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平素的凯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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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一眼吧?”桃儿说。

凯勒看了,但只能看到一个表列出几家股票的价格,以及横过屏幕底部的跑马灯,缓缓跑着股票的代号和数字。一如往常,电视关成了静音。桃儿看电视似乎比较喜欢把声音关掉。凯勒猜想,如果是动物频道或国家地理频道就还好,但换了CNBC财经新闻台的效果似乎就差了些。如果你根本听不到电视屏幕上那个人在讲什么,那么这个人能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做得还可以。”她说。

“是吗?”

“我在这方面好像很有天赋,”她说,“不然就是我运气好,这样大概也不错。你不觉得吗?”

“我想是吧。我不晓得你还在股票市场里。”

“我可没有,”她说,“我人在厨房这里,喝着冰红茶,跟我的合伙人聊天。”

“我们是合伙人?”

她点点头。“还记得印第安纳波里斯吗?”

“篮球。”他说。

“篮球和股票操作。我们处理得很好,想出这个点子的是你。我们买卖了一些股票,没有什么特别检察官跑来用内线交易起诉我们。”

“所以你还在股市里?”

“我们两个都是,凯勒,我一直没把你的份给你。”

“是吗?”

她翻了个白眼。“自从那个案子尘埃落定后,”她说,“唔,我东看西看,又找到其他可以买的股票。真的很简单,你只要上网点一下鼠标,一切就搞定了。你永远不必去跟哪个人讲话,不必担心他会问你以为你在搞什么。我们一直在赚钱。”

“太好了,桃儿。”

“你要你那一半吗?或者我该继续玩下去?”

“如果你在替我们赚钱,”他说,“我疯了才会叫你停手。”

“那是假设我们会一直做得很好。我也可能全部败掉的。”

“现在我们有多少钱了?”

她讲了个数字,比他猜的要高,高很多。

“这是我们名下股票所值的钱,”她说,“所以一半是你的。我是打算继续玩下去,因为我总得把钱找个地方放,而放在可能赚更多钱的地方也不错。不过如果你要用钱,或者想放进你的退休基金里——”

“不必了,”他说,“你留着,继续做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吧。我根本不晓得我有那么多钱,如果我拿了,我也知道下场会怎样。”

“邮票。”

“邮票,”他同意,“还好你没把当初股票赚来的钱分给我,否则现在可能就消失了。好吧,也不是消失啦,可是……”

“可是贴在集邮册里了。”

“是用插的啦。”

“我接受你的纠正。你看一下好吧?”

他望向屏幕,不晓得该看什么。“好极了。”他说。

“可不是吗?谁想得到呢?”

股市跑马灯在广告时间还继续跑,直到有个填满屏幕的大广告出现,跑马灯才终于中断。他抓住这个机会问她,这就是她找他来白原镇的原因吗?

“不是,”她说,“是别的事情。我整个心思都被股票占满了,差点忘了正事。在这个年纪还能培养个兴趣,真是太捧了,你懂吧?”

“我懂。”

“你有你的邮票,我有我的股票。噢,应该说我们的股票才对。凯勒,如果我说底特律,你会想到什么?”

“汽车。”

“是啊,他们那里还在制造汽车,对吧?还有呢?”

“底特律,”他说,思索着,“唔,老虎队,那是当然了。还有美式橄榄球联盟NFL的狮子队、篮球NBA的活塞队。他们也有职业冰上曲棍球队,但我想不起队名是什么了。”

“有可能是霍瓦什吗?”

“霍瓦什?”

“就是勒恩·霍瓦什的那个霍瓦什。”

“勒恩·霍瓦什。”

“你想到什么了吗,凯勒?”

“平素。”凯勒说。

“啊?”

“推定。”

她举起一只手。“我放弃,”她说,“你是故意朝我讲一堆怪词,还是在学哈利·波特念咒语?”

“那些是他用的词儿,”他告诉她,“勒恩·霍瓦什,在底特律。‘我看书的’,他这么说。他小时候也曾集邮。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这种事要撒谎就太奇怪了。他喜欢你,凯勒。”

“他喜欢我?”

“还没喜欢到想邀你去当他高中毕业舞会的舞伴,不过已经足以让他打电话过来,告诉我他是谁、想要什么。他想要的,就是你。”

“我上回还以为他要杀我,”他回想,“他派人去机场接我,然后我以为我会被他宰掉,可是他只是讲了几个冷门的词汇,然后又送我回机场了。”

“从此你再也没去过底特律。”

他正要点头,然后想到了。“只有一次,”他说,然后想到了法明顿山庄的一个购物中心。“在飞机上碰到的那个人。”

“你那回去,没碰到勒恩·霍瓦什吧?因为他对你印象好深。他要你帮他干点活儿。”

“我可以干点活儿。”

“我就是这么想的,不过这话我当场没告诉霍瓦什。我跟他说,我得确定一下你的时间。因为这回的案子,时间是最大关键。你可不能花一整季跟着哪个棒球选手跑遍全国。事情得在下个周末办好。”

“下个周末之前?那没剩多少时间了。”

“不是下个周末之前。而是下个周末要办。今天星期几?星期二吗?”

“星期三。”

“真的?好吧。不晓得星期二跑哪儿去了。不过反正我也不晓得过去五年跑哪儿去了。”她看了一眼电视屏幕,皱起眉头,然后按了遥控器。“我不想分心,”她说,“可是那个该死的玩意儿老是让人分心,不管有没有声音都是。今天是星期三,而这个案子的机会之窗是星期五到星期天。不是这个星期五到星期天,而是下个星期五到星期天。你怎么了?”

“没事。”

“没事?”

“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我本来计划要出门一趟,连机票都买好了。”

“或许你可以退票。”

“也或许我改成飞底特律的机票就是了,只要有飞那边的航线。”

她摇摇头。“忘了底特律吧,”她说,“我跟你的朋友霍瓦什讲完电话后,他寄了个东西来,不是他小时候收藏的邮票。”

“是钱吗?”

“没错。还有一张照片。是报纸上的,不过他剪得太干净,没有图片说明,”她拿给凯勒,“这家伙看起来像是准备要领奖。”

照片里的人有宽阔的前额、明确的下巴轮廓线,还有一头茂密的铁灰色头发。而他脸上的表情——唔,凯勒明白桃儿的意思了。“大概是。”他同意道。

“哦?总之,他的名字是……”

“谢尔顿·宾汉姆,”凯勒说,“大家喊他老谢。”

桃儿瞪着他。

“他住在百花村,”他告诉她,“那是底特律的郊区。”

“他自己打电话给你了,对不对?”

“宾汉姆?”

“不,霍瓦什。他打电话给我安排,然后又直接打电话给你。没有吗?那你到底是怎么……不,别告诉我。我马上就能想出来了。他从没跟我提过百花村,甚至没提到宾汉姆住在底特律地区。他只说宾汉姆下个周末会在哪里。”

“旧金山。”

“所以他的确是跟你谈过了。你刚刚还说没有。”

“是没有啊。”

“可是……”

“别忘了,我刚刚还想了一下才想到霍瓦什的名字呢。”

她点点头,“然后你说了那两个词儿。平什么的。”

“平素。意思是每天,平常。”

“那为什么不说每天或平常就好了?算了。那另一个词儿是什么?”

“推定。”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晓得,”他承认,“我查过,可是又忘记意思了。”

“所以管他去死,”她说,“好吧,我放弃。你怎么知道是在旧金山?你怎么知道这家伙的名字,还有他住在哪里?”

“我认得这张照片,”他说,“宾汉姆是邮票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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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那个星期,凯勒改变了好几次心意,但最后还是按照原订计划飞到旧金山,搭乘直飞的美国航空班机,在星期四过午不久后降落。他用自己的真名订票,登机的身份证件是他自己的驾照,而且机票钱是用他自己的信用卡付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这个周末本来要进行一趟休闲之旅。如果早知道是出差,他大概就会订头等舱;但就因为要自己花钱,于是他决定搭经济舱,好省下更多钱来买邮票。飞机上有一半座位是空的,美国航空公司的经济舱座位又有足够的放脚空间,所以也够舒适。但他还是莫名地觉得自己一无遮掩,而且不知怎地好惹人注意。他穿西装打领带,任谁看来都完全像其他出差的人,但他觉得自己出差的真正目的不知怎地好明显,任何人只要朝他扫一眼,就能完全看透他。

通常东西岸之间的直飞班机会提供一次正餐的,即使从来不会太好吃,但这回他却只拿到了一杯淡淡的咖啡和一包扭卷型椒盐脆饼。没有花生,乘务员告诉他,因为有些人会过敏。他一定是不自觉扮了个苦脸,因为那名空中少爷同情地点点头。“我知道,”他说,“有些人也对咖啡过敏啊,说不定还对椒盐脆饼过敏;但对花生过敏的人比较会游说。说起来我就有气。”

凯勒吃着椒盐脆饼,喝着咖啡,飞机降落后,他叫了出租车到饭店。他会住在举办邮品展的坎伯福饭店,房间在很高的楼层,视野良好。他上机前托运了一个袋子,因为他带了他的斯考特目录和几本参考书来,还有一把镊子和放大镜,天晓得保安人员会不会认为这些是致命武器呢。根据他在机场看到的一个指示牌,上机是不准带着打火机或纸板火柴的,连托运都不行。凯勒从来不抽烟,但他很纳闷抽烟的人这阵子该怎么办。飞机上不能抽烟,机场里也不能抽烟,现在连出来要点烟都没办法了,除非你能设法借到火柴。

他打开行李,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审视着谢尔顿·宾汉姆那张剪报照片。

“我会打给霍瓦什,”之前桃儿说,“告诉他档期有问题,我们没法接。我讨厌把钱退回去,尤其是已经抓在手里了,但看来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我会去旧金山,”他说,“把活儿办好。”

“你刚刚不是说你认得那个人?”

“我知道他是谁。”

“你们不是朋友?”

“我想我们没讲过话,”他说,“就算讲过,大概也是聊天气。我知道有两三回我们在同一个房间里。但我看到他照片的机会,比看到他本人要多。”

“在‘美国十大通缉要犯’名单上吗?”

“是在《林氏邮票新闻》上。他常常参加邮品展览,把他的收藏制作成贴片装上框,送去参展得奖,或者想得奖。他的专长是日耳曼诸邦。”

“你是说比方威斯康辛和宾夕法尼亚?”

“比方汉诺威和吕贝克,”他说,“还有两个梅克伦堡。”

“两个梅克伦堡?会是拉夫·梅克伦堡和希拉·梅克伦堡夫妇吗?”

“是梅克伦堡—什未林,”他说,“还有有梅克伦堡—斯特雷利茨。19世纪时,日耳曼地区有很多不同的邦国和省,后来才统一为现代的德国。”

“这些邦国都有自己的邮票。”

“唔,很多有。最早的邮政系统之一,就是特恩与塔克西斯。”

“不是有句俗话说,除了特恩与塔克西斯,世上没有确定的事情?”

“我从没想到过,”他说,“可是现在我永远休想忘掉了。总之,那是他的专门项目,日耳曼诸邦。外加德国,还有德国殖民地,不过……”

“德国有殖民地?”

“谁都没有殖民地了,”他说,“现在没有了。德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前有一些殖民地。有德属东非,后来被英国抢走;有德属西南非,现在是纳米比亚;还有多哥和喀麦隆,后来被法国抢走,另外……”

他告诉她一大堆有关德国早已失去的帝国历史,远超过她可能需要知道的,等到他讲完了,她望着他摇摇头。“集邮啊,”她说,“很富有教育意义哩。”

“唔,重点不在于教育意义,不过最后你的确可以学到很多。我想都是些没用的知识吧。”

“所有的知识都是没用的,”她说,“你自己收集日耳曼诸邦的邮票吗?”

“那不是我的主要兴趣。”

“所以如果有张特别受瞩目的邮票出现,你们两个不会争得死去活来了。”

“没错。”

“你们也不会坐在一起喝鸡尾酒,聊一堆邮票老故事。”

“我想他就算见了我,也根本不会觉得我眼熟呢。”

“而你们都是邮票藏家的这个事实,不会阻止你去替他进鬼门关的票打洞?”

“你觉得应该会吗?”

“唔,我不晓得,凯勒。霍瓦什以前也集邮啊,这并不会阻止他下订单。一切都要看你的感觉如何。”

他想了想。“他又不是我的朋友,”他说,“连认识都谈不上。我们只是有个共同点罢了,但就像穿同一个牌子的球鞋。你知道,好比你穿着一双New Balance球鞋去搭地铁,对面那个家伙也穿着New Balance,你就会有种亲切的感觉?”

“我没搭过地铁,”她指出,“因为地铁没通到白原镇。我也从来不穿球鞋。不过我想我懂你的意思。”

“唔,”他说,“我可不会只因为某个人刚好穿了跟我同一个牌子的球鞋,就因此放他过关。”

凯勒曾在曼哈顿的贾维茨会议中心看过邮品展,光就规模事说,要比眼前这个大太多了。在坎伯福饭店里,邮票商的摊位整齐排列在大会议厅中,邮品展则位于前方一个比较小的厅里。吸引他来到这儿的是质量,包括那些来设摊邮票商的质量,尤其是邮票拍卖的龙头老大“哈勒戴暨欧肯”所举行三天拍卖会的拍品质量。

当然,要参与竞标的话,不必非得出现在拍卖会上。你可以邮寄或传真委托单,写下你想标的那些拍品的最高出价,拍卖行就会代表你竞投。或者你可以通过电话竞标,在拍卖会进行的同时说要或不要,而且有机会可以一时冲动而喊出超过你预算的价码,就像亲临现场一般。

但毫无疑问,人在现场要刺激多了。而且,坐在折叠椅上,等着你的拍品轮到,你就会发现自己到底有多么想要某张特定的邮票。有时你只是静坐在那儿,连号码牌都没举起来过,让那件拍品以远低于你预算的价格被别人标走。而又有些时候,你就是不顾一切往上追加,超过了你的预算上限,这时你才发现你比原先预期更想要这件拍品。

来到现场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可以亲自检查那些邮品。拍卖图录上只会印出重要拍品的照片,但你无法用你的邮票镊子夹起一张照片,判断自己是否喜欢它的样子。凯勒占了早到的便宜,一放下行李就赶到拍卖会的预展现场登记,领到他的竞投号码牌304,然后带着他的拍卖图录坐下来。他翻开目录,要求检视他感兴趣的拍品,于是“哈勒戴暨欧肯”的一名工作人员就会把那些东西拿给他。

除了拍卖会上偶尔出现的热烈时刻外,集邮并不是一个刺激的嗜好。它无法提供你太多紧张悬疑,而凯勒也觉得这样很好。他集邮并不是为了其中的紧张刺激,因为在工作中(或者勒恩·霍瓦什会归之于他的平素生活中)他已经碰到过太多了。

这份嗜好所提供的,也是凯勒所欣赏的,就是那种全神贯注。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前放着集邮册和一套看货选购的邮票;或者拿着最新一期的《林氏邮票新闻》躺在他的沙发上,凯勒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各种琐碎的细节占满。用裁刀裁断一张护邮卡,滴几滴水印检查液在一张英国殖民地邮票土,再用齿孔器检查另一张,那一刻凯勒完全被占满心思,时间不知不觉就飞逝而过。

过去一个月,他花了不少时间在那本“哈勒戴暨欧肯”图录一下,只要感兴趣的,他就在拍品旁边打个小钩。有六件吸引他的拍品,足以让他来到旧金山,都是很昂贵的邮票,其中五张是法国殖民地的,另一张是大英帝国早期的邮票。他可以负担得起买两三张,要看现场竞投的状况,而且也想借着仔细检查把六张减少到四张。(他不在乎那张加蓬邮票的颜色,觉得那只是日晒褪色而已;而那张英国发行的、图案居中且一侧有翼边的邮票,则有两处齿孔不整齐。他特别偏爱翼边,但判定这张的齿孔让他不放心。)

不过除了这六张邮票,还有其他三四十件拍品,预估价从十元到两百元。它们可以充实他的收藏,他可能会参与竞标也可能不,要看仔细检查实物时的收获,还有拍卖的进行状况。所以这些拍品他也都要看,并在他的图录上记下要点,他专心在手头的任务上,完全进入忘我状态。

他不是厅里唯一可能参与竞投的人。那排桌子前放着八张椅子,他始终不是唯一的客人。其他人进来又出去,凯勒顶多只是眼角扫到他们来去而已。厅里的谈话始终很节制,大部分都是某人(其中至少有一个女的)要求取来某些特定拍品检视。但偶尔会有一些闲聊出现,大部分是有关体育和天气,或者提起某个共同认识的人。有个人谈到机场检查有多讨厌,凯勒表示同意,但头都没抬,也不晓得自己附和了谁的意见。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那张邮票,他拿在灯下,想确定是否因为之前的藏家将原来的背胶移除,而使得纸张变薄。结果没有,他在图录上记下了。

“特恩与塔克西斯。”有个人说。之前还有人讲了别的话,但凯勒没注意。他的脑子自动留意到这个词,特恩与塔克西斯,桃儿的俏皮话浮现在他脑海里,然后脱口而出。

“唯一确定的事情。”他说。

他几乎没意识到自己说出口,但声音在厅内回响,继而是一片引人注意的沉默。

“再说一次好吗?”

“啊,”凯勒说,“唔,你知道那句俗话嘛。人生没有任何确定的事情,除了特恩与塔克西斯。”

“唔,我真该死了。”一名男子说。他一头蓬乱的铁灰色头发,穿着一套量身订做的西装。手指上一颗大得出奇的俗丽戒指,恰与手腕上薄薄的手表成对比。“我收集那些该死的邮票这么多年,这点关联我竟然从来不晓得。我认识你吗?你也收集日耳曼诸邦的邮票?”

凯勒摇摇头。“我收1940年之前的各国邮票,”他说,“唔,其实是一直到49年,大英帝国则到1952年。”

“为了把乔冶六世时代完整纳入。”

“对。”

“没有想更专门些吗?”

“不算有。不过有几个地区,我的确比较感兴趣。”

“比方呢?”

“唔,法国殖民地。”

“非常有趣,”那个家伙说,“那你大概不是特别迷各种水印和齿孔的版本了。当然你得注意伪造的加盖印。”

“我知道。”

“日耳曼诸邦的邮票有一堆伪造的赝品。而且有很多邮票用过的比没用过的要值钱,所以你还得担心伪造的邮戳。这类邮票糟糕的程度,几乎就像早期的意大利邮票——百分之九十五使用过的邮票都盖了假的戳印。”

“我反正比较喜欢没用过的。”

“也很难找了,有一堆造假的人早就把全新的邮票买光,然后盖上假的邮戳。不过我呢,我全新和用过的都想要。还有各种不同戳印。还有各种连张,全新和用过的,还有实寄封。这就是你专门化的下场。你什么都想要,永远买不完。”

凯勒只是点点头。他一开始就不该出声的,他心想,现在只要他不搭腔,那么或许就可以脱身了。

没那么走运。

“哎,我能不能请你喝一杯?这好像是我至少能做的,因为你这么好心,指出特恩与塔克西斯所象征的确定性。”

确定的还不光是这一点呢,凯勒心想,然后抬起眼睛,迎向报纸照片上那名男子的双眼。

44

至少饭店的酒吧灯光昏暗,而且他和宾汉姆挑的那张桌子就在最边边。即使如此,想到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还是令人心惊胆战。宾汉姆死后,任何把他们连在一起的事情,都会成为警方找凯勒问话的理由;而凯勒最不希望的,就是吸引警方的注意。他的专业优势向来就在于谨守专业原则。工作完成后,绝对不能有任何事能把他和死者扯在一起。

如果那是凯勒最不希望的事情,那么紧接着排第二的,就是认识他即将杀掉的人。当他结识某个人,那个人就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而不是没有人味的下手目标,而这么一来,事情就变得复杂了。有一度凯勒担心自己可能是个反社会分子,现在他想到,反社会也有某些好处。真正的反社会分子可以跟一个预定的被害人交朋友,不必担心有冲突。他可以享受跟那个人相处的乐趣,然后再享受杀掉他的快感;他不必费劲做心理按摩以求去掉被害者的人味。

凯勒举起他的玻璃杯,以附和宾汉姆的祝酒,“敬集邮、嗜好之王,同时也是王者嗜好!”此时凯勒希望的,就是这个人原来是粗野的讨厌鬼。他很清楚,对邮票的热情并不能确保一个人品德高尚或性情友善,如果走点运的话,结果谢尔顿·宾汉姆就会是个贪婪又爱夸富的类型,抢购日耳曼诸邦的邮票有如一名贪吃鬼朝嘴里猛塞自助餐。

“你在这类大拜拜里展览过吗?杰奇?”

喊我老谢吧,宾汉姆之前告诉他,这多少迫使凯勒得请求宾汉姆喊他的名字。他名叫约翰,但从没有人这么喊过他。事实上每个人都喊他凯勒,但针对喊我老谢吧,他却响应喊我凯勒吧,感觉好像不太相称。

他名叫约翰,他告诉宾汉姆,然后正想说大家平常怎么喊他,然后讲到一半转念,说大家都喊他杰克——那是“约翰”的一种昵称。其实据凯勒所记得的,从来没有人喊过他杰克。谢尔顿·宾汉姆也没喊过,因为他立刻就把“杰克”改成一般常见的昵称“杰奇”。

他摇摇头。“从没考虑过,”他说,“如果你是个普通藏家,你就不会想到自己有什么藏品值得展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唔,我收藏了完整的马提尼克,另外也会加上一些小品种,只要有机会碰到。”

“听起来你不知不觉就发展出专门的收藏了。”

“这个嘛……”

“马提尼克不是有两三种昂贵的邮票吗?还有一两种确实很罕见的?朋友啊,如果你愿意,你就有展出的资格了。”

“我想是可以吧。不过我从没考虑过。”

“但现在你开始考虑了?”

“我想那不是我的作风,”他说,“不过我倒是喜欢看看其他藏家的展出。”

“你去过展览厅了吗?”

“还没,我直接先去拍卖厅。”

“唔,等你去展览厅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几件裱框的藏品。”凯勒说他很期待,而宾汉姆比了个打发掉的手势。“不必特地跑去,”他说,“东西很好,陈列起来也不错,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不过我讲了也不算自夸,因为我根本没出半点力。”

“怎么会呢?”

“有个人替我准备这些展品。设计版面、撰写说明文字,决定哪些该展出、哪些不该。你养过参展的狗吗,杰奇?”

狗?狗跟这个怎么会扯上关系?

“没有。”他说。

“唔,我也没养过,不过我有个表亲在西敏育犬协会狗展拿过奖,有一整墙象征头奖的蓝丝带。他有个人告诉他该买什么狗,还有个女人帮狗打扮,让狗在参展时达到最佳状态,另外还有个牵狗人负责牵着狗在展览台上兜圈子亮相,确保裁判会留下好印象。我那位表亲所参与的部分,大概就是每个月写几张支票,这点他做得相当不错。而他得到的回报,就是一堆蓝丝带和奖杯,他得意得要命,搞得你简直以为他是那个教小狗撒尿时要抬起一脚的人。”

“我以为那是天生就会的。”

“这是常识,不是吗?总之,我做的事情大概就跟我那位表亲差不多,只不过把狗换成了邮票。我写支票,把蓝丝带拿回家。真不明白我干嘛费那个劲儿。”

“那是对集邮这个嗜好的贡献。”

“你这么认为?我觉得那是贡献给我的自我意识,没别的了。我的杯子空了,杰奇,可是我的喉咙还好干。你那杯都没怎么喝。”

“你继续喝吧,”凯勒说,“现在太早了,我顶多只能喝一杯。”

宾汉姆逮住侍者的视线,示意要再来一轮酒。“这样比较简单,”他告诉凯勒,“如果你不想喝,就放在桌上无所谓。你知道我现在开始怎样吗?我开始觉得放松了。”

“唔,喝酒会让人放松的。”

“集邮才会让人放松,”宾汉姆说,“集邮会带领你脱离原来的地方,去到一个平静的美好所在。但最近却行不通了。”

“你对集邮失去兴趣了?”

“不是,但却很难让我甩掉心里那些烦人的事情。”他沉默下来,看着侍者端上酒,然后拿起他的杯子,望着里头。“我一直不能放松,”他说,“直到今天早晨上了飞机。我的航程比你短,搭西北航空从底特律直飞过来,飞机开始滑行时,我的心情就开始轻松了。”他喝了一口刚送来的酒。“而且这玩意儿也有帮助。如果你最多只能喝一杯,唔,那我的极限就会是两杯了,因为我不想喝醉酒。我只是想达到一个状态,让我觉得一切都会没事。”他努力挤出微笑。“因为,”他说,“其实不是没事。”

别告诉我,凯勒心想。拜托只谈邮票就好,行吗?告诉我关于邮戳的种种重大问题就好了。

然后,天可怜见,宾汉姆果然照办了。

凯勒叫了客房服务的食物。

身在一个餐馆众多的城市里,这么做实在太荒谬了。他只要朝任何方向走一个街区,就能找到一家绝对比饭店厨房所能提供的食物更好、价格更便宜,也更有趣的餐厅。但出于某些原因,他不想离开房间,而等到侍者推着餐车进来,把各盘菜的金属盖子掀开之后,他明白原因是什么了。他害怕又碰到谢尔顿·宾汉姆。

好傻。

不过,等到吃完之后,他还是待在房里,看电视看到该睡觉为止。

“嗯,早安,”桃儿说,“只不过这里是下午。拍卖会几点开始?”

“将近一个小时之前就开始了,”他说,“不过今天全都是美国,没有我感兴趣的。”

“你指的是‘美丽的美国’那个美国吗?美国哪里惹到你了,凯勒?”

“我收集的是世界各国。”

“哦?那美国是什么?位于另一个星球吗?”

“不是,但……”

“我还以为你很爱国哩,凯勒。你还去舀菜给世贸中心那些救援人员。结果你现在竟然连收集自己国家的邮票都不肯?”

“我可以解释,”他说,“不过我不想,而且我觉得你也不想听。”

“唔,这点我倒是没有异议。你是不是,呃,确定我们的朋友上路旅行了?”

“喔,他在这里,没问题。”

“不晓得为什么,听起来不太对劲耶。”

“我们昨天下午一起喝了酒。”他说,把发生的事情简短告诉了她。

“不妙哦。”她说。

“我知道。”

“那你有办法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吗?”

“我想可以吧。一方面来说,这样反而比较容易。”

“因为他不会疑心他新认识的知己朋友。”

“大概就是这类的吧。”

“可是另一方面,”她说,“这样也会更困难。”

“还记得那回你说我反社会吗?”

“怎么忘得掉?我还记得你当时有多心烦呢。”

“有些时候,”他说,“当个反社会分子会让事情简单得多。”

“你该做的,”她说,“就是冥思默想。”

“冥思默想?”

“进入一个静止而和平的状态,”她说,“尝试去接触你内心的那个反社会灵魂。”

他看展览时,心里思索着这件事。这回展出的藏品比一般要有趣,尽管整体水平的确很高,但他不认为原因是这个。他是因为前一天和宾汉姆的谈话,于是对展品有了完全不同的看法。

那些展品没有列出藏家姓名,想必是为了避免裁判有先入为主的偏见,但凯勒很确定那些担任裁判的大人物都认得出大部分作品是谁送来参展的。有几件展品连他都能讲出参展人姓名,因为之前他看见过那些邮品,而当然,他毫无困难就找到了宾汉姆的参赛作品。三个展框内展示着三个德属太平洋岛屿殖民地的邮品——马绍尔群岛、马里亚纳群岛以及加罗林群岛。有各种全新或使用过的邮票,包括各种小分类,还有信封——集邮人士称之为“实寄封”——以及四方连、六方连,还有其他丰富的邮品,全都排列得精致美观,说明文字也写得非常专业。你看得出筹备展品专业人士的出色成绩,但也看得出收藏家的手笔,一开始就是因为谢尔顿·宾汉姆一路关注这些邮品,花钱去买,展品才能成形的。

他自己想做这样的事情吗?他考虑过后,决定不要。这是他个人的嗜好,他希望继续保持这样下去。

但他有可能把兴趣扩展到马提尼克的实寄封和连票,他心想。那些东西看起来很不错,即使其他人不会多看一眼。

而且以后其他人也不会有机会看到了。他不是艺术家,做版面设计、写说明文字这类事情,实在不是他所擅长的。就像宾汉姆一样,如果要参展,他就得雇个人。

不,谢了。他养过狗,还雇过一个年轻女子在他出差时来帮忙遛狗,然后不知不觉间,他就有了个同居女友。接下来他所知道的,就是她不见了,带着那只狗完全走出了他的生命。

你不必带着邮票藏品出去遛。你必须喂养它们——它们会吃钱,而且胃口永远无法饱足——不过两餐之间没有固定间隔,可以爱拖多久就拖多久。而且如果你得出远门,你只消把门锁上,集邮册就会乖乖待在书架上,不会抱怨。

他在展览厅内又逛了一圈,欣赏着眼前的展品,衡量各级之间不同的优点。非常不错,他判定,但这就像是他对狗和女朋友的感觉。他喜欢看着他们,但他不会想要拥有一个。

45

“我就觉得会在这里找到你。”

一只手出现在凯勒面前那张桌子上,抓住桌沿,摊位上方的灯光照在那颗高中毕业戒上的蓝石头,闪闪发光。

凯勒在邮品商的摊位厅内,正在仔细翻找几个装满实寄封的鞋盒,却没找到让他有任何理由买的。不过很有趣,因为他从没留意过实寄封,这回看下来,他就比较能掌握自己对实寄封的感觉了。

“我正在看实寄封。”他告诉宾汉姆。

“马提尼克的?”

“全世界的,就是没看到马提尼克的。我是想看看我对实寄封的感觉。”

“那是个潘多拉的盒子啊,”宾汉姆说,“每一个实寄封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你永远不晓得什么时候别再买了。或者什么样才是好价钱。最后你什么都买,即使你不确定你想要;而且要是你放弃了某一件,最后你就会想上好几年,但愿自己当初没有错过机会。”

“或许我不该开始。”

宾汉姆望着他,然后摇摇头。“依我猜呢,”他说,“你抗拒不了的。不过你就请便吧,尽量能忍多久就忍多久。在此同时,你说我们一起去吃中饭怎么样?”

那是一顿漫长而悠闲的午餐,餐厅里满是红色皮革和手磨得发亮的木头和擦得亮晶晶的黄铜。顾客大部分是男的,全都穿西装打领带,偶尔会有趁周五便服日穿着蓝夹克的人。凯勒猜想,大部分是律师和证券交易员,餐前一杯马丁尼,饭后一杯白兰地,中间则来上一客大块顶级牛排和新鲜的海产。

“我请客,”他们各自点了杯酒后,宾汉姆宣布,对于凯勒坚持要各付各的,他挥手打发掉了,“如果你想付钱的话,等晚餐再抢账单吧。但这一顿我请。你从没来过这里吗,杰奇?唔,除了达拉斯一家餐馆之外,这里是我吃过牛排最好的地方。”

凯勒本来不确定自己想这么早就吃牛排,但才咬了一口,他就被征服了。用餐时的交谈不多——食物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偶尔聊两句,也都是跟邮票有关的话题。

餐后的咖啡完全满足预期——浓厚、香醇,煮得恰到好处——宾汉姆点了杯陈年阿玛邑白兰地佐咖啡,凯勒也加入。他不是那么迷白兰地,通常喝了只会觉得胃灼热,但他还是点了。

管他去死,他心想,管他去死。

然后他发现自己正在想,这一切有可能搞错了。说不定某个在底特律的人给错了剪报照片。说不定其实不是谢尔顿·宾汉姆,而是另一个得罪勒恩·霍瓦什的底特律居民。因为,真的,怎么会有人想杀了眼前这位如此讨人喜欢的绅士呢?

但的确就是如此。

“……很高兴我们能碰到,”宾汉姆正在说,“只不过我要跟你坦白。我一直在找你。”

“哦?”

“我不想一个人吃午餐。老实告诉你吧,我不想孤伶伶一个人。”

“你一定认识很多藏家啊。”

“点头之交而已,”宾汉姆说,“其他参展人,因为竞争的关系,会跟你保持距离。至于其他专门收日耳曼诸邦的藏家,唔,我们不可能太亲近,因为我们会抢同类的邮品。而且坦白说吧,我的个性其实不容易跟人亲近。我是那种不太亲切的人。”

“你可真把我吓倒了,老谢。”

“是啊,杰奇,我们好像一见如故呢。”他嘬唇吹了个无声的口哨,“星期一早上我要飞回底特律。我可一点都不期待。”

“今天才星期五而已。”

“星期一很快就要到了。明天有拍卖会,至少有我感兴趣的那部分会拍,然后星期天也会有我想竞标的东西。”

“我也是。”

“所以就会占去一点时间了,而且也会让我有点事情可以想。接着就是邮展的评审,或许我会赢个什么奖,或许不会。但不管发生什么,星期一我就得回家了。”

“可是你不想回家?”

“我在那边的生活很不如意。”

“哦?”

宾汉姆垂下双眼。“在底特律,”他说,“我走到哪里都有保镖跟着,但就算有他们保护,我还是很少离开房子。我有个安全室——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有点像是存了食物和饮水的地窖?”

“加上空调,”宾汉姆说,“还有沙发,所以如果哪个有钱人家里碰上了入门打劫,就可以躲进那儿。我差不多就等于住在安全室里,杰奇。几个月前,我把我的邮票收藏都搬进去了。”

“你怕有人会偷你的邮票?”

“见鬼才跟邮票有关,”宾汉姆说,“邮票是我的一大兴趣,但我才不是那种把邮票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傻瓜。我的命就是我的命,这才是我怕的。底特律那边有人希望我死,杰奇,而且早晚他们会称心如意的。”

“你不能做些什么吗?”

“我有个安全室,又有一批保镖。我能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但如果有人真的想杀你,你怎么有办法阻止?他们可以买下你对街的房子,挖地道通到我的地下室,布置炸药,把整个安全室连带我这个人都给炸翻天。”

“你真认为——”

“我真正认为的是,”他说,“他们可以找个更简单也更有效率的办法,而且他们早晚会想出来的。不,我没办法多做什么了,杰奇。我真希望可以。”

“我不是指防范,”他说,“我是指让他们改变心意,让他们打消念头。”

“一点机会都没有,”宾汉姆拿起他那杯白兰地,没喝就又放下,然后改啜了一口咖啡,“我做了一些让某些人绝对不会原谅的事情。我无法用钱换得他们的原谅,也没有其他的办法能解决。他们绝对不会放过我的。”

“你好像很镇定。”

“这就像得了绝症,”宾汉姆说,这回他喝了白兰地,“一旦你接受了,那么你就会学着过一天算一天。而且接下来几天,我得到豁免了。我在这里很安全。”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家泰国餐厅吃晚餐,大部分座位是空的,墙上有竹框的版画,还有很多纸灯笼。食物很辣,他们吃了一大堆,然后配墨西哥啤酒解辣。一开始他们聊邮票,这几乎成了惯例,然后话题转移。

“我不会问你是怎么发生的,”凯勒说,“可是我得说,你似乎不像那种会得罪别人的人。”

“以你的观点来看,杰奇,我只是个邮票收藏家。这就是嗜好的一大优点。你可以当个大好人。但我在底特律的生活有点不太一样。”

“想必如此。”

“你和我对彼此的了解,只是对方在收藏哪类邮票。你根本不晓得我会不会是个斧头杀手,或是孪童癖强暴犯。我不是,如果是还比较安全点,但重点在于有可能。而你呢,唔,不晓得。不是暴力型的,你太温和了,不过你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或者搞诈欺,诸如此类的。”

“是吗?”

“这个嘛,不,我其实不认为你会,但这样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在集邮的世界里,我们就只是两个单纯的收藏家,如此而已,无论真实生活里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凯勒点点头,然后问了一个盘踞他心头大半个下午的问题。“你带了保镖来吗?我想这种事情我也看不出来,但是——”

“我在这里不需要他们,杰奇。他们都在底特律,守卫着一栋空房子。”

“我还以为你会带一两个来,以防万一。”

宾汉姆摇摇头,“没有他们我还比较安全。你知道,没人晓得我在这里。”

“哦?”

“老实告诉你吧,我有个朋友可以动用他们公司的豪华喷气专机。我是搭顺风机来这里的,而且星期一也会照这个方法回去。我那些保镖们还以为我一直待在安全室里呢。”

“你不信任他们?”

“只能信任到某个程度,不过他们既然不知道,就没法说出去了,不是吗?我用假名在饭店登记,所以应该不会引发任何警铃和哨音。如果我的参展品得到首奖,即使他们把我的照片登在《林氏邮票新闻》的头版,好吧,反正我不认为底特律的那些小子会是订户。就算他们订了,他们也讨不到任何便宜,因为报道出来的时候,我早已经回家了。”

所以没有保镖要担心了。凯勒之前一直在留意,也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但他决定还是问一下。小心点总是没错。

要决定他对谢尔顿·宾汉姆的看法,实在很困难。

因为他的想法一直在摇摆。一方面,这个人很像是个朋友了,凯勒也对他有种温暖的感觉。但同时,宾汉姆却也是桩非做不可的活儿、非解决不可的问题,惹得凯勒不禁要恨起他来。他知道,做他这一行的,有人会设法对他们的目标生出真正的恨意,好让自己动手起来更没有挣扎。凯勒从不觉得有必要这么做,但现在他开始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这样了。

星期天上午,他带着拍卖图录、号码牌,还有他的笔,坐在拍卖厅后半靠中央走道旁,等待着他的拍品轮到。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拍卖会上,也控制得相当不错,但偶尔他就不自觉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你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宾汉姆说过,或者搞诈欺。他想着骗子,想着他们的被害人在财务上所遭受的损失,往往不如背叛本身那么伤人。我还以为你是朋友,他们会说,没想到你却背叛我。

正如他将会背叛宾汉姆。

“接下来要进行新不列颠岛的邮品,”主拍人说,“编号402。我们从六十元起拍,有加到六十五元吗?六十五元有了,有加到七十元的吗?后排那位加到七十元,还有加到七十五元的吗?七十五元一次,七十五元两次,由牌号214号的这位先生得标。”

同一位买家标下了所有的新不列颠岛邮品,凯勒不必回头就知道是谁。新不列颠岛,他知道,那是俾斯麦群岛中的一个岛屿,德国人在1700年发现这里,命名为新波美拉尼亚,且划归德属新几内亚的一部分。战争期间主权易手,英国人将岛名改为新不列颠,且将此名应用于该区域所有占领地区,因而将一些德国殖民邮票加盖改值。

凯勒有一些新不列颠岛的邮票,但没那么多。他本来可能会出价竞标这场拍卖会中的一两张,但他不想跟他的新朋友作对。他可以计划杀了他,但他无法在邮品拍卖会上和他竞争。

但这其实不算背叛,对吧?他心想,如果在霍瓦什给订金之前,他和宾汉姆就是朋友,那一切就不同了。他会拒绝掉这笔生意,甚至找个方法警告他的朋友。

但事情不是如此。杀人订金先出现,而如果凯勒不是先接受了这个杀人任务,他就永远不会有机会结识宾汉姆。

然而,整件事还是有点……

如果你是个反社会分子,那就会容易得多。真可惜没有这种学校,让他去拿个学位,成为领有执照的反社会人士。保证完成任务。

“第721号拍品。我们从二十元起拍,有二十二元的吗?走道那位出到二十二元,有加到二十四元的吗?二十四元没有再加的吗?二十四元一次,二十四元两次,二十四元卖给牌号304号的那位先生。”

凯勒放下号码牌,把图录上的拍品号码圈起来,记下价格,然后抬头看看接下来要拍什么。

当天晚上,他们又回到那家牛排屋。“星期六好安静,”宾汉姆观察道,“生意人不是在家陪老婆,就是跟女朋友上床去了。这里有时候也会很吵,不过今天晚上几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你今天下午收获还好吧?我看好像有几次落锤都是让你标到的。”

“我捡到了几个便宜,”凯勒说,“我真正感兴趣的,要等明天才会拍到。”

“我今天买了不少,明天应该也会买很多。不过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自己还费这个事干嘛。”

“这个嘛,集邮就像鲨鱼。”凯勒说。

“啊?”

“鲨鱼得一直往前游,”他解释,“不然就会死掉。至少我听说是这样。”

“听起来的确就像那种会到处流传的说法。”

“唔,不管鲨鱼的事情是真是假,这说法完全可以套用在集邮上头。如果你不持续增加藏品,那么拥有这批收藏的乐趣也就不多了。”

“一点也没错,”宾汉姆说,“我一直对德国感兴趣,不过一开始集邮时,我是收藏梵蒂冈邮票。别问我为什么。我不是天主教徒,不过话说回去我也不是德裔的。我没花多久就收藏得很完整,各式各样全套都有,放在一本集邮册里,我再也没回去看过。我也没卖掉,不过既然我已经得到过其中种种乐趣,也许我应该卖掉。像鲨鱼,嗯?我从没这么想过,不过我喜欢,因为我可以想象一批收藏品往前游,沿途碰到什么全都给吞掉。”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成家了吧,杰奇?没有?唔,我有几个远房表亲,不过全都好多年没联络了。根据我的遗嘱,我把一切都留给维恩州立大学。”

“你念过那所学校?”

“没有,不过它们几年前给了我一个荣誉博士学位。你可以喊我宾汉姆博士,不过千万别。他们给我那个学位其实没希望我回报,他们可能也不缺钱。天晓得他们会把那些邮票怎么样。”

“你可以要求他们保留那些收藏并展出啊。”

“为了什么?让他们拍卖掉吧,这样其他收藏家就可以多少分到一点儿,从中得到一些乐趣。”

“唔,”凯勒说,“反正还早,不会太快发生的。”

宾汉姆只是望着他。

46

“我一直想着自然死因。”次日他告诉桃儿。

“有何不可?那是你的第二专业,凯勒。你大概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自然的致死原因了。”

“氰化物向来就不错,”他说,“我想要弄到不会太难。看上去会像是心脏病发。”

“而且也跟心脏病一样管用。”

“可是会被发现,”他说,“只要去查的话,全面毒物检测就能查得出来。而且他们会查的。当地的警方可能不晓得他是谁,但他们早晚会发现,等到他的身份从底特律那边传来,他们就会下令做彻底的验尸,然后就会查到了。换了其他我能想得到的毒药,也都查得到。”

“要是他们查得出那些毒药,他们就会去找你。”

“不管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他们都会找我的。这几天我们走到哪里都在一起。我很确定昨天的晚餐我是付现金,但也可能是用信用卡,因为用哪个有什么差别?”

“你想回家吗,凯勒?”

“我考虑过。”

“我们可以把钱退回去。你花了一笔机票钱,不过你本来就要去的,不是吗?所以我们就取消,让其他人去想出该怎么杀掉那个混账东西吧。”

“他人其实很好。”

“哦,太棒了。正是我想听的。”

“我指的是在这里。他在底特律可能就没那么好了。”

“所以你想跟着他回底特律,在那里杀了他吗?旁边还有那一堆保镖?”

“我看不要吧。”

“唔,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你怎么想,凯勒?我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然后让你自己吸收那笔机票钱?”

“不光是机票钱而已。”

“应该还有旅馆吧,我想。不过机票钱和旅馆钱你本来都要花的,不是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早就订了机票和旅馆。”

“除了旅馆之外。”

“还有什么?两顿饭?我不懂有什么……啊,我明白了,凯勒。邮票。可是你本来不就是要去买邮票的吗?”

“买到某种程度。”他说。

“然后你买超过了那个程度,对不对?因为你想到底特律来的那笔钱,钱到你手里,就像会咬你似的,你就是留不住。”

“我没有失控,”他向她保证,“我花的差不多就是原先打算要花的。刚好有这么一笔钱要进来,所以我想拿出其中一部分的话,我也还花得起。但如果我必须退还……”

“所以把钱退还是违反自然道理的。一旦我手里拿到了,那就变成我的钱了。还回去就像是花掉似的,可是又没买到任何东西。”她叹了口气,“但另一方面,只要他出了什么事,就会有带着警徽的人来找你谈了。但你的职业生涯会这么成功,就是因为你很会安排,从来不必跟任何有警徽的人谈。”

“总该有个办法的。”

“那家伙几岁了,凯勒?六十?六十五?”

“六十七。”

“那更好。或许你会交上好运。他已经那把年纪了,又面临很大的压力和紧张。或许自然之手会帮你一把,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好像很健康,桃儿。”

“从来不生病,然后‘砰’!老心脏停工了,接下来你知道的,就是他的身体逐渐变冷。谁说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呢。”

“那也得发生在接下来二十四个小时之内。”

“这样就不太可能了,对不对?那假装他赢了哪个蓝丝带呢?或许兴奋会造成他心脏病发。”

“他家里有一整墙蓝丝带了。我不认为他会那么兴奋。”

“好吧,那说不定他拿不到奖,就会失望得自杀……凯勒?你跑去哪儿了?”

“我还在,”他说,“不过我最好回拍卖厅了。有几件我想标的拍品快轮到了。”

他最后一个出价竞标的拍品,是圣皮埃尔岛与密克罗岛邮票,那是两个靠近纽芬兰海岸的法属岛屿。凯勒和一个坚定的电话买家展开激烈竞争,价格一路飙高到超出他的计划,但是没关系。他有钱付,也不打算把钱退还。

事后他回到房间,拿起电话,然后又改变心意,下楼去用大厅里的电话。

“我是杰奇。”他说,觉得那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但显然宾汉姆听了觉得还好,他说他才刚冲完澡,是不是他忘了时间?他还以为要过一个半小时他们才会碰面。

“不,有别的事情,”他说,“你现在一个人吗?我可以过去你房间吗?”

“我向来都是一个人的。没问题,给我五分钟穿衣服,然后你就上来吧。”

宾汉姆告诉他房间号码,七八分钟后,凯勒敲了617号房的房门。这样也不错,他判定。1217号房当然更好,但也只能将就617号房了。

里头无疑是够宽敞了。凯勒在三层楼下的房间颇舒适,只不过有点小。但宾汉姆的是套房。“这么大的空间,我根本用不了,”他告诉凯勒,“不过你花的钱比别人多一点,得到的待遇就比别人好一点。而且如果我在这个房间放屁,就可以走到另一个房间去,等臭气散了再回来。你要喝杯酒吗?”

他不想,但他说好。因为这样宾汉姆自己就会来一杯——虽然他的呼吸中已经有一股上好威士忌的味道了。

宾汉姆倒了洒,然后他们碰杯,凯勒只是沾沾唇,但宾汉姆喝了一大口。“你上来正好,”他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本来要晚餐时带去的,不过谁晓得我会不会忘记呢?我现在就给你,你可以先拿回房间,我们再一起出去吃饭。”

一个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一个实寄封,正面盖着1891年马提尼克首府法兰西堡的邮戳,背面则是在巴黎的落地戳,还有几处改值戳印加盖在这个小岛殖民地的第一批邮票上。

“真是太好了,”凯勒说,“我该给你多少钱?”

“送你的。”

“啊,拜托,”他说,“我得付钱才成。”

“不行。你不能买,杰奇。这是非卖品,是个礼物。”

“可是……”

“长期来说,这会花掉你很多钱,”宾汉姆告诉他,然后暂停一下去补满他的酒杯,“往后你会买很多实寄封。可是你总得喂养鲨鱼,不是吗?”

“好吧,我很高兴拥有这个实寄封。真希望我也能送你个什么回报。或许我会有这个机会。”

“哦?”

“这也是我上来这里的原因,”凯勒说,“你真的认为你会被杀掉,是吗?”

“早晚的事情。若是某个有钱又有权势的人决心要杀你,那你的机会就不大了。”

“老谢,我想我知道一个脱身的办法。”

“我不认为有办法脱身。不过听你讲完也无妨。”

“唔,”凯勒说,“你知道,前几天你提到人们往往对彼此了解有限。你还说你只知道我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或者搞诈欺。”

“我没有骂人的意思。”

“我知道,但其实有点被你蒙到了。我不是搞这两样,但我也不是一辈子都规矩守法的人。”

“你知道,我本来就感觉你是那种圈子的人,杰奇。”

“我能有钱集邮,”他说,“都要靠保险诈欺之赐。”

“报案说你的邮票被偷了吗?我不认为……”

“只要关于邮票的事情,我向来都是绝对诚实的。”

“我也是。玩嗜好就该是这样。”

“我指的是人寿保险诈欺。过去这些年,我两次假造自己的死亡。所以我知道一点其中窍门。老谢,你家乡有人想杀掉你,你不能收买他也不能吓跑他。而且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放弃。但如果他不认为你还活着……”

宾汉姆有一肚子问题。他要去哪里弄来一具尸体?DNA怎么办?牙齿的法医鉴证呢?

“你再来一杯吧,”凯勒建议,“然后我把心里的想法解释给你听。”

“有可能行得通噢,”宾汉姆说,“猜猜怎么着?这比死还要可怕。我差不多已经接受这个想法了,但是这个……”

“我懂你的意思。”

“而且同时又刺激得要命。因为那是个全新的人生,一切几乎从零开始。维恩州立大学会得到我的邮票和其他我所拥有的一切。我本来就有点钱藏在几个秘密账户里,我可以拿得到,所以我永远不必担心下一顿饭没着落。但我要住在哪里?又该怎么避免碰到认得我的人?”他举起手顺了顺头发,“我想我可以染发,或者剪很短。或者干脆剃光头,不过这么一来,就开始会有人好奇你有头发是什么样子了。”

“有很多诀窍,”凯勒说,猜想一定是如此,“我可以帮你想。”

“而且你可以弄具尸体来蒙混成我的。杰奇,我可不打算问你怎么弄来的。”

“不会有人被杀掉。”他向宾汉姆保证,然后语焉不详地提到了几个合作的葬仪社。即使在他讲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整个可能性听起来很可疑,但他很高兴宾汉姆喝了威士忌,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

“接下来是几个关键点,”他说,“首先,事情必须在这里发生,在旧金山。这里没人认识你,而且警方会有各种理由赶紧将案子结掉,把尸体运回底特律。那里不会有人费事还去验尸的,因为旧金山那边已经验过尸了啊。”

“有道理。”

“第一个,”他说,“就是你那只戒指,很特别。”

“我的高中毕业戒。我连能不能拔下来都不晓得。我去弄点肥皂试试看。”

他从浴室回来,戒指拿在手上。“来,”他说,交给了凯勒,“第二个呢?”

“你的自杀留言。得找一张坎伯福饭店的信纸来。”

“就在那个抽屉柜里。”

“可以麻烦你去拿吗?最好上头都是你的指纹,没有其他人的。”

“你想得真周到。那我该写什么呢?”

凯勒皱起眉头思索。“我想想,”他说,“敬启者。我想我是挑了容易的出路,但我别无选择。”他继续,然后宾汉姆说他想到了,就让他按照自己的惯用措辞怎么样?凯勒说这样是最好的了。

他写满了一整张饭店的信纸,这才写完。“‘我建议我在维恩州立大学的继承人卖掉所有的邮票收藏,’”他念出声来,“‘并建议交给旧金山的哈勒戴暨欧肯拍卖公司负责。’你知道,我这个周末花了将近五万元。如果我知道自己只能拥有这些邮票几小时,那我大概就不会费事去竞标了。”

“你可以把那些邮票带走。”

“你这么觉得?不,留下来会比较可信。而且反正我展开新生活之后,也不会再收集日耳曼诸邦的邮票,或任何地方的邮票了。我的字迹有点颤抖。”

“这个嘛,你打算要自杀了。写字时手有点不稳也是正常的。”

“我想那些苏格兰威士忌可能也造成一些影响。我来签了名吧,签名看起来还行,对不对?”

“看起来很好。”

“那么,接下来呢?”

47

“很漂亮,”桃儿说。“让他写下自杀遗言,还骗他脱下了戒指,然后帮他跳出窗子。我知道有些跳河自杀的人会把衣服全都折好留在河滩上,但脱光衣服跳楼的人会很多吗?”

“偶尔会有的,”他说,“但是去剥掉一个人的衣服,再把他推出窗外,这种事就从没发生过了。”

“直到现在才有。”

“唔。”

“可是你刚刚说,你上楼时他已经穿上衣服了。所以你还得脱掉他的衣服。”

“我打电话上去时,”他回忆,“他说他才刚冲完澡。我应该告诉他穿上浴袍就行了。”

“我想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凯勒。你是怎么让他失去意识的?”

“朝他颈背敲下去。”

“这一招向来很受欢迎。”

“一开始我还以为我把他给敲死了。我想敲得重些总比不够重要好。因为我不希望他晓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不过敲那一记没让他送命。”

“对,他被推出窗子前还活着。”

“不过也活不了多久了。六楼?”

“六楼没错。”

“底下没有伞篷或悬挑阳台之类的,好挡住他的下坠。”

“直接掉到地面上了。”

“那警察呢?你还继续待在旧金山,让他们去找你问话吗?”

“我自己去找他们了。”

“耶稣啊,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了。”

“我一听说宾汉姆死了,就立刻去找警方。我告诉他们,我周末花了些时间跟他在一起,我猜想他的医生刚告诉他坏消息,因为他说了一些比方他干嘛要买这些邮票呢,既然他又无法指望能拥有很久。另外他还暗示要自杀,谈到要抬头挺胸面对他的死亡,才不要等着死神从后头抓住他。”

“这些话受欢迎吗?”

“这个嘛,和我谈的那个警探把一切记了下来,但好像只是为了要更确定他已经判定的结论。桃儿,整个案子看起来非常清楚明白。”

“是啊,窗子开着,”她说,“门是关上的。”

“是没错。他亲笔写下了很清楚的自杀留言,签了名写了日期,他的手表和高中毕业戒就压在字条上头。旁边还放着他那个周末买的邮票,外加一个装满钞票的皮夹。”

“这样大概够你唬过所有人了,”她承认,“除了勒恩·霍瓦什,他认为你是自从Google出现以来最棒的事情。他说他等不及再有人得罪他,这样他就可以再找你服务了。”

“他真这么说?”

“当然没有啦。不过他很高兴,而且把钱寄来以资证明。我得说,他不是唯一对你留下好印象的人,凯勒。你还让他写了自杀留言,太厉害了。”

“是你给我灵感的。”

“怎么讲?”

“你说也许他会因为没拿到蓝丝带而失望自杀。”

“我这样说过?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我相信你的话。他真没拿到蓝丝带吗?”

“不,他赢了首奖。”

“不过他发现了其他令他失望的事情吧。原来我讲那些无聊话,就给了你灵感?”

“外加宾汉姆自己讲过的无聊话。他说我有可能去设股票骗局,或者搞诈欺。然后我发现感觉下我就像个骗子,假装跟他交朋友,同时却准备要做掉他。于是我想到,好吧,一个骗子会怎么做?”他皱起眉,“真有趣,操纵一堆事情,让一切顺利进行,但我不想当个全职骗子。我真的很喜欢他,你知道。”

“但这一点并不会阻止你。”

“唔,没错。如果我不干掉他,接下来会怎样?霍瓦什照样会排除万难找个方法,在底特律完成任务。就像宾汉姆自己讲过的,比方挖个地道通到宾汉姆家,然后把他给炸烂。或者派一队雇佣兵去打垮那些保镖。宾汉姆知道一切都没戏了,他不想回底特律。”

“所以你就处理了一下,让他不必回去了。”

“唔。”他说。

“我这边有一叠钞票要给你。霍瓦什动作很快,联邦快递也很快。我本来想叫你再去买点邮票的,不过你已经买了。”她指了指一个信封。“所以这个你就可以放到退休基金里去了。”

他瞥了无声的电视机一眼,上头有两名男子正在无声地激烈辩论,屏幕下方有一道跑马灯,股票代号和价格缓缓爬行着。“我们状况怎么样了?”

“在股市吗?有好日子也有坏日子,不过最近的好日子比坏日子多。”

“你那份打算怎么处理?”

“我可能就还是继续玩股票,”她说,“看能不能让钱再变多一点。”

他把那个信封推过桌面。“那也帮我玩吧,”他说,“否则我会花掉。”

“你确定就好。我正在考虑,应该要分散风险,投资一些海外公司。印度和韩国现在景气正旺。”

“随你吧。”

她一手放在那个信封上,拉近自己。然后说:“凯勒?他在拍卖会上买的那些邮票,你就留在桌上,跟那张自杀遗书放一起。你难道不动心吗?”

“不,一点儿也不会。”

“因为那是你的嗜好。”

“没错。”

“我想我懂了,”她说,“他给了你一个信封,不过你不是说信封。”

“实寄封。”

“就这个没错。是马提尼克的,对吧?花了他多少钱?”

“应该是值八千到一万之间。我不晓得他是不是花这么多钱买的。”

“你收下了。”

“唔,当然了。那是礼物啊。”

“我懂了。”

“而且让我能记得他。”

“我想是吧,”她说,“可是通常你不是会想办法尽快把他们给彻底忘掉?你不是会做那种心理练习,把他们的影像变成黑白,然后化成灰色?让他们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完全消失?”

“通常是这样。”

“啊,你还好吧,凯勒?”

“应该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