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丝绸阴谋 第四章 强而强之

且说赵虎每日在市井间查探,不曾查得乌笃卓下落,却是那小贼小盗捉了五六个。这日,不觉间来得兴隆庄前,只见掌柜荀花间正满面春风招徕生意,赵虎好奇,入得店来。荀花间认得赵虎,急忙招呼道:“赵爷且坐。”又令伙计端来热茶。赵虎笑道:“今日荀掌柜眉开眼笑,似有甚好事?”荀花间笑道:“赵爷怎的反来问我?”赵虎诧异,道:“我怎生知晓?”荀花间笑道:“赵爷在府衙做公,怎的不知?”赵虎茫然道:“我有几日不曾回府衙,实不知何事。”荀花间道:“原来如此。赵爷不知,那羊仪怙已被苏大人收监下狱,拟判死罪了。”

赵虎惊道:“羊仪怙?莫非便是开泰绸庄的老东家?”荀花间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这羊仪怙为人阴险奸诈,不守诚信,经商多年,不知欺诈了多少主儿,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我深知其为人,故不敢与他有丝毫来往。他在羊家堡,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做下种种恶行。苏大人言:他之所做所为,已人怒天怨。今被收监下狱,湖州百姓无不拍手称快。”赵虎叹道:“如此说来,湖州丝绸三大庄主儿,今只余下一人了。”

正言语间,兴隆庄伙计章小寸回得店来,见着荀花间、赵虎,忙道:“昨日小人回家,无意间见得一人,竟似是那乌笃卓。”荀花间、赵虎闻听,不觉一愣。赵虎大喜,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这章小寸家在城北外三里地之杏林庄,那庄道旁有一小客栈,唤作杏林客栈,那客栈店家乃是章小寸本家叔叔。章小寸曾借得他一贯钱,今日一早去还他,无意间见得客栈内有一客官,似曾见过,细细回想,方想起此人正是那日来兴隆庄与荀掌柜商讨生意的乌笃卓。只是这厮衣着平常,出手拮据,并非绸商。章小寸寻个无人之机,询问本家叔叔,方知那厮唤作刘四郎,乃是杭州人,家中遭难,前来湖州投奔姨丈,只是久不曾来往,竟不知姨丈住处,只得先寻个住处落脚,细细寻访。

荀花间疑惑道:“定是你眼花错认作他人。这天底下貌似者何其之多?”赵虎却不这般认为,道:“那乌笃卓久不露面,必定掩其身份。此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赵虎执意要去探个究竟,荀花间亦不多言。

赵虎离了兴隆庄,出了北城门,行不多时,便来到了杏林庄。那杏林客栈便在道旁,入得店内,店家笑脸来迎,赵虎只道自长兴来,前往杭州,欲在此歇息一日。而后,摸出些散碎银两,要了两斤酒与下口肉食。店家令浑家速去备酒上菜,赵虎留意四下,并无他人,便与店家言语,说东道西。言语间,便言及了刘四郎,赵虎叹道:“如此寻人,岂非是大海捞针一般。店家听他言语,果是杭州人?”店家道:“怎会听错,我浑家便是杭州人。”赵虎心中疑惑,思忖:那乌笃卓乃是苏州口音,此刘四郎非所寻之人。巴前算后,又恐错过,只得耐心等候,探个究竟。

约莫黄昏时刻,那刘四郎方才回店,见着店家,分外高兴,只道今日机缘甚好,竟在道中逢着了姨丈。店家亦为他欢喜。刘四郎回房收拾包袱雨伞,与店家结清房钱,谢别而去。赵虎早留心那包袱,似只是几件衣裳,并无紧要之物。赵虎怎肯死心,别了店家,悄然跟上。行得一里来地,却见前方道旁停有一辆马车。刘四郎上得前去,亦不言语,入得车蓬内,径直往湖州城而去。赵虎嘀咕道:“此马车分明是来接他,怎的远远停在此处?其中定有甚蹊跷?”

赵虎远远跟随,行不多时,便进得湖州城。那马车依城墙根而行,左转右拐,入得一条小巷,在一宅院后门前停下。自马车下来一人,正是刘四郎,却见他快步入得宅院,掩上了门。那马车沿巷而去。赵虎环顾四下,在那宅院门旁做下暗记,而后尾随而去。那马车穿巷过街,到得一出豪宅方停下,正是开泰绸庄羊仪怙城中住宅。

赵虎远远窥视,却见自马车下来一人,约莫三十,径直入得宅内,那守门家丁非但未加盘问,反甚为恭敬。赵虎暗道:“此人竟是羊府中人?如此推想,那丝绸之事莫非是羊仪怙之阴谋?这世间根本没有乌笃卓,所谓乌笃卓不过是刘四郎化名而已。羊仪怙暗施阴谋,不知是何意图?”赵虎百思不得其解,又守候半日,未见那人出来。赵虎思忖,当先回府告知苏公,商议对策。遂赶回府衙。

待赵虎将此事细细道出,李龙亦将羊家堡之事道与他听。众人疑惑不已。苏公道:“此二者是否有干系?当先证实那刘四郎确是那乌笃卓。”遂令李龙、赵虎前往查实。二人领命而去。苏仁道:“依赵爷所言,后下马车之人似是羊府总管羊幸言。”苏公轻拈长须,思忖道:“如若二者确有干连,又是甚意?”苏仁道:“羊仪怙令刘四郎假名乌笃卓,装扮作富商,付下定金,与各家绸装商定生意。此举意欲何为?果真是为了大肆购进丝绸?”

苏公道:“湖州丝绸第一业主朱山月死了,羊仪怙便欲趁此机会取而代之,霸占湖州丝绸买卖。”苏仁疑惑道:“若他果有此心,可暗中采买,可怎的反高其价?岂非与自己为难?”苏公思忖道:“此正是我久思不解之处。”苏仁道:“那羊仪怙非等闲之辈,怎肯如此轻易就范?但恐他暗中使诈。老爷可令人暗中监视羊府动静。”苏公然之,传令下去,令雷千、贺万、吴江日夜监守。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巫相钦大人求见。苏公急忙出迎。入得客厅,宾主落座。巫相钦道:“这几日,下官细细查访丝绸一事,其中种种迹象,颇为蹊跷,令人费解。今特来求救于大人。”苏公询问其详。巫相钦详尽说了湖州丝绸买卖情形,而后道:“卑职以为。所谓乌笃卓高价采买丝绸一事,实是一桩阴谋。”苏公微露惊讶,道:“何人暗中指使?”

巫相钦道:“卑职以为,最可疑者便是那于九。”苏公反问道:“何以见得?”巫相钦道:“卑职暗中查探湖州各家店铺商号。暗中大量采买丝绸者,惟有开泰绸庄一家。此外少数几家店号,进买少许。余下如九阳绸庄等十余家在静观其变。卑职探知,自朱山月死后,于九早已蠢蠢欲动,欲称雄湖州。而湖州府惟开泰绸庄财大势大,可与之抗衡。若能一举击垮开泰绸庄,湖州丝绸第一主便是于九了。”

苏公点点头,道:“巫大人所言不无道理。开泰绸庄少东家羊修竹年少无为,可其父羊仪怙老奸巨猾,如此计谋,怎会轻易上当?况且开泰绸庄家财甚大,即便其货高进低出,亏得不少,但无大碍。而那神秘买家所付定金亦不少千两,收效甚微,岂非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巫相钦一愣,迟疑道:“此正是卑职不解之处。此施计者,不惜千金,可见其财多势大,亦可见其用心之深之狠。付出千两,欲收万金,此计谋之最终意图。纵观湖州府各丝绸庄家,惟九阳、开泰两家可与争锋。今九阳泰然自若,开泰蠢蠢欲动。此一动不如一静也。”

苏公思忖道:“本府曾与羊仪怙言及此事,他谈笑自若,弦外有音。依本府看来,此中细节,羊仪怙早已尽知。动则进,进则生;静则止,止则亡。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巫相钦道:“大人以为,那羊仪怙欲孤注一掷,一搏生死?”苏公道:“羊仪怙虽年已六十,却有十二房妻妾,可见其精力过人。况且其为人狡诈,甚为精明。如此之人,又怎会这般轻易将苦心经营数十载的基业交与那无才无志、整日花街柳巷、吃喝嫖赌的儿子羊修竹呢?”巫相钦疑道:“当日卑职闻听羊仪怙将开泰绸庄一股脑交与其子,而他却回羊家堡安享天年之时,甚为诧异,却不曾细想其中原由。”

苏公淡然笑道:“羊仪怙何曾不知晓于九野心?他令儿子掌管开泰绸庄,实欲迷惑于九。于九只道羊修竹年少好欺,故而大意轻敌。祸莫大于轻敌。”巫想钦茫然道:“依大人所言,这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苏公道:“今不敢妄言,须细细查证方可知晓。”巫相钦笑道:“何必查证?今胜负已出了。”苏公询问其故。巫相钦道:“今羊仪怙已被大人拟判死罪。羊、于之争,羊败于存。余下一个羊修竹岂是于九对手?”苏公捋须,幽然叹道:“羊仪怙作恶太多,自取其祸。此未战而先败也。”

晚膳后,巫相钦告辞离去。苏公在书房夜读,至夜深方才歇息。不想子丑时分,苏公忽被人唤醒,乃是苏仁在房外呼唤,侧耳细听,却听得嘈杂之声,不知何故,遂披衣出得房来。苏仁急引苏公至院中,手指东方。苏公抬头望去,却见东方夜空一片红光,不觉大惊:“何处失火?”遂引苏仁及数名家人急急出府,直奔东城起火处而去。

到得起火处,却是临街一家店铺着火,早成火海矣。那火焰冲天,如同白昼一般。却见巡城官吏率领百余人正奋力扑火,无奈火势甚大,竟无人敢近。任凭那大火将店铺并宅院吞噬。幸亏左右无共墙毗邻,大火未曾曼延波及他家。苏公询问街坊:“此是何家店面?”街坊道:“乃是开泰绸庄。”苏公、苏仁闻听,大惊失色。有人叹道:“可惜店铺内数千匹绸缎毁于一炬。”苏公顿时木然。

却见那大火前有人跪地嚎啕大哭,正是羊修竹。其后羊府管家羊幸言呆若木鸡,似有悲色。偌大一家绸庄竟在大火中灰飞烟灭、鬼烂神焦。

苏仁感叹万千,喃喃道:“持强必弱,物壮则老。此天之道也。”苏公眼望那熊熊烈火,闻得苏仁言语,不觉一愣,不由想起佛印禅师来。苏公离京外调之日,佛印禅师出送三十里,道:“学士临行,贫僧有一言相赠。”苏公道:“禅师请言。”佛印道:“盛极必衰,否极泰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苏公心中暗笑,口中却道:“子瞻谨记。”今见开泰绸庄毁于大火中,岂非正应了佛印“盛极必衰”之言?莫非苏某前程仕途竟如开泰绸庄一般?

正胡乱思索间,忽轰的一声巨响,惊得苏公一震,急忙看去,却是那屋脊、脊檩坍垮下来。苏公问街坊道:“何故着火?”左右街坊皆言不知。苏公心中诧异:“开泰绸庄已数十年,灯火管制甚严,岂会无端着火?莫非有人故意纵火不成?若系人为,此厮或杂在人中,幸灾乐祸?”

苏公悄声告知苏仁,二人分头细细察看,无有可疑之人。苏公心中暗道:“莫非是我多疑不成?”那巡城官无意间见着苏公,急忙上前施礼,并禀报火灾情形:原来,那开泰绸庄有十名伙计,分居在前院、后院,约莫子牌时分,有伙计出房便溺,却见库房火光熊熊、浓烟滚滚,急忙呼叫众伙计。待众人提水来救,那火苗早已上房了。苏公询问起火缘故。巡城官道:“何故着火,尚不清楚。”苏公令他速速查明。

次日一早,苏公正欲升堂,巫相钦急急来见,苏公道:“巫大人必是为昨夜之火而来。”巫相钦点头,又叹息不已,道:“不想偌大一家绸庄一夜间竟成灰烬。细细想来,其中颇有蹊跷。卑职以为,此便是那丝绸阴谋之真实意图也!非欲买之,实欲烧之。”苏公不动声色,问道:“巫大人以为开泰绸庄之火乃是人为?”

巫相钦道:“正是。湖州盛产丝绸,故多丝商,祖祖辈辈,甚为注重防火。凡绸缎库房院内皆有水缸,日夜蓄水。且四周隔火,即便星点火种亦不可入内。卑职官所知,湖州数年来不曾有丝绸店号着火之事。故而卑职窃以为,昨夜之火,绝非无意。”苏公思忖道:“依巫大人推断,这纵火者系何许人也?”巫相钦茫然道:“此般大事,无有证见,卑职不敢妄言。”苏公道:“本府已令巡城官查勘此事。今开泰绸庄绸缎尽毁,恐湖州绸价受震大动。烦劳巫大人料理平息。”巫相钦唯喏道:“此卑职之职责。”

巫相钦告退离去。不多时,赵虎来报,只道那隐身僻巷的刘四郎正是多方查寻的乌笃卓。苏公闻听,大喜,遂加派公差严密监视,并再三叮嘱赵虎,切不可打草惊蛇。赵虎领命而去。苏仁于一旁道:“老爷以为那刘四郎幕后尚有他人?”苏公然之,道:“巫相钦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我亦曾苦苦思索,不知此阴谋用意何在。今火烧开泰绸庄,我明白了。此阴谋看似拙劣,实则巧妙,且甚为阴毒,非一般人可为之。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苏仁问道:“何事?”苏公道:“不知这羊仪怙怎的会如此轻易上当?”苏仁道:“利而诱之。羊仪怙为利所动,又低估对手,故有此失。不过那对手又是何人?依我猜想,定是那于九。”苏公笑道:“何以见得?”苏仁道:“细想此事,惟一受益者便是于九。自此,湖州便是他之天下,九阳绸庄便是湖州第一大绸庄了。”苏公思忖道:“此亦不无可能。”

正言语间,门吏来报,巡城官求见。苏公召他入堂。巡城官拜见苏公,道:“卑职曾细细查勘,只因开泰绸庄已尽毁火中,宅院、库房皆被焚烧,已成废墟,加之昨夜急于扑火,现场多已遭毁,故不曾发现可疑迹象。难以判定起火缘由。”苏公道:“可曾询问店铺伙计并左邻右舍?”巡城官道:“卑职一一问过,无有可疑。”苏公令他再查,切不可放过丝毫疑点。

待巡城官告退离去,苏公退下堂来,换去官服,着一身青白衣袍,与苏仁自后院出得府衙。苏仁问何往。苏公道:“且往牢城营探望羊仪怙。”苏仁疑惑道:“老爷何故探他?”苏公道:“他乃案中人,或可问出甚紧要事来。”主仆二人径直往牢城营而去。

近得牢城营,远远见得一人自狱门出来,匆匆离去。苏公望着那人身影,不觉一愣,忙唤苏仁来看,道:“且看那厮,如此眼熟,似曾见过。”待苏仁看时,那人一闪已不见了。苏公诧异,细细回想,却不曾想出。苏仁道:“且去问那管营相公便知此人来历。”苏公然之。

入得牢城营,来得点视厅,却见管营相公、差拨以及五六个军汉正博钱。一名军汉见得苏公二人,喝道:“你等甚人?来此干甚?”苏仁上前,道明来意,却瞒了苏公身份。那管营闻得,笑道:“原来是探望羊爷。你等可晓探监之路数?”苏仁奇道:“甚么路数?”那差拨冷笑道:“你等怎的如此不达时务?便是要你等交些茶酒钱。”苏仁方才醒悟,笑道:“小人只此二两纹银,不知可否?”那管营见得银子,眉开眼笑,便伸手来取。苏仁却又将手缩回,笑道:“只怕老爷消受不起这银子。”那管营闻听,冷笑道:“这天下没有爷爷消受不起的银子。”言罢,便将苏仁手中银子一把夺过,纳入怀中,令一军汉引苏公二人去见羊仪怙。

苏公悄声问那军汉,道:“那相公每每受得银两,可曾分与你等些个?”那军汉甚为不满,低声冷笑道:“哪有这般好事?即便是差拨官人,亦难得一两,休道我等小卒。”苏公道:“方才遇见一人出去,不知来此探望何人?”军汉诧异道:“他亦是探望羊爷。怎的你等不识?”苏公故作惊奇,道:“我等与羊爷相交多年,却不曾见过此人?”军汉道:“我亦不知名姓,一问羊爷便知。”苏公然之,道:“却不知羊爷囚在何处?”军汉道:“便在前方那单身房内。”

军汉引苏公、苏仁入得死囚大牢,行到尽头,军汉指引所在,道:“你等有话快说,不可久留。”苏公唯喏,近得前去,却见那单身房非同一般狱房,竟有锦绸被褥、上等美酒,想必羊仪怙出了不少银两。再望那羊仪怙,却见他瘫倒在地,一动不动,怒目圆睁,满嘴鲜血,地上尚有一滩鲜血。苏公大惊,轻声呼唤,未见动静。苏仁诧异道:“情形似有不妙。”苏公急唤回军汉。军汉见状,亦甚惊讶,急急开得狱门。苏公、苏仁入得房中,探其鼻息,早已气绝!苏公查看尸身,并无致命伤痕。

军汉见羊仪怙已死,惊恐不已,急唤苏公、苏仁速速离去。苏公出得牢城营,回得府衙,即令吴江引公差将牢城营管营、差拨拘来。那管营、差拨见羊仪怙毙命,惊慌不已。说话间,早有公差吆喝进来,将二人锁住。二人上得公堂,待认出苏公,唬得半死,俯首求饶。苏公将那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二人可知罪否?”管营、差拨惊道:“小人知罪。”苏公道:“囚犯羊仪怙何故毙命?快快招来。”管营忙道:“小人未在狱内,不知何故。”苏公冷笑道:“那银子你却知晓多少。不动大刑,恐你不招。”遂抽出一签,掷于案前,道:“左右,且将之拖下,重责二十杖。”不待管营言语,衙役早将他拖翻在地,左右杖下,打得管营哭爹喊娘。

苏公又道:“还不如实招来?”管营泣道:“大人,小的只贪图钱财,却不敢做那杀人害命之事。羊仪怙无端毙命,想必是那探狱者所为。”苏公道:“你等可曾开得狱门放那探狱者入内?”差拨摇头道:“不曾开得。小人见得那厮与羊仪怙隔着门儿言语,甚是亲近。”苏公道:“可曾听得只言片语?”差拨吱唔道:“小人只闻得那厮唤羊仪怙作老爷,其余言语却不曾听得。”苏公问道:“那厮是甚模样?”差拨道:“那厮约莫三十,身高如小人一般,其脸瘦长,那右耳旁有一小肉痣。”

苏公闻听,冷冷一笑,暗道:“果真是他!”遂唤过雷千,轻声吩咐,令其速去缉拿羊幸言。雷千甚是诧异,不便多问,引人而去。

苏公退下堂来,自在书房思前想后。又闻赵虎求见,赵虎入得书房,拜见苏公,只道因一时大意,竟让那刘四郎逃脱了。苏公惊讶不已,道:“本府令你等加派人手,严密监守,那厮怎生逃脱?”赵虎愧疚道:“今日一早,小人来府衙之时,李龙等把守前后,却不想自那宅中出来一女子。李龙令人上前察看,并无可疑之处。待小人回去,闻得此事,心生疑窦,遂引人冲入宅院,四下搜索,哪里还有刘四郎身影?”

苏公诧异,道:“李爷等人怎的如此眼花?竟连男女也分辨不出?”赵虎道:“李龙等细细察看了那女子,又与之言语,确是女子无疑,怎生疑心?实是那厮非同寻常,狡猾之至。大人且想,那厮化名乌笃卓时,言苏州口音;他隐藏杏林客栈时,却言杭州口音;此番乔装成女子,娇滴滴作女声,其音又是湖州口音。足见其擅长变化、长于言语,大出我等意料之外。”苏公闻听,赵虎之言亦不无道理。

正言语间,雷千急急来报,只道已不见了羊幸言踪影。虽四处搜寻,亦无下落,想必早已逃之夭夭。苏公思忖,道:“羊仪怙毙命狱中,他等阴谋已得逞矣。恐事发败露,便脱身潜逃。”遂令赵虎、雷千速将众人召回,不再追之。赵虎、雷千不解其故。苏公笑道:“今羊幸言、刘四郎急急而逃,可见他等已知事发。若大张旗鼓、州郡缉拿,恐幕后主使杀人灭口。今之势,当偃旗息鼓、缓而图之。”

赵虎疑道:“大人以为,其幕后尚有他人主使?”苏公道:“那羊幸言乃是羊府总管,此举非为财为利,究竟是何意图?本府以为,他不过是一内间也。”苏仁不解,道:“此阴谋果然深远!羊幸言蛰伏在羊府数年,却不知他究竟受何人指使?”

苏公道:“本府早已疑心羊府内有细作。那羊仪怙七妾本已掩埋,其尸首怎会无端置在羊修璁尸首旁?且羊仪怙做事素来精明,怎会如此大意,将羊府银牌遗在二人尸首内?竟还有密道钥匙?此必是有人暗中为之,意欲借我等之手,除去羊仪怙。此人又密信告知羊仪赜,令他羊族兄弟反目成仇。本府以为,此人必是知晓内情之人,当是羊仪怙之亲信心腹。而羊仪怙之亲信心腹又有几人?那羊府教头杨氏兄弟虽是外姓,却是其爪牙鹰犬,本当可疑,却不想他二人竟怀异心,掠得财宝连夜潜逃了。余下还有何人?待那日赵爷见得刘四郎与羊幸言同马车,本府便已知矣。”

赵虎道:“如此看来,那开泰绸庄失火或是他等为之?”苏公点头道:“当夜火起,本府亦曾前往,早疑心有人故意纵火。此人必定熟悉绸庄内外情形,方可谋划得进出之路径、时辰、放火处。”雷千道:“那羊仪怙、羊修竹定是信了羊幸言之阴言,大肆采买丝绸,囤积待沽,欲牟取暴利,却不想反中其奸计。”

苏公道:“本府曾细细思索,羊仪怙非寻常商贩,牟取一时之利是假,欲一统湖州是真。非此不足以动其心。”雷千疑道:“今阴谋已成,羊仪怙亦问死罪。羊幸言又何必潜入狱中,将他杀了?”苏公摇头道:“非也非也。本府曾察勘羊仪怙尸首,并无外伤。他非是被杀,乃是活活气死。”雷千叹道:“不想这羊幸言竟如此狠毒。”苏仁道:“依老爷之见,羊幸言幕后之人究竟何许人也?”苏公道:“此阴谋处心积虑,用心叵测,非寻常人可以为之。”遂叮嘱赵虎、雷千挑选可靠之人,乔装改扮,暗中查寻此案。

数日来无有羊幸言、刘四郎音讯,苏公甚为焦急。第四日,门吏来见苏公,只道府门外有一老乞丐,手持一信要亲呈大人。苏公诧异,令门吏引入。那老乞丐见得苏公,慌忙下拜,自怀中摸出一信笺,呈将上来。苏仁接过信笺,转与苏公。老乞丐道:“四日前,小人在南城门外遇着一人。此人与小人五两银子,令小人四日后将此信呈与大人。”苏公令苏仁取五钱银子赏与老乞丐。老乞丐拜谢退下。

苏公看罢信笺,似有所思,良久,叹息道:“原来如此。”苏仁欲问又止。苏公出得府院,径直往府衙架阁库房而去,苏仁紧随其后。库房典籍官吏见苏公到来,急忙施礼,苏公道明来意。典籍官吏遂引苏公查阅陈年卷宗。

次日一早,苏公早早起来,急急出得府去。待苏仁前来请安,方知苏公已不见了,急忙询问门吏,只道是大人已出府,却不知往何处去了。苏仁焦急,四处找寻,无有音讯。约莫黄昏时刻,苏公方才回府。苏仁见得,急忙来迎,正欲开口。苏公却道:“丝绸阴谋一案,已真相大白了。”苏仁一喜,又一惊,埋怨道:“怎的老爷独自外出查案?若有闪失,怎生是好?”苏公笑道:“又非龙潭虎穴,有甚闪失?”遂令苏仁速去召李龙、赵虎等人前来。

约莫一个时辰,李龙、赵虎、雷千、贺万等人方才来齐,闻得苏仁之言,个个惊讶,议论纷纷。苏公令人端上香茗,又加点红烛,而后笑道:“本府连夜将诸位召来,非为他事,只为开泰绸庄一案。此案前后,诸位爷等皆有功劳。今本府欲告知你等,此案已水落石出矣。”赵虎急道:“幕后元凶究竟何人?羊幸言、刘四郎可有下落?”李龙摆手道:“赵爷休要急躁,待大人慢慢道来。”苏公道:“昨日本府接得一笺,乃是羊幸言亲笔之书。”众人纳闷,那羊幸言为何写信与大人?苏公道:“丝绸阴谋之元凶非是他人,正是羊幸言。”众人闻听,疑惑不解:羊仪怙待其不薄,视为心腹。羊幸言却设下诡计谋害于他,其意图何在?为钱财?为美色?

苏公道:“诸位细想:那羊幸言之‘幸言’二字何意?”众人闻听,苦苦思索,不解其意。赵虎憨笑道:“若要知其意,须问他父母。”众人皆笑。赵虎恼道:“你等休要取笑。某来问你等,这‘幸言’二字与此案有何干连?”苏公笑道:“羊幸言者,非其真名实姓。‘幸言’二字非是他意,乃取于‘报仇’二字也。〈见作者注〉”众人闻听,恍然大悟。赵虎惊道:“那羊幸言与羊仪怙有何冤仇?若有冤仇,羊仪怙又怎的如此信任他?”苏公道:“只因羊仪怙并不知晓羊幸言之底细。此事源于二十五年前的一桩血案。”众人闻听,惊讶不已。

苏公道:“二十五年前,湖州城中有一绸庄,名曰广盛庄,掌柜禹操守,为人忠厚本分。其妻徐氏,端庄贤淑。膝下只一子,唤作禹丕显,不过四五岁。此孩童便是今日之羊幸言。那广盛庄有三个伙计,一名夏备、一名管羽、一名羊飞。此羊飞便是今日之羊仪怙。那羊飞做事殷勤、言语甜蜜,那禹操守夫妇深喜之。却不曾料想这羊飞为人阴险狡诈,日久竟起异心,欲霸占广盛庄。那羊飞暗中散布谣言,只道夏备与徐氏有染,又造得种种事端,引禹操守疑心。禹操守怒逐夏备。羊飞挑拨夏备,那夏备亦忿怒不已。”

“一日,羊飞寻得时机竟将禹操守夫妇杀害,又引夏备前来,嫁祸于他。官府将夏备拿住,严刑逼供,夏备屈打成招。遂问成死罪,次年斩首。血案当日,幸亏管羽领禹丕显外出游玩,待他归来,闻得此事,心中明白五六分。原来管羽为人心细,早知羊飞为人阴险狠毒,此桩血案颇有疑点,只是苦于无有证见,又恐羊飞加害丕显,只得连夜带走禹丕显,远走他乡。此便是羊仪怙发迹之真相。”众人闻听,惊诧之余又不免叹息。

“二十年后,禹丕显重返湖州,寻找仇家羊飞,即今湖州巨贾的羊仪怙。羊仪怙财大势大,若欲复仇,非寻常事也。禹丕显化名羊幸言,寻机打入羊府为仆,以昔日羊仪怙一般手段取得其父子信任,几年内竟成为羊府总管。”

“羊幸言自入羊府,便百般结好羊修竹,与之厮混,齿甘乘肥,嫖赌逍遥,无所不为,深得其欢心。羊幸言此举用心甚深,此般唆使,实则令羊修竹败家也。羊幸言为羊府忙里忙外,出谋画策,竟成羊仪怙之心腹。”

“羊仪怙本是好色之徒,年已六十,家有妻妾十二房,仍难满其淫心。羊幸言便四处搜寻美女荡妇,供其淫乐,又采买补肾壮阳之物与之进补,意欲损其精气神。诸如羊府大兴土木、羊家堡招募庄丁、欺压百姓,皆是羊幸言之计也。”

“那羊修璁与羊府七娘私通事发,被羊仪怙活活打死。奸夫被毁容抛尸,荡妇连夜掩埋。羊仪怙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不想羊幸言趁机将羊府身牌藏于尸首中。待羊修璁尸首被人发现,其又将七娘尸首掘出,连夜放置羊修璁尸首旁,又在其手中放置了一把密道钥匙,意将我等引向羊府,借本府之手除之。”

“羊幸言又将此事密告了羊修赜。羊修赜闻子被杀,大怒,遂聚众大闹羊府,刺伤羊仪怙,羊氏兄弟尺布斗粟、反目成仇。因本府亲临羊家堡,插手此案,庄中众多受害者亦随之暴起,状告羊仪怙。”

“欲除羊仪怙,必先分化杨雷、杨霆兄弟。那杨氏兄弟早已垂涎羊府十娘美色,羊幸言心知肚明,寻得机会,在那十娘茶中下得春药,又引杨氏兄弟前来,遂成其好事。那日羊仪怙被刺,令羊幸言、杨氏兄弟前往钱库挑选金银珠宝,意欲贿赂本府。羊幸言见时机已到,便挑明此事,杨氏兄弟大惊。羊幸言劝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今羊仪怙恶贯满盈,人神共怒,榱崩栋折,大势将去,何不趁此机会,卷得钱财并十娘逃之夭夭?杨氏兄弟信其言,依其苦肉计,将十娘乔装成羊幸言,携财连夜潜逃。待次日事发,那羊仪怙何曾疑心羊幸言半点?”

“羊幸言的复仇阴谋,非只是除去羊仪怙,实欲毁却开泰绸庄,令他家破人亡。他献计道:今朱山月已死,湖州只开泰、九阳两大家,若寻机击败于九,则开泰绸庄便是湖州第一大主也。此言甚合羊仪怙之心意。羊幸言又谏道:于九早有独霸湖州之心,今欲斗之,可令少主人接管绸庄,老爷声言隐退,以迷惑于九。暗中则大肆采买囤积丝绸,以待时发。羊仪怙深信不疑。”

“此刻,湖州城来了一神秘丝商乌笃卓,欲采买大批上等丝绸。其出手阔绰,动辄上千两定金,令湖州绸行大震,丝价顿扬。羊幸言又进言道:此必是于九阴谋,意欲一统湖州,恐我等疑心,故假他人之名。羊仪怙顿感形急势危,遂加紧采买。却不想正中羊幸言之诡计。”

赵虎道:“如此言来,那乌笃卓与羊幸言乃是同谋。”苏公道:“乌笃卓、刘四郎,皆是化名也。其真名实姓,却只羊幸言知晓。此人善于各地言语、长于乔装改扮,想必出自戏社。”

李龙道:“那羊幸言所付千两定金,自何而来?”雷千笑道:“他乃羊府总管,区区千两银子,有何难处?”众人皆笑。苏公道:“诸位可曾细想羊仪怙言他钱库失窃五百两黄金之事?初始,本府只道是他故意为之,欲嫁祸羊修璁、七娘。本府从七娘尸首寻得钱库密道钥匙,只当是羊仪怙授意为之。错也错也。盗贼非是他人,正是羊幸言。他曾每日与羊修竹厮混,日夜在那花街柳巷、温柔乡里。盗取并偷制几把钱库钥匙,易如反掌。他与杨氏兄弟合谋,在那守卫家丁茶水中下得蒙汗药,将二人迷倒,入得库中,却偷得墙角内侧一箱金子。那守卫丝毫不知,待过了数日,何曾查得出来?”

李龙疑惑不解,道:“他为何舍近求远?”苏公笑道:“羊幸言思虑甚为周密。那墙角内侧之箱,未常开启,箱面灰重,可拓手印也。”赵虎益发疑惑,道:“他既为盗,怎会有意留下手印?”苏公笑道:“他手五指,而羊仪怙之手却是六指。羊幸言在箱面多印一指,乃嫁祸羊仪怙。此箱开而不合,有意为之,待羊仪怙入室,一眼便可瞧见。”

雷千问道:“那箱既不常开启,他盗得金子,可侥幸避过些时日。为何反开着箱子,令羊仪怙瞧见?”苏公道:“羊幸言此举,一者盗金,二者加重羊仪怙疑心,令他无端猜疑家丁家仆家眷,致使羊府鸡犬不宁。待他见得本府开启密道,只当盗贼是羊修璁、七娘;待杨氏兄弟卷钱潜逃,又疑心盗贼是他二人,始终不曾疑心羊幸言。如此可谓真真假假、扑朔迷离。”

“待羊仪怙问罪被囚,羊幸言见时机已到,便趁夜黑人静之时,纵火焚烧开泰绸庄库房。那夜火起,本府亦曾赶到,曾见他立于羊修竹身后,似有伤悲之色。他人只道其悲绸庄毁于大火,实则哀哀父母也。”

“次日,羊幸言入得牢城营。羊仪怙只道他来探望自己,甚为高兴,却不曾想开泰绸庄一夜之间化成废墟,凡此种种事端皆是羊幸言暗中指使。待羊幸言道出旧仇,羊仪怙方才明白,遂火气攻心,吐血而亡。”

“阴谋已成,羊幸言、刘四郎遂乔装改扮,逃之夭夭,不知去向。本府阅得其信,亦感叹不已。遂翻阅陈年案卷,寻得夏备弑主一案卷宗,知晓其中原委。次日,本府寻得广盛庄遗址,二十多年过去,早已物非人亦非了。幸亏卷宗中有左邻右舍姓名,沿街寻访,有五六名老者依稀忆得此事,皆道禹操守乃好人也。本府询问其坟何在?一位好心的老者引本府出南城门十里,上得乱坟岗,细细辨认禹操守夫妇墓冢。待他寻得时,却见墓冢蒿草已除,坟头添铺新土,坟前尚有纸钱香烛焚烧迹象,他大为惊讶,道:莫非其尚有后乎?本府察勘四下,认定羊幸言已离去多日了。”

众人皆嗟叹不已。赵虎叹道:“羊幸言若非此计,又怎能斗得过财大势大的羊仪怙?此计可谓绝妙至极。”

苏公叹道:“羊仪怙作恶多端,终遭其报。羊幸言,错也错也,当称禹丕显,其身世亦尤可怜。此强而强之之计,虽然绝妙,却亦为害非浅。单言开泰绸庄所毁绫罗绸缎,却不知是多少吴越蚕妇之血汗?”众人皆默然无语。

苏公推开窗格,遥望长空,无月无星,只觉夜风拂面,寒气袭人……

(本卷完)


后注

一、“报仇”二字繁体为“報讎”。

二、“强而强之”语出自《战国策》,《燕策二》之《客谓燕王曰》篇中道:“因其强而强之,乃可折也;因其广而广之,乃可缺也”。强而强之是中国兵法中非常绝妙的一条计谋,它假装顺从对手之意,将其引向极端从而招致失败。李炳彦、孙兢在《纵横捭阖》一书中写道:“任何事物若走向极端,必然会向相反的方向转化。在竞争的激流中,‘冒尖户’很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因此,在‘伐交’中,学会‘借势’,因势利导,诱使强者去逞强,把急于向外扩张的对手引到矛盾的聚焦点,使其由强变弱,由盛变衰,是策略家所应把握的重要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