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告别仪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虽然很冷,但风并不大。藤野凉子放了心,因为她讨厌在雨雪天外出,讨厌在排队等候上香时忍受潮湿袜子的冰冷触感,也讨厌在刺骨寒风中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在这种时候居然还在考虑这些东西。想到这里,她冒出些许自我厌恶的情绪。
学校作了安排,让学生们尽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灵仪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别仪式上参与哀悼,不过并没有强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会场。因此,学生们多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是跟着家长一同前来。那些平时早已看惯的面孔,一旦和家长并列在一起,似乎会变得跟往常有些不同。凉子心想:我们这些孩子,在分别身处学校和家庭这两种不同的社会单位时,连相貌都会发生变化吗?
人群中有两三个穿着别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许是柏木卓也的小学同学。他们都是跟随父母前来的,碰面后立马认出彼此,于是便聚集在灵堂的角落,小声而热烈地交谈起来。
“听说柏木是转校生。”紧挨着凉子的古野章子说道。她两眼追踪着飘荡的青烟,稍稍仰起脸,轮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学时转来的吗?”
“嗯。听说是五年级第一学期的时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县。”
“我还真不知道。”
此时两人已经上过香,退出柏木家的吿别式会场,来到大堂里。城东三中的学生们几乎全都滞留在大堂,凉子和章子却和大伙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首先提出一起来告别仪式的是章子。凉子原本就想邀请她,这下可谓正中下怀。由于各自的父母都无法出席,她们在电话中相约一同前往。这边的电话刚挂断,仓田真理子的电话就来了:“小凉,我们在哪儿碰头呢?”真理子一开始就打算跟凉子同行,这对她而言是理所当然的。
虽说真理子一直都是个善良亲切的好朋友,但有时也会成为负担。想到这里,凉子的良心又开始责备自己:怎么能这么说呢?
可已经这么想了,又有什么办法。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个人—起去吧。”
听到凉子的这番答复,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戏剧社的古野吗?”
“是啊。”
“也行……嗯,好吧。”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么合得来。古野说话可尖刻了。反正她长得漂亮,成绩又好……她参加戏剧社,是为了将来能当明星,出风头,对吧?
真理子有点想当然了。古野章子并不想当明星。她的目标是剧作家。她说话确实挺直来直去的,但绝对没有恶意。
于是,一路上真理子都闷闷不乐的。想和凉子单独来却未能如愿,这份失落让她不停地耍着小性子。章子当然看得出来,却权当一无所知。
凉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会比平时更令人讨厌。她会充分展现出自己的善良本性,闻到线香的味道就抽搭个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遗像就泪流满面,最后索性抱着凉子号啕大哭。真让人不爽。
因为凉子不想这样。
凉子很清楚,自已绝不会如此动情。
然而,她也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内疚。
因此她觉得,待在同样两眼干巴巴的古野章子身边,心中的负担便能减轻不少。这就跟发现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绩单时从高木老师眼神中获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样的。
那天早上,在踏着积雪上学的途中,凉子跟章子不期而遇,并—同听闻“三中有学生死了”的噩耗。从那时起,凉子和章子之间就产生了默契。不仅是“志趣相投”那么简单,这种默契只会在如今的极端状况下才能体现出来。
和这样两个人在一起,真理子肯定会浑身不自在。幸好到了会场,真理子马上离开了。也许是找到了能和她一起痛哭的朋友,或者更有可能,是因为见到了向坂行夫。
于是现在,凉子和章子退到她们极力想避开,却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的人群里,共享两人间那种无以言表的特殊感情。从她们身处的位置来看,柏木卓也的遗像只有扑克牌那么大。
“小凉,你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吗?”章子靠在洁净冰冷的白色柱子上,问道。
“嗯,是第一次。”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近亲中也没有人遭遇不幸。
“我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啊,这么多次了吗?”
“是的。先是爷爷,然后是表哥。他比我大五岁,前年夏天骑摩托车时出了车祸。”
章子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用手捏了捏她那好看的鼻子。
“爷爷那次是挺伤心的,表哥那次就有点心情复杂。我不喜欢他。”章子用略带怒气的口吻说,“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去世时已经读大学了吧?”
“嗯,但他没有正经上过学。”
她表哥半夜三更在马路上飙车,一不小心撞上电线杆。糟糕的是,当时车上还载看他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也死了。所以办丧事那会儿,伯父伯母一直低声下气抬不起头,说,‘我们家的混账儿子弄死了别人家的宝贝女儿,真是罪过啊,可又不能不给混账儿子办丧事,就觉得更罪过了。’”
儿子不仅弄死了自己,还间接过失杀人。这对父母是这么想的。“真的是混账儿子吗?”如此直截了当的问题,只有在章子面前才能提出来。
“绝对名副其实。”章子微微一笑。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眸子一直观察着周围的动静,因此她的笑容仅仅维持了一秒便消失了。“我妈也很讨厌他,遇上家族聚会总是小心提防,不让他靠近我。”
“他很下流吗?”
“超下流!”章子将白晳的脸蛋转向凉子。她的头发和瞳仁都是偏淡的栗棕色,很是美丽。虽然真理子对她的评价包含偏见,但也有中肯的一面——古野章子确实是有着明星气质的美女。
“电视剧里不是常有一些浪荡的富家少爷吗?大家都怀疑现实中是否存在这种人。而我的表哥就是这样的。”章子说,他是故意模仿那种腔调的,“他好像以为,作为一个有钱的大学生,就应该以那种角色为榜样。”
“这样的表哥,说不定哪天会向自己的表妹下手?”
凉子的这一忧虑,章子认真地点了点头:“所以我妈提防着呢。我也是。”
章子还被他偷拍过照片,那是在夏天穿着无袖连衣裙的时候。
“他还拿照片向杂志社投稿呢。有些少女癖喜欢看的。”
“是吗?你看到了那些杂志?”
“就在他房间里,是伯母发现的,她还到我家来道歉了呢”
原本只是为了缅怀而去整理儿子的房间,却发现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做母亲的当时—定十分慌乱吧。
“爷爷那次另当别论,要是跟表哥那次相比,今天的葬礼可要伤心得多。”
葬礼的到场者全都一身黑衣,像是一群人模人样的乌鸦。章子的目光越过这群乌鸦的头顶,投射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
凉子对着遗像轻轻眨了眨眼,遗像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照片是不会动的,就像死人一样。她胡思乱想着。
“既伤心,又落寞。”章子继续说道。
凉子觉得,章子好像没有必须来参加葬礼的理由。
可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凉子静静等着她说出下文。
“一年级时,柏木看过我们的教室公演,还谈了感想呢。”
那时,章子在戏剧社只负责管理后台的道具和服装,即使到今天,社内也从未上演过她的原创剧本。其实,知道章子热衷剧本写作的人,连凉子在内总共只有两三个。不过,章子现在好歹能够当上导演,比一年级时要有地位得多。初中生的等级制度——包括OB和OG的存在——其实比差劲的公司更加严重。
在城东三中,不仅仅是戏剧社在表演戏剧,举办文化节时,一二年级的所有班级都要排演自己的剧目,并在体育馆内轮流表演,学校不会为戏剧社安排专用的表演时间。所以作为社团之一的戏剧社没有任何特别的优待。
不过,学校允许戏剧社开展所谓的教室公演,即每学年两次,利用星期天,在教室里公开表演戏剧。凉子去看过一年级下半学期和二年级上半学期的教室公演。观众很多,还会有人坐不上座,站着观看。老师们也会夹在学生中间一起看。看今年的公演时,凉子就坐在保健老师尾崎身边。
“那场演出我也看过吗?”凉子问道。
章子摇了摇头:“你没看。那是在一年级放暑假之前,你正好要出席什么大会,没能赶来。”
凉子追忆着,好像是去给剑道社的练习比赛助威了吧。
“还是不看的好。很无聊的。”章子干脆地说,“演的是契科夫的话剧《万尼亚舅舅》。那出戏很长,不可能演全,我们就把剧本的后半部分改编成四十来分钟的简化版。可这样一来,观众就看不明白了。于是,改编剧本并担任导演的二年级学长口述了前半部分的情节,大概就像电视里的综艺节目——我不看那种节目,不太清楚是不是那样。”
章子说,整场戏剧连同口述部分都用了关西腔。据那位导演兼剧作家的二年级学长说,这才是看点所在。
“他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的而改变’,其实这原本也不是他的想法,是一个在大学里搞戏剧的OB的意见。他只是个傀儡罢了。”章子熟练地运用着难懂的字眼,用激烈的语气一吐为快,“简直毫无意义!”
当天的教室公演,章子是在舞台旁的走廊上观看的。她说,排练时她就觉得很无趣,实际演出时更是变本加厉地无聊。
“为什么要说关西腔?什么叫‘戏剧的主题会随着语言而改变’?这算什么理由?不过是对关西搞笑演员的拙劣模仿罢了。我觉得这根本不是戏剧,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们却觉得这样挺好。他们是想让大人们觉得,初中生也能演契科夫,太了不起了!居然还会用关西腔制造笑料,真新颖啊!现在的孩子真是不可小觑啊!这完全是一种无聊的算计,而且老师们还真的作出了他们期待的反应。”
对于章子而言,整场演出荒唐到令她目瞪口呆。但章子很聪明,不会对任何人透露她的真实感受。她将这一切全都埋藏在了心底。
公演结束后,在整理教室时,柏木卓也在走廊上向她搭了话。
“我跟他不同班,根本不认识他,是看了名牌才知道名字的。”
我看了。真无聊啊。
他突然这样说道。
你脸上的表情明明在说:“为什么要搞这种无聊的东西?戏剧社里只有你一个人有这样的表情。你既然知道很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就算是章子,听了他的话,当时也十分吃惊,竟接不了话头。
“我可是会装模作样的。”章子笑着自嘲道,“我跟他说,‘我不觉得学长的表演无聊啊。’柏木就突然怪笑了起来。”
说什么谎呢。呵呵……算了吧。
“我问他,为什么要看我的脸。他这么做让我很不舒服。”
看你的脸,比看演出有趣呗。
“我说,你要是对戏剧有兴趣,就来参加戏剧社吧。他哼了一声,说他不想跟那帮傻瓜掺和在一起。”
可是不跟别人掺和在一起,就没法演戏了。章子如此回应。卓也听了,缩了缩脖子,“嗖”的一声跑开了。
“他的话,我非常在意。”章子露出十分专注的眼神,“他触到了我的痛处。是啊,既然觉得无聊,为什么不说出来?我是一年级学生,必须默默忍耐,听从年级学长学姐的指示。可无聊的东西就是无聊嘛。”
凉子觉得,自己看到了章子不为人知的一面。章子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已经不像个初二的学生了。不,这和年龄没有关系,她脸上的神情,表明她找到了必须去认真对待的“某样东西”。凉子自己还没有找到“这样东西”,但她很清楚,章子找到了。
“你当上导演后,柏木也来看过吗?”
“今年夏天。”章子简短地回答,“那时他没有向我搭话。我还想找他聊聊,可演出一结束,他就没影儿了。”
真希望你能再说些什么啊。章子远远地眺望着柏木卓也的遗像。
“我想再次邀请他参加戏剧社,结果还是没邀请成。现在一想起柏木,眼前还会浮现出教室公演的情景。太遗憾了。”
章子说,柏木卓也的死让她觉得很落寞。
“真想跟他多说说话。”
他还会说“无聊”的吧。虽说章子升上二年级后成了戏剧社的骨干,可以左右社内的排练和演出,可三年级学生和OB、OG们的意见依然无法违背。顾问老师的指导也不得不听,所以章子仍不能自由地放开手脚。
柏木卓也肯定会对此加以指责。你都干了些什么呀?你心里不是明白的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听学长学姐们的指手画脚呢?可这毕竟是初中生的处世之道,章子必须忍耐。凉子明白这一点,所以绝不会指责章子。
但柏木卓也会这么做。他会说:“无聊。”
“不好意思,尽跟你讲些不着边际的事。”
“哪有,你能告诉我这些,我很高兴。”
我觉得有点了解柏木了——凉子刚想这样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话太老套了。我凭什么了解柏木了?了解的明明是章子。
“这事,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章子略显腼腆地说。
念经已接近尾声,告别式的出席者们有些精神涣散。轮到亲戚们上香时,三中的同学们重新将注意力转移到祭坛方向。
“到他们那儿去吧。”凉子催促道。章子“嗯”地应了一声,与凉子肩并肩走了过去。
“我觉得柏木是喜欢戏剧的。”章子又冒出—句,“他读过契科夫的剧本吧?”
柏木卓也的母亲身穿丧服,胸前抱着儿子的遗像,一直在抽泣着。成为遗像的儿子和抱着遗像的母亲,两人的面庞有许多相似之处。孩子死了,便意味着母亲的一部分死了。眼前的情景明明白白地展现着这一事实。
作为丧主上台致辞的是柏木卓也的父亲。他手执麦克风,仿佛褪了色的额头和脸颊上显出深深的皱纹。
父亲的身旁站着一位怀抱崭新的牌位、身穿校服的青年,似乎是一名高中生。
“看,”真理子捅了捅身边的凉子,“那位是柏木的哥哥吧?”
“好像是吧。”
“长得有点像。原来他还有个哥哥,从来不知道呢。”
柏木的同班同学好像都觉得很惊讶,这个哥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之前明明连影子都没见过啊。
“好像不是从三中毕业的,老师们都不认识他。他们如果知道柏木有个哥哥,总会漏点口风出来的,是吧?”真理子瞪圆了眼睛注视着台上的青年。她的眼角和鼻尖红彤彤的,也许是喋喋不休的过程中不停擦鼻涕抹眼泪的缘故吧。
“柏木是跨区入学的。”真理子身边的向坂行夫解释道。跟往常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一片漠然。
“真的吗?”凉子转向他。
“嗯。按他家的住址,应该去二中上学。不过二中的学区太大了,事实上他家离三中更近。听说他上小学时身体一直不好,距离短一些会比较好,因此经过特别申请,就到三中来了。”
真理子第一次听说这些事。
“向坂,你知道得真多。”
“我是从一个一年级时跟柏木同班的家伙那里听说的。”
这么说来,柏木卓也的哥哥也是二中毕业的吧。
“一个人死了,别人就会知道他的很多事。”真理子喃喃自语。或许是太过悲痛的缘故,柏木卓也的父亲一时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在工作人员的鼓励下,他终于开口了:“今天,大家百忙之中为了卓也聚集到这里,我由衷地表示感谢。”他的嗓子哑了。
到场者们像商量好似的,全都垂下了脑袋。
“对于我们这些还留在世上的家人来说,柏木卓也的死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至今仍难以接受这个现实。我们也感到深深的悔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之前,改变他的道路呢?”
变调失常的声音反映出心中彻骨的悲伤。可即便如此,作为父亲,他仍坚强地首先向前来告别式的人们表达谢意,之后才继续他的致辞。
没能改变他的道路……凉子心中暗忖着。柏木卓也的道路在哪里?几乎没人知道。他默默描绘着自己的地图,连他的家人都无法知晓,上面到底画了些什么。
卓也的父亲再次失声,整张脸痛苦地扭曲着。他最终摆脱悲痛,说道:“正像你们所知,卓也从十一月中旬起就不再上学。这其中到底有什么原因?如何才能理解儿子的心情?为此我们作了种种努力,也请求过城东三中老师们的协助。包括班主任森内老师在内,各位老师也作出了最大的努力。”
这么说来,卓也的父母并不怨恨学校咯?
这一难以说出口的惊讶,变成一阵窃窃私语在与会者中间扩散来。这时,一群聚在一起的女学生中传出了哭声。凉子朝那边一看,森内老师就在那群学生中间,正用手绢抹着脸痛哭流涕。
原来早就来了。
作出了最大的努力——听到这句话,你就可以放心了吧。凉子不怀好意地想道。你知道柏木卓也的父母怀有如此的心境,知道自己不会受到责备才来的,对吧?
不过,老是想到这些的藤野凉子也好不到哪儿去吧?为什么要此居心不良呢?
“卓也是个想得很多的孩子。”卓也的父亲低着头紧攥麦克风,继续说,“他总是会对一件事过于投入,难以自拔。或许是从小一直生病造就了他的内向性格,容易沉湎于自己的内心,这会给他带来痛苦。作为父母,我们跟他谈过很多次,让他尽量放松下来,不必考虑太多,人生就该简单快乐一些。可这些话都没能传达到他的心里。或许是那孩子太过单纯了吧。”
无聊。
对古野章子说过这样的话的孩子。相比被关西腔糟蹋的契科夫,觉得章子愤慨的脸看起来更有趣的初一学生。
“圣诞夜,卓也为什么会去学校?他有没有爬上屋顶?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清楚。当时的卓也是怎么想的,又为什么选择了死亡,我们也不得而知。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卓也亲口回答这些问题,我宁愿用生命交换这个机会。”
这次,整个会场像是难以抑制似的冒出阵阵嘈杂声,女学生们的哭声也更加响亮了。
是柏木卓也自己选择了死亡。他是自杀的。他的父母认为是他自杀的。
看来是自杀的——凉子从母亲那里听到过,家长会上大家也倾向于得出类似的结论。就是那场自己劝母亲不用去,结果她还是扔下工作奔赴的家长会。
卓也的父母也曾经说过,虽然在验尸报告出来前还无法断定,传说中的欺凌事件似乎并不存在。父母出席过家长会的同班同学也转述过类似的话。但怎么也不会想到,丧主会亲自在葬礼的致辞中公开宣布这一说法。
“卓也没有为我们写下点什么。他就这样默默背负着一切,踏上了旅途。或许是不想让我们为他担心吧。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卓也的父亲呻吟般地说出最后那句话后,失声痛哭起来。卓也的母亲更是哭成了泪人。
只有他们身边的卓也的哥哥还僵硬地站着,紧绷着的脸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虽然十分短暂,但卓也十四年的人生依然是有意义的。他对我们这些家人而言是无可替代的宝贵存在。他的死所造成的空洞,是永远无法填补的。城东三中的各位同学,”卓也的父亲抬起脸,呼吁道,“我恳求你们不要忘了卓也。大家以后会学到很多东西,会长大成人。当你们经受艰难困苦,遭遇挫折难关的时候,请回想起过早离世的卓也,并细细领会,活着是多么美好。不管有多大的烦恼和痛苦,也要珍重生命、善待生命。就把这些当作卓也的遗言吧。我相信,那孩子的在天之灵肯定也是如此坚信的。或许正因为这份坚信,才让卓也选择死亡的吧。拜托了!谢谢!”
结尾处的几句话,与哽咽声掺杂在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原来是自杀的……
“也许不该这么说吧。”还在抽搭鼻子的真理子说道,“心里稍放心一点了。是不是不该这么说呀?”
不应该!凉子想这样直截了当地呵斥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是啊,放心了。大家都放心了。学校也好,同学也好,大家知道自己没有责任后,都放心了。因为卓也的父母都这样说了,等于给每个人的疑虑和愧疚来了个“无罪释放”。
既然放心了,怎么还能哭成这样呢?不觉得有点假惺惺吗?
凉子和真理子,加上向坂行夫和野田健一,四个人一起穿过天秤座大道。带顶棚的购物中心内空气十分暖和,岁末的热烈喧器和缤纷色彩,仿佛要洗刷去从葬礼上带来的沉重阴霾。
一行人是在购物中心入口和古野章子分手的。直到最后也没有掉一滴眼泪的章子,却用比谁都肃穆得多的眼神送走了柏木卓也。至少,凉子是这么认为的。
“这个寒假,我要重读一遍《万尼亚舅舅》,还要读一读契科夫的其他作品。”分手时,章子就像作出郑重承诺似的对凉子说。她一边说,一边紧紧握住凉子的手,仿佛那是柏木卓也的手一般。
你搞错了。我又不是柏木卓也。不,或许事实就是如此?
柏木卓也是不是已经附在了现在的藤野凉子身上呢?
是的。像卓也这样的人,也会对真理子很不耐烦吧?而且不仅针对真理子,而是以真理子为代表的伪善者们。他一定会对那种自以为是的悲伤表示轻蔑吧?一个原本几乎完全不了解,也从不感兴趣的同学,一旦死去,便会突然变得神圣起来,一下子揪住了大家的心。大家都背上了同样的罪恶感,并在得知自己不会受到责备时,又一边哭泣一边感到放心。
对于这种心态,柏木卓也肯定会抛出这样的评论——
无聊。
而对于不掉一滴眼泪目送出殡,又发誓要“重读契科夫”的章子,他又会怪笑着这么说——
看你的脸,有趣多了。
不知为什么,凉子现在觉得柏木卓也很可怕。非常非常可怕。
快从我身上离开,求你了。她乞求着,却又知道柏木卓也并不会轻易离开。准确地说,不是他附在了凉子身上,而是他发掘出了凉子身上原本就有的某种东西——用他自身的死亡。
“啊,小凉。”真理子拉了拉凉子的衣袖,将她带回现实之中。在购物中心里的便利店门口,大出他们正聚在那里。大出、桥田、井口,大家熟悉的三人帮。
凉子的朋友里也有说大出俊次长得帅的人。他个子挺高,而中学里,有点坏的家伙不是更酷吗?
那三个穿着便服的家伙,看上去要比一本正经地穿着校服的他们成熟得多。这叫人相当恼火,因为这会让自己感到软弱无力。三人面带冷笑看着他们。凉子故意面无表情地从他们面前经过。
大出搭话了:“你们都去参加葬礼了吧?”
真理子紧紧地贴着凉子,野田健一明显地显出害怕的模样。
向坂行夫答道:“嗯,是啊。”
“刚才,三浦他们过去了,”井口说道,老大没讲完的话,跟班帮着讲,“老爸老妈痛哭流涕的,真够呛啊。”
“那是自然。”就算是老好人行夫,听着也会来气吧。
“傻不傻呀。有什么好哭的?他自己愿意,要死就死呗,有什么不好的。”
桥田和井口咯咯地笑着,像是在为大出捧场。桥田又高又瘦,井口则相当胖。
“做父母的心情不都是这样的吗?”向坂行夫小声地反击着。
野田健一的脸一下子僵住了。这个胆小鬼。
原本蹲着的大出显得很吃力地站起了身子,一副小老头的模样。他装模作样地捋了一下染成棕色的头发。凉子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在闪闪发光,金色的表链粗得夸张。
大出家里很阔绰。两年前日本经济开始回升,为大出木材厂带来了不少生意,甚至在附近一带引发热议。凉子的父亲说,这样的势头还会持续一阵子。父亲一般不怎么谈论经济,既然连他都这么说,那经济形势应该真的不错。他还说,因为好转来得突然,所以应该不会是假象。这样看来,大出木材厂前途无量。
正因如此,上初中的儿子才会戴上高档手表,连他身上那件混色毛衣也是名牌货。凉子在邮购目录上看到过,要价十几万日元呢。说大出很酷的女生,说不定也将他家里有钱这一点考虑在内了。
“反正我们的冤枉昭雪了,一身轻松啊。”大出对凉子说,“这下不用担心被藤野的老爸抓起来了,真不错。”
凉子没有作任何反应,从他跟前走了过去。
无聊。
她暗自咒骂了一句,心底回荡的不是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柏木卓也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