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节

晚间十一点许,民子回到了麻布的鬼头宅第。

“谁呀?”黑暗中射来了手电筒光束。

“是我。”民子已经习惯这种形式。

“啊,原来是你,进来吧。”巡夜的警卫语气温和地说,“外面很不安宁,没事最好早点回来。”

民子正想疾步走向鬼头老人的房间打招呼,但其他女佣告诉她,老爷正在接见访客。会被女佣领至鬼头老人寝室的访客,要不是与鬼头交情甚深,就是有重大事情要商量。

事实上,有些访客的来历讳莫如深,只有鬼头老人清楚。民子听见有访客上门,便想起秦野刚才的那番话。光是清楚知道今夜有访客,就足以证明鬼头老人与秦野的关系何等密切。

民子恰巧借机回到自己的房间,要是这样与鬼头见面,她可能会不小心说出饭店内发生的命案。那具女尸现在还像装饰品般被放在床上吗?抑或已经被警方无情地抬了出去?

民子很想收听十一点的新闻快讯,她已经等不及看隔天的早报了。再过三分钟,民子直盯着手表,做好收听的姿势,广播连续剧结束之后就是新闻。她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小,避免传到外面,坐在墙角贴耳倾听。

首先播报的当然是政局动向,她忍耐着令人烦躁的播报员声音,过了一会儿,换来这样的新闻——

接下来播报的新闻是:今天晚上,在东京都内的某家高级饭店客房内赫然发现一具被勒毙的女尸……

民子不禁心脏剧烈跳动,耳中嗡嗡作鸣。

……

今天晚间九点五十分左右,新皇家饭店的员工发现“823号”房的女客遭人用丝袜勒毙,陈尸在床上,根据住宿登记簿上的数据显示,这名女客住在横滨市鹤见区XX町,是个珠宝设计师,名叫桧原映子,现年二十六岁,五天前到了该饭店投宿,发现尸体的房务员表示,桧原小姐下午一直待在房间,当天晚上将近十点左右,房务员准备前往更换床单,数次敲门无人响应,自觉情况有异,便请来值班主任,以备用钥匙打开房门,赫然发现桧原小姐陈尸在床上,根据初步验尸结果来看,预估死亡时间已超过一至两个小时,详细情形必须等隔天早上进行尸体解剖后才能分析。由于房内没有翻箱倒柜的情形,已排除遭小偷闯入的推论,情杀的可能性极高。由于该客房外侧的窗户和房门都己上锁,因此警方分析,嫌犯很可能是从走廊旁边的出入口闯入及逃走的。门把上有喇叭锁,可能是嫌犯离开之际,按下按扭再关上房门的。警方目前正积极从房门和其他地方采集指纹,此外,饭店的相关人员也正在接受警方的查问,这是截至目前的最新状况……

这则报道内容一直在民子的耳底萦绕。她目击的场面,此际经由新闻快讯播报出来,令她心情有些复杂。此则新闻快讯提到,警方目前正积极地采集指纹。她当时已把留下的指纹都擦掉了,照理说应该没有疏漏之处,可还是有些许不安。

她觉得奇怪的是,刚才新闻快讯说房门是上锁的,她清楚记得,离开那房间时,房门并没有锁上。这么说来,有人按下了锁钮,换句话说,有人在民子之后将房门锁上,然后逃之夭夭。

那会是谁?是小泷吗?新闻快讯说,遇害的女性是一位珠宝设计师,住在横滨市,五天前到该饭店投宿。所谓的五天前,显然是饭店方面刻意粉饰之词。在民子看来,那名女子原本就一直住在“823号”房。

警方所采集的指纹,应该是时常进出那房间的人所留下的吧,届时不知案情会有什么新发展,仔细思量之后,民子终于悟出嫌犯为什么不锁上房门的原因了。倘若从内侧按下门把的按钮,离开时若不用力拉,门就无法完全关上,可若是用力拉门,附近和其他房间的人就会听到关门声。而警方从关门声即可分析嫌犯离开的时间,嫌犯可能有此顾忌,因此才没把门锁上即落荒而逃吧。民子离开那房间之后,有人随后锁上了门,而此人关门的声响,有可能会传进邻近房客的耳里,想必警方会朝那个时间点展开调查吧。

民子如此沉思之际,走廊彼端悄然响起了脚步声,而且不止一人,似乎是来拜访鬼头的客人正准备离去,民子抬表一看,已将近深夜十二点了,民子悄声拉开隔扇,佯装有事般,沿着走廊朝鬼头的房间方向走去,只见前方的人影迅即逼至而来。走廊虽然阴暗,仍有微亮的灯光。

第一个迎面而来的人,约莫一米七,似乎上了年纪,在灯光的照映下,满头银发格外醒目。由于逆光的关系,比起那头银发,对方的脸部轮廓显得很模糊,仅能看出下垂的浓眉、大鼻子和厚唇等特征。民子见他们前来,便跪坐在走廊侧旁,他们以为她是女佣,只是微微点头致意就走过去了。

其中一人不是那访客的保镖,而是整天在这里游手好闲的男子。之前民子在浴室里泡澡时,就是这个姓黑谷的男子粗暴地打开玻璃门窥探的,他那黝黑的脸孔涨得潮红,直盯着民子。接着,跟在他后面的是他的同伴,一有访客上门,他们就得充当护卫。

说到这个黑谷,自从上次到浴室偷窥民子洗澡之后,就经常若无其事地接近民子。虽说这宅第占地广阔,但总是在宅院之内,难免会不期而遇,每逢这时候,黑谷便对她讪笑,要不就是朝她招手。

玄关处传来送客的交谈声。其他女佣已经就寝,米子肯定站在那里送客吧。那位访客到底是谁?从他的相貌来看,似乎颇具社会地位。三更半夜还待在鬼头的房间里谈话,显然在商量重大事情。民子很想知道他的来历,或许询问米子就知道了。

这次,民子直接走到鬼头的房门前,出声问候。

“谁啊?”鬼头意外地大声问道。

“我是民子。”

“是你啊。”

“客人好像刚离开,我来收拾一下。”

这种工作通常由米子全权负责,但她自从被民子痛打之后,变得对民子畏惧三分,现在已管不了这些,全凭民子恣意而为。

民子打开隔扇,访客似乎刚走,鬼头老人坐在床上。他的床前摆着两只茶杯和没吃的糕饼。如果是往常,鬼头老人总是皱着脸,打情骂俏地叫民子到他身边,然后把手伸到她面前,可今晚不知怎么回事,他面色凝重不说半句话。

民子难得看到鬼头老人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由于光线的关系,他那瘦削的脸颊蒙上凹陷的阴影。乍看之下,他的容貌犹如怪石嶙峋的断崖,眉宇之间有深深的皱纹,那双三白眼仿佛定睛在远方的某个点。此时,民子又想起他藏在棉被底下的手枪。

她感受到这股威慑的气氛,轻声地收拾坐垫和茶碗之类的杂物,她觉得自己不吭声有点奇怪,于是问道:“客人很晚才离去,想必老爷疲累万分吧。”

“嗯。”鬼头老人依旧板着脸,但绝不是心情恶劣,或许可以说心情还不错,最明显的就是他突然转向民子,声音轻柔地说:“给我一根烟吧。”

鬼头难得如此,因为他不太喜欢抽烟,顶多与人会面之后,抽根烟解解闷,今晚的烟灰缸已经有三根烟蒂了。况且他又要求再吸一根,看来这场谈话相当棘手。

“您现在抽烟,今晚就会睡不着呢。”民子先这样安抚道。

“什么嘛,没关系啦。”

鬼头老人一反常态没跟民子开玩笑,似乎一直在思索事情。民子很想问今晚的访客是谁,但总觉得难以启齿,最后还是作罢。老人因为招呼访客没听到收音机的新闻广播,若把秦野投宿的那家饭店发生了凶杀案告诉他,不知他是否会露出兴趣盎然的表情?

民子端着茶具要退下时,老人这才把脸转向她说:“我有事情交代,你马上回来。”

此时,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神色。

昨晚,民子到鬼头老人的房间被他尽情把玩之后,很快地进入梦乡,醒来时,木板套窗已透进了细微光线,她扭开台灯看表,已接近清晨六点。若是这时刻,早报大概已塞进门口的信箱里了。宅第的女佣似乎还尚未起床。

民子不曾这么急切地想看早报。她在睡衣外披了件短外褂,悄声地往走廊走去。宅第的每个房间都紧闭着,仿佛还置身在黑夜里。她蹑手蹑脚走到玄关,悄悄地解开格子门的钩环,走到门外,眼前一片天刚亮的青白,路灯微亮,拂面而至的空气冷冽清新。

她趿着木屐走过石子路,走了段距离来到大门边。她往信箱里探看,只有两份报纸。她将报纸塞进怀里,匆忙返回玄关。她把格子门拉回原位,扣上钩环,走上玄关处时,一名高大男子冷不防闪身而来,吓了她一跳。

原来是黑谷,他穿着夹克一脸狞笑地伫立着。

“早安!”他向民子打招呼,但一开始就是纠缠不休的态势,“起得这么早啊。”

语毕,还挡住了她的去路。民子矶一声。

“是不是睡不着啊?”他的语气傲慢无礼,“哦,居然去拿报纸呀。”

黑谷的视线始终盯着民子的怀里。民子慌张地把衣领合拢起来,黑谷贼溜溜直盯她怀里的眼神令她很不舒服。

“平常都是你去拿报纸吗?”黑谷问道。

“不是,因为睡醒之后闲得发慌。”

“哦。”他像块屏风似的挡在民子面前,并没有退下的意思,双眼眯成一条缝,“发生什么事啦?”

他粗鲁的语气与平时判若两人。民子每次看到他那泛着油光的红脸,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民子像是反抗似的也不回答,急着回到起居室,远处传来拉开木板套窗的声响,几名女佣终于起床了。

她打开报纸一看,果真有这则凶杀案的报道,版面上刊着斗大的标题和照片:“某女客在高级饭店遭人勒毙”,该饭店的外观和遇害房间前的走廊照片出现在报纸上,她还记得那条通往后侧的走廊。这则新闻与昨晚收音机播报的内容几乎大同小异。不过,比起收听新闻,展读文字的印象更为深刻,此外还有发现尸体的房务员证词,以及警方的谈话补充佐证。警方指出,目前尚未掌握到嫌犯的相关线索,现在正积极采集指纹和展开搜查行动。

民子被刊登在这则报道后面的“根据小泷总经理表示”这段文字所吸引:

这次发生了凶手进入本饭店并杀死房客的惨案,我深表遗憾与抱歉。本饭店平时即非常注意内部的保安措施,却发生这样的不幸,本人感到万分内疚。从住宿登记簿的资料来看,目前只知道被害人在五天前投宿本饭店,除此之外不甚清楚。今后,我们会全力协助警方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同时借此机会加强本饭店内部的治安工作,务必让每位房客安心住宿。

民子不由得嗤笑了起来。什么除了住宿登记簿的数据以外一概不甚清楚,根本是胡扯嘛!小泷三番五次到那女子的房间调情,两人又相偕外出共游,他居然还能睁眼瞎说。那名遇害女子的身份背景正如昨晚广播所说的,可是并没有这类案件经常出现的被害人家属的谈话。该报道似乎有意炒作死者从事珠宝设计师这个职业,事实上,他们的确也打出了“美女珠宝设计师被杀”的副标题。一流饭店、珠宝设计师、豪华客房……这些条件一旦凑齐,新闻媒体没有不想借此炒作一番的道理。

民子又打开另一份报纸,所写的内容大致相同。令她感到惶恐不安的是以下这段文字:

被害人似乎是在晚间八点至九点左右遇害的,警方目前搜查的重点摆在同时段是否有可疑人士在“823号”房附近徘徊。根据消息指出,有饭店员工看到类似的可疑人士,警方现正朝这个方向全力侦查。

民子不由得担心起来,所谓有饭店员工看到类似的可疑人士,该不会就是指她吧?话说回来,就算她从便门进去被员工发现,只要坚持是直接前往秦野的房间即可释疑。

报道中指出,抢劫杀人的可能性不大,很可能是男女关系惹来杀机等等。这是从其美貌所做的常态推论,但另一份报纸也指出,若从其珠宝设计师的职业来看,尽管歹徒抢劫杀人的可能性很低,但也有可能牵涉到价值不菲的珠宝纠纷。

两份报纸的报道取向虽多少有些不同,但两份报纸都指出,警方目前正积极化验相关指纹,民子再次回想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并没有在房间里留下任何指纹。

那则报道在最后提到,想不到在高级饭店内居然发生了这种骇人听闻的凶杀案,着实令人震惊。不过,另一份报道的措辞却格外耐人寻味。不,岂止耐人寻味,民子看到这样的文字时,简直面无血色。

据搜查一课资深刑警久恒表示,新皇家饭店虽堪称一流饭店,但这只是外观予人的印象,其实饭店内部几乎没有保安设备,与其人潮熙来攘往、聚散不定的大厅没有两样。任何人都可径自到各楼层走动,饭店员工亦不会盘问。一般人认为,一流饭店必定有严格的保安措施,其实这正是盲点所在。嫌犯很可能利用这个漏洞行凶杀人,今后我们将针对这一点深入追查。

久恒果真参与这起命案的追查。昨晚民子听到收音机的新闻快讯时就有此隐忧,果然在报纸上出现了他的名字。这番见解看来像是他的亲身经验,民子总觉得久恒正躲在暗处窥视着她。

饭店里发生了离奇命案,想必小泷正忙得不可开交。如果小泷与那女子有所牵扯,从警方调查的方向来看,说不定他是被锁定的嫌疑犯之一。当时,民子埋伏在那女子的房间门口,看到小泷走出来时,就曾当场质问他。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啦,你这样误会,让我很困扰!”

小泷努力辩解,半哄半劝地把她带离了漫长的走廊。当时,表面上像在好言哄骗,现在仔细想来,又觉得他所言不假。

那女子应该是小泷基于某种特殊情况接待的客人——由此看来,这起命案疑点重重,报上披露警方的调查进度似乎也有所隐瞒。民子的心里一会儿相信小泷的说法,一会儿又觉得被他蒙骗,总之心情混乱不已。没办法,一旦遇到心爱的男人,也难怪会如此乱了方寸。

她本想打电话到饭店找小泷,但待在这宅第诸多不便,于是决定到外面打公用电话,不过,昨天才请假外出,今天又要出去有点困难,再说就算打到饭店,正逢命案闹得沸沸扬扬之际,小泷不见得会待在办公室。

这会儿,秦野已来拜访鬼头老人,说不定他正兴趣盎然地向老人说明那起命案的经过呢。如果碰见秦野,民子甚至想向他打听警方的侦查进度。不过,又觉得太关心此事恐怕会令他起疑,还是只字不提的好。若有必要,民子必须力央秦野证明她当时一直待在他的房间里,但这事等警方找上她时再提不迟,太早央托反而奇怪。

说到警方的搜查,就不得不顾虑久恒。今后不能随意外出了,总觉得一旦外出,久恒便可能会如影随形直逼而来,还是躲在深宅大院来得安全。她决定视情况再外出。

每逢广播的新闻快讯时段,她便仔细收听。只是警方的搜查似乎没有进展,都是重复和前一天同样的报道。倒是有一则政治新闻,播报员如此报道:

……

综合高速公路公团总裁香川今天请辞。今天下午三点,香川总裁以健康因素为由向政府部门递出辞呈,由于此举来得突然,使得外界一片哗然。此外,香川表示,辞职后暂时不参加公开活动,预定在石川县片山津温泉静养。

久恒刑警是这起新皇家饭店珠宝设计师命案的项目小组成员之一。听到新皇家饭店传出凶杀案时,他当下就联想到三个人——民子、小泷总经理、秦野。应该说,在新皇家饭店发生的这起命案未免太过诡异,绝对与秦野和小泷有关,而民子与小泷又有牵扯,久恒之所以想起民子,大概是因为内心下意识惦记着她。

项目小组已掌握到被害者的解剖报告和基本资料。根据推断,被害人在当天晚间八点至九点左右遭到勒毙,十点许,房务员前往敲门。据解剖结果指出,死者身上并未受到攻击,不过,被勒颈时曾试图挣扎抵抗。死者仅穿着一件长衬衣,几近裸身状态。从凶手以其丝袜勒毙死者来看,难免会令人联想到两人的情欲关系。被害人平常所穿的洋装仍完好地挂在客房的衣橱里,睡袍也叠放在棉被旁边,死者生前使用过浴室,但是几点使用则不得而知。由于隔壁的房客没有听到流水声,因此无从判断大致的时间。由此看来,女子很可能走出浴室之后,穿着内衣直接躺进被窝,凶手再将其杀害。另外,还可做成两种解释:其一,女子刚从浴室里出来,没有立刻穿上睡袍,仅穿着内衣就躺进被窝里,因为刚泡过热水澡,这么做全身舒畅,可能当时房内只有她一人,其二,她预料有人来访,便故意这么躺进被窝里,而登门来访的人,肯定是与她关系匪浅的男人。从女子生前未受暴力攻击来看,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有东西遭窃吗?她的贵重物品都寄放在饭店的柜台:一只偌大的西式信封装着三十二张“万圆”钞票,名牌手提包里的皮夹只剩下八万六千余元,这只名牌手提包还好端端地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显然不是抢劫杀人。

女子在住宿登记簿上留下这样的资料——珠宝设计师桧原映子,住在横滨市鹤见区XX町。搜查员根据这个地址前往查访,这里却是一家小杂货店。该杂货店老板表示,并不认识桧原映子这个人。

由于女子是珠宝设计师,可能与珠宝商有往来,警方因而到东京都内的珠宝店查访,不过店家看到被害人的照片,都异口同声表示不认识。

“她自称是珠宝设计师,大概是捏造的吧,在我们业界没听过这个人耶。”珠宝店老板这样说道,“二次大战结束以后,曾经发生一起飞机坠毁三原山的空难。当时,有个女乘客在航空公司的旅客名簿上登记的职业是珠宝设计师,经过查明才发现是假的,女人只要一填上那个职业,男人便会信以为真,把她捧为高尚的职业妇女呢。”

既然地址是虚构的,桧原映子这个名字也有可能是假的。珠宝店老板的证词更加强了这种可能性。饭店方面的响应如下:

桧原映子五天前到本饭店投宿,这位小姐偶尔会来本饭店光顾,每次都是一个人来。根据房务员表示,偶尔会有访客到她的房间,但据桧原小姐向房务员表示,他们全是生意上的客人。约有五六个人,但都是各自前来。桧原小姐每次都是请房务员送餐到房间,很少到饭店的餐厅用餐。她大约在下午外出,多半在路旁拦出租车,约莫晚上七点以前回来,说是到外面洽商。此外,她似乎很少打电话与外界联络,从来不曾在房间里使用电话。她遇害那天,约莫下午四点左右回来,似乎就一直待在房间里,也没有点晚餐。

这里有个疑点,那个到过她房间的神秘男子是谁?饭店方面表示,总共五六个人前来找过那女子,却没能看清楚他们的长相,因为他们都没有经过柜台,而是直接进入客房。房务员也不清楚那些人的相貌,即使有访客上门,桧原映子也从未叫客房服务。

在生意场合上,有时难免如此小心谨慎,可是项目小组根本不相信她在住宿登记簿上填写的职业。如果桧原映子是假名,就得查出她的真实身份。登记地址上虽写的是横滨,也仅供参考,房务员说,桧原映子操着流利的东京腔,并非关西人,尽管如此,也不能就此断言她不是来自关西。

总之,这个自称桧原映子的女子,一开始就披着神秘面纱,偶尔有外线电话打进来找她,她也不曾从饭店的房间拨打电话出去。从饭店的房间拨打任何电话,必定会在总机那边留下记录,她大概是不想让对方的电话号码曝光吧,此外,她进出饭店从不叫租车,而是自行走到外面拦出租车,充分反映其谨慎的作风。有访客上门,她从来不叫客房服务送茶点,也不到餐厅吃饭,而是在房间内用餐,似乎是刻意保持低调。

久恒很高兴能参与这起命案的调查,就算当时被分配到其他小组,他也会主动请求调换,并想办法加入。久恒大致看过那名女子的长相。在此之前,他跟踪民子到那间可疑的“823号”房时,就曾目睹那名女子匆忙探头的模样。由于民子站在房门前,他担心被民子发现,缩身躲在墙角,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仍可看出对方长得很漂亮。话说回来,那名女子应该不单纯。久恒把她与另一名住在隔壁客房的女客相比,还是这么认为。

他也认为饭店方面的声明只是小泷的个人表述,小泷应该清楚那个自称桧原映子的女人的来历。他很可能在她的房间里待了很久,才会导致民子和他在走廊上起了争执,从那情景看来,他绝对知道遇害女子的背景,民子会为此妒火中烧,可见他与被害人关系匪浅。

说不定小泷就是凶手!久恒这样想着,却不透露任何口风,召开项目小组会议时,他也佯装不知诸多内幕,他会这么做,部分原因是想借此升官,毕竟其他同事尚不知案情,唯独他掌握到有力的证据,怎可能在会议上平白与大家分享呢?另一个原因是他对小泷的敌意。他始终认为小泷与民子绝对发生过关系,一想到这个便让他情绪激动。

太好了,我要利用这个机会彻底揭穿小泷那伪善的绅士面具!项目小组结束对小泷的讯问之后,久恒才前往新皇家饭店正式造访小泷。

久恒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这次算是正式搜查,因而还带了一名年轻刑警随行。这名刑警没什么办案经验,只能任凭资深的久恒差遣,根本派不上用场。

“噢,幸会了。”

小泷带着惯有的优雅笑容迎接久恒,时间在命案发生后的第二天晚上。小泷正收拾着,准备下班。

“耽误您下班,真是不好意思。”久恒故作客套地说道。

“唉,捅出这么大的娄子,给你们添麻烦了。”小泷也圆滑地虚以应对。

“饭店业者向来讲求住宿质量和安全,发生命案,贵饭店想必很伤脑筋吧,对了,有件事情真是奇怪哪,我们已经把客房里的指纹全部采集下来,发现都是被害人的指纹,只有一枚指纹例外,不过,经过比对之后,发现它与指纹档案的数据不符,我们暂时保存下来,分析这枚指纹大概是之前的房客留下来的。”

“嗯,大概是吧。”小泷泰然地回道,那表情仿佛在说,你们在现场要采多少指纹也与我无关。

“对了,小泷先生,我们现在可伤透脑筋呢。”

“为什么?”

“因为查不出被害人的真实身份。或许您早已知道,被害人填写的地址和姓名都是捏造的,您知道这方面的线索吗?”

久恒直盯着小泷,只见小泷摇摇头。

“唉,我被许多刑警先生问过同样的问题,可我毫无头绪。”

“啊,是吗?只要知道被害人的身份,大部分的问题就可以解决了。正因为没有任何线索,我们才感到棘手。我觉得,您多少会知道一些线索。”

“哦,您为什么这样认为?虽说我是总经理,也不可能知道所有房客的背景资料,而且这饭店总共有一百二十多间客房呢。”

“居然有那么多间客房啊?坦白地说,我并不清楚贵饭店的客房配置呢。”久恒故作不知,其实在现场鉴识的时候,他已经画下了示意图。“方便请您用现成的便条纸画张房间配置的简图吗?”

“嗯,没问题。”

小泷面不改色,随手从桌上的饭店专用便条纸撕了一张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派克钢笔,流畅地画下了简图。

“大概是这样。”

“啊,谢谢。”

久恒尽可能拿着便条纸的边角,把它折成四折,放入西装外套的暗袋。小泷目不转睛地看着久恒的动作。

“您好像是率先赶抵命案现场的办案人员,对此案子有什么看法?”小泷问道。

“说实话,我也是雾里看花,丝毫摸不着头绪呢。依我猜测,可能是情杀。”

“原来如此。”

“我认为,凶手进入房间之前,被害人并没有锁门。被害人之前正在浴室里泡澡,泡过澡便直接躺在被窝里,以常理判断,此时被害人应该会锁门,其实,她只要按下把手上的按钮即可锁门。不过,凶手离开房间时,同样也按下按钮,重重地关上房门,匆匆离开现场。正因为如此,房务员若不使用备用钥匙,根本进不去。”

“说得也是。”

“照理说,凶手按下门把的按钮,自然会留下指纹,而且一旦走出房间,就没有机会擦掉了。”

“说得也是。”

“鉴识课人员勘验后发现,除了被害人桧原映子的指纹之外,还查到一枚清楚的指纹。基于侦查不公开的原则,我不能把具体案情告诉您,但因为您表示要全力协助警方,我才一时说漏了嘴。”

“我绝对会全力协助。”小泷语气冷静地答道。

“听说遇害的女性是一位珠宝设计师,但不知道此消息是否可靠?唉,我想问的是,她看起来像不像从事那项职业的人。”

“我不太清楚。在本饭店投宿的外国人非常多,从事的行业五花八门,虽然我身为总经理,也不可能对房客逐一查证。”

“如果她是珠宝设计师,到她房间洽谈的人应该从事相关行业,倘若您有此印象,对我们查案也很有帮助。”

久恒向小泷点头致意之后便离开了,小泷面无表情地伫立着。

从饭店回到警视厅的刑警办公室,系长旋即召集其他刑警开会。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系长以眼神示意久恒,“我正在跟大家宣布呢。有关新皇家饭店的凶杀案,只要查出死者的身份即可,不必深入调查死者的人际关系。”

“系长,这是什么意思?”

久恒露出愕然的表情。系长似乎有难言之隐,双肘支在桌上,十指时而交握,时而放松。

“当然,我们还是要抓到凶手,但若查出被害人的身份,希望你们就此打住,不要再深入追查她的人际关系。这么说有点矛盾,但这是刑事部长下的指示。”

“刑事部长?”

久恒听到这项宣布后,旋即猜想这道指令绝不只是刑事部长发的,很可能来自更高层的人士,哪有这么荒谬的事啊!只有查出被害人的人际关系,方能抓到凶手。到底是怎么回事?由此推想,警界的高层已经知道被害人的身份了,不然怎么会对他们下达切勿深入追查的指令?更极端地揣测是,上司仿佛在暗示他们最好不要继续追查下去了。

在场的刑警个个一脸困惑,连说明这项指令的系长也觉得不好意思。在久恒看来,这显然是上级施压,换句话说,今后的搜查方针将受到相当程度的限制,他们办案时就不得不节制了。

“你们必须彻底查出凶手的下落,但不可深入追查死者的周遭关系。”这矛盾的说法到底有什么玄机?看来只有——政治力的介入。从她自称是珠宝设计师这个职业一事来看就启人疑窦。没有比这更豪奢、更含糊的掩饰了,不禁联想到整起事件似乎与政治有所牵扯。

负责侦办贪污渎职案的搜查二课经常遇到这种情形。当他们查到紧要关头时,经常遇到高层人士来电询问,案情进展到什么情况。而这正是变相的施压,希望他们就此罢手。多年来,久恒一直是基层刑警,不但没有升迁机会,也没有这种企图,上级交办什么任务,只要恰如其分地完成即可,而他也在其中享受到了适度的特权。

尽管如此,他对上级的诸多做法很不以为然,这是出于基层警员本能的反抗。然而,他从来不在上级面前表露。警察这个行当是仅次于军队,必须严守纪律、绝对服从的体系。可是遇上这么严重的事态,他的妥协心态霍然转变为昂扬的斗志,表面服从,心里却思考着如何反攻。

他前往鉴识课,将口袋里折妥的便条纸出示给与他颇有交情的鉴识员过目。那是小泷自画的饭店客房配置简图。

“这张便条纸上面有指纹,能不能帮我鉴定一下?”

鉴别这种指纹不费事。鉴识员拿起白色粉末撒在那张纸上,立刻得出了结果。

“哦,蛮多枚指纹的嘛。”

便条纸的边缘有三枚,分别是右拇指和食指。背面也有几枚,后来证实是久恒的指纹。

“可不可以帮我把这次的指纹和上次那枚从门把按钮采集下来的指纹,比对看看?”

鉴识员依久恒的要求,将上次保存的指纹与这次的指纹做了比对。

“喂,不一样呢。”鉴识员回头对久恒说道。

“不一样?”

这不是小泷的指纹!这么说来,又是谁留下的?久恒陷入苦思,旋即认为这枚指纹可能是秦野留下的。不过,饭店内部的景况一如往常,凶手未必是该饭店的房客,久恒很想了解秦野在命案当天的行踪。在此之前,他曾怀疑秦野的高额住宿费可能是麻布的鬼头老人提供的,这时他又觉得这样的推测似乎太过单纯,比起由鬼头本人出钱,更可能是秦野借用鬼头的名义向各方筹钱所得。

至此,他几乎认定了秦野的角色与综合高速公路公团的冈桥理事的自杀,必定有所关联。前日,同一机构的总裁香川敬三闪电请辞,同样令人错愕,而且他也是在新皇家饭店发生命案的翌日去职的,冈桥理事的自杀与香川总裁的突然请辞不无关系。想到这里,或多或少可以理解上级之所以莫名其妙地下令停止追究被害者人际关系的玄机了。

很久以前,他曾经追查过一宗大型贪污渎职案,由于该案涉及刑事问题,因而与搜查二课共同侦办,然而,该起案子却办不下去,最后莫名其妙地无疾而终。至于刑事部分,也基于证据薄弱,没有追查的必要这种模棱两可的判断,画上了休止符。

这次命案与上述案件亦有相似之处。虽说他尚未掌握确凿的证据,但感觉这次命案绝对有强大的政治因素介入,由此推论,秦野之所以能够长期住在豪华的饭店,与其说是接受鬼头老人的援助,不如说他是听从鬼头的指示,隐身幕后吞噬综合高速公路公团。

久恒对于该机构有一些了解,它是两年前由政府和民间各出资一半所成立的机构。该机构的主要功能,有别于现在的地下铁工程,而是在东京的东西南北兴建四条高速公路,以此为干线的第二期工程,中间还要再兴建四条备用道路。这些路线的开通,除了可以疏通交通堵塞,同时还可成为由东京市中心通往厚木、横田、立川等各空军基地的军用道路。

众所周知,该公团是以庞大的预算与长期工程为起始创立。根据报道指出,公团成立之初,总裁的人事任命曾发生争端,重量级人士也数度更迭,好不容易才落在现在的香川身上,问题是,香川是技术人员出身,长期以来与政府和执政党之间就不断地发生纠纷。

他们为什么闹得如此严重?久恒听到的消息是,兴建道路工程的承包商无力提供政治献金给政坛的有力人士。说政治献金是比较好听,实则是有力人士强行要求承包商捐款。因此,他们必须安插一个凡事听从政坛人士指挥的总裁,然而反对派当然也想另行扶植领导者。

鬼头洪太、秦野重武、综合高速公路公团总裁和理事,把这几个人连结起来,即可勾勒出整起事件。据传鬼头是政坛的幕后黑手,与重量级的政治人物互通鼻息。从其他公团的实例来看,即可知道该机构原本充满了各种利益纠葛。如果这个推论成立,冈桥理事的自杀以及香川总裁的闪电请辞,都是这场利益争夺的必然结果。尽管事情演变到自杀的地步有点过度,但从秦野周围恐怖的右翼势力来看,一点也不唐突。

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单凭久恒这名基层刑警根本无法与之抗衡。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查明香川总裁请辞的原因。虽说政治向来诡谲多变,就算他无力查出讳莫如深的黑洞实态,只要把焦点锁定新皇家饭店,必然可以从周边查出些许蛛丝马迹。

根据报道,香川总裁是以健康因素为由请辞的,话说回来,先前从未报道他有意请辞的消息,而且继任者又悬而未决,此时以这个理由请辞,未免令人起疑,显然是因为某种突发事故。报道还说,香川目前在石川县的片山津温泉静养。

久恒曾想过,若向记者打听,或许对方会告诉他一些内幕,不巧的是,他认识的多半是警政记者,跑的新闻属性不同,可能不太了解,于是只好向专跑国土开发省的记者或熟悉政坛内幕的政治记者求救。

久恒从各种迹象做出这样的推论——总之,无论是香川总裁或已自杀的冈桥理事,他们都承受着某方面的压力,被迫要求辞职,但是他们不愿屈服。而施压者很可能是对香川和冈桥的营运方针不满的某个党派,香川和冈桥都曾经奋力抵抗过这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压力。

香川出身技术人员这一点很值得重视。此外,新闻报道也指出,自杀身亡的冈桥也是个刚直不阿的人,在政府各部门当中,经常可见技术工程单位与政客对抗的情形。所谓政治力的策动,简而言之,正是搞钱弄权的政客的野心。

政客为了方便行事,常利用各种手段换掉公团的总裁和理事,而现任的总裁和理事越是刚直不屈,与政客的对立就越尖锐。只要政客找不到责难的理由,便没有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他们解职。于是,政治力的胁迫将会改变形式猛攻而来。这时候,不就需要鬼头这种恐怖的人吗?

冈桥理事因为神经衰弱而上吊自杀,然而没有人能断言,他不是因为担心生命受到威胁,才导致神经衰弱的。那么,香川总裁的闪电请辞,是否同样受到这股黑暗势力所迫?所谓让对方觉得生命受到威胁,并不局限于当事人,从其周遭的亲友下手,同样可以达到恐吓效果。

倘若新皇家饭店“823号”房的命案是为了达到这种效果,就不难理解香川总裁为什么突然请辞了。那女子如果是香川总裁的情妇……久恒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住在新皇家饭店的秦野重武。之前,久恒曾经调查过他的经历,得知他在战争期间到过满洲国。虽然不知道他在满洲做过什么,不过他肯定是个“满洲浪人”,历史早已证明这种“满洲浪人”的恐怖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