是自己干的,就当它只是一场噩梦。然后,我无比惊恐和慌张地发出惨叫,拨打110报警。这一切,我能做得到吗?
能做到的,小鬼。这不就是“计划”的内容吗?就是你亲手制定的天衣无缝的“计划”的全部内容。
完成它!实现它!给我一张清晰的脸!
野田健一将领带缠在手臂上,顺着走廊前往父母亲的房间。前往仍在沉睡的母亲的房间。
不快点动手的话,你爸就要回来了,小鬼。小鬼、小鬼、小鬼。
催促的声音很温柔,很动人,就像用鼻子哼着歌一般。这是从我心里发出的声音。简直不可思议。我的心脏明明已经停止跳动了,怎么还会有声音冒出来呢?我在什么时候起用了心灵的备用电源?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吧?
推开父母房间的房门。好啊,去吧小鬼。我是你忠实的伙伴,是决不会抛弃你的。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理解你的悲伤苦痛、你的希望的人,毫无保留地了解你的全部的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所以你不必担心,不用害怕。看看你那把头埋进枕头背对着这儿酣睡的老妈吧。她睡得多么安详。明白了吧?只有这样沉沉安睡的时候,才是你妈最幸福的时刻。你只是行举手之劳,让她永远地留在幸福的梦乡之中。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理解过你的老妈。
到目前为止从未像我这样倾听过你的诉说的那个男人的妻子。
健一站在床边,目光落在母亲被乱发缠绕的脖子上。啊,怎么办?父亲没写遗书,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怀疑?突然间,理性的光芒在健一脑海中一闪而过。打住、打住,赶紧打住!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成功?真荒唐,太荒唐了。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不,小鬼。你会做的,你会做的。遗书根本用不着。警察想不到这点。他们不像你担心的那样聪明。你是个好孩子,是个孝顺的儿子。到了明天早晨,你已经吓懵了。从此全家只剩下你一个人,而你完全不知道今后该怎么生活下去。谁会来怀疑你呢?
与其磨磨蹭蹭地胡思乱想,还是快点给我一张脸吧。快点、快点、快点……
快点动手!
电话响了。是家里的电话。早就听习惯的电话声。野田健一瞪大了眼睛。领带被两手扯得笔直,勾玉图案的花纹在眼前浮动着。
别磨蹭了,你这个小鬼。快骑到你妈身上去,勒住她的脖子!
电话铃声仍在远远地响着。健一心中有一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着。每当灯亮起时,就会有声音响起。
快点,快点,快给我一张脸!
“计划”爬到健一的喉咙口,攀住他的喉结。就在这一瞬间,健一看到了它的脸。它的脸已经成形了。
野田健一逃出了父母的房间。
电话铃还在响,一刻不停。响亮的电话铃声绞成一条救命绳索伸向健一。抓住我、抓住我,快抓住我!
跑过走廊,撞到墙壁,在楼梯跌倒,抓紧扶手,在拐角处滑倒,撞伤腰部,疼得喊不出声。领带不知掉到哪儿去了。
他想呼喊,他想尖叫,却发不出声,只有一股股热气从喉咙里冒出来。这时,电话铃还在响。不依不饶,—刻不停。救命绳索不断在眼前晃动。
站起身,又滑倒。健一痛哭流涕地朝电话跑去。
健一操起电话听筒。“计划”也奋起最后的邪恶意念,剥夺了健一弯曲手指的力量。健一眼睁睁地看着听筒滑落到地板上。
“喂,喂。”电话里传来对方的声音,“喂,喂?请问是野田家吗?这么晚打电话过来,真是对不起。是阿姨吗?是叔叔吗?小健?你是小健吧?”
这是向坂行夫的声音。
大门上的门铃响起时,藤野凉子正在为刚刚回家的父亲热味噌汤。藤野家每天都要喝味噌汤。母亲邦子说,味噌汤保护着日本人的健康。由于今天早上吃的是西式早餐,味噌汤就留到晚餐时喝。
凉子的母亲正在洗澡。她隔着浴室的折叠门问凉子:“我说,是爸爸回来了吗?”
“是的,和绀野大哥一起来的。他们要吃点东西。”
“真是的。为什么不早点打个电话来?”
“说是吃完马上要回总部去。没事,我来为他们准备。”
凉子知道父亲的部下绀野总夸她可爱。尽管绀野并不是凉子喜欢的类型,但凉子仍想印证他的赞扬。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我出去看看”父亲说完就走了出去。
他用了“我”这个自称。藤野刚平时在家,当着孩子的面一般都自称“爸爸”或“老爸”。今天可能因为绀野在场,他保持着工作状态吧。
翔子和瞳子正大笑着缠着绀野闹个不停。瞳子该去睡觉了吧。
“凉子。”父亲在叫她。凉子看不到他的人影。他在大门口高声喊着:“你过來一下。”
凉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可是家庭主妇的标准动作——朝大门口跑去。
在打开的大门前,脸色刷白的向坂行夫呆呆地站在那儿。他身上穿着厚厚的连帽粗呢大衣,运动鞋里的双脚却没有穿袜子。
“向坂!”她刚要问“你这是怎么了”,话没有出口,父亲藤野刚便插进来问道:“是你的同学吗?”
“嗯,是啊。”凉子没有换掉拖鞋就下到大门口的水泥地上。父亲一把抓住凉子的胳膊。
“对不起,对不起。”向坂行夫不停地道着歉。他伸出双臂,身体僵直,下颌在不住地打颤。“这么晚来打扰你们,实在不好意思,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对不起,对不起……”
“你家里出什么事了吗?”藤野刚问。他脸上神情严肃,语气中却不带半点责备的意思。
向坂行夫哆哆嗦嚓地摇了摇头,对着凉子用哭腔说道:“小健他太怪了。”
“小健?”藤野刚问。
“是个叫野田的男孩,他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凉子说明道。她听得出自己嗓音发干,甚至有些嘶哑。为什么?我为什么这么慌张?
“今天他在学校里不是有点反常吗?脸色惨白,一声不吭的。我回家后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一直不接电话。我就担心他会出什么事,一直放心不下,心想今天一定要跟他说说话,于是我刚才又给他打了电话。”向坂行夫虽然是在对凉子说话,可他的用词和语气都十分规范。
“然后呢?后来又怎么样了?”
“小健他太怪了。他终于接了电话,可他好像在哭。离着话筒老远,哇哇大哭。”
藤野刚回头看了一眼凉子:“野田是个怎样的孩子?”
凉子紧紧盯着行夫的脸,身子像冻僵般动弹不得。她无法回答。
“凉子!”父亲抖了抖她的胳膊,她才缓过神来,“那个野田真的很怪吗?”
“非常古怪。”凉子仰望父亲的脸,点了好几次头。她用未被抓住的那只手,拽住了父亲的衬衣。“他很不对劲,又是到药店买农药,又是看犯罪方面的书。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对吧?”
行夫生硬地点了点头:“我没挂电话,就那样放着。今晚我爸爸妈妈都是夜班,家里只有妹妹和爷爷奶奶。我一个人不知该怎么办。我们家又没有别的电话,所以只好跑来了。真是对不起。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好像是受到了向坂行夫这番话的启发,凉子也打开了话匣子:“仲间学长的父亲也说过,那孩子来买农药,一定是想自杀。可是我们知道了也没用。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
“你认识野田家吗?”藤野刚问行夫。
“认识。”
“那好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喂,绀野!”
藤野刚一边穿靴子,一边对部下说:“我要出去一下,你就留在我家,等我回来。”
凉子呆立良久,看着父亲从门旁的衣架上取下大衣,一边将手伸进衣袖里一边朝外走。见父亲要离开大门口,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我也去!”
不会有事的,野田不会做傻事的。凉子嘴中念叨着,跟在父亲和行夫的身后。
野田的家应该离我家不远,但并不知道准确的位置。半夜三更的,嘴里冒着白气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没有一点真实感,一会儿回到现实之中,又会怎样呢?在野田家我会看到什么呢?我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呢?五分钟之前,我不是还在切芋头和萝卜准备做味噌汤吗?
“就是那儿。”向坂行夫指着的那所房子窗户里亮着灯。门灯也亮着。藤野刚毫不犹豫地跑上前去,按下门铃,爸爸,如果一切只是向坂的神经过敏,都是一场虚惊,我们不就惹了麻烦吗?
门铃响了好多次。清脆的“叮咚”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扩散开来。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会惊醒周边的邻居吧?他们会好奇地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张望吧?他们会问“出什么事了”吧?爸爸,到时候你怎么回答呢?你看你直接扭起门把手来了。
“门锁上了。”藤野刚低声说。
由于一路都在奔跑,向坂行夫依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运动不够啊,向坂。
“咔嚓”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只打开十公分左右的门缝里,野田健一的脸露了出来。
涕泪四流。他已经哭坏了。这就凉子见到他后的第一反应。人的脸会哭坏吗?眼睛鼻子嘴巴一个没少,脸也没有瘦得皮包骨头。但已经坏了。他的脸冒出了焦糊味。极短的时间里,各种各样的感情全都涌到脸上,超过了负荷。短路了,烧掉了,只能等着慢慢冷却下来。
“小健!”行夫喊道。
野田健一怔怔地看着他的脸。如今,健一的眼中只有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的脸。只有这张脸能让他感到放心。就连一旁的凉子和藤野刚,他都没有注意到。除了最好的朋友,他的心灵已没有余力去把握别的事物了。
“就是……”健一开口,就像启动了开关似的,脑袋、肩膀、身体都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
藤野刚眯起眼睛,凝视着野田健一。凉子望着这样两个人:看着向坂行夫的健一,和只看着健一的行夫。
就是我——凉子听到的是这句话。
野田健一说:“就是我啊。”
这次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我。那个家伙就是我。那是我的脸啊。”
爬出健一的内心并紧紧攀住他的喉结的“计划”,长着一张野田健一的脸!
“你没事吧?”藤野刚问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健一的肩膀,确认对方不会逃跑后,他手上稍稍用力,将健一拉向自己。“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野田健一摇了摇头。先是慢慢的,之后越来越快,一刻不停。
泡汤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