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神秘窃案 第五章 怪诞命案

正言语间,忽闻得有人呼唤,苏公、苏仁寻声望去,正是严微与东方清琪。严微上前,问道:“大人到哪里去了?令严微好生寻找。”苏公道:“不知严爷何事?”严微低声道:“此非言语之地,不如寻一家酒肆,且饮且说。”苏公点头。四人入得街前一家酒楼,酒保急忙来迎,引苏公四人上得楼阁,入一临窗阁内坐了。严微要些酒菜馔点,酒保唱声喏,退身出去,不多时,端得酒菜上桌。

酒过三巡,严微自怀中摸出一物,放置桌上,苏公、苏仁看去,乃是一个小布包。严微展开布包,内有一个小锦盒,开启盒来,却是一盒茶叶。苏公不觉一愣,细看那茶叶,惊道:“莫非是天竺龙井?”严微惊道:“大人好眼力!竟识得天竺龙井?”原来那杭州府盛产茶叶,尤以龙井为最,唐代茶圣陆羽赞誉道“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区”。龙井之中又以钱塘天竺寺、灵隐寺二寺为佳,苏公昔日在杭州时,曾与天竺寺长老非吾禅师素有往来,故常品此香茗。

东方清琪诧异不已,道:“杭州之茶甚多,往往托名龙井,真假难辨。又有同一株茶树,摘取时日不一、老新各异,皆名龙井。大人何以辨认得出来?”苏公笑道:“清琪所言甚是。所谓龙井者,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而天竺龙井,每株摘取不过百十片,又经寺中茶僧精心炒制,其形平扁、光直,抚之有如处子肌肤。”东方清琪不由笑道:“分明是茶叶,怎的是处子肌肤?”严微笑道:“苏大人果是茶道高手,严微深信之。敢问大人,可知如何炒制此茶?”

苏公笑道:“退之先生道: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这天竺龙井虽得天地灵气、日月精华,若无天竺茶僧精心炒制,亦无这般美妙。苏某为求一睹制茶前后,曾极力恳求非吾大师。无奈大师始终不肯,只得作罢。”东方清琪道:“大人与那老和尚素有交情,如此要求,他怎的不肯?”苏公叹道:“非吾大师道:‘炒制天竺龙井,前后有十大手法、十二道技艺,乃寺中机密,不可外泄。若大人执意要看,除非在天竺寺削发为僧,皈依佛门。’苏某怎肯去做那和尚,只得罢了。”严微道:“天竺寺有秘籍《天竺茶经》一卷,大人可知?”苏公一愣,点点头道:“这《天竺茶经》乃天竺寺数代制茶高手之心得,乃寺中秘不外传之宝典。却不知严爷何故问起?”

严微淡然一笑,道:“只因昨日逢得非吾大师弟子灵空,那灵空与严某素有往来,强行将我拖拉上山入寺,只道有紧要之事相求。百般无奈,严某只得随他入得天竺寺。灵空引我入禅房,见得非吾大师。非吾大师道:‘久闻飞天侠大名,今日得见,竟大出所料。’我道:‘何谓大出所料?’非吾大师道:‘市井传言,只道飞天侠三头六臂、百变模样。虽闻灵空言及,却百闻不如一见,原来严大侠不过是一介书生。’我笑道:‘严某之名有如高山马桶,有污大师之耳。’非吾大师道:‘今请严大侠前来,实有一事相求。’我道:‘大师有言,只管道来。’非吾大师思忖片刻,便道出一桩怪事来。”

苏仁奇道:“是甚怪事?”苏公拈须不语,似有所思。严微道:“原来那天竺寺中《天竺茶经》失窃了。”苏公心中隐隐猜测出几分,但话经严微道出,仍然不免惊诧,问道:“怎的失窃?”严微道:“原来那《天竺茶经》藏匿于藏经阁中,秘不外传,惟得方丈非吾大师首肯,方可阅得。藏经阁阁主乃是非吾大师弟子灵悟,又有弟子灵行,他二人入寺二十余年,习得一身好武艺,静心修行,守护藏经阁十余年,从无半点纰漏。不想前两日那《天竺茶经》无端失窃了,窃贼手法甚为高妙,无甚犯案迹象。非吾大师甚为恼怒,责怪灵悟、灵行监守不力。”

苏仁不解,问道:“那藏经阁内经卷何止千百?那窃贼竟能瞒过他二人,寻得此卷,亦非容易之事。”苏公忽道:“苏仁所言有理。想必那窃贼早已知晓茶经一卷之所在。觅机入得藏经阁内,不曾费得丝毫周折,二僧一时疏忽大意,令其得手。如此之人,自是寺内僧人。”

严微点头道:“非吾大师早疑心窃贼是寺中僧人。”东方清琪道:“既是寺中和尚所为,这老和尚寻你何干?”严微道:“大师以为,窃贼乃寺中僧人,但幕后主使却非寺中人。”苏仁道:“正是。寺中僧人偷盗此卷何益?必是受人指使。”严微道:“杭州多茶商,其中不免有贪心眼热之徒,欲窃取天竺寺制茶妙法,以为己用。非吾大师唯恐事大,故恳请严某暗中查访,寻出此厮,追回茶经。”东方清琪笑道:“原来这老和尚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盗我经书,我便请得高手盗回来。”

苏公笑道:“此不失为一高招。却不知严爷可有线索?”严微道:“我早令杭州五材会兄弟四下打探,尚无消息。故来寻大人,恳请大人点拨。”苏公思忖道:“苏某以为,此事还须从天竺寺众僧人着手。非吾大师可曾疑心甚人?”严微道:“非吾大师以为,最可疑者便是灵悟、灵行二人。”苏公思忖道:“苏某以为,此人必非寻常僧徒,其一,他与寺外多有往来;其二,他熟知藏经阁内卷籍;其三,他省得灵悟、灵行二人行迹破绽。”严微疑惑道:“大人之意,盗贼非是灵悟、灵行?”

苏公笑道:“他二人守护藏经阁十余年,满阁经书任他阅看,何须偷盗?盗此经卷者必有所图,世间之大,何者可动人心?惟有财帛、女子与权位。”严微道:“既如此,或许那灵悟、灵行偶动贪心,为得钱财,盗取茶经,亦不无可能。”苏公捋须笑道:“他若起心,只可抄录一卷,何必盗走原卷?”苏仁一愣,思忖道:“细细想来,此事与那甲仗营《行烟卷》失窃有几分相似。”苏公点点头,道:“那厮只盗《茶经》,且行窃时机得当,又悄然而退,可见他熟知寺中情形,端是内盗。今《茶经》失盗,非吾大师追查此事,那厮行径必定小心谨慎,不敢急于出手,那《茶经》必隐匿某处,待风平浪静,而后处置。”

严微思忖,道:“大人所言甚是。严某当告知非吾大师。”苏仁道:“那天竺寺,乃杭州名刹,香客八万四千,那买主若借进香拜佛之名,入寺来会贼僧,暗中换走《茶经》,亦未可知?”苏公点头道:“苏仁所言有理,但凡香客施主行径异常,务必当心留意。”严微唯喏,与东方清琪告退离去,自去天竺寺,不题。

苏公欲回杭州府衙,主仆二人沿街而行,绕至府衙后街。闻得前方锣鼓钹磬声,不知哪家正料理丧事,苏公正思忖间,忽闻的身后一声怪咆,不觉一惊,正待回首去看。原来一条恶狗不知自何处钻出,直扑苏公后脚,一侧苏仁眼急身快,全力飞起一脚,竟将那恶狗踢出一丈开外,那恶狗凄厉惨叫,瘫倒在地,四肢乱蹬,口吐污血,不多时竟自死了。

苏公唬得一惊,暗自庆幸有苏仁在此,否则定然被这恶狗狠咬一口。转念又一想:“如此恶犬,怎可放任街巷之中?却不知咬过多少过往行人?恁的可恼。”

苏公正思索间,却见一户人家冲出一个莽撞汉来,手握擂槌,凶神恶煞,怒道:“哪个撮鸟,敢伤我家的狗?”街坊四邻远远观望,竟无一人上前来。苏公见得那汉子模样,恍然大悟:所谓狗仗人势,果然不假。原来这主家也是个恶人。

苏仁站立在前,道:“你家这狗无端咬人,非我成心。”那恶汉怒道:“他怎的咬你?怎的不咬他人?今若不论出个理来,休怪老子无理。”苏仁冷笑道:“你纵狗行凶,兀自蛮横无理。且往府衙大堂,恳请知州大人评个理儿。”那恶汉挥舞擂槌,怒道:“今若不赔狗命,我便与你拼命。”苏仁冷笑道:“你家恶狗险些咬了我家老爷,我不曾问你讨要惊吓钱,你却反来讹我?”那恶汉大怒,气势汹汹道:“你这撮鸟,你赔与不赔?”苏仁笑道:“却不知这恶狗往日伤了几多人?今日只当为民除害。”那恶汉气得七窍生烟,一槌打来。苏仁冷笑一声,却不躲避,猛然一拳,直打那恶汉面门。那恶汉大惊,急欲撤身。不想苏仁此拳是虚招,反手夺过擂槌。

那恶汉又气又怕,苏公上得前去,道:“市井之中,来往之人甚众,多老者妇人孩童。若将恶狗放任街巷之中,恐伤及无辜。更甚者,若犬齿含毒,被啮者,一旦毒发,无有救者。此非同儿戏。故凡恶犬,当关于户内,或绳索束之,不可在外横行。”那恶汉怒道:“你是甚人?敢管大爷的事?”苏公笑道:“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管。”那恶汉细细打量苏公,不觉一愣,疑惑道:“你莫非是苏大人?”苏公闻听,不由一愣。

围观闲人闻听,皆来看苏公,有辨认出苏公者,纷纷上前施礼。那恶汉大惊失色,急忙拜倒在地,道:“小的有眼无珠,冒犯恩公,万望恩公恕罪。”苏公诧异不已,问道:“你这凶汉,何出此言?”那恶汉愧疚道:“小人父亲罗泰来,曾遭歹人诬陷,几将致死,幸逢苏大人坐堂,替家父明冤昭雪,救得家父性命。恩公恩德,小人一家报本反始,没齿不忘。不想今日竟冲撞了恩公!端的该死。”言罢,那恶汉抽打自己。苏公急忙上前拦阻,道:“不知者不怪。”那恶汉甚是愧疚,自责不已。

苏公劝戒那汉子一番,往前行不多远,方知那锣鼓钹磬声出于一户人家,正是那樊阿犬家。苏公暗自叹息,转念一想,心中一动,思前想后,愈加疑惑。至僻静处,与苏仁道:“曾闻府衙家人王小乙言,那夜他尾随那神秘妇人,见其入得樊家,久不出来。原来那妇人早自后门逃遁。那时刻,王小乙曾闻得恶犬吠得利害。不定那妇人被恶犬啮了?”苏仁一愣,思忖道:“老爷之言,不无可能。适才那狗甚是凶恶,善突袭人后。待人察觉,早已迟了。那妇人若自此过,或遭其袭。”苏公然之。

苏公急急回得杭州府衙,见着王敦,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王敦闻听,不免惊讶,道:“莫非苏兄疑心宋盛宋大人?”苏公思忖道:“宋盛之子宋贤之似与此案有干系。所谓瓜田李下,宋盛自有嫌疑。”王敦道:“苏兄以为,那神秘乞丐究竟受何人指使?意欲何为?”苏公道:“那乞丐或是无意泄露天机,或是有意嫁祸宋盛。”王敦思索道:“如此言来,此案益发迷离。副统制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牵连出宋盛,却不知幕后还有甚人?”苏公思忖不语。

言语间,家人王小乙来见王敦,原来他奉命查寻那神秘妇人,于三街四巷打探,只是问及闺房妇人,多有不便,查了一日,无有丝毫消息。王敦听罢,叹息一声,挥手令他退下。苏公忽问道:“小乙哥可知:府后街巷人家可有水性的妇人?”王小乙道:“苏大人问的是。后巷谭四郎浑家潘芸儿便是这般人。那谭四郎整日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博钱常输、酗酒必醉。父母留些家财遭已败尽,平日里唆使浑家依门卖笑,弄些钱使。”苏公道:“你可曾查探这潘芸儿行踪?”王小乙道:“小人细细查问过,这妇人近日染病在床,久不曾出门,并无可疑之处。”苏公思忖道:“街巷中可曾有人被犬咬啮过?”王小乙摇头道:“小的不曾留意。”苏公又问些琐事,王小乙一一回答,并无紧要之言。

王小乙告退,又有丫鬟来请王敦、苏公用膳。二人入得庭院,远远见得一人依廊而行,出院去了。苏公猛然一震,似有所思,把眼来望苏仁。苏仁会意,急忙追将出院。苏公问道:“方才见得一人出院去了,王兄可曾看得清楚?”王敦笑道:“非是他人。乃是董良医的女弟子齐滕花。他每日必来探望拙荆,甚是费心。”苏公恍然大悟:难怪眼熟。

不多时,苏仁回来,见王敦、苏公坐于桌旁正举箸用饭。苏公见苏仁眼色,示意王敦,令左右丫鬟退下。王敦甚是好奇,问道:“甚事如此神秘?”苏仁低声道:“方才出院那女子,行走稍有些跛,其右足似有痛楚。”苏公思索不语。王敦奇道:“莫非苏兄疑心这齐滕花不成?”苏公反问道:“王兄何出此言?”王敦笑道:“苏兄之意分明如此,何必瞒我?”苏公笑道:“这齐滕花往来府中已久,想必早已熟知州中情形。”王敦疑道:“这女子不过一医徒耳,年不过二十,身单力薄,怎的去做那杀人勾当?”苏公笑道:“古人云: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凡事须小心为上。”王敦忖道:“苏兄所言甚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即刻着心腹暗中查探则个。”随即着人唤王小乙来,细细吩咐,如此这般。王小乙领命去了。

且说王敦、苏公酒足饭饱,回得书房,正欲商讨宋盛之事。有家人急急来报,原来是统制薛满山有要事求见。王敦心惊,喃喃道:“又不知有甚事?”遂召他进来。薛满山入得书房,见过王敦、苏公,道:“禀大人,宋盛宋大人不见了。”王敦、苏公闻听,惊讶不已。王敦急道:“究竟怎生回事?”苏公皱眉思索,暗道:此事端的来得蹊跷,我等正言他,怎的竟不见了踪影?却不知其中又有甚波折?

苏公不动声色。薛满山道:“卑职今日着人请宋大人商议案情,不想宋府家人道宋大人未在府内。问其去向,竟无人知晓。卑职只道宋大人另有公事,又着人四处追寻,皆无音讯。如此一日,卑职方才惊了:前番邵秋水无端失踪,今又不见了宋大人,莫非……”王敦急道:“莫非甚么?”薛满山道:“莫非宋大人也失踪了。”王敦诧异道:“如此一个大活人,何故无端失踪?”薛满山道:“依卑职推测,莫不是宋大人查出甚么端倪,被歹人察觉,故遭暗算。”苏公笑道:“如此不过三四个时辰,薛将军便言其失踪,未免为时过早。或许宋大人另有要事去了,只是不曾告知薛将军及他人罢了。”王敦道:“苏兄所言甚是。或许宋大人出了杭州城,一时不曾回来。切不可因此大惊小怪。”薛满山唯喏,不敢多言,急忙告退。

待薛满山离去,王敦急忙道:“若宋盛果真失踪,如何是好?”苏公笑道:“那乞丐怎的遗失纸张,泄露机密?苏某本已疑惑,此番明白了。原来不过是一个陷阱。”王敦双眉紧锁,道:“其意欲引我等疑心宋盛?”苏公点点头,道:“其后元凶,究竟何人?尚无从知晓。只是今有一人甚是可疑。”王敦追问道:“何人?”苏公淡然道:“自然是薛满山将军。”王敦思忖道:“前番甲仗营《行烟》卷被窃,苏兄已疑心薛满山,我不以为然。此番异常之举,颇令人费解。一时不见了宋盛,怎可妄言他已失踪?他又怎知宋盛未在我府衙之中?”苏公点头道:“王兄所言甚是。我观薛满山眉目之间,似有诡秘隐情。”王敦道:“幸亏请得苏兄来,如此以往,王某几无可信之人。”苏公道:“可着捕头蓝恬暗中查访。”王敦然之。

黄昏时刻,苏公闲着无趣,与苏仁出了杭州府衙,但见街巷行人行色匆匆,道旁五六个孩童追打嬉闹。苏公看得兴起,正待上前,却见一人急行过来,近得面前,方才看清,正是项笑冠。苏公疑惑不已,暗道:观他神色,甚为惊慌,不知何故?

项笑冠望见苏公,喜出望外,快步上前,施礼道:“小人正为寻苏大人而来。”苏公不动声色,道:“不知项公子寻苏轼所为何事?”项笑冠环顾四下,见无可疑人等,方低声道:“此处非言语之地,且寻僻静之处细说。”苏公道:“不如入府衙言语。”项笑冠连连摇头,道:“府衙之中多有不便,笑冠知前方深巷内有一家小酒家,甚是僻静。”苏公道:“如此甚好。”苏仁见那项笑冠神秘兮兮,暗道:这书生行踪诡秘,不知有甚企图?

项笑冠头前引路,苏公、苏仁紧随其后。入得小巷,至巷尾处见得一家温氏酒家。入得店内,只见四张桌儿,却无一个酒友食客。正中间列着柜台,置一盏青油灯,有如萤火。内柜上摆着数坛酒。里面坐着一个白发老翁,正斟酒自饮。那掌柜见有人进来,抬眼细看,识得项笑冠,急忙出柜来迎。项笑冠道:“温老掌柜,且温两壶好酒,炒几碟好菜。”苏公坐了首位,苏仁依下首坐了。不多时,温掌柜将酒菜端上来。项笑冠道:“项某有要事言语,烦劳温掌柜关门谢客。”言罢,摸出一锭银子,足有一两,递与那掌柜,只道是酒钱。温掌柜心领神会,合上店铺门板,自回后房去了。

苏公笑道:“项公子如此谨慎,想必此事非同小可。”项笑冠神情严肃,道:“苏大人,小人今日遇得一桩蹊跷事,甚是恐怖。若说将出来,恐无人相信。小人巴前算后,忽记起大人,故而来寻大人。”苏公微微一笑,道:“项公子且慢慢道来。”项笑冠战栗道:“小人回想此事兀自害怕。昨夜,小人去那西子阁,欲寻见田真真小姐,不想他不曾来西子阁,却原来在梦乡斋。小人又来到梦乡斋,不想田真真小姐竟也不在梦斋内,问其去向,婢女亦不知晓。小人疑惑不已,无可奈何,只得返回家宅。”苏公闻听,暗自叹道:可惜项笑冠才华横溢,竟如此迷恋一个风尘女子。

项笑冠又道:“今日小人又去梦乡斋,路经一条僻静小巷,偶闻一户人家后院中有女子嬉笑声。此处人家多是富商巨贾,家眷多绝色女子。小人心中不觉一动,欲窥看究竟。沿墙寻得一趁手处,探头张望,却见那后院凉亭中,有一男一女,正搂抱一团。大人,你道那二人是谁?”苏公疑道:“甚人?”项笑冠忿忿道:“那女子正是田真真,那男子便是通判宋盛宋大人。”苏公惊讶不已,疑道:“怎的是他二人?”心中暗道:“原来宋盛竟隐匿在此处逍遥快活。那薛满山怎生寻他得着?”

项笑冠言至此,却无嫉妒之情,反满脸惊恐,哆嗦道:“他二人调笑欢悦,那田真真取过石桌上一把酒壶,斟满一杯酒与宋盛饮。小人见得此番情景,甚是不悦,正欲离去。却见宋盛欲饮又止,忽的摔碎酒杯,一把将田真真推倒在地。那田真真正待爬将起来,那宋盛忽的抽出一把短刃,猛然一刀,刺入田真真胸腹。那田真真不及呼叫,便气绝身亡。那宋盛恐他未死,又戳了五六刀。但见鲜血满地,甚是可怕。”

苏公惊道:“宋盛竟杀了田真真!”项笑冠神色紧张道:“小人见得杀人命案,唬得半死。急忙下得墙头,仓皇而逃。不想出得巷来,正逢撞着大人等。”苏公回想起来,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那时刻你怎不告知我等?”项笑冠叹道:“此是杀人命案,小人恐惹祸上身,故不敢言出。”苏公问道:“今又怎的言出来?”

项笑冠颤栗道:“古怪之事尚在其后。小人匆匆逃回家宅,思前想后,心甚惶恐不安。午时后,三四个好友来邀小人上西子阁饮酒,小人不便推辞,只得去了。上得阁楼,小人忽闻得一雅阁内女子笑声,那声竟似是田真真之声。小人惊恐万分,借着白日人多胆大,探头雅阁内观看,那女子竟果真是田真真!其千娇百媚、若无其事一般!小人唬得魂飞魄散,几将跌倒。小人明明见得宋盛杀死了田真真,怎的他又现身西子阁?莫非有鬼不成?”

苏公惊讶不已,疑惑道:“莫非你眼花意乱,错将宋盛所杀女子认作了田真真?”项笑冠连连摇头,道:“田真真之神情容貌,早已铭刻在小人脑中,怎的会错认他人?那被杀女子定是田真真无疑。”苏公疑惑道:“那西子阁上亦是田真真无疑?”项笑冠茫然道:“正是。故而小人道,若是他人,断然不肯相信此事,只道小人胡言乱语。大人,莫非这世间果真有鬼魂?”苏公道:“你我乃读书之人,怎可信此荒诞怪谈?只是此事颇为蹊跷,其中必有曲折。”苏仁忽道:“莫非是那宋盛、田真真二人早已察觉项公子暗中窥视,故假作杀人之状,演了一曲戏,欲借项公子之口说将出去。”苏公疑道:“此举有甚意图?”苏仁一愣,摇摇头道:“不知。”项笑冠道:“他二人先在庭院中,怎知我恰巧路过?”

苏公蹙眉道:“此事不可以常理推测。待明日项公子可引我等往那庭院暗中查访,如何?”项笑冠道:“小人愿为大人引路。只是此事切不可告知王敦王大人。”苏公诧异,道:“王大人乃杭州知州,此事岂可瞒他?”项笑冠道:“王大人与宋盛同是府衙官员,关系甚为密切。”苏公醒悟。二人约定会面时辰、地方,而后出了温氏酒家。

一夜无话。次日,苏公、苏仁早早出了杭州府衙,在约定之处见着项笑冠。三人过街走巷,入得一条小巷中,沿墙而行,行不多远,项笑冠手指前方,低声道:“便是那户人家。”近得墙下,苏仁翻身上得墙头,探头张望,却见花草满院,游廊曲折,院中有一四角凉亭,想必是项笑冠所言命案发生之处。亭中有石桌石椅,却未见有甚血迹。游廊尽头便是厢房,门窗闭合。满院无有人影。苏仁下得墙头,告知情形。苏公猜想那血迹定已被清洗干净。

苏公三人依墙而行,绕至前门,但见朱门紧闭,门前两个灯笼,上有“魏府”二字。三人看得清楚,原来这主家姓魏。苏公令项笑冠先行离去。苏仁上得前去,用力叩门。不多时,那门开得半扇,一人探身出来,问道:“你等甚人?”但见那人约莫三旬,面无表情。苏仁拱手道:“敢问是魏老爷府上否?”那人细细打量苏仁,道:“正是,你等寻我家老爷甚事?”苏仁道:“我家老爷远道而来,前来拜访魏老爷。不知魏老爷可在?”那人将信将疑,道:“且报上名来。”苏公笑道:“只道眉州苏轼便是。”那人缩身进去。

片刻,闻得院中急急脚步声,一人开得门来,苏公识得此人,正是商贾魏之郎。魏之郎躬身施礼,道:“不知苏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苏公回礼道:“苏某偶经此处,见得门前‘魏府’二字,一时好奇,冒昧叩门,竟果是魏爷府上。”

魏之郎惶恐,急忙引苏公入得院中。但见那院中两株桧树,一左一右,粗如水桶,枝繁叶茂。苏公抬首看那树身,暗自惊叹。正是: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临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原来,此宅院本是一个徽州富商所有,只因那商人受人欺诈,折了本钱,只得卖了宅院,回得老家去了。几经转手,此宅院卖与了秀才王复。那王复寒窗苦读十年,为求功名,便将宅院租赁与魏之郎,竟自往京城去了,大有不破楼兰誓不休之气概。

入得堂来,宾主落座。那开门家人端上茶来。二人寒暄片刻,苏公道:“此院曲径幽宅,古拙爽洁,花草树木、清雅舒适。苏某他日若居得这般园林,何其乐哉。”魏之郎笑道:“苏大人言笑了。却不知这天底下有几多人欲入居那州府衙门。”苏公笑道:“魏老爷所言甚是。笼中雀想出笼自由飞翔,野外鸟想入笼舒适安逸。事物便是这般矛盾。”魏之郎笑道:“大人乃当世名士,诗词书画堪称四绝,小人仰慕甚久,今日得缘相见,斗胆恳求大人赐与墨宝。”苏公笑道:“承蒙魏老爷垂青,苏某岂可败兴。”

魏之郎大喜,遂引苏公至书房。入得书房,但闻满室芳香,原来那室中有一座三足青铜鼎,鼎内焚烧香木,数缕轻烟,缥缈环绕。室内又置有诗书经卷、字轴画卷、玉石古董等。苏公暗自惊讶:这魏之郎虽是商贾,却也依附风雅,竟如文人骚客一般。只见书房正中悬有一幅草体字轴,上云:“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

苏公细看那字轴,暗自一惊,道:“此轴往复回旋,曲折起伏,字里行间,浑然一体,却不知出自何人手笔?”魏之郎惶恐道:“此乃小人涂鸦之作,苏大人过誉也。”苏公赞叹道:“非也。今之书家多宗王羲之父子,故帖书盛行。从张旭、怀素者,少之又少,如黄山谷者。不想魏爷竟有这般造诣,可喜可贺。魏爷可否忍痛割爱,将此轴赠与苏某?”魏之郎道:“小人之字比之大人,有如班门弄斧。大人之言,端的羞煞小人。”苏公道:“魏爷过谦了。魏爷若割舍不下,苏某必将遗憾终生。”魏之郎惶恐道:“承蒙大人垂青,此轴便赠与大人。”

苏公急忙谢过,令苏仁小心取下收存。

注:宋太宗赵光义甚好书法,曾购募历代大家墨迹,命侍书王着摹刻禁中,即所谓《淳化阁帖》。帖中一半是王羲之父子翰墨。故宋初书法,多宗“二王”,此后帖学大行,书道衰微。大书家米芾言:“李宗锷主文既久,士子皆学其书。肥扁朴拙。以投其好,用取科第,自此惟趋时贵书矣。”《书林藻鉴》中道:“高宗初学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后作米字,天下翕然学米字;盖一艺之微,苟倡之自上,其风靡有如此者。”

苏公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苏某便以院中桧树为题,作诗一首。”魏之郎大喜,将那案桌边座椅移至一旁,而后研墨铺纸。苏公饱蘸墨汁,书道:“当年双桧是双童,相对无言老更恭。庭雪到腰埋不死,如今化作两苍龙。”魏之郎见得诗卷,欣喜若狂。

出得书房,苏公欲游赏庭院。魏之郎头前引路。苏仁明白苏公用意。待入得后院,苏公赞叹道:“果然幽雅别致。”依廊而行,入得花园凉亭中,苏公故作姿态,赏心悦目。苏仁暗中留意亭内外,并无可疑痕迹,不免失望。

苏公谈笑风生,与魏之郎论造园布局。但见亭轩楼阁廊上楹联、题咏、匾额、诗词、绘画、木刻、雕镂,一一评点。游览罢,苏公告辞。魏之郎再三挽留,无奈苏公执意要去,只得罢了。待苏公出府远去,魏之郎方才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