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飞越疯人院
我就要和林慕见面了。一想到这儿我反而不恐惧了,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少女的味道,她就在不远处咯咯地笑着。我微笑着迎上去,她却始终和我保持着距离。我不停地跑,她不停地缥缈远去,咯咯的笑声越来越远。还死得不够彻底,我想着,否则林慕怎么会离我远去。临死的时候人总会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想法。会不会我和林慕去了不同的地方,所以即使死了也碰不到一起?
我连蹬腿的力气都没有了。被人勒死的死相应该会很难看的吧?我感觉自己的眼珠子不停地朝上翻,眼皮露出一条缝,这就是所谓的“翻白眼”吧。真要命,死得那么的没有尊严。救兵不会来了,他们刚刚离开,人的运气不会总是那么好的,老天不可能接二连三地给我机会。
我快要死了。可人的运气也不会总是那么差,总是离获救只有一步之遥。我翻着眼珠子,窗外,那个怪物又出现了,它贴在窗户上,冷冷地看着我们。
“救命!”我喊着,可依然喊不出口,话就在我的喉咙口徘徊。
“你得救我!”
没准儿它只是我众多幻觉中的一个景象,是我看到了地狱里的景象,我快要失去知觉,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那个怪物抿了抿嘴唇,然后一个响彻寂静的声音,嘶哑着吼叫了起来:“杀人啦!”
随即我眼前一黑,瘫在床上。
再次醒来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还活着。周边没有出现奇奇怪怪的东西,我睡的床,天花板上的顶灯,还有熟悉的傍晚的阳光,都告诉我还在人间。我的脖子很痒,像是被缠上了纱布,裹得我很难受,左手也被铐在床上了。
眼睛眨了一下,鼻子也开始工作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我猜自己在病房,紧接着听到有人在说:“他在动。”我挪了挪身子,浑身乏力,坚持着摆动了一下脑袋睁开眼去看,说话的人不是医生,左边有个穿着病服的人就蹲在床边托腮看着我。
“你是谁?”我吓了一跳,身子本能地往后挪了挪,手铐的链条撞击到床架子上“叮当”作响。
“他叫冯元。”那个人没开口,但有人说话,在我的一侧。我抽筋似的转过头来,同样打扮的人也托腮看着我。
什么情况?就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两个40多岁的糙爷们儿,装可爱地托腮看着我,就像在看一盘奶油蛋糕?
我很想知道,在我昏过去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于是问:“你又是谁?”
“我叫胡吗个。”旁边的人说道,“胡说的胡,干吗的吗,个头的个。”真是个古怪的名字。
“这是在哪儿?”我紧张起来。
“你在病房。”
我转动着脑袋环顾四周,果然猜得没错,这是个病房。三张床并排摆放着,我睡的病床靠墙,旁边有一扇窗户,门在侧前方,门边上还有个小房间,里面露出了洗手台和马桶。
“这是医务室。”胡吗个补充道。
“你们是谁?”
“不是说了吗?我叫胡吗个,他叫冯元。”
我愣了一愣,然后反应过来这仍是在精神病院里。我应该是被急救,然后送到了这里。
“你们也病了?”我尝试着问道。
“原来病,不过现在好了。”胡吗个说道,然后压着嗓子问道,“听说你是杀了人进来的?”
我琢磨着该怎么回答。“嗯,是,我是杀了人才进来的。”我也压低嗓子凶神恶煞般说道。我得吓唬吓唬他们,免得他们认为我好欺负,对我不利。
“哦。”胡吗个似乎并没有被吓住,一副“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表情,然后指了指冯元,“他跟你一样,也是杀了人才进来的。”
我心里一惊,不自觉地又挣扎了下左手腕,手铐磨得我生疼。
“没用的,这个一旦被铐上了,是挣不脱的。”胡吗个说道,“你杀了几个?”他朝冯元努了努嘴,“他把全家都杀了……”
冯元一直没说话,我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站了起来,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面目僵直地看着我。
我的天!我不知道眼前的这个胡吗个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脱险了,被送进医务室,但这个病房究竟是他妈的谁安排的,有两个精神病和我同居一室,一个杀了全家,现今为止一句话没说,另一个疯疯癫癫,吃不准他的话是真是假,而我又被牢牢铐在床上!
我的表情一定很尴尬,露出的笑容是个人都能看得出虚假。可除此之外,我应该如何对付他们呢?
“别害怕。”胡吗个似乎看穿我心里在想些什么,着重重复了一次,“他现在已经好了。”
我在病房里待了一天。其间冯元始终没有开口说过话,很好地表现出一个冷酷变态杀手的性格特征,而胡吗个一惊一乍之后,也不理我了,躺在自己的床上数手指头玩。
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我总像踩着棉花似的不踏实。我在想究竟发生了什么。脖子上的伤痕真实存在着,就像一条深刻的标记,把我一点点带回到昨天晚上。细节开始栩栩如生,然后当初来不及思考的问题就全都涌了上来。
我好好地睡在自己的房间,居然有人可以偷偷潜入来谋害我,我想,没有内应应该是做不到的吧?精神病院虽比不上监狱戒备森严,但到底还是个特殊的医疗机构,不是随便可以被人钻空子的。
为什么要杀我呢?杀人灭口?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只要我一死,我是杀害侯文杰的凶手就死无对证了。没准儿他们已经想好了勒死我之后,制造上吊自尽的假象?或者利用其他的方式,来解释我“死有余辜”。既然我都能“被精神病”,还有什么事儿是不可能的呢?
这点在逻辑上是说得通的,可经不起仔细推敲。如果仅仅是为了把杀害侯文杰的罪名栽赃给我,那这个圈子是不是兜得有点儿大了?从“林慕”第一次出现,时隔半年多了,其间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还牵扯出黄玉芬和管文明案,难道都是为侯文杰之死作铺垫?
有这点儿精力,可以找得出比现在完美百倍的计划来。
另外,有个问题是有人在救我。如果说我一死可以皆大欢喜,那么为什么还有人来救我呢?如果这个人是周炳国,或者某个正义凛然敢于挺身而出的人,这倒也就算了,偏偏却是个怪物,那个窗外的怪物,曾经把我吓得半死,我一度以为是幻觉,可就是它在关键时刻救了我一命,我又应该如何来分析这种情况?
我总觉得自己身陷囹圄,总是刚刚险象环生,然后又马不停蹄地陷入另一种麻烦中。我又想了一会儿,总觉得有两股势力正在博弈,两股暗势力,一方想我死,另一方不想我死。这个感觉不知道对不对,如果属实,那么毫无疑问,我就成了风口浪尖的人。
现在身处这个医务室,和两个奇奇怪怪的精神病待在一起,是不是又是什么阴谋呢?想必是吧,起码会发生些什么。我现在被他们当做一个杀过人的疯子,怎么可能轻易地和另两个病人关在同一间病房里呢?可别跟我说是因为病床紧张。我看了看,他们依然没有什么变化。自从我醒来之后,他们就变“乖”了,不跟我说话,也不自言自语,冯元竟然还呼呼大睡起来。
原来我想等护士进来送饭换药的时候,提出换房的,起码得搞清楚,我究竟身在何处,和谁在一起。可是要等的人没有来,反而天黑了,灯自动亮了起来。我熬了几小时,估摸着是在九点或者九点半的样子,灯自动又熄灭了,到了熄灯时间。至此也没有人来查过岗,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让我留在病房里自生自灭。我一边兀自分析着,一边警惕地看着边上的两个人。
两个人打起了呼噜,我尝试着保持清醒,一想到接下来肯定还有事儿要发生,就格外紧张。如果真存在着两股势力,那么谁会先下手呢?我得为自己祈祷了,这事儿不能出差错,但凡偏离了一点儿,我生命就有危险。
我耐心地等着,等着他们任何一方谁先开始行动。窗外的月光照了进来,我还能有一些视野,看得清些许东西,耳朵也竖得高高的,我不知道这次会从什么地方出现转折。
到了半夜,果然窸窸窣窣的声音又传来了。我看着四周,这回声音不是来自门外,没有人撬锁。而是窗外,我用胳膊慢慢地撑起身体,向窗外望去,没有人影,窗台上却有个被月光照得闪闪发光的小玩意儿。我凑过脸望去,是一把钥匙!
亏得这铁纱窗安装工艺不合格,底部和窗台衔接的地方有道三公分左右长的小缝隙,不起眼,但恰好可以让人塞进一把钥匙,我是警察,当然认得出来这是什么,心里一阵惊喜。显然,这次是来帮我的那一方领先了一步。钥匙旁边还有一根小锯子。
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先用钥匙打开了左手的手铐。长时间铐在床上,我的手已经麻了,我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把手伸进被子里,不断地捏紧放松,骨头咯咯作响。
我看了看胡吗个,睡得正香,我再看看冯元,也睡得很沉,我准备从被子里钻出来,琢磨琢磨这把锯子的用途。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冯元的床上有股寒气逼过来,我再看了一眼,才看出端倪。
冯元的眼睁着,我所做的一切都在他的视线之内。我浑身抽搐了一下,人吓人真他妈吓死人。冯元不动,我也不动,然后他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想干吗?”我大声喊着。
冯元把食指竖在嘴前。我的双手在被窝里狠狠地捏成了一个拳头,我在观察着他的薄弱点,他要是敢过来,我就一拳打到他的鼻子上。
冯元慢慢下床了。“你想干吗?”我叫得更响,边上的胡吗个似乎也被吵醒了,他翻了一个身。
“嘘,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就在那儿说。”我呵斥着他。
冯元不满地看着我:“我要跟你说件事儿。”
“什么事儿?”
“别听他胡扯,”冯元指了指胡吗个,“我是好人,他才是杀人犯,杀了自己的全家。”
我愣在那儿一言不发,看着冯元一本正经的样子,实在不知道该认真对待,还是依然把他当成精神病。就在这个神秘的夜晚,他们互指对方才是杀人狂魔。我不敢放松,警惕地看着冯元,现在的问题是,他看到我解开了手铐,接下去会有什么动作呢?
结果什么动作也没有,说完这句话,冯元又钻回了自己的被窝,呼呼大睡起来,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似的。我木在床上,老半天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儿才算缓过劲儿来。疯子的逻辑是不可能被揣测到的。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我继续在被子里揉搓着双手,一边继续思考前面更迫切的问题。除了手铐的钥匙,还有一根小钢锯,这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肯定不是用来锯手铐的,也不会是破门用的,这医务室的门虽说是木头,但锯出一个口子,其间还要不被人发现,一定是有困难的。窗户上有铁纱网,自然也不在选择范围之内。
那还会是哪儿呢?我看着天花板,没有入口,也没有排气扇之类的通道;地上不知道,但现在在一楼,挖下去就是基石,总不可能靠着这根小玩意儿,让我打个地洞吧。
要是有根烟就好了。思考问题的时候,嘴上就闲不住,自从进了精神病院之后,我貌似一根烟都没有沾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想了一会儿,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仍然不死心。既然有人把这根锯子传进来,终归是有它的用途的。冯元和胡吗个还在睡,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然后贴着地面一点一点地摸过去,没准儿有个下水管道之类的从房子底下钻过,我可以用这小锯子把它撬开。
摸了一圈,证明我这个想法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地面比少女的脸还干净,更别说有什么缝隙可以凿出一个出口了。我坐在床边,手搭在窗台上,失望至极。要是有根烟就好了,我再次这样想到。
我把头转向窗外,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今夜的月光透亮,不远处就有一堵围墙,翻出去不是什么难事儿,可我怎么能够从这小房间出去呢?难道这个钢锯是用来杀人的?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难道是杀掉看守然后跑出去,或者挟持人质?电视上可都是这么演的啊。
我有点儿紧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我站了起来,胳膊碰到了铁纱窗,“噌”的响了一声。这声音有点儿不对,我低下头,借着月光看窗户,又摸了摸放在鼻子上嗅了嗅,这窗户不是铁纱的,而是铝的或者别的什么材质的,很软,虚张声势地安在那儿。
我明白这钢锯是用来干什么的了。它是用来锯断这纱窗,然后钻出去的!这事儿不难,我有点儿欣喜,这几天来,第一个好心情洋溢在胸口。我赶紧把钢锯举起来,对准锋利的那一边,然后尝试着去磨割那道纱窗。
刺啦刺啦声有点儿刺耳,但还不算太响。外面的人肯定听不见,但我不确保冯元和胡吗个。我割一会儿停一会儿,左右看看他们有什么动静。要想弄开这个纱窗,不是什么很费力的事儿,但问题是得小心翼翼就有点儿折磨人了。
我有一股子劲儿,但是使不出来,憋在那儿很是难受。手上稍微用点儿力量,声音也就跟着大起来。我不确保他们什么时候醒来,醒来后会干些什么。只得在这种无法预知中一小步一小步地前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踩雷。
冯元又开始打呼噜了,胡吗个被前面一折腾,冲天的呼噜声虽说没了,可一直背对着我这边,情况还算可以。我稍稍加快了速度。这纱窗是横竖排列着的金属条,我从中开始往上下左右划了一个十字,然后用力扒开。
把手伸出去之后,玻璃窗就很容易被打开了。我把口子拉得更大,比画着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够钻过去。虽说小了点儿,但勉强应该也行。我站上床,趴在窗台上,然后像钻狗洞一样,狼狈地钻了出去。身子已经过了大半,还差一点儿就全出去了,结果裤子还是被钩到了。
问题依然不大,我想,这个意外很容易解决,我回过头去松开被钩住的衣服。才发现根本不是这个情况,黑暗中,胡吗个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他正站在窗前,眼神木木地看着我,右手拉住了我的裤腿。
我当时笑了。这个反应很奇怪,可我真的是没有恐惧,也没有惊讶,甚至连反感都没有。我就觉得很好笑。一路走来,奇奇怪怪的事儿数不胜数,已经麻木了。我就觉得自己在演一部黑色幽默的电影,诙谐的情节一个接着一个,只不过我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向何方。
“你在干吗?”他也问了这个问题。
我把心彻底松下来,管他为什么。我一直在经历一些毫无逻辑的事儿,也不多这一个了。
“你猜猜看?”我没好气地说道。
“你想逃跑?”胡吗个一脸诧异地看着我,又看了看冯元,他还跟头猪似的睡在那儿。
“你真机灵。”我说着,我不知道夸一个疯子机灵,是我傻,还是他傻。
“你这样是跑不掉的。”胡吗个神秘兮兮地说道,“你看着那堵围墙不高,但是有监控录像,你还没翻上去,警报就响了。”
“你怎么知道?”我冷笑。
他居然能够听出我在嘲讽他:“你不信?”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他,我转头看了看围墙,角落里还真的竖了一根根柱子,上面凸出的部分,真的应该是监控吧?胡吗个这次的逻辑倒还挺清晰。
可这不重要。眼前是个连名字都很古怪的怪人,几小时前他说冯元是杀人狂魔,而几小时后,又被反指为杀人狂魔,你说我应该怎么来对待他提的建议?
“那你说怎么办?”
“我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跑出去。”
我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再次打量了他的上下,他穿着病人服,头发被剪得乱七八糟,脸上像是一个礼拜没洗过似的。他仰着脖子看着我,仿佛在向我述说一条真理。
“那你说怎么办?”我问道。
“办法是有一个,”他眨了眨眼睛,“不过——你得带我走。”
我没想到他提的是这个要求。这反而让我吓了一跳。如果说他问我要个冰激凌,或者达能饼干,我觉得这才正常。
疯子也想出去?他们不是应该觉得外面的世界才是恐怖诡异的吗?所有的人都是疯子,而他自己格格不入、无人理解,毫无安全感可言,现在居然还想出去?
我盯着他看,胡吗个的表情严肃,如果排除精神病的偏见,眼前的这个40多岁的男人,貌似没有开玩笑。
“带着你走?”我不知不觉地压低了嗓音,然后瞟了一眼冯元,他还在睡着,我可不想这时候再把他吵醒。
“没错,确切地说是我带着你走。”
我一下子语塞了,心里很纠结,如果这个疯子说的是真的,没准儿还真能把我带出去,他来这儿的时间一定比我长,熟悉地形。可如果说的是假的,那我要冒的风险可就大了。
好不容易有了点儿好运气,这也许是我飞跃疯人院的唯一机会,要是因为胡吗个拖后腿被逮回来,估计就再也没有那么有利的形势供我选择了。我不得不考虑考虑。
“别想了,小子,”胡吗个说着,“我比你还聪明,你还犹豫个啥?”
他这几句话听上去条理清晰,而且句句说到我心坎里了,还都说在点子上,要不然试试,我想着。但又觉得有些不靠谱,不管究竟谁是杀人狂魔,反正眼前的这个人肯定不正常,难道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他来决定?
“我要是不带呢?”我沉着嗓子说道。
胡吗个轻蔑地看看我:“你说呢,如果不带我的话,先别提那些监控设备,你觉得我会让你就这么太平地钻出这个窗户吗?”
我心里一惊,比起冯元看见我解开手铐置身事外的表现,胡吗个显然难对付得多。难道我真要带着他一起走?
不是我真的相信他能把我带出去,而是没办法,在寂静的深夜,如果他大吼一声,别说保安,就算冯元醒了也够戗。
“那你得听我的。”我想了想回答道。
“你答应了?”胡吗个兴奋起来,“带我一起走吗?”
“嘘,轻点儿,”我指指冯元口是心非地说道,“我带着你一起走。”
我从窗户钻出来,一下子跳到地面,发出了无关紧要的落地声,然后蹲在那儿环顾左右,没有意外情况,接着把胡吗个从那个洞里接出来。
“穿过操场。”胡吗个貌似很专业,“看见斜对面那棵树了没,那是唯一的死角。”事到如今还是信他一把吧,我想着,也只能这么着了。
我们弯着腰迅速穿过操场,有惊无险地走了一个斜线,毕竟这里不是监狱,没有24小时荷枪实弹的守卫,也没有探照灯、铁丝网,监控是肯定有的,不过要是胡吗个所言非虚,应该很容易解决掉。我们来到了墙根儿底下,墙有4米多高,靠冲刺蹬上去基本是不可能的了,得想点儿办法,找点儿工具。我四处看了看没有可以用来垫脚的石块或者木桩,墙边上最近的树也离着十几米远,不可能爬树然后翻墙出去。
我挠挠后脑勺,刚想问问胡吗个怎么办,他已经蹲了下来:“想什么呢,踩着我上去吧。”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法子我早就想到了,只不过没想到这个疯子,我还没骗他呢,他就自己把自己牺牲了。
“你就不怕我上了墙之后自己跑了?”当然这句话我只在心里想想,没说出口。胡吗个也没问,看来他脑子到底还是不好使,转不了那么多弯。
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好客气的了,踩着他的肩膀刺溜一下蹿上了墙头。我心里斗争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转身把手伸出去拉胡吗个。这时候把他甩了,实在是不够仗义。
“快点儿。”我压低声音喊着,“我把你拉上来。”然后看看前方,空旷的操场上没什么动静,一切顺利。
胡吗个伸出了右手,没有拉我,而是指了指我身边。
“干什么?快点儿,再磨蹭就被人发现了!”
他笑而不答,而是指着我身边,我转过头,月光下有个很不起眼的闪光点嵌在墙里。我凑着脑袋过去看了看,一下子就认出来,是感应器!
“你骗我?”我转过头恶狠狠地看着胡吗个。
他还是保持着笑容:“这个精神病院根本没有监控盲区,围墙上遍布着监控和感应器,但我没骗你,没有我你是出不去的。”
“什么意思?”
夜空下,对面楼里的灯“刷”地亮了一排,很快就有人追出来了。
“我去把他们引开,接下来你就只能靠自己了。”胡吗个说道,然后沿着墙往别的地方跑去。
“什么?”我还是没反应过来,“等等——你到底是谁?”
胡吗个停了下来,脸上的笑容耐人寻味:“不要相信任何人!”说完,继续跑开。
我跳下围墙才发现J市的精神病院并不在郊区,周围立着一排排五层楼高的居民房。围墙和小区间有条小路,我贴着围墙看了一会儿。夜黑得深,附近没有居民游荡。110的巡逻车应该也不太会走这条偏僻小道吧?
围墙里隐隐约约地传来人喊叫的声音,我听不清,是已经发现胡吗个了吗?
“没有我你是出不去的。”我现在有点儿真正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了。胡吗个说这个疯人院没有监控盲区,所以牺牲自己引开了看守,让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跑。
起码从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来看是这样的。我现在只能信他的话。
“不要相信任何人”。他是在告诉我他的身份,他是李舒然的人,没想到,李舒然又一次救我于水火之中了。又一次表现出了超强的能力,居然渗透到了疯人院,让一个疯子指引着我应该前进的道路。
我边想边沿着墙根儿走,脚步越来越快。看守很快就会找到医务室去,很快就能发现我也跑了,后果可想而知,我得争取时间。
我走到两个间隔的路灯中间,在最黑暗的光线下,穿过小路,到了另一边。仍然没有人发现,我翻过了并不高的居民小区的围墙,然后在找那些我够得着的晾晒在外面的衣服。我穿着病服,不换套正常人的衣裤将寸步难行。
目标出现在前方。一楼的阳台前挂着一条男人衬衫和牛仔裤,我潜了过去,屋子里黑漆漆的,主人肯定已经睡了。我翻上阳台,踮脚将衬衫和牛仔裤取了下来,然后迅速离开。
我在角落处换上衣服。把换下来的病服塞进草丛中,然后从小区的出口处光明正大地来到大街上。该去哪里呢?我站在路边想着。我知道他们一旦发现我逃跑了,很快就会报警,而且像我这样重要的嫌疑犯,肯定是联网的。警察的办事效率我当然清楚,只要他们愿意,找一个人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也就是说,留给我的时间并不多。
然而事情毫无头绪,我跑出来了,却不知道接下去该干什么。路上空旷得很,偶尔有一两部小车飞驰而过。我走在黑暗中,没人注意我,也没理由注意我。我在路口的展示牌前找到了一张贴在橱窗里的本市地图,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了方向。
我确定自己现在的位置,看地图四五公里的路程。我身上没钱,不能打车,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自然也不能抢劫,所以只能往西步行。我看着地图的指示,然后认准方向,沿着马路走去。
要去的地方是J市的一所大学,位于解放路和长寿路口。现在是半夜,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安全的可以上网的地方。我需要网络,这是我的专业,我必须上网去查一些资料,然后分析自己的形势。要是能够潜入J市公安局的内部档案就好了,这样就能知道自己的案子究竟到了什么步骤,有多少证据于我不利,也好有的放矢。
还是暂时不要找周炳国了,我觉得自己的这个决定是对的,现在去找他,一来介于我们之间的关系,J市公安局未必会告诉他多少消息;二来一旦事后查起来,连累了他就不好了;三来我还得作最坏的打算,就是警察已经知道我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了,如果这样,傻子都知道周炳国一定会被监控起来,我岂不是自投罗网?
以上都是客观分析,除此之外,我本意也不愿去找他。我还有些顾虑,要不是他组织了几个专家对我作了心理评估,然后认为我精神失常,我是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我不知道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是在压力之下不得已而为之,或者被收买了,还是在帮我?杀了副厅长的儿子,不死也是无期,没准儿周炳国是缓兵之计,先保住我的命,好从长计议。只不过他没有料到,李舒然和要杀我的人都尾随而至了,我差一点儿就死在精神病院里了。
想到这儿,我琢磨着自己的经历确实很莫名其妙,要不是李舒然,我是不会被牵扯进来的,牵扯进来之后,每次又都是他把我救了出来。这个人究竟想对我干什么?我边想边赶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大学门口。门口保安室亮着灯,保安趴在桌子上睡觉,我看了看,从侧门悄悄地溜了进去。
电脑房在什么地方?我还得再找到学校里的指示牌。在林荫小路上,我看到了这所大学的俯视图。这学校不大,二十分钟就能绕一个圈,我顺着箭头的方向,走往我要去的地方。临走的时候,我顺手扯下来一片硬纸板。
电脑房在四楼,楼下的玻璃门锁着。但这个问题不大,再艰苦卓越的环境我都已经经历过了,学校的防盗设备实在算不了什么。确切地讲,都不能算是防盗设备,我顺着楼走了一圈,推开大楼背后卫生间一扇未关严实的窗户,然后轻而易举地钻了进去。
来到四楼,顶头的一间房上面刻着“电脑房”三个大字,我低头摸索着找到了锁,手感和视觉上感觉是那种“牛头牌”的老式门锁,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拿出硬纸板撕下了适合的大小,顺着门缝插进去,然后“咯噔”一声,门被我打开了。
平行的有四排座位,上面都有电脑,估计着有八十几台,规模不小,我找到了主机,开机然后连上网线,开始做我要做的事情。
比起翻山越岭、格斗擒拿,眼下的事儿我还是得心应手的。坐在电脑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主动权握在自己的手上。我登录了J市公安局的内部网站,花了十几分钟就潜入了。虽说留下了一点儿痕迹,但这无关紧要,现在只是在打时间差,他们知道我是学这个的,所以没必要隐藏这一点。
有关我的案子叙述得并不多,而且所谓的证据,也就是前期我都知道的那些,还有周炳国的评估报告,下面有他的签名,建议先收容到精神病院,然后择期审判。我皱了皱眉头,从语意上来分析,似乎这案子已板上钉钉了,除非出现新的证据,否则我注定要背这个黑锅了。
好在现在似乎他们还没有发现我失踪了,起码我的资料上没有显示出“在逃”的标签,我不知道他们会花多少时间发现这一点,也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找到假林慕,或者李舒然,这是能够为自己解脱罪名的唯一途径,可他们在哪里呢?假林慕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侯文杰的别墅里,此后就不见踪影了。不对,我突然反应过来,最后一个不是假林慕,而是胡吗个。
胡吗个也是他们的人。我可以在公安局的居民数据库里去找胡吗个。
我把胡吗个的名字输入进去,原来我以为肯定要花费一些时间,没想到很快,刚搜索就跳出来一张照片,仔细一看,就是精神病院的那个。想必全市也就他一个人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胡吗个居然也穿着警服。我把资料往下拉,胡吗个原是J市公安局刑警队的队长!这个身份着实让我吃了一惊。他怎么会在精神病院?
关于他的记载寥寥数笔,但还是很清晰,我看着,上面大致的意思是说:胡吗个诬陷领导,无事生非,影响稳定团结,已被开除公职,后经查其患有幻想型精神分裂症,收治于本市精神病院。
我盯着电脑琢磨了半天,这个结果是我没想到的,不过反而激发了我的灵感,模模糊糊中总觉得自己有点儿接近真相,但又看不清,只能有个大致的轮廓,而且也不确认这是否就是真相。我多了一个心眼儿,继续在公安局的网站上了解胡吗个的信息。
胡吗个今年四十八岁,当兵出身,部队转业后直接转入市公安局刑警大队,从普通的警员做起,开过枪、负过伤,一挑三干倒过歹徒,远赴云南只身在深山老林里击毙了J市最大的毒贩,战功显赫,嘉奖无数,总而言之,他来做这个刑警队长实至名归。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年政治前途一片光明,怎么会突然一下子疯了?我翻着网页,找他做警察时最后的消息。越到后面,我越有预感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果然不出所料,胡吗个是1996年出事的,他最后经办的案子,正是那个拾荒老头儿被人用钢筋插入体内的案子。
胡吗个和之前发生的事儿是有联系的,至于联系是什么,我还想不通。看来1996年的那个拾荒老头儿,不仅让管文明变异成了一个变态杀手,难道还让胡吗个一个刑警队长因此而成为了疯子?
我继续查找着信息,这个案子公安局网上居然只字未提,我只好打开门户网站看看有什么旧闻。结果什么也没有查到,倒是屏幕的右下方有邮件提示,我顺带着打开来看,一个熟悉的地址跃了出来。
我赶紧点开邮箱,是李舒然,李舒然在20分钟前发了一封邮件给我,邮件里写着:“去找刘定伟。”
一切又回到了别人的掌控之中。这种欲罢不能的感觉,有时候会让人产生烦躁得想死的欲望。我走在别人铺设好的道路上,一路走向危险的未知,而如果拒绝,身边就是万丈悬崖。
“去找刘定伟。”
他是要把我领向真相?然而我现在所有的麻烦,他才是始作俑者,实在搞不懂李舒然究竟想干什么。
从学校里出来之后,属于我的时间又少了一点儿,但收获多少还是有的。我得破釜沉舟,在警察找到我之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不是演习,而是荷枪实弹,容不得一点儿差错。任何一个小错误,都有可能让我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中。
我凭着记忆走在马路上,接下来的目的地我是知道的,但在此之前我还得做一件事儿。天色还没亮,电脑上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深夜三点多钟,黑色给我掩护的时间不会太多,我必须抓紧时间了。
沿途的景物标志,我熟悉而又陌生,貌似来过,可又想不起来,可以用作参照的坐标实在太模糊,走过两个街口,看见原来龙舟赛的倒计时钟,才确定自己的方向还算准确。这是八一广场,离火车站不远了。
我尽量大方一点儿沿街走,这里渐渐有了人影,同样时不时地也有警车驶过,在他们尚未发现我逃跑之前,我暂时还不会引来巡警过多的注意,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我又饥又渴,但还得坚持,只要方向没错,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火车站了。
20分钟之后我到达了目的地。要做的事儿风险很大,但我反复思量,必须这样干,否则的话,即使侥幸躲过一时,接下来要查这些事却会麻烦重重。而且这是一次只看结果不看过程的侦查,我的对手包括警察和李舒然,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必须出其不意。
凌晨3点的火车站人不多,但还在我能够接受的范围,不至于像马路上一样空旷,我要保证既要有一定掩护干我自己的事儿,又不至于在逃跑时完全处在警方的视野之内。
远处的墙根儿下,有两个警察站在一边抽烟聊天,我隔着四五十米的距离,路过他们,然后进入候车大厅。
我需要一点儿钱,这是我的第一个目标,在候车大厅里我物色着对象。有个男人仰着脖子睡在椅子上,嘴张得足以放下一个鸡蛋,嘴角流着哈喇子,显然睡得很死。他的手上放着一个背包。
我不知道这背包里有没有钱,但总是要试试,我不想在这上面冒太大的风险,如果他没有发现我就已经成功一半,可一旦我行窃时被逮个现行,基本就以失败告终了。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边上,右边的位置空着,这就是所谓的天赐良机吧。我坐了下来,然后从椅子上拿起一份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报纸,一边佯装看报,一边观察四周的动静。
依然没有人注意我,这样很好。我慢慢地把手伸了过去,那男人睡得很死,我从他手臂的空隙处,把那个背包悄悄地绕了出来。我顿了一顿,他还是没有反应,我又随意地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大方地站起身来,把包背在身上,然后走了出来。
我按照车站指示牌上的箭头,找到了厕所,进了其中的一间,锁上门,打开包翻了起来,希望里面有钱。这个男人着实大意,包里放着电脑,还有两件替换的衣服,如此贵重的东西,自己居然睡着了。
可唯独没有钱,我有点儿失望,突然发现,包还有个隔层,我拉开拉链,伸手探了进去,有个信封,手感非常好,是每个人都喜欢的那种感觉。我拿出来,天助我也,信封里夹了一沓人民币。
我塞了几张回去,然后把剩余的都放进了自己的口袋,把包留在了厕所,出来后跟一个打扫卫生的阿姨说,里面有个无人认领的行李。然后贴着墙根儿走出了候车大厅。理论上警察迟早会发现我来过火车站。无论是打扫卫生的阿姨报警,还是那个男人最终发现自己行李丢失,他们一定会去查车站的监控。
而我在他身边的整个过程,监控应该全都拍到了。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我得让警察知道我来过火车站,让他们没理由怀疑,从精神病院跑出来之后,我已经踏上火车,离开J市了。
我用偷来的钱租了一辆黑车,我开着车行驶在J市郊区的路上。如果我在火车站干的那件事能够有效,起码会延迟警方找到我确切位置的时间。
要去的地方不远不近,但步行肯定是不现实的。因为是清晨,所以马路上车辆稀少,一阵疾驰之后,我来到了行程的终点,一家临终关怀福利院。顾名思义,“临终关怀”就是针对那些患有绝症,或者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行将死亡的人。
和收留孤寡儿童不一样,这家福利院收留的成员更加“特殊”。那些注定早夭,四肢残缺的弃婴自不在话下;还有很多被医院拒绝接收的晚期病人,只要愿意,也同样可以进入福利院,在生命最后的时候,感受阳光和尊严;近两年,还有一些对生活丧失信心,成为街道、辖区派出所“包袱”的问题居民,也被劝说进入这里,因为这里配备有心理医生甚至牧师,俨然成了一个变相的心理诊所,院方是在竭尽所能地灌输着生命的新定义——让人获得重生的新定义。
刘定伟属于最后一种,两年前遭遇车祸后,两度自杀未遂,被民政部门转移到福利院,而就在半年前,他还企图在福利院的澡堂里,用偷来的柴油烧死自己。
在我的印象中,闫磊说过,在黄玉芬案之后不久,他们来过这里调查过刘定伟,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刘定伟不是我们事先猜测的李舒然,也不是大悬案的凶手。
现在李舒然留下了信息,让我来找刘定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切入,但这是唯一的线索。我把车停在大门口,还没走近大门,门卫室的老头儿已经把玻璃窗拉开了。“你找谁?”他远远地问道。
这个老头儿60多岁,一头白发,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低首皱着眉头从镜框上方看出来,打量我的身份。“你好,我是市刑警大队的,你们院长在吗?”我镇定地说着,老头儿又看了看我,“我来了解一下刘定伟的情况。”
既然半年前闫磊曾经来过,没理由不给他们留下印象。
“你等一下。”老头儿没有怀疑,拨了个电话,说了几句挂掉,然后开门让我进了福利院,用手指了指,“往前走,一楼顶头一间房。”
“谢谢。”我礼貌地说着,然后被放进了大门。
中间一条约5米宽的小路,两边都是竹林。往里走了四五十米,眼前豁然开朗。正对面是一个足球场大小的绿草坪,两边是红色的围墙,在草坪的对面有一栋长方形的五层楼高的灰白色建筑。草坪边上有个绿化工人,骑着洒水车,正在给院内的植物浇水,他往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又埋头干自己的事儿去了。
我穿过草坪,按照门卫的指示,沿着一楼的边缘走,在顶头一间开着的房门上看到了“院长室”三个字。我敲敲门,一个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你好!”对方操着生硬的中文,居然是个黄发碧眼的外国人,看上去40多岁。
“你——好。”我愣了一愣,把hello收了起来,转而改成中国式的问候,伸出手去,“我是闫磊的同事。”
我和他握了握手,从力度上判断出,他对我的到来既不热情也不冷漠,只是恰到好处。他对闫磊想必也是有印象的,我还准备好了一套他问我要工作证的说辞,但他提也没提,把我让到沙发上,倒了一杯水,问:“你是来找刘定伟的?”
“嗯。”我说道,“半年前,闫队长来的时候,已经把大致的情况跟你说过了是吧?我就不再赘述了,这次来主要是再了解点儿情况,案子有了点儿新眉目。”
“就你一个人?”院长袁建国的中文不好不坏,意思是表达清楚了,但我搞不清他这么问是因为客套,还是怀疑。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线索,其他人都在忙着别的事儿,我正好在附近办事,所以顺带过来拜访一下。”
“原来是这样。他是个可怜的人。”院长的态度依然保持得不温不火,随即叹了一口气,像是对刘定伟充满了怜悯。
对于两度造访此地的命案刑事警察,他难免有些排斥的吧?我看了看袁建国,身材微胖,慈眉善目,很适合他的身份。毕竟我们的理念不同,他们努力为人们活下去找到一个理由,而我们恰恰相反,只有当一个人的生命终止之后,才会登场。
我们又彼此寒暄了几句,说了些客套话,然后直奔主题,他领着我出了门边走边解释道:“其实这栋楼就是福利院的全部了,总共五层楼,一层是办公的地方和活动室,二层以上都是宿舍。”
我们走上二楼,然后穿过走廊,到另一端继续上行。那些宿舍窗明几净,路过的时候我往里瞄了一眼。整洁得如同兵营,虽说住着一些连药物、器械都维持不了多久生命的人,可这里却没有医院才有的消毒水的气味,阳光从玻璃窗户斜射进来,墙壁上挂着十字架,还有很多我认不出来的古典壁画。
这些壁画,无一例外地都与《圣经》有关。建设者应该是个基督教徒,看得出来袁建国是用了心的,他在尽其所能为这些可怜的人营造一个温馨的环境,让他们安详而非恐惧地等待死亡。
每个宿舍能住三个人,一层楼15到20个房间,满打满算也只有不超过三百个床位。可不用担心人满为患,按照袁建国的说法,很多人还等不到下一批“居民”入住,就已经去往极乐世界了。
刘定伟可能算是最长的住客了,他被安排在五楼顶头的一个小房间里,一人一间。
“他不是生理上的原因,只要他自己愿意,他可以愉快地活得比我们任何人都长。”爬到了顶楼,袁建国吃力地从腰部取出钥匙,边走边拿在手上翻看,为了防止刘定伟跳楼,房门上了锁。到了门前,他先敲了敲门。
“进!”里面传来了一个被烟熏坏了的嗓音。
袁建国开了门,我们看到一个人横躺在床上,穿着米黄色的睡衣,双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为了防止刺激到他,这间房空无一物,而四壁也被粉刷上了天蓝色的柔和的油漆。刘定伟浑身戴着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还有一顶帽子,除了一双眼睛,几乎看不到任何皮肤。
他看了看我们,目光无神,然后像个僵尸似的,毫无感情色彩地又把头转了过去,直直地盯着对面的墙。
看到眼前的情景,我在想,袁建国一定会十分厌恶我们屡次造访吧?
躺在床上的刘定伟,是一个对生命失去信心的人,他游走在崩溃的边缘,袁建国就像用一根纤细的绳子拉住他沉重的身躯,一点点把他拉回悬崖,这其中容不得任何闪失,一阵微风或者心猿意马都可能让刘定伟再次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我们显然是来破坏这一切的。每一次提起黄玉芬,都有可能是在他原本就冰凉的心上浇上一盆冰水。
袁建国介绍了我,可我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开场,我看着已形同废人的刘定伟,想了一会儿,却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住得还习惯吧?”
刘定伟奇怪地看着我,他的整张脸都被隐藏在罩子底下,只有眼睛还转动着,淡淡地说:“习惯。”
“我来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有关黄玉芬,也就是你妻子的情况。”
一阵沉默。刘定伟继续看着我,好像是想从我的脸上看出端倪,随后不耐烦地说:“警察不是已经来过很多遍了吗?还有,”他纠正道,“是前妻,我和她有好多年没见过了。”
“嗯,有点儿新情况。”我柔和地说道,“你也别太紧张,我就是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我的心里有点儿紧张,在此之前我没想过刘定伟的现状,照他现在这个样子,即使不愿意提起过往,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又是来了解她杀人的是吧?”刘定伟突然自己说道。
我愣了愣,解释道:“这次我们又有了些新线索,关于一个拐卖儿童团伙,所以就——”我随便编了一个理由,“原来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想知道一些关于你跟她之间的事儿。”
“我跟她之间的事儿?比如?”
“比如说——”我又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李舒然只让我来找刘定伟,但没说找到他之后该怎么做,我又看了看他,还是决定从头开始了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原先我以为他会提出一些质疑,如果是我半身不遂地躺在床上,还要我接二连三地提起过往的伤心事儿,我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他再次闭上了嘴,双眼茫然地看着前方,约莫半分钟的时间,转过头来:“有烟吗?”
“什么?”
“你不应该抽烟,对身体不好。”袁建国插话进来,他的语气中带有不满。我看看院长,又看看刘定伟,最后又望向院长。
“好吧!”袁建国叹了口气,无奈地耸耸肩,“就一支。”说完转身出了门。
我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从床上坐起来的刘定伟,他把枕头横靠在床头,让自己有个更舒服的坐姿,吸了一口我为他点上的中华,不自然地咳嗽了一阵,笑笑:“很久不抽了,院长不让。我和她是在医院认识的。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我安静地听着,听着刘定伟接着往下说。
大概是在15年前,或者更遥远的时刻,刘定伟在乡里的中学毕业,来到了这座城市。那时候他还年轻,前头没有出路,除了把体力和汗水无休止地消耗在贪婪的土地上,没有更好的选择。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致命的。好在时代不同了,史上最大规模的迁徙,在那个时候再度开始,无数农村的年轻人涌向城市。这股潮流就像无以抵抗的海啸,将刘定伟卷了进来。
和大部分刚进城的青年一样,他吃苦耐劳、每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这些经历都已经不值得拿出来炫耀了,当所有的人都在经历同样的事情时,即使这是一个悲剧,也会在麻木中自认为它合理起来。
“我搓过煤,扛过煤气罐,在大冬天跳进结冰的河里捞过淤泥,在三伏天浇过柏油路,反正能吃的苦都已经吃过了,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新中国。”刘定伟藏在罩子后面一句一顿地说着,他的发音被罩子挡着,我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我睡过马路,钻过地道,在自行车棚里过夜,晚上冷的时候,就偷别人晾在外面的衣服盖在身上取暖,我记得有一次冷得实在吃不消了,偷了三条挂在外面的短裤套在头上。”刘定伟笑笑,额头皱了起来,以一种自嘲的情绪述说过往。他说的这些和我要知道的无甚关系,更像是在倾诉自己的艰苦。
“我在火车站的地道里遇到一个贵州人,”刘定伟接着说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快饿死了。他刚从收容院里出来,卖了几个月的苦力,他脸色苍白,疲惫地坐在地道的消防栓边上,身上盖着一条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薄毯子。我记得是在晚上十点多钟,我没地方可去,就坐到他的身边。”
我皱了皱眉头:“然后呢?”
“别急,你先听我说。”刘定伟有条不紊地回答道。
“我和那个贵州人聊了起来,他说他已经出来五年多了,之前一直以捡破烂为生,他把手臂伸出来给我看,手腕处有很深的几道红印子,他解释说是戴手铐戴的。然后掀开了毯子,他右腿小腿安着一个简易的钢架,原来是个瘸子,是在收容所里被打瘸的。”
“哦,是吗,真可怜!”我的心被触动了一下,就像猛然间被针尖刺中神经,我一直等着他说黄玉芬的事儿,以期找到入口,未料在他述说往事的时候,就一下子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
没错,管文明就是贵州人,也是个瘸子。我盯着刘定伟,没作过多的反应,我还吃不准他的意图,吃不准他这是故意还是一不留神才带出来的信息,我保持着镇定。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顿了顿,看我没有提问,接着说道:“我带他出地道去吃包子,我身上还有几十块钱,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饿死,事情就是在买包子的路上发生的。”
刘定伟和那个贵州人走出地道,寻找黑暗中还闪亮着的灯光,这一排是琳琅满目的橱窗,夜晚依然绽放出耀人的光芒,动辄数千元的价格,昭示着门前的这条宽阔道路不属于他们。即使这里有吃的,刘定伟口袋里的几十块钱,也不足以支付坐下来需要的勇气。
贵州人比刘定伟要更熟悉这个城市,带着他走街串巷去往另一个地界,据说那儿能用低廉的价格填饱肚子。他们越走越偏僻,路上没有行人,贵州人带他走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巷子。没走两步,就发现更深处亮起了点点红光。
一群不明身份的少年正躲在巷子里抽烟。贵州人比刘定伟有经验,他明显放慢了脚步,刘定伟还傻乎乎地往前走。
“来,上这儿来!”
巷子里的少年对他们说着。刘定伟还在继续,被贵州人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两个人撒腿就跑。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虽然贵州人跑在前面,而且更知道被那些少年追上的后果,但毕竟他腿不是很方便,没跑两步就被刘定伟超了出去。刘定伟心想如果跑出巷子的话,他们应该就不会那么嚣张了吧。他不停地跑。
“那次确实是怕了,”刘定伟说着,“我跑出巷子来到了大街上,原本以为安全了,可以松下一口气了,没想到那帮少年没有放弃,一直追了出来,我看见他们手上举着刀,就是那种中学生的卡尺磨成的长刀,一刀砍在了他的右手臂上。”刘定伟又顿了顿,似乎在强调某种东西,“至此之后,他就改成左撇子了。”
刘定伟顿了一顿,见我仍然没作出反应,继续说了下去。虽说他和贵州人只有一面之缘,可不知那天受了什么指使,刘定伟阴差阳错地停住了脚步,居然转身又冲了回去。那帮少年人多势众,而且下手凶狠,即使刘定伟有粗壮的身板,还是以彻底失败作为这场斗殴的告终。
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被抢走了,反回来冲入少年中的刘定伟,被激起了更凶狠的殴打,他的小腹部被尖锐的刀器划破了一道口子。
“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血流了一地,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而且还是自己的。”刘定伟猛地吸了一口烟,呛得直咳嗽,“要不是那个贵州人,没准儿我已经死了。”
贵州人没有忘记刘定伟的义气,没有抛弃他,而是把刘定伟驮到了医院里。
“所以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谁能想到,就是因为挨了那顿打,就让我时来运转了呢!”刘定伟眼中顿时充满了光芒。
黄玉芬不是刘定伟的救命恩人,但在他眼里已经等同救命恩人了。黄玉芬是那晚的值班护士,刘定伟身无分文,生怕惹上麻烦的贵州人把他丢在医院门口之后,没了踪影。没钱没身份的刘定伟,就像盲流一样被丢在了医院大厅。刘定伟伤口血淌不止,稍微耽搁一时半会儿就会性命难保。
在急诊室值班的黄玉芬,做主收下了他,让刘定伟捡回了一条命。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刘定伟不知道如何感谢这个长他几岁的救命恩人,他没有钱,在医院的怜悯用完之前,他随时都有被扫地出门的危险。好在这种情况没有发生,在颤颤巍巍中,刘定伟安全度过了他的疗伤阶段,直到再次像牛犊一样站了起来。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在医院找一份工作?”黄玉芬问道。
就这样,刘定伟遇到了他生命中第一个贵人。至此为止,刘定伟都分不清楚黄玉芬是一见他就爱上了这个农村的小伙儿,还是从可怜慢慢地对他产生了好感。刘定伟找到有生以来第一份稳定的工作,在医院帮忙抬尸体。
“我总以为自己从农村出来,见惯也听惯了那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当真到了每天摸尸体的时候,心里还是有点儿寒的。我总是努力让自己克服这些恐惧,当然也就是因为这个职业每个人都捏着鼻子绕道走,才让我一直平安地干了下去。”
时间一长,刘定伟的恐惧感也就慢慢消失了,医院的停尸房在主楼西侧二百米的地方,是个躲在医院深处的红砖墙平房,医院的其他管理员平时都不在那儿待着,有尸体的时候才去停尸房工作。刘定伟没有家,况且他觉得也没必要花钱租个房子,于是就在装尸体的冰柜旁安了身。一张木头床,一个煤油炉子,这反而让刘定伟觉得有了家的感觉。
到了晚上,他就和尸体一起平躺在这个房间里,虽然有很多房客,可区别在于,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只有刘定伟还能从睡梦中醒来。病人去世可不会有休息日,他们不会在乎刘定伟是不是正在休息或者身体不舒服,往往说来就来,电话一响,不管是寒冬还是酷暑,刘定伟都得套上工作衣,到抢救室或病房,在家属的悲痛中,把尸体装上车,然后把他们带回“家”。
每到这个时候,刘定伟总是很体恤地站在门外等着,失去亲人的家属总要有个过渡的阶段。他们要开始抑扬顿挫地哭诉,刘定伟安静地在门外听着,听着那些哭泣和嘴里含糊的喊声。
“其实最好不要在死人的边上掉眼泪,眼泪沾上身子之后,他到‘那边’就成了瞎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刘定伟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风俗,“这种事儿见多了之后,就觉得那些哭别的家属都是千篇一律的调子,反而是死人们都千差万别。死一个人实在是简单得很,半分钟不到,一口气儿接不上来,人也就过去了,人这个东西实在是脆弱得很。你见过死人吗?”他问道,“我亲眼见过很多次,有一条黑线,从额头开始,就像下降的水位一样,快速地移过你的脸庞、脖子,然后走完全身,这就说明小鬼把你的精气全都吸走了。说来也怪,精气被吸走之后,死人反而比活着的时候气色更好了,脸色红润,所以人刚死的时候,都显得很安详。”
刘定伟抬尸体抬出了心得,白天没事儿的时候就在病房里转悠,远远地看。他可以通过家属间窃窃私语的频率、对待病人的态度、医生脸上的表情,诸如此类的细节来判断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还有多少弥留的时间。一旦发现情况不妙,他就提前把一些该用的工具悄悄地准备好,站在角落里等着,一旦需要,他总能在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医院的医生护士不仅熟悉他,而且还渐渐认可喜欢上了这个来自农村的勤奋、健壮的小伙。
“小刘,帮我把这些旧报纸扔了。”
“小刘,纯净水没了,去打两桶水来。”
“小刘,帮我去买包烟。”
“小刘,把这些纸箱子扔到垃圾桶里。”
遇到这样的吆喝,他总是毫无怨言地干着。刘定伟话不多,但是很聪明,总是想着法子能够多挣一些钱,就在医生护士的吆五喝六中,他发现医院的杂物垃圾还真不少,丢在垃圾桶里,都被那些院外的拾荒者占了便宜。于是他就把这些能卖钱的垃圾收集起来,自己送到回收站里。
卖废品得来的钱,刘定伟也不是自己全留着,哪个科室给了他三斤报纸,哪个护士给了他五个纸箱,他都记得,到了月末的时候,他就把这些积攒起来的毛钱换成整钱,自己留一半,然后再给各个科室送过去。
其实就算积攒起来也没几个钱,人家不肯收,刘定伟就把钱丢在桌子上,然后兀自跑了。下次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储蓄罐,把钱直接塞进储蓄罐里。到了年底的时候,大伙儿拿出来一看,有五百的,有一千的,这个谁都没放在心上。刘定伟悄悄地为他们存着钱,大伙儿就拿着这笔钱去搓一顿,去唱歌,茶后饭余就会念起刘定伟的好来,他的口碑就这样建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