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七节
晚上十点左右,鬼头老人把民子唤至床前。
“民子?”躺睡在床的鬼头老人勉强晃动枕上的头颅说,“我有点不舒服,帮我搓揉手脚好吗?”
民子探看了一下,老人并非在演戏,脸色确实很差。
“这可不能耽搁呀,要不要请医生过来看看?”
“没那么严重吧。”
“有发烧吗?”
“我也不知道。帮我量量体温。”
民子在老人的枕边坐下,伸手捂着老人的额头。
“额温好低哦,没有发烧耶。”
“是吗?”
那老人直睁着眼,眼神却有些迷蒙。看样子鬼头老人并非在撒娇。民子拿起老人的手,感觉他难得如此虚弱。话虽如此,若不提防这只怪手,他随时都会趁隙而入。民子最初看他那病恹恹的模样时,一眼就看出他是装的,有好几次,他故意引诱民子来到床畔,再冷不防把民子拉进被窝里,不过,现在的他看起来却萎靡不振。
“好奇怪哦,到底怎么啦?”
“我觉得胸口很闷。”
“以前出现过这种毛病吗?”
“嗯,倒不是没有。上了年纪以后,各种毛病都会跑出来。如果每天有你在我身旁照料,也许可以治好呢。”
“我会尽可能待在您身边。米子小姐呢?”
“她暂时不会回来。”老人可能心情不好,语气很冷淡。
民子摸了摸老人枯瘦的手腕,老人骨节粗大的手指扣住民子的手,但已非常吃力,几乎没什么力气。
“民子,替我揉揉脚。”
“嗯。”
民子绕到老人脚边,但仍不忘提防着。之前,老人曾用过这招苦肉计,最后却命令民子抚摸他的私处。不过,老人现在那两条腿安分地伸展着。
“有没有舒服一点?”
鬼头老人没有回答。如果是平常,他都会指使民子抚摸哪个部位,可他没有这样做。民子觉得异常,老人骤然侧过身子。
“呜……呜……”老人细声地哀吟,“民子,我有点想吐,快拿脸盆过来呀。”
“您想吐吗?”
民子根本来不及去洗脸台拿脸盆,当下就摊开目己的衣袖接着老人的下巴。
“没关系啦,您直接吐在这里。”
老人的肩抖动了一下,嘴里的呕吐物全吐进了民子的衣袖里。老人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不要紧吧?”民子一面卷起衣袖,一面鼓励,“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老人的下巴靠在枕头上,他那双三白眼也无力地闭合着,到底怎么了?食物中毒吗?或是体内哪个脏器突然出了毛病?正因为民子不知道鬼头的健康状况,这下子更摸不着头绪了,或许老人原本就有些宿疾。
民子挽着衣袖跑到洗脸台把秽物洗净,衣袖未干,就冲到电话前面。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固定来看诊的医生是谁,于是叫女佣打电话。民子迅速换好衣服,回到老人的房间,黑谷及三个年轻保镖已经赶到,他们正蹲在老人身旁。
“秦野还没来吗?”老人微弱地问道。
“还没看到。”
“是吗……啊,秦野今天不会来,他去关西办事。”
“秦野去关西办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医生驱车赶来,判断鬼头老人必须洗胃,引起了在场者的骚动。医生当下建议老人住院治疗,这样做是考虑到老人已经上了年纪。四五名男子费了好大的工夫,连同棉被和垫子将鬼头老人裹起来,合力把他抬到走廊,再把他搬进在外面等候的车子里。
老人哀吟地躺在后座上。民子深怕老人因晃动而摔落,蹲在他面前守护着。老人的手搭在民子肩上,借此支撑自己的身体。民子很在意藏在棉被底下的那把枪,但总有人会把它收妥吧。
民子察看老人的脸色,比刚才红润了许多。随车照料的护士抬起老人的另一只手把脉,然后错把民子当成鬼头的眷属,语气温和地说:
“现在老爷的脉搏蛮稳定的。”
泽杉医院坐落在茗荷谷的静谧角落,这栋两年前兴建的医院,号称具有现代化设备的病房。院长为泽杉博士,曾任了大教授,许多政商显贵经常在他的医院看诊。
鬼头老人的病房在三楼靠东南方的角落。说是角落,其实是这里等级最高的病房。除了床位,还附设类似饭店的会客室、设置了冰箱的厨房、厕所以及电视机。
电梯设在医院的中央,各楼层的左右都设有病房。老人住的特等病房在最里面。鬼头住院后不久,院长随即现身。他满头银发、气色红润,气势果真像是长期高居医界的人士,身后跟着三名年轻的医师及四名护士。或许是尚未摆脱在大学附属医院带着医生和护士会诊的习惯吧,当教授会诊时,年轻医师就像跟随将军出巡似的,一个个随侍在后。
院长严肃地替鬼头老人把脉,时而用听诊器在老人胸前移动,时而像女人温柔地用手指按着老人的腹部。
“现在觉得怎么样?”院长带着笑容探视着年老患者瘦削的脸庞问道。
“嗯,舒缓多了。”鬼头倨傲地说道。
“是吗?目前的情况没什么大碍,过两三天,我会替您做精密的检查,到时候再来诊断您的身体状况。”
“嗯。”
“那么日后再见,请多保重。”
院长恭谨地施上一礼,便走出了病房。其他随行者也仿效院长向鬼头老人欠身致意,一个个走出病房。
泽杉院长对待每个病患都是如此恭谨客气吗?民子认为不全然如此。可能是对待鬼头老人的态度比较特别吧。看来,这家医院也把鬼头洪太视为大人物。
这时候,黑谷一副忠心为主的模样,悄悄地来到鬼头老人身旁,与他调戏民子的态度截然相反,表情显得诚恳许多。
“先生,现在感觉怎么样?”
鬼头睁开那双细眼,眼珠滴溜溜地转到眼角,粗声地说:“你可以回去了。”
“是。”黑谷显得诚惶诚恐。
“其他人也不必过来。”
“嗯。”
“对了,秦野还没回来啊?”
“是的。依照行程,现在应该快到东京了,但他还没回来。若回来的话,我会请他马上过来。”
“嗯。”
鬼头依旧一脸悻悻然。可能是身体不适的缘故,连说话都很费力,不过,跟他躺睡在麻布宅第的房间时相比,或许是环境不同,现在看起来很严重。当黑谷小心翼翼地正要走出病房时,鬼头老人朝他喊了一声:“你去告诉医生,从今晚起,她要住下来照料我。”鬼头老人用眼神示意着民子。
“知道了。”黑谷恭敬地欠身行礼之后,步出了病房。
“阿民,”老人说了一声,“我住在这里的这几天,你要陪我哦。听见了没?我会安排你住在隔壁房间。”
“可是,您的任性要求说得通吗?这里有全天候看护,院方绝对不会答应的。”
“什么!谁敢违逆我!”老人趾高气扬地说道。
“您不叫米子小姐回来照料吗?”
“你根本不必在意她。”
“可是向来都是她照料老爷,现在由我代为照顾,她岂不是要恨死我了?”
“我吩咐由谁照料,你只需乖乖听从就行了。”
深夜时分,院长带着两名护士前来看诊。这时候,院长不像先前那样有一群人随行在后,只有他和两名护士,其中一名护士端着注射用具。
“医生,请问老爷的情况怎么样?”民子向医生询问鬼头的病情。
院长眯起那双细眼,说道:“没什么大碍,您不必担心。”
“是吗?”
“我要再检查一次,方便请您移步到隔壁房间吗?”
“是的。”
鬼头往的是特等病房,隔壁尚有间会客室。民子在沙发上坐下。从窗帘的细缝中望去,夜晚的灯光闪烁着。说到茗荷谷,大多是大学或会馆之类的建筑物居多,民房只有零星几户。丘陵上的树林苍郁茂盛。触目所及的灯光,都是从那几所大学建筑物映射出来的。就在民子眺望之际,两个窗灯消失了,夜色更深了。
民子觉得纳闷,院长为什么要把她赶出来呢?要是普通诊察,不必把她请出房间。难不成鬼头老人罹患了什么怪病?比方说,疑似胃癌的疾病。果真如此,一般人也不懂诊察细节,就算有人在场陪同也无所谓。民子原先认为可能只是食物中毒,可老人这次的病情或许更严重,因而院长在深夜又过来诊察。
不管怎样,鬼头老人已经决定今晚不希望闲杂人等进来打扰;连米子也被摒除在外,宅第的保镖全被赶回去了。这时候秦野若知情,肯定会马上赶来,但他现在似乎还在外地,仍然没有现身。如果鬼头老人的病况真的很严重,撇下孤单的民子陪伴,还真的有点不安。
隔壁的病房安静无声,偶尔传来护士巡房走动的微弱脚步声。约莫十五分钟后,房门打开,一名年长的护士朝民子招手,示意她走到病患身旁。鬼头老人一如往常,头部底下垫着枕头。院长结束诊察后,肥胖的身躯欲往出口走去。
“医生,感谢您的费心照料。”
“请保重。”院长语气温和地说着,便朝走廊走去。
民子追到了走廊上。
“医生。”
院长闻声驻足。
“病人的病情怎么样?”民子绕到院长面前,小声问道。
“没什么大碍。”
满头银发的院长鼓着脸颊泛着笑,一双眼睛显得更小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突然想吐?”
“他的胃功能有点差。”
“是吗?”
“碰巧又吃到脏东西,因而有点食物中毒。总之,他的胃以前就不好,又吃到不该吃的东西,造成了胃痉挛。”
“这样啊。”
“用不着担心啦。老人家嘛,只要在这里待个三四天,就可以回家了。”
“谢谢您。”
站在一旁的护士对民子吩咐着,必须依用药指示给病人服药。院长转过肥胖的身躯,悄声趿着拖鞋朝楼梯走去。
民子回到病房,鬼头老人仰着大鼻子躺睡着,下巴冒出的白胡茬更为醒目。民子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隔着毛毯将手搭在病患身上。
“没什么大碍,真是万幸。”
“医生说了什么?”仰躺的老人问道。
“他说您的胃原本就不好,偏巧在这时候吃到脏东西,造成胃部抽筋,三四天后就可以出院了。”
“是吗?”
“您吐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你担心了。我也以为这下子死定了呢!”
“您说话最夸张了。”
“老人家嘛,随时都会想到死呀!”
“真意外,我以为您不是这样的人。”
“阿民,我的脚有点酸,帮我揉一下。”
“好。”
“在毛毯上揉没什么感觉,你要从下面。”
民子把手伸进毛毯底下抚摸老人的脚。
“不是那里啦,再往上一点。我的腿有点酸麻。成天在房间里躺睡,可能不习惯这种地方吧,总觉得身体很不对劲。”
“是吗?”
民子把手往上移动,老人的手也悄然伸出,突然抓住了民子的手腕。
“哎呀!”
“有什么关系。”
“想不到您居然这么有活力,果真又想使出魔爪了。”
“因为我又返老还童啦,心情特别愉快嘛。”
“您最会吹嘘呢。哎呀,不能摸那里啦!安分一点。”
“没关系啦,尽量往上摸。”
“不能碰到让您兴奋的部位,再忍耐个三四天吧。”
“只不过闹胃病而已,不会有影响啦。”
“老爷您听着,我这样牺牲自己让您返老还童,可您像现在这样突然病倒,我不由得担心起自己的未来。刚才您也说,还以为这次死定了。虽说我也不想往那方面想,但哪天您要是真有三长两短,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正在为你安排出路,放心啦。”
“是吗?您这样说我好开心,可没有具体承诺之前,总会担心呀。”
“我会负责到底,绝对会让你如愿以偿。我不是个不信守承诺的男人。”
“我相信。您真的要妥善安排我的出路哦!”
“先前我问过你的希望,所以自有想法。有关具体的安排,哪天我会找秦野商量。”
“老爷,那米子小姐又怎么办?您总得为她的出路设想吧。”
“知道啦。米子的事你别管。”
鬼头老人露出为难的表情。民子这时候的解读是鬼头很在乎她的感受。
“今明两晚我在这里过夜,接下来要不要叫米子小姐过来?我觉得没叫米子小姐过来,对她很过意不去。”
“你不要无聊地瞎猜。我比较希望你在这里陪我,听懂了没?”
“我是很高兴啦……”
“啊,你别光揉那里啦,换个部位嘛!”
“这里吗?”
“不是,再往上一点。唉,照我指的部位揉就是了。”
“哎呀,您真乱来!”
民子正想把手抽回来之际,桌上的电话响了。在静谧无声的深夜,这电话未免来得正是时候,民子吓了一跳。
“这时候会是谁呀?”
鬼头老人不吭一声。民子拿起了话筒。
“请问是鬼头先生的房间吗?这里是后面的服务台,现在有位秦野先生要上去会客。”
入夜后的医院大门深锁,改由后面的警卫室充当服务台。
民子对老人说:“秦野先生来了。”
“是吗?叫他上来。”鬼头老人的声音充满期待。
秦野将手提箱放在会客室,在民子的引导下走进病房。在微弱的灯光下,鬼头的面容显得虚弱苍白。不过,当他看到秦野时,那双三白眼似乎又充满了活力。
“先生,”秦野大声招呼,走到枕畔欠身问道:“您怎么啦?”
“我突然不舒服,惊动大家了,刚回来吗?”
“嗯,我在电话中得知情形,吓了一跳,马上赶来这里。”
“辛苦啦。不过不必担心……民子,给秦野倒杯热茶。”
“是。”
民子走出病房,朝隔壁房间走去。会客室旁边就是厨房,里头有瓦斯炉和冰箱。民子点火烧开水。水尚未煮沸之前,她打算回病房照料鬼头老人,只见秦野欠身凑在鬼头老人耳畔窃窃私语,似乎在讲什么秘密,她只好折回厨房。水终于沸腾。民子倒了杯热茶端进病房,这时鬼头和秦野的对话恰巧停了下来。
“先生已经几年没住院了?”秦野说起话来比刚才还大声。
“是啊,大概二十年了吧。可是秦野呀,其实住院也蛮不错的,跟住在家里的感觉完全不同。”
“换个环境毕竟是好事。”秦野对着端上热茶的民子,微笑地问道:“你要彻夜照顾吗?”
“是啊,老爷说我不陪他就不高兴。”民子也笑着回答。
“先生原本就很任性,所以你要多担待些。对了,从明天起,可能会有许多访客来探病。”
“访客?”
“先生住院的事我尽量保持低调,可是难免有人闻讯赶来,明天起我会叫人过来帮忙。”
“米子小姐会来吗?”
“嗯,目前还不确定。”秦野说得格外暧昧不明。“对了,民子,我要跟先生报告旅行心得,你可以稍微回避一下吗?”
“是的。”
民子看着鬼头老人,他也点点头。民子回到休息室,想到秦野所谓的旅行心得,居然不想让她听到,使得她有种被排除在外的落寞感。
民子醒来时,休息室厚重的窗帘隙缝间已透出阳光。她裹着毛毯在沙发上睡着了,可能是太疲倦,即使换了地方也睡得很沉。昨晚她为了服侍鬼头,折腾到凌晨三点才睡下,累得连做梦的时间也没有。
秦野和鬼头老人密商之后,又把民子叫去,他们边喝茶边聊到很晚。
鬼头老人谈兴正盛,在秦野的话语中,透露他好像去了一趟关西。
“那边办得很盛大。我是隔天早上在旅馆收到电报的,因此急忙坐上快车……啊,后来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奇怪男子,我记得他应该是在米原站上车的,没多久便坐到我的车厢。我原本就认得他,但沿路佯装不知。”
民子并不知道秦野口中的男子是谁,只见鬼头仰着大鼻子,兴趣盎然地聆听着。
“我在中途临时下车,他顿时惊慌失措,始终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继续跟踪我或另作安排,搞到最后他终于放弃,坐着原班火车离去。”
秦野说,那个怪异男子是从米原站上车的,由此看来,对方似乎先去了京都。刚才,秦野和鬼头正窃窃私语,民子更不能直接询问秦野去了哪里。他们俩原本就有许多秘密。
秦野于凌晨一点多才离开,之后鬼头老人又跟民子百般央求,帮他搓脚啦摸手啦,一下子摸这里,一下子摸那里,净说些无厘头的话,始终不让民子离开。鬼头老人要求民子搓揉的全是敏感而私密的部位,最后甚至空出半个床位,叫民子躺在旁边陪睡。
“您不要这样无理取闹嘛!”民子斥责道,“这里不是麻布的宅第,而是神圣的医院。况且全天候有护士照料,可不容许家人过夜。我留在这里已经算是他们特别通融,您不要错把这里当成饭店好吗?”
“医院和饭店都一样啦。”鬼头张开缺牙的嘴微笑地说,“跟你单独来这儿,好像外出远行呢,感觉非常新鲜。”
“是啊。您成天躺睡在家里,这儿或许可以转换心情,但我这样通宵照料,可辛苦得很呢。”
“你是不是想回隔壁睡觉?”
“啊,是呀!您肯放我回去,我好开心哦。话说回来,毕竟已经凌晨两点多啦。”
“这样啊。跟你这样玩耍,时间过得好快哦。”
“您躺在床上舒服得很,我可没这么轻松,都快累垮了。”
“那么你赶快去休息吧。”
“晚安啦。”
“喂喂,别这么冷淡。来,跟我好好道声晚安嘛。”
鬼头嘟起嘴唇,央求民子吻他。民子欠身吻了他一下,“喏,这样总该满足了吧。”
“嗯,啊……肚子又痛了起来,民子,替我揉揉肚子吧。”
“您又想故伎重施,真是个老色鬼。”
“哈哈哈。”老人笑得开怀。
民子跟鬼头老人打情骂俏,折腾到将近凌晨三点才睡。由于她是和衣睡下的,即使已解开腰带,仍觉得备受拘束。等她抬手看手表时,已经是早上七点半了。走廊上还没传来护士的脚步声。
民子掀开毛毯站了起来,移步到隔壁病房察看。鬼头老人由她照料,她终究有责任在身,万一患者的病情恶化,她可没有理由卸责。加之患者是老年人,更不能大意。民子往病房探看了一下,鬼头张着嘴鼾声连连,偌大的鼻孔和黑洞般的嘴巴,就这么迎面映入了眼帘,老人的颧骨很高,加上脸颊的皮肤松她,皱纹格外明显,乍看之下,只是个长相寒酸的普通老人。
她蹑手蹑脚地回到休息室,门外传来了啪嗒啪嗒的拖鞋声,紧接着是刷地丢掷声。一份报纸从门缝底下塞了进来。这间特等病房完全是饭店式服务。民子打开报纸浏览,惺忪的睡意尚未散去,但她知道再睡下的话,恐怕很晚才能起床,于是决定用读报提振精神。
今天的报纸没什么特别。当然,鬼头洪太住院的事也只字未提。当她读到社会版新闻时,目光不由得停了下来。
黑道老大齐聚京都召开大会。在日本全国拥有强大组织的黑道老大,四月二十一日下午于京都某地举行联谊大会。东自关东,西至九州岛的老大及其重要干部全员参与这次盛会,在大会上,某大臣以个人名义献上花篮及致辞,受到各方瞩目。
民子暗自吃惊,原来秦野去关西旅行就是为了这件事呀。她终于明白秦野的底细了,看来他与那些帮派颇有牵连。换句话说,他代替鬼头老人出席那场大会,在大会上,想必被奉为上宾吧。她感到不寒而栗,急忙翻到另一个版面,但以下的报道却让她更加胆战心惊。
神奈川县发现一具遭勒毙的裸体女尸
这则报道这样写道:
四月二十日晚间八点左右,在神奈川县中郡伊势原町比比多的山林中,发现一具年约四十岁、遭勒毙的女尸。根据辖区警局的验尸报告指出,死者死亡约三十个小时,全身赤裸,并未遭到暴力凌虐的迹象。根据分析,死者可能是东京人,由于弃尸地点在厚木通往秦野市的国道旁,紧邻大山,那一带卡车往来频繁。目前警方有两派说法:一、被害人是在该处遇害身亡;二、那里是第二现场。神奈川县警局已成立项目小组展开辑凶行动。
民子的脑海中又浮现那辆卡车驶出鬼头的宅第时,车斗上有三双腿的情景——那上头躺着三个人,蒙头盖着防水布,其中两人穿着鞋,另一人穿着胶底布袜。那个穿着胶底布袜的男子躺在正中间。那辆卡车是在二十一日下午五点左右驶出鬼头的住宅。
这则报道指出,陈尸现场附近的马路上卡车往来频繁。话说回来,车斗上躺睡着工人的卡车行驶在东京市区是很常见的情景。那卡车载着经过伪装的尸体,驶出宅第,悠然地穿越喧嚣的市区,来到了大山街道,不正是直奔新闻报道提到的陈尸现场吗?
这则报导提到死者全身赤裸。裸体的女尸固然容易引发好奇,但实则是为了模糊死者身份的障眼法。四十岁左右的年龄是不是跟谁很相似?而且四五天前她就从这宅第消失了。
蓦然,民子的睡意全消。是米子!那具女尸必定是米子,而且是从鬼头家用卡车载出去的。并肩躺在车斗上的三个人,中间那个穿着胶底布袜的脚踝的影像至今仍留在民子的脑海中。躺在两侧、穿着鞋的男人是活人,而穿着胶底布袜的是女人!这样想来,难怪那穿着胶底布袜的脚踝白晳得多。
米子是在宅第的某处遭杀害的。鬼头老人说,数天前米子回水户的亲戚家探亲,事实上,她被禁闭在占地宽广的宅第某处,被掐死之后,再由卡车载出去。这与报上提到的死亡时间完全符合。杀死米子的可能是那些成天待在宅第内的年轻保镖,也可能是黑谷,而下此命令的当然是鬼头老人。
民子感到浑身打冷战。米子为什么被杀?民子将鬼头老人的突然发病与米子的失踪做一联想,不过鬼头老人是在米子消失的数天后才食物中毒的。假设米子真的在给鬼头的食物中下毒,鬼头老人则应该会在米子失踪的那天,至少是隔天,就会出现中毒症状。
话说回来,并非所有的毒物都具有速效性。听说近年来外国的药物非常先进,有些毒物会在四五天后才会出现异常反应。鬼头老人服下的会不会就是那种毒性缓慢的毒物?其他女佣绝无下毒的机会,因为鬼头老人的餐食都是由米子烹煮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民子知道,自从她出现以来,米子便逐渐受到鬼头冷落。以常理而言,米子自然会对民子心存嫉妒,对鬼头老人反感和怨恨。米子难道不会因此怀恨在心,想毒死鬼头老人吗?至少也想略施小毒稍微折磨一下鬼头老人吧。
然而,这种说法也有矛盾,毕竟鬼头老人是在米子失踪后才发病的。米子失踪意味着曾遭到监禁,也就是鬼头老人尚未发现自己被下毒之前,她已经被监禁了。如果是出现初期中毒反应,由此判断下毒者是米子,再将她囚禁起来尚可理解,但米子是在鬼头尚未出现中毒反应之前就被囚禁的,这又该如何解释呢?
民子无法理解。不过,鬼头之所以把米子除掉,是否意味着他已察觉米子背叛了他?那绝对不是起因于米子埋怨遭到鬼头老人冷落,也不是对民子的嫉妒,肯定是因为某种背叛行为惹恼了鬼头老人,否则鬼头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把米子杀死。
换句话说,鬼头老人发现米子背叛,索性除掉米子。但鬼头为了证明米子确实下毒,在除掉她之后,让医生从自己体内验出毒物反应。那绝对不是单纯的食物中毒。民子想起,鬼头老人被抬进医院时,医生把她支开,单独与老人交谈的情景。医生告诉民子,这是单纯的食物中毒,显然没有吐实。民子感到浑身冰冷。她不禁思索,此刻睡在隔壁病房的老人究竟是何等人物?那老人张着缺牙的嘴,呼呼睡着,一副老天真的模样。在民子看来,鬼头只是个装傻的寻常老人。他真的那么残忍吗?仔细端详他的脸,他就像个掐数着念珠、口中念念有词的普通老人。
民子不由得认为米子遭到杀害与鬼头老人的过去有关。要不然,老人不可能下得了手。说到鬼头洪太,他在政经界的背后拥有深不可测的力量,他到底是什么来历?民子无法把老人莫测高深的实力与他那痴呆的脸孔重叠,要从眼前的线索去了解老人的过去并不容易。但说到杀人,民子本身可也是有经验的。
鬼头老人睡到早上九点多。十点,院长前来巡房。这次,院长又带着几名年轻医师及四名护士,不过与昨晚的第二次诊察截然不同。由于鬼头老人的病情已好转,这天早上院长只是义务性地巡房,很可能院方早已查出老人的病因了。
“老爷的情况如何?”民子问道。
“啊,很好啊。”院长神情开朗地说道。
其实,鬼头的病情好转,民子再清楚不过,要是病况严重,老人就不可能那样任性而为了。尽管如此,昨晚院长前来诊察时似乎有意支开民子,显得很慎重,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十点一过,病房隔壁的休息室来了三名陌生男子。三人都是长相体面、年约四十岁的中年绅士。民子认得他们,这三人曾来过鬼头的宅第。
“辛苦了。”三人对民子行礼致意道。
正以为他们是来探病的,不料矮小的秦野却从三人身后走了出来。
“啊,民子小姐。”他语态轻松地说,“昨晚跟你说过,今天可能会有很多访客,我请他们负责接待……”
秦野对着那个较年长、蓄着胡子的男子说道:“你留在这里。”他又对另外两名男子说:“你们两个分别站在柜台旁边,挡住上楼探病的访客。我已经拜托院方,请他们提供桌椅。”
“知道了。”
两名男子朝楼下走去。
“应该没问题,但我担心访客太多不好处理。”秦野嘟囔着,在沙发上坐下抽烟。
民子看着秦野,想起早报上的社会新闻倏地暗自吃惊。他昨天确实从关西回来,还说在途中遇上一名可疑男子,自己先下车离开。
那么,他在哪一站下车?倘若他下车的地方是早报上提到的距离神奈川县伊势原町很近的车站,那就大有问题了。当然,米子被杀的时候,秦野人在关西还没回来。可是他们平时联络密切,秦野接到来自东京的紧急指示,就算在返回东京的半路上突然下车也不无可能。昨晚,秦野支开民子,与鬼头老人密谈,显然事有蹊跷。
民子这时连看着秦野若无其事吞云吐雾的侧脸都感觉毛骨悚然,秦野表面上是个亲切体贴的绅士,然而,他毕竟是鬼头老人的手下,似乎暗中操控着一切,也具有和鬼头老人一样的冷血性格。
民子想起那个在新皇家饭店遇害的珠宝设计师。当她打开房门时,那女子已经气绝身亡了,她慌张地跑到秦野的房间,那时候秦野正无所事事地读着报纸。至今回想起来,很难说那时候的秦野是不是在故做样子。
敲门声响起,一名负责接待的男子捧着一大篮水果走了进来。
“秦野先生,XX党的横川政之先生正在楼下等候。”
“啊,原来是副秘书长。请他回去。”
“知道了,那么我把礼盒放在这里。”
“喂喂,要不要让他们上来,你们不必询问我,直接回绝即可,若是对方来头很大,记得从楼下柜台打电话通知。”
“嗯,知道了。”
男子下楼后,正在接电话的秦野这才挂上了电话。
“执政党的代理总务会长刚到,怎么办?”另一通电话又打进来问。
“代理的?”秦野嗤之以鼻,“代理的没必要让他上来,请他回去。”他再度挂断电话冷笑,“好快哦,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
不到十分钟,电话又响了。
“现在是全体资源开发公团的上村总裁。”
“他本人吗?”
“是的,还有两名理事随行。”
“那么请他们上来吧。”
矮小的秦野靠着沙发对民子说:“全体资源开发公团的上村总裁也受到老爷关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