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的最爱 理外之理

一般而言,某种商品销量下滑的原因,不是品质变差,就是出现更多的竞争对手,再不然就是受众的喜好改变、销售渠道有缺失、宣传得不够勤快……任何人最后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商业杂志亦然——撇开它的“文化性”,杂志终究也是一种商品。因此,某种杂志的销量一旦变得不理想,业者应该还是会根据上述原则逐条来找原因吧。

要挽救滞销商品,首先得改善品质,拉开与竞争对手的差距,观察客户的动向并转换商品形象。其他诸如销售渠道的缺失或矛盾云云,只要商品博得消费者的好评,经营者自然会加紧脚步寻求改进,届时营销活动也会办得有声有色。而利润一旦增加,经营者势必就更舍得砸下大笔营销费了。这套理论也适用于以赢利为目的的杂志。发行多种杂志的R社,在社长的裁决下,决定将旗下的娱乐杂志《J—》改头换面,这就正好符合了这个法则。

撇开R社的其他杂志不谈,这五六年来,《J—》杂志的销路是每况愈下。这家公司成立于战后,当初《J—》是该社最畅销的招牌杂志。说到销路何以陷入如此窘境,既非竞争杂志增加,也不是品质低下,而是读者的口味改变了。随着读者教养的提升,从战后那段只要是铅字什么都看的混乱时期延续下来的“低级”通俗小说逐渐乏人问津。若套用一般商品的说法,就是“不流行”了。

社长看中了某家出版社的高手,特地把对方挖过来当总编辑。不消说,新任总编辑对《J—》的内容与形式锐意革新。根据他入社前的意见,战前娱乐杂志的读者多为小学或高等小学学历,而现在已提升至高中程度,甚至拥有大学学历的读者也与日俱增。所以,娱乐杂志也应该配合这种变化,改头换面才是。那些强调品味与教养的小说、杂志一直卖得很好,见贤思齐,我们也该有所改变。虽说要有激烈竞争的心理准备,但只要内容够水准,就绝对有十足的胜券——总编辑如此大力鼓吹。正因目前杂志不断亏损而大为苦恼的社长也早有此意,因此双方一拍即合。况且,社长本就有意让他出任总编辑,便直接将杂志的改革计划全权交给这位新任总编辑执行了。

新官上任,首先就拿作者开刀。基于新瓶就该装新酒的道理,旧酒非换掉不可。编辑们站在来往多年的立场,已和以前的固定作者有了深厚的情谊,深感不忍,但奉了总编的命令,只好分头对各个作者解释原委,转达今后恐将暂时无法邀稿之意。作者听了自是面露不满,虽不至于露骨地说出“有利用价值时就竭尽所能地压榨,一旦改变方针就想把人当破鞋扔掉”之类的话,却也极尽饥讽之能事。编辑们也只能低头不断地道歉。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上门恳求,希望转型后依然采用自己的稿子。作者须贝玄堂就是其中之一。

须贝玄堂不是小说家,只能算是写写随笔的业余写手。他遍览江户时期的各式典籍,最擅长把那个时代的老故事改写成随笔。须贝现年六十四岁,“玄堂”是他的别号,本名藤次郎,头上早已童山濯濯,不过打很久之前,他就习惯留小平头。有人说他原本是远州宾松某禅寺的僧侣,但他本人一直否定,真相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据说他阅读没有标点符号和注释的汉书都不费吹灰之力,面对龙飞凤舞的草体古文也如看印刷体般一目十行,总之,是个博闻强识的人物。编辑们私底下都喊他“玄堂翁”或“玄堂老人”。

须贝玄堂既是此等人物,写起江户的考据文章自是底气十足。然而,那种东西并不适合《J—》。于是,编辑请他将江户时期的民间逸闻改写成适合该社读者的随笔。有时候一篇寥寥三五页,最多也不超过二十页,当然是因编辑的要求而异。当时,玄堂还替另外两三家杂志社撰写同类型文章,还将所有文章收集起来出了五六册单行本。彼时可谓玄堂的巅峰期,但这类杂志社如今多已倒闭,即便幸存,也因不符潮流而不再向他邀稿。如果有适合的杂志,须贝玄堂本可成为一位别具特色的杂志作家。可惜他既无那样的舞台,也无缘遇上识才的伯乐。他从来不用钢笔写稿,铅笔更是不屑一顾,素来都是用毛笔一丝不苟地写作,字字方正,几近楷书字帖。写完后,再按页码把墨字淋漓的格子纸规矩排好,在右上角打洞,用搓细的纸绳串册——而且从来不会出现错别字或漏字。有种说法,说磨墨和搓纸绳都是玄堂那个少妻的工作。他的原配在十年前过世,现在的续弦,是从三年前开始坐镇他公寓里那间遍布书架的房间的。面对来访时吃了一惊的编辑时,玄堂也只是眼泛羞赧,腼腆地作了个简短的介绍。这个新妻比他小了二十二三岁,谣传原本是领钟点费的女仆。她皮肤白晳,身材姣好,容貌也不差,勉强要挑剔的话,就是有些过于沉默寡言,对人不理不睬的。玄堂仿佛为了弥补这一点,对来客分外热情、曲意讨好。即便是外人也看得出,刚步入老年的他为年轻妻子神魂颠倒。

晚春某日,玄堂来到R社,拜访过去一直与他接洽的责编细井。细井接获总机的通报后,一脸为难。细井不只是基于责编的立场才偏袒玄堂,而是真心欣赏他。过去细井在杂志上登过多篇他的稿子,稿费也在细井的裁夺下,比照小说稿费从优计算——本来这类随笔的稿费通常只有小说的一半。可是,不管细井个人再怎么欣赏玄堂的文章,在新任总编辑的方针下还是得退稿。革新是近期杂志社内的最高方针。

然而,玄堂还是照样写了新稿拿来给细井看。与其说玄堂是抱着只要内容有趣一定会获得采用的自信才送稿子过来,不如说是渴望勉强被采用以换点小钱糊口。瘦骨嶙峋、身材矮小、体重顶多四十公斤的玄堂老人,每次带着稿子来找细井时,都强调这次是配合杂志的新风格创作的,无论故事内容还是文笔,都很新颖高雅。但总编辑认为江户时期的民间故事太落伍,根本不屑一顾。其实总编辑才不管什么内容,就是执意要把原来的写手都尽数打发走。须贝玄堂又是之前非常稳定的写手之一,因此总编辑对他可说是铁了心抗拒到底。

细井握着上次从玄堂那儿收下的、至今仍原封不动的信封——里面装着写在格子纸上的毛笔字原稿——下楼来到会客室。玄堂诚惶诚恐地坐在椅子上,一看到细井双手拿着信封,疲惫无力的眼神中立刻浮现出失望之情。玄堂像以往一样对稿子寄望颇深。这些年,向来是细井去拜托玄堂写稿,如今新方针一举逆转了双方的立场,使得玄堂沦为“上门兜售”。事实上,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次主动上门了。

“您的这份稿子非常有趣。”

细井对失望的玄堂说着,顺手把信封放在桌上。对他来说,这项退稿任务重如巨石。

“还是不行吗?我倒觉得故事内容挺有意义的,是文笔不行吗?”玄堂哑着嗓子嘀咕着,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他会在意文笔,当然是因为他把焦点放在了杂志改变风格后所走的“高雅”路线上。可这份顾虑反而让他的新稿变成夹杂艰涩汉语的生硬文章。玄堂似乎以为这样的文风就是高雅。

而细井说这份稿子读来有趣并不光是场面话。故事大意是这样的:

某藩有人名曰(姓不详)弥平太,是个素来酒品不佳的藩士[藩士是对日本江户时代从属、侍奉各藩的武士的称呼]。一次,门人簇拥着藩中的剑术师父大开酒宴。剑术师父同时也是藩主之师,因此众人对其格外尊敬。此举或许令不是弟子的弥平太感到不快吧,越喝越醉的他又犯了老毛病,不仅痛骂在座各位,最后甚至口吐粗言,自称剑术无人可出其右,即便是师父的实力也远不如他。门徒均难忍这口怨气,遂言,既然如此何不当场与师父比试一番。弥平太是个年方三十的伟岸男子,师父却已是龙钟老者,筋骨虽粗壮,但肌肉尽失,背也微驼,嗓音低沉。不过,师父的剑技可是高人一等。门徒以为师父既已尽得剑术精髄,必可一举制服这个可憎的狂妄男子,遂力劝师父比剑取胜一吐怨气。然则师父再三推辞。门徒以为这是师父为人谦虚,因此更加倾慕。反观醉汉,或以为师父怯战吧,话说得愈发狂妄了。门人纷纷怂恿师父快点出手惩治这个无赖,师父也不好再推辞,遂抓着木刀起身,就这么和弥平太在道场中央对峙。胜负,在门徒的围观下立见分晓——年迈的师父被血气方刚的弥平太出手一击便吐血倒地。原来,师父推辞比武并非出于谦逊,误以为那是虚怀若谷的门人逼得师父最终无法拒绝,勉强迎战,反而害死了老师父……

其实这个故事既可写成武侠野史,也可写成现代小说。但老迈的须贝玄堂并没有那种能将之脱胎换骨、改写成其他小说的才能。他只是从江户时期的随笔集,比方说《废纸余注》或《奇异珍事录》中拾取素材,直接写成小故事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细井也不知道有哪家杂志社适合登载这种故事,好把稿子转介过去。

“实在很遗憾,这个还给您。”

细井用指尖将信封轻轻推向玄堂。

约莫过了五天,细井又收到须贝玄堂送来的第十二份稿子。面对亲自来访的玄堂,他实在做不出不看内容就当场退稿的举动。虽说会拜读,但结论打从一开始便已注定。

“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厚颜勉强你了。”

玄堂终究已死心了一半,一脸沉痛地对细井说。

“如果这份稿子未被采用,从此我就再也不会拿稿子过来了。三天后我会来听结果,在那之前请你看一下。”

想到三天后玄堂还要来,细井如遭切肤之痛。他也曾想过干脆写封信,和退稿一起交给总机代转,再假装当天有事不在就算了。但念及这些年与玄堂在工作上的交情,又想到老人抱着最后一线希望的模样,他实在做不出那么残忍的事。即便无法逃避退稿这个残酷事实,他想至少当面向玄堂道歉,尽量安抚老人,让老人心里好过一些。

实际上,玄堂是想要钱。R社给的稿费是维持玄堂夫妇生活的唯一经济来源。虽不清楚一个比玄堂小了二十几岁的女人何以会嫁给他,不过至少三年前,玄堂除了R社之外还常替另外两三家杂志社写稿,另外出了一些单行本,至少也有些版税收入,那时算是他的巅峰期。可以想见,那个女仆应该是被玄堂的收入与些许“名气”吸引,才会嫁给他的。她在家也总是穿着上等和服高傲地坐着,表情像在藐视编辑似的,一直端着“夫人”的架子。不过自从杂志改走新风格以来,细井已有三个月没去过玄堂那间公寓了,想必为了讨好新妻,不得不设法挣钱维持生计的玄堂,此时一定事事艰难吧。八成正靠典当藏书糊口呢——玄堂的藏书中应该有不少江户时期的古书与珍贵的汉文典籍。

细井满怀感伤地将玄堂第十二次送来的稿子放在桌上,随手翻阅了一下。这次有两篇稿子。他想起玄堂老人说过,这是最后一次打扰了。

第一篇故事的概要是这样的。

在麦町设有衙门的某捕房有一捕快名曰早濑藤兵卫。此人每逢喝酒后便会比手画脚地插科打诨,是捕房里的开心果。春日昼长,同僚们相约在捕头家聚会,从傍晚开始摆起酒宴,可允诺赴会的藤兵卫却未现身。捕头的家人都满心期待着藤兵卫的表演,但苦候良久仍不见人影。正当众人不悦之际,藤兵卫终于姗姗现身玄关,但他似乎十分着急,仅告家仆,实因有不得已的急事,正让某人在府上等候,所以特来通知今晚无法与众同欢,当下便要告辞。家仆闻之不允,坚称藤兵卫须先留在原地,待其通报主人及在座一干客人。藤兵卫虽面有难色,最后还是勉强顺从其意。待家仆将此事稟告主人后,众人表示虽不知他有何急事,但大家从刚才就一直苦候,即便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要事也没道理不告而别,说着就硬将藤兵卫拉上坐席。这时,包括捕头在内,举座皆追问藤兵卫究竟有何要事。藤兵卫回答,非为别事,实因已允诺在龃龉门内上吊,故不便在此耽搁,还请快放在下赴会。说完频频恳求先行告退。身为主人的捕头颇感讶异,暗忖这厮看来神志不清,为今之计,只能哄他喝酒。当下连灌藤兵卫七八大杯。藤兵卫喝完后坐立不安地表示,现在请容许在下告辞,众人立刻又灌了他七八杯。主人且说,那你得表演一下拿手的模仿绝活。藤兵卫只好匆匆表演了一两招,又想起身离去。众人连忙按住他再次灌酒。捕头就这么一边以大杯频频灌酒,一边目不转睛地审视藤兵卫,直到他逐渐稳定下来不再提那回事。他似乎已忘记要离席赴约,看起来也不再神志不清了。这时家仆人席阐明,方才捕方来报,龃龉门内有人自缢,问主人是否要派人前往。

捕头一听拍膝大悟,亢声说,一定是因为藤兵卫留在此地没能让吊死鬼害成,故吊死鬼另觅他人诱杀,看来,吊死鬼已离开藤兵卫了。事后,在捕头的询问下,藤兵卫一脸茫然地答道:“此事恍如一梦,实已记忆模糊,犹记在下于傍晚前经过龃龉门前,忽有一男子要求在下自缢于此。在下无法拒绝,遂言,在此自缢无妨,但今日已答应去头儿家赴会,且等在下去通报一声之后,再照尊兄所言行事。此人听了,慨然允诺。遂跟随来到府上门前,命在下快去快回。在下觉得此人所言合情入理,似乎不该违背。如今回想起来,就连自己也不明白何以会有那种想法。”藤兵卫如大梦初醒般道出上情。捕头听罢便问道:“那你现在还打算上吊吗?”藤兵卫做出自缢的动作,如波浪鼓般拼命摇头,浑身战栗地一口否认。众人曰:“被吊死鬼看上犹能脱身捡回一命,这都要感谢喝酒误事……”

第二篇故事很短。

此事发生在宝历年间[江户中期,约为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江户市井之间出现名曰“咚咚锵”的杂耍人偶,当时颇为流行。杂耍师替男形人偶罩上浅黄色头巾,穿上无袖短褂,在充当身躯的竹条末端绑上绳子,操纵人偶。舞台后方的锣鼓阵用三弦琴和大鼓“咚咚锵咚,咚咚锵”地伴奏,每次都会变换出各式各样的把戏。由于戏码换得快,在江户各地广受欢迎,四处都看得到“咚咚锵”的杂耍人偶。可是,江户人素来朝三幕四,一旦有其他新奇玩意儿出现,人气立刻倒向那边。就连原本盛极一时的“咚咚锵”也没落了,人偶也被扔进仓库,沾满了灰。话说当时,在两国吉川町新道有个名叫弥六的杂耍师。有一天,此人忽然发起高烧,卧床不起,看样子不像是普通感冒。弥六的眼神异常,说话也像疯子般语无伦次。旁人将他口齿不清的话语仔细听了半晌,才发现他似乎在道歉,在说:“对不起,对不起,咚咚锵流行时把你捧上天,一旦不流行了就把你当成废物打入冷宫。实在很对不起,你生气是应该的,是我太自私了,请你原谅我。拜托,求求你,请原谅我吧!”说着,还求饶似的拼命对着仓库合掌膜拜。原来是被抛弃的人偶将那股恨意化作怨灵,缠上了弥六。流行时便花言巧语奉承有加,一旦失去利用价值,立刻弃之如敝屣。世态炎凉,就连人偶尚不可免,何况于人!受人点滴之恩,当报以泉涌……

细井看完须贝玄堂这两篇短篇故事,察觉那篇《咚咚锵人偶的怨灵》寄寓了玄堂沉痛的愤懑与讥讽。他似乎是借江户时代的杂耍人偶,抒发对杂志社不再采用稿子的怨气。

无论如何还是要将这份稿子拿给总编辑看看。明知不会刊登,但在最后让总编辑看上一眼,无非是希望多少传达一点玄堂的愤怒。

总编辑姓山根,是个曾经跳槽过两家杂志社的资深编辑。他中等身高,体形略胖,一脸精悍,皮肤渗出油脂,看似满面油光。山根看完玄堂的文稿,果然咧嘴报以苦笑。

“这个玄堂老人写出的东西还真讽刺。什么咚咚锵人偶,分明是把我们之间的过节作了如实的描述。这是老人捏造的故事,还是从什么书上找到的材料?”

细井解释,玄堂老人从不自行创作,全都是从史料中引经据典。

“就算如此,亏他能从史料中找到这么吻合的题材,还挺厉害的嘛。第一篇那个在龃酷门诱人自缢的鬼故事挺有趣的。”

“那么,要不要用那篇?”

“不行,不行。事到如今怎能再用须贝玄堂,光是在目录上出现这个名字,都会让杂志退回原点,变得陈旧老套。唉,这也是潮流使然,我虽然同情他,但事出无奈,也只好请他死心了。”山根说着,也变得有点不胜欷歔。

玄堂的那篇《吊死鬼》在编辑部内成为话题。据说这是江户时代发生过的真实事件,但现实中是否真有此事?有人主张江户时代本就多迷信,所以大有可能。也有人说,不,就算是古时候也不可能发生这么荒唐的事。虽说有书记载,想来只是记录当时民间传说的随笔,所以不可当真。最后众人的结论是,何不问问玄堂老人。

如果要采用人家的稿子那还好说,眼看今后就要与他恩断义绝,这种话细井实在问不出口。然而,他对那个故事又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因此颇为犹豫。

约定的三天期限已到,细井不知该如何面对的须贝玄堂果然如期来访。细井下楼去会客室时,心情与步伐都如同吊上了千斤重锤。然而,他的担心与忧虑,在与玄堂面对面坐下之后,竟出乎意料地为之一轻。大概是玄堂早已猜到了结果,虽对细井走进来时手上拿的厚厚信封投以一瞥,却未像之前那样脸色惨然。而且,当细井像之前那样一边道歉,一边吞吞吐吐地陈述退稿借口时,玄堂不待听完便慢条斯理地说:“你不用说了,细井先生。我从前晚就开始深思,发现自己错了。这毕竟是时代潮流,现在被视为畅销作家的那些人,迟早也会有遭到时代浪潮遗弃的时候吧。这是自然淘汰,是人类进化的法则,所以无论是谁都无可奈何。更别说像我这样的老人了,一直执迷不悟是我不明事理。对不起,三番两次地给你添麻烦,实在很抱歉。”

老人坐在椅子里,手放在双膝上,对着细井低下秃头深深鞠了一躬。

“您这么说,我实在无言以对,真不知该如何道歉才好……”

细井虽也感到心痛,但老人的语气出乎意料地平淡,多少令他松了一口气。

“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没关系的。至于这篇稿子,我已经找到一家杂志社愿意采用了。不过只是一家三流杂志社。”

管他三流杂志还是什么杂志,细井听到稿子有人肯采用,总算安心了。难怪今天玄堂会一脸开朗地出现。细井对他送上祝福,并且表示,这不是奉承,看了稿子,真的觉得很精彩,那家杂志的编辑想必也会喜欢。实际上,要把这篇稿子拱手让给别家,细井甚至觉得有些可惜。但山根总编辑坚持“须贝玄堂的名字如果出现在目录会令杂志失色”的意见也自有道理,因此他无法顶撞总编辑。

玄堂开朗的模样,总算让细井能轻松问起《吊死鬼》的真实性。

听罢,玄堂一本正经地回答说:“这个故事是取自化政年间[约为一七〇四年至一七二九年]铃木醉桃子写的《废纸余注》,在《鼠璞十种》这本近代随笔集中也有收录。话说回来,现在的年轻人凡事强调理性主义,或许认为这种故事荒唐无稽,所以嗤之以鼻。其实,古时候的故事不可小觑。世上还是有很多以逻辑无法解释,所谓‘理外之理’的奇妙现象。就像这篇《吊死鬼》,如果去问那些心理学家,说不定会说是一种类似催眠术的心理现象云云。不过,还是有些现象无法以这种理论剖析。”

玄堂说完,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露出另一种眼神。

“怎么样,细井先生,不试不知道,要不要用这篇《吊死鬼》的设定来做个实验?”说着,他凑近这个曾是他昔日责编的脸前。

“试当然不成问题。”

细井想,老人会提出这种建议,可见应该已经找回不错的心情了吧。他因此感到一阵轻松,再加上想对老人聊表歉意,就算只是迎合老人,也决定答应下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好奇心作祟。

老人半开玩笑提议的“吊死鬼”实验的第一个条件是,请他前往龃龉门,在千代田区的纪尾井町。

“所谓龃龉门,就是沿着四谷见附与赤坂见附之间的护城河畔,走到半路上的龃醋见附,再朝纪尾井町方向越过狭小土堤之处。该处至今仍留有旧城门的石墙。是的,是的,就是快到大仓饭店那一带,饭店的位置就是当时井伊扫部头[负责官内清扫事务的官员]的中屋[江户时代,上级武士和官员平日的主要住所被称为“上屋”,另有备用的房屋称为“中屋”],隔壁是纪州家的中屋,井伊家前面则是尾张家的中屋,三栋中屋比邻而建,所以就从这三家的姓中各取一字,把其间的坡道称为纪尾井坡。号称龃龉门,其实并不算城门,只是在乾[即西北方]方位装设了栅栏。可能是因为土堤口和门的位置并没有完全对准,所以才起了‘龃龉门’这个名称吧。至今仍留有那道栅门的石墙遗迹。”

提起这方面考证,那可是玄堂老人的拿手绝活。

言归正传,玄堂表示,希望细井在后天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前往龃龉门遗迹的石墙拐角——

“这年头,当然不会有吊死鬼出现,所以我就扮演吊死鬼,姑且假装由我命令你来龃龉门内上吊吧……

“换言之,细井先生等于是扮演早濑藤兵卫的角色,为履行承诺在那个时刻上吊,因此非去那个地点不可。明白了吗?从以前的赤坂离宫前面,沿着护城河畔朝东边的纪尾井町走,要过了土堤口哦。到时候大仓饭店应该在你的右首边,请你千万不要搞错。

“细井先生,你要准时赴约也可以,如果你想忠实扮演早濑藤兵卫的角色,临时有事无法赴约也行。不过,相对的,请你派个替死鬼过去代替你,就照《吊死鬼》的故事设定进行吧。如果那个替死鬼来了,他应该会萌生上吊的念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世上真的有像《吊死鬼》这种故事中的‘理外之理’了。不过,如果你怕了,没派人赴约也没关系,总之我肯定是会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去那边等的。”

老人如是说。

细井答应了这个半开玩笑的约定,但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不知为何还有点毛骨悚然。身材瘦小的玄堂老人,张开缺牙的嘴巴放声大笑。

老人从椅子上起身时,细井想到这是两人最后一次以编辑和作者的身份会面,遂不假思索地说:“请代我向尊夫人问好。”

玄堂这次没有欠身回他一句谢谢,反倒是微笑以对。

“不,那女人已经从我身边走掉了。”

他说得很干脆。

“啊?什、什么时候的事?”

细井很惊讶。

“大约一个月前,是不告而别的。果然不该娶年纪差太多的女人啊。今后一切都得从头来过了。幸好,这篇稿子还有希望另觅买主。”

玄堂老人的语气颇为爽快。

两天后的晚上,总编辑山根独自撑着洋伞,来到指定的龃龉见附土堤口,时间是十一点半。右首边那幢高耸的大饭店里的灯光几乎全部熄灭,护城河畔虽有川流不息的车灯,但出入此地的车辆却寥寥无几。打从一早就下起的小雨,现在仍旧飘洒着,天空一片漆黑。或许是这个原因吧,此刻路上杳无人迹。

山根会代替扮演早濑藤兵卫的细井出马,是因为《吊死鬼》的实验在编辑部引发了热烈讨论,他听了遂自告奋勇走这一趟。山根天性好强,好奇心也不小。不过还有部分原因是,自从当上总编辑以后,对于老是被退稿的须贝玄堂他也有点愧疚,所以想趁这个半开玩笑的机会向对方聊表歉意。每次都是吩咐细井代为转达,山根自己还从没见过玄堂。

龃龉门旧址所在的那个土堤口的石墙拐角,有个背着大包袱的矮小人影,正倚墙而立。背上的包袱靠着墙,清冷的路灯和远处饭店玄关的门灯照亮了老人的半张脸。石墙上松枝繁茂。

“是须贝老师吗?”

山根隔着一段距离便开口打招呼。

“对!请问您是……”

玄堂似乎想把他看透,那双昏花老眼在路灯的映照下猛然一亮。

“我是《J—》的总编辑山根,多谢您一直以来照顾敝社的细井。”

山根走过来,将伞一歪,深深鞠了一躬。他很想道歉,玄堂的少妻逃走之事他也从细井口中听说了。由于玄堂的收入中断可能是酿成这桩悲剧的主要原因,他自觉多少有些责任。但即便如此,公私仍不可混为一谈。

“哎呀,您好!您就是山根总编辑吗?我才应该感谢贵社多年来的照顾。”

须贝玄堂在昏暗中发出开朗的笑声,客气地寒暄道。看起来没有丝毫敌意,态度也显得落落大方,这让原本心存顾虑的山根也安心了。其实,他本来已有心理准备,猜想见到玄堂后对方不知会怎么破口大骂,不过应该还不至于挨揍吧。就算对方动粗,可毕竟是个老人,这一点他倒也没放在心上。有一两名编辑原本提议要陪他同来,但那样会违反事先说好的实验条件,因此被他拒绝了。单独赴约没问题。事实上,现在站在眼前的玄堂体重顶多四十公斤,是个身材矮小、体形瘦弱的老人。

“您是来代替扮演藤兵卫的细井先生吧?”老人笑着说。

“为了吊死鬼,我来上吊了。”山根笑着回应。

“这道石墙里面就是龃龉门内。不过不急,我们先到石墙上的土堤走走吧。”

老人一手撑着洋伞,背着大包袱,就这么步伐踉跄地爬上了土堤。土堤离下方道路约有五六米的距离,上面是宽约六七米的步道,两侧立着成排的松树与樱树。虽然散置着几张长椅,但在这种下雨天,自然不见一对情侣的踪影。路灯下雨丝绵绵,被打湿的长椅前方有一片很宽广的操场,是把之前的壕沟填平形成的。远处,只见四谷附近的灯光连成一条线。

“怎么样,开始觉得想上吊了吗?”

走在步道上,背着包袱的玄堂依旧笑眯眯的,语气自然地问身旁的山根。矮小的他必须仰望山根,他的身体被背上的重量扯得往后仰。

“不,好像还没有那种念头!”山根虽然觉得荒唐,但还是凑趣地回答。

“那么,我们就在这儿再待三十分钟吧。”玄堂说。

不管三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不,就算在这儿待到天亮,也绝不可能萌生上吊的念头。山根认为自己很难陷入那种被催眠的心理状况,因为自己的肉体和神经都太健全了。

玄堂依旧背着大包袱,走起来更加不稳了。

“您背上的包袱里装着什么?”

山根从刚才起就一直对那个大包袱感到好奇,此时忍不住向老人问道。

“是我的藏书。”玄堂回答,“今天晚上我拿去熟识的旧书店,但是价钱谈不拢,所以又背回来了。可是,如果先回家把书放下再来此地恐怕会迟到,所以只好直接背着这玩意儿到处跑。”

“书一定很重,我来替您背一下吧。”

山根于心不忍,便主动提议。

“这样吗……真不好意思,那就谢谢您了。”

装书的大包袱移到了山根的背上,重量约有五六公斤。略胖的他,将包袱皮的两端在胸前打了个结。但由于两端太短,死结变得很紧,卡在颈部。一手撑伞的他用另一只手抓着打结的地方。两人转身准备照原路返回。

“山根先生,有一本书好像快掉出来了,请您把包袱底部靠放在栏杆上。”

听到玄堂这么说,山根便暂且将包袱靠在步道旁的铁栏杆上。玄堂绕到高度不到一米的铁栏杆后面,说声“好了”。山根一听就直起了腰。这时,玄堂把伞扔了。

玄堂抓住山根背后的包袱,将整个身子挂在上面,相当于老人四十公斤的体重加在了五六公斤的书包袱上。身体失去平衡的山根抬起双手身子往后仰——但背部和包袱之间夹着铁栏杆!他的腰部虽然抵着栏杆,上半身却在半空中,脚尖也离了地,背后的玄堂怎么也甩不掉。打得死死的结头,勒进山根仰起的下巴下方,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由于被后面的栏杆挡着,双脚也不能着地,只能维持向后仰的姿势,任凭双脚在空中乱踢,就像半吊在空中。

这是一个背着沉重包袱时,因包袱皮的死结压迫颈动脉引起窒息所造成的意外死亡,属罕见案例。

法医鉴定书上如此记载。

首次刊载于《小说新潮》·昭和四十七年(一九七二)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