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濑川乘坐下午三点五十八分福山始发的快车,第二天早上不到六点即可到达东京。列车已经驶过仓敷市。

山口重太郎的话送给濑川一个收获,看来绕道福山还是很明智的。他一开始不轻易张口,尤其在濑川拿出名片之后。他不愿意被触碰相隔近十五年的过去,似乎对当检察官的濑川有些畏惧。

濑川为劝说山口费尽了口舌。濑川多次申明来这儿决不是为了调查你,自己想知道的那个涉案者出现在大贺检察官的调查材料中,所以想从你提供的情况中找到线索。这并不是要检举罪行,而是为了查清完全与你无关的事情。

幸运的是,山口重太郎对十几年前的大贺庸平检察官印象很好,甚至可以说大贺是他的恩人。山口当时备受警察催残,后来被送到检察厅后经大贺检察官裁决被释放。山口对大贺感谢还来不及呢,当然没有理由恨他。

如果山口重太郎真的实施了犯罪,那他更得感谢大贺,何况大贺证明了他是被冤枉的。从山口的话语中流露出他对大贺检察官的感激之情。

当然,山口表现出了对警察的极端厌恶。所以,濑川想了解的情况才有所松动。山口重太郎用沉重的措词述说。

“案发当时,不仅我一个人,信用金库相关人员大都受到了调查。据说警方认为每一个离职的职员都由嫌疑,我也觉得自己犯过错误,被人怀疑也无可奈何。但是,除我之外,由于同样过失而辞职的还有四五个人呢!那是案发前三四年的事情……”

丝瓜的绿叶伸到小院的角落里,夏日的阳光洒落在绿叶上。由于坐在闷热的里屋客厅谈话,再加灼热的铁皮屋顶反射阳光落在白衬衣上,使人汗流浃背。

“本案被杀的米谷理事也有见不得人的丑事。简单说吧,米谷对当地渔行主帐外放款,暗地里发不义之财。这事职员们都知道,但大家都觉得是上司所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如此。”濑川尽量不伤害对方的自尊心,鼓励山口继续说。“于是,警方就对因此辞掉信用金库工作的人都进行了讯问,对吗?”

“是的……”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呢?”

在大岛信用金库由于行为不检点而离职的人,都受到了警方的调查,因为他们都有前科。

在信用金库,即使有人超支或挪用公款,考虑到影响都不会向警方报告。但是,有一位创业元老却把他们的名字及非法行为报告了警方。

“你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吗?”濑川问道。

“知道。我也是其中之一,但还有泷井泰造、河岛菊治郎,因为挪用公款被米谷理事开除了。”山口重太郎回答道。

濑川认为这与报纸披露过的以T和K字母打头的人物吻合。“除了他们,还有什么人呢?”

“还有山岸正雄和小川德次郎也受到了警方的调查。”

小川和山岸——打头字母不是S。

“他们俩做了什么事?”

“山岸的性质有些恶劣,他已经不是挪用公款,而是诈骗。他偷出理事长的印章,打着为信用金库增资的名义到处集资。据说当时在县内集资大约二十几万日元。他也是在那时败露的,当然就被解雇了。”

“原来是这样。”

“另外一个是小川,伪造收款发票侵吞差额。我所知道的,除了自己就是以上四个人。”

“别的再没有了吗?”

“是否还有其他的,我是不知道了。”

濑川写出泷井、河岛、山岸、小川四个人,都不是以S字母打头的姓氏。然后撇开姓氏来看名字,泰造、菊治郎、正雄、德次郎——也都不是。

“所以,最后只有你被警方重点怀疑了?”

“是的。”山口重太郎垂头丧气地回答。

“别人一点儿都没被怀疑吗?”

“啊,是的。但是,我不想说别人的事情。”

这一点濑川理解。但是山口回答得不是那么肯定。于是,濑川突然问起了另一件事。

“警方没有怀疑别人。但是在你接受大贺检察官调查时,对别人产生了疑问,所以就想早些释放你。而且,对嫌疑人又无法下手……有没有这种迹象?”

列车驶过了姬路站,站内仍然灯火通明。姬鹭城堡白色的轮廓浮现在夜空中。

濑川再次推敲山口重太郎后来说的话。山口对濑川提出的疑问表示赞同。也就是说,大贺检察官注意到除了山口以外,警方调查的旧职员中确实有真正的嫌疑人。大贺检察官针对那个男子问了山口很多问题,山口也觉得特别奇怪。

“那是谁呢?”濑川刚一问他,山口就说我不能说别人的事情,不肯轻易松口。濑川又说只是为了参考而了解一下,并不是打听到情况就要把那个人怎么样。而且对你说的情况绝对保密。最后,终于从他严实的口中得知了那个人的名字。

“他叫山岸正雄”。

山岸——大贺检察官向山口询问了很多有关此人的情况。山岸正雄就是在大岛信用金库任职时,盗用米谷理事的印章进行诈骗被解雇的人。

“你对山岸熟悉吗?”濑川问道。

“不很了解。因为我刚进信用金库就发生了那个案子,然后他就辞职了。差不多在一起待过三周吧。”

“私人来往也没有,是吗?”

“没有来往。”

“那么,大贺检察官向你询问了山岸的哪些情况呢?”

“问了很多呢!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是关于他本人性格的问题。还有任职期间是否有过女人以及日常用钱的情况,就是这些事情。”

但如果是山岸正雄,那就与大贺冴子说的S不相符了。S不是山岸的打头字母。但是,既然大贺检察官怀疑山岸,并问了山口很多情况,他当然要指令警察进一步调查山岸。

但是他却以不起诉山口告终,警方也没有继续调查。正像以前预料过的,警方把山口作为真正的嫌疑人抓来,而检察官却没有起诉他,于是警方自己把案子作废了。这可以看作是警方对检方的一种对抗。

如果这个看法准确,就算大贺检察官委托警方调查山岸,警方可能也不会受理。那么,大贺检察官当时采取了什么样的态度呢?

如果警方执意按兵不动,检察官当然要启用检察事务官。说不定,当时受命调查的人,就是被烧死的平田事务官!

列车驶过神户,漫长的夏日也终于进入了黄昏。

在大阪车站,乘客蜂拥而上,车厢内人声嘈杂了许久。驶过京都,车厢内又恢复了平静。濑川任凭身体随着列车的节奏晃动。

大贺庸平检察官在调查山口重太郎时,发现山岸正雄有可疑之处。这个疑问恐怕涉及到十月一日大岛信用金库米谷理事被杀前后的行动。

本来,因为山岸也同样受到了警方的调查,所以警方肯定认可了他的说明。而且,警察从一开始就认定山口重太郎是真正的罪犯。这是常有的事情,如果认定山口是真正的罪犯,就不会对其他嫌疑人进行深究。案情基本清楚,警察就相信了嫌疑人的话。

大贺检查官在怀疑山口不是真正罪犯时,一定想到了山岸。于是,他委托警方再次对山岸进行调查。但是由于警方过于自信地认定山口就是罪犯,对检察官不予理睬。

特别是看到检察厅以证据不足对山口免于起诉时,警察肯定异常愤怒。

于是可以充分相信,当警方不愿按照大贺检察官的方针办案时,大贺便任命平田检查事务官调查此案。说到为什么任命平田负责调查,可以从他在可疑的仓库纵火案中被烧死来推测。

可以想像,大贺检察官在听取了平田的调查汇报后对山岸进行了两三次传唤了解情况,但仍然没能获得足够起诉山岸的证据。可以举出的原因之一是,由于检查事务官与警察不同,靠孤立无援的调查不会获得有效的成果。

另外还可以推断,如果被警方释放的山岸是真正的罪犯,他也可以为了对付事后的再调查而销毁证据,并周密地制造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不管是哪种情况,警方和大贺检察官对山岸正雄的调查记录肯定都在烧毁的仓库里。在警方的调查记录中,肯定记载着山岸在大岛信用金库时的不检点行为。在大贺检察官的询问记录中,肯定也列出了山岸的种种疑点。

卧铺车厢中已经没有了谈话声。从濑川前面座位上传来了鼾声。火车好像正在经过关原一带,速度减慢了一些。

“那些记录由于火灾而被烧毁。并且熟悉山岸正雄过去的两个人也死了……”

前桥是一座盆地中的地方城市,比四国的杉江市大。这里不临海,关东平原向东延伸到地平线尽头。

濑川到了东京,只向哥哥家里打了个电话。因为绕道福山,所以再不能为了其他事情而耽误报到。电话是嫂子接的。

濑川上午到达前桥地检厅,向首席检察官报了到。首席检察官的名字叫田山,次席检察官叫山本。

首席检察官把濑川介绍给了前辈和同事们,因为快到下班时间了,而且首席检察官又说濑川可能旅途劳顿,所以濑川就直接入住了检察厅宿舍。房间比杉江那边的稍微狭小一些。由于濑川是单身生活,地检厅特意为他安排了一个临时工帮忙。她五十岁左右,戴着眼镜,身材枯瘦。

濑川洗完澡,吃完第一顿晚饭是在八点钟左右。之后临时工就走了。

宿舍所在之处光线昏暗,但来到大街上散步时,便感到这里毕竟离东京较近,商业街热闹非常,是杉江不能比的。现代建筑也很多。

因为这里与四国不同,离东京只有两小时车程,所以濑川并没有调到地方上工作的感觉。

濑川十点钟左右回到宿舍,这时哥哥打来了电话。

“听说你没过来。下次什么时候能来呢?”

“我打算下个星期天去你那里。现在还要准备很多用具,还没有安顿下来。”

“那就让母亲去你那儿吧!母亲也说想去你那儿住一个月左右呢!”

因为濑川在四国住了两年,所以母亲想和久别的最小的儿子一起住上几天。但除此之外,母亲还想催促儿子快办婚事。

濑川支支吾吾。

“你在四国时那是没有办法。现在你到了前桥离得又近,母亲也想帮你成家。你就满足老太太的愿望吧!”哥哥说道。

“是啊。”婚事暂且不论,濑川也有和母亲一起生活的愿望。

“那就下个星期天去你那里,然后我把母亲接过来。”

哥哥说那就这样定了,然后挂断了电话。这次没有谈相亲的话题,可能是要等到下个星期天再仔细商议。

濑川于当晚给松山地方检察厅和杉江支部的人写了感谢信,并特别委托继任的武藤检察官调查大岛信用金库案中受到警方调查的“山岸正雄”的原籍。

次日清晨,濑川刚一到前桥地方检察厅上班,立刻翻开了名人录。当然没有山岸正雄的名字。姓山岸的有五十一个人,履历上都没有可疑之处。

濑川总是忘不了冴子所说的那句话,S是现在很有社会地位的人物。

从山口重太郎的话看来,和S背景相符的人也只有山岸正雄。距今十七八年前,身为四国一个信用金库的小职员,不可能轻易出人头地。不过,乱世造英雄。有些事按照常规是解释不通的。

濑川有空就翻阅检察厅备案的厚厚的名人录,专挑“正雄”的名字看。

如果名录中没有出现山岸,那就有可能后来当了别人的养子改换了姓氏。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原名可以保留。

濑川发现了很多“正雄”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很常用,数量自然也很多。濑川因此考虑到,虽然目前尚未明确,但可以设置基准进行筛选。

最后,他感到以下五例大有可能。山木正雄,山梨县的议员。不二旅游公司常务,东京都菊司之子,大正三年十月三十日生于山口县。爱好是看戏、运动。住址是东京都文京区驹込曙町××。

田中正雄,三宝产业公司总经理,岡山县茂造的长子。大正二年一月七日出生于岗山县,学历是R大学经济系毕业。爱好是读书。住址是东京都品川区大井元芝町××。

江藤正雄,茨城县的议员、江藤兴业公司董事。东京都浩平之子,大正七年七月二十五日出生于山口县。爱好运动、读书,住址是东京都涉谷区神泉町。

岗本正雄,旭产业公司职务总经理,东京都洁的长子,明治四十二年七月十三日出生于东京都。学历是F大学政治经济系毕业。爱好打猎。住址是东京都中野区鹭宫一×××。

石光正雄,关东土地修整公司专务,东都证券董事。爱知县定一之子,大正五年四月二十二日出生于爱知县。学历是B大学商学系毕业。爱好是创作短歌。住址是东京都港区赤坂青山北町六××。

这样罗列观察可知,他们的年龄在四十六岁到五十五岁之间。因为跟山口重太郎所说“山岸正雄”的年龄大体相仿,所以筛选备考。

其次从毕业的大学来看,并不全是一流大学。其中有两名不是大学毕业,似乎某处与山岸正雄相符。

再次其中没有选入排行次子和三子,因为那不可能成为养子。其中有两名议员,于是按照大贺冴子暗示的“政治家”身份挑选出来。

然后从山岸的出身考虑,排除了一流公司继承父业的人物。

濑川接替前任办案,迎来了忙碌的日日夜夜。不管调到哪个检察厅,工作都堆积如山。他的前任从这里调到了金泽地检厅。

来到这里之后,濑川从四国的五个警察署长得到了答复,都是以松江支部签条的形式转到这里的。这是濑川上次咨询的关于大岛杀人案的答复。

“拜悉尊函。关于您所查询的案件,我们已经调查了辖内所有地方。非常遗憾,有关此案的线索目前尚未找到。日后我们将继续调查,暂作以上答复。”

这封答复信具有代表性,其他的虽然措辞有些差异,但大意只有这些。最要紧的是高森警察署长,但回信内容也是大同小异。

濑川虽然很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先不说别的警署,就高森警署来说,往后一定还会有事相求。濑川现在不能感情用事。

濑川从名人录上摘抄了这些信息,大体上有了一些头绪。但是要想确认落实,却必须尝试其他的方法,这仍需要花两三天乃至一周的时间。

濑川到任的第四天是星期天。

濑川早上离开前桥前往东京。因为他在前一天晚上打电话通知过了,所以哥哥没去打高尔夫球留在家中。

“怎么样?这边的情况。”哥哥含糊地问道。因为哥哥对检察官的工作一无所知。

“很忙。现在接手前任的工作,忙得头晕眼花。”濑川回答说。

“还是得晚上把工作带回宿舍加班吗?”

“不这样就做不完了。”

“哎哟!你看看,当公务员真不划算,收入又少,工作又重……”

“而且又得秉公断案,不允许有差错。像哥哥那样跟商品打交道多轻松呀!”

“是这么回事儿。你一定很操心费神的吧?”哥哥无忧无虑地拿起啤酒杯一饮而尽。

“啊,这个先不说了。母亲很操心呢,那事儿你准备怎么办?”

“说实话,还没决定。”

“对方是个好姑娘。婚事嘛,还是第一次比较能够坦率接受。要是将来后悔,恐怕还会觉得当初的那个更好。越往后拖,顾虑越多。怎么样?媒人宗方先生特别希望促成这桩亲事。听说女方家里因为你调回来了,也正等着谈婚论嫁呢!”

“不等也没什么关系嘛……”濑川不只是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跟哥哥喝啤酒时,母亲和嫂子也加入到谈话中来。

母亲因为能跟儿子住一段时间,嗓音中也力量倍增,连动作都变得年轻了许多。

“趁着在前桥照顾你时,把你的新家托付给你的新娘。”母亲说道。

“真的需要速战速决吗?”濑川和哥哥都笑了。

“那么,两个月之内怎么样?”

“两个月也定不了呀!”

“那么,就今年之内吧?”

“啊……就算定下来了,也不能速战速决吧?”

母亲虽然觉得很失望,但仍在嘟嘟囔囔。但是因为能和儿子住在一起,也就不那么失望了。

“良一,那个姑娘真的很不错,母亲也赞不绝口。还是早些定下来好。宗方先生也完全赞同呢!”嫂子说道。

“好了,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考虑……”嫂子张口结舌,眼睛盯着濑川。“你是不是另有对象了?”

哥哥盯着啤酒,大口地灌了下去。

“没有对象。”

“是吗?”嫂子沉默了。

哥哥接过了话头。“我也正想说这事儿呢!如果真的没有别的对象,最好认真考虑这桩亲事。”

“我是想认真考虑。”

“你真是个切不碎嚼不烂的家伙。”

“对方是什么态度?”

“哪有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反倒打听对方态度的?”

“良一,听说对方有意应承这桩亲事。宗方先生之所以热心促成,也是因为对此有所耳闻。”

“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吧!”

“啊?那为什么呀?”嫂子沉下脸来看着濑川。“再这么拖延下去可不好。”

濑川想到,如果还没拿定主意就勉强促成亲事,自己就会陷入进退维谷的困境。

“真可惜呀!”嫂子叹了一口气。

“那也可以跟宗方先生说一声,让对方等半年左右。无论如何,我真想让你娶那位姑娘。”

下午三点钟左右,濑川离开了哥哥家。对于自己这个决定,在跟哥嫂、母亲谈话时也感到心中不忍。哥哥酒后有了困意便上了二楼,嫂子和母亲一起收拾餐桌。微风从狭小的院子吹进来,也带来了邻屋房顶反射的亮光。

“我去走访一个朋友。”

“是吗?几点回来?”嫂子问道。今天晚上要带母亲一起回前桥。濑川说八点之前回来,然后就去下北泽车站乘上了电车。

在吉祥寺下车后,正巧赶上开往关町的大巴发车。

濑川一边欣赏着八月盛夏沿途的风景,一边思忖着与冴子见面的借口。说从四国返回登门问候也不对劲,说散步时顺便过来就更古怪了。濑川决心哪怕招人厌烦,也只能开门见山地正面了解案情了。

濑川在十字路口下车。青梅街道两旁的榉树在盛夏的阳光中懒洋洋地耷拉着叶子。他来到了大贺律师遭遇交通事故的地方,又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大贺当时正在前面的甜点屋给孩子买冰淇淋。

濑川来到大贺家门前。窗户开着,挂着竹帘。侧面对着院子的拉门也敞开着。但是,门厅前的矮墙挡住了街上行人的视线。门厅一角规矩地摆放着一双女式凉鞋。屋里没有动静。

濑川鼓起勇气。“有人在家吗?”

里面马上传来了走在榻榻米上的脚步声,然后有一个白色身影翩然闪动,那是穿连衣裙的冴子。

“啊!”她刚一看见濑川便停下了脚步。与外面刺眼的光线相比家中有些昏暗,濑川看不清冴子脸上的表情。

冴子跪坐在门厅上沿,白色连衣裙在腰间折叠起来。

“您来了!”冴子双手撑在榻榻米上。

“前几天突然打搅,实在冒昧。”濑川心如潮涌。

“哪里,是我多有失礼。”冴子抬起脸看着濑川,显得有几分紧张。

濑川看着久违的冴子明亮的眼睛,觉得那好像是在责备自己对那个问题纠缠不休,感到很难受。但是,他必须再来。他鼓起了勇气。

“其实,我四五天前从四国来前桥赴任……”他的开场白显得很不自然。

“啊,是吗?那要恭喜你了!”冴子冷淡地说道。

听到两人的谈话声,冴子的母亲从里屋出来。母亲一再邀请濑川到客厅里坐。同冴子的谈话又被打断,他感到很失望。

这时,冴子自己向母亲说明。“妈妈,濑川先生很忙,恐怕没有时间进屋去。”

“哎呀,是吗?那太遗憾了!”

“那我送濑川先生去公共汽车站吧。”冴子随即站起来下了台沿,穿上了角落里的那双白凉鞋。

濑川佩服冴子的机智,同时,又为能向她了解情况而感到高兴。

两个人并肩走在狭窄的小巷里。离开她家一段距离之后,濑川对冴子说“谢谢你了”。这倒不是因为她出来送行,而是因为她创造了这个谈话的机会。冴子似乎也心领神会。

从狭窄小巷来到了稍微宽阔的街面,前行不久就来到了青梅街道的公共汽车站。濑川心想这下又没时间了。

“从这边走吧!”冴子说着便拐了弯。这是一所初中后面的小巷,去汽车站有些绕远。

濑川为她的善解人意心存感激。

在校园树林与寂寥民宅之间的小巷中,两个人缓缓地向前走去。阳光照耀下的校园中,只有五六个孩子在玩皮球。

“您还是来了!”冴子微笑着说。或许是因为穿着无领连衣裙,更衬托出她细长的脖颈。

她说的这句“您还是来了”的话中,不无挑战濑川的意味。

“S字母打头的姓氏,我怎么也搞不清楚。”濑川盯着走在灼热路面的鞋尖说道。

“是吗?”冴子仍然微笑着。

“我不认为你是在虚构。”

“不是虚构……您调查过了吗?”

“调查过了,尽我所能。我查到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发生的案件,是在大岛信用金库发生的理事被杀案。我对当时嫌疑最大的人进行了调查,甚至到广岛去……就是你父亲判定嫌疑证据不足而没有起诉的那个人。”濑川观察着冴子的侧脸。

冴子没有说话,但是那凄美的嘴角已没有了微笑。

小路仍在延伸。越走房屋越少,树林多了起来。这条路好像与青梅街道平行。

濑川发现当他说出山口重太郎的名字时,冴子的表情有些异样,想必她知道这个名字,因为她父亲大贺律师遗留的记录上就有。于是濑川认为,当时大贺检察官肯定不只记录了真正嫌疑人的名字,而且对其可疑之处也有详细的记录。

冴子一时没说话。

“那么,山口告诉你真正的嫌疑人了吗?”她终于开口问濑川。

“没有,他没有明确说明。不过那个男人曾在大岛信用金库任职,是因渎职被免职人员中的一个,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濑川回答之后观察着冴子的反应。

她望着天空的一角,眼中荡漾着落日的余辉。但濑川看出了她肯定的表情。

“不过,”濑川继续说道。“那些名字中间,并没有符合你所说的S字母打头的人。真的是S吗?”

“真的。”冴子干脆地回答。

“那就是改姓了。这么说来,那个人或是做了别人家的养子,或是以某种理由履行合法手续改换了姓氏……不会是笔名吧?”

“我不知道……”冴子脸上浮现出别有深意的微笑。这对濑川来说当然是个名副其实的谜。

“请不要再问了。我觉得你渐渐地伤害到我父亲的感情了。”她半开玩笑似地说道。当然,她不可能开这样的玩笑。“关于这个问题,我再不想深入涉及。你是现任检察官,既有调查权也有传唤权。如果您使用这些权力,不是什么都可以做到吗?”

从她的话语中,濑川察觉到她对那种权力的反感。这是为什么呢?她自己不也是检察官的后代吗?

“我只是个平头百姓,不想涉及与我无关的事情。”冴子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拐了弯。透过前面民宅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车辆行驶的大街。前面就是青梅街道。

他们来到了大街上,这里离公共汽车站很远。车道上大卡车、小轿车来往穿梭。两人默默地走在步行道上。

濑川断定今天即使再问,冴子也不会说什么了。但是他并没有失望,因为这里不同于四国,下次随时都能来东京了,还有机会。

“真对不起!”冴子突然说道。“我说的有些过分,请您谅解。”

“不,哪里的话。本来是我在强人所难。”濑川微微鞠躬。他特别想说希望不久能够再次见面,但是又咽了回去。

为了避让疾驰而过的汽车,两人自然靠得很近。有时肩膀碰到了一起,迫使濑川退后一步。

他看着疾驰而过的汽车,禁不住想起了冴子父亲大贺律师之死。但他现在没有勇气提及此事。

不一会儿他们又来到了中学门前。刚才走的是校园后面,所以绕了一圈儿。

冴子一边走一边观望夕阳下空无一人的校舍。

濑川感到这并非偶然,那里可能有令她特别关注的东西。但是,太阳西沉,余辉只落在学校楼顶的部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冴子也似乎发现了濑川的疑惑,看着濑川笑了。“我九月份开始就要当老师了。”

“什么?当老师?”

“是的。我在女子大学修过教师培训课程,毕业后派上了用场。虽然是高中,但不是全日制。”

那就是高中的夜校,学生几乎都是白天上班的人。

“您很惊讶吧?”

“非常意外。你会去当老师……哪个学校?”

“荻窪,荻窪高中……我一年以前就曾想过,父亲年事已高,所以我参加东京都的考试取得了教师资格,现在派上了用场。经父亲朋友介绍,我很幸运,到有职位空缺的荻窪高中就职……从我父亲遭遇的事情来看,能取得这个资格真是太好了。”

濑川曾经听说,到东京都立高中就职很不容易。所以,介绍冴子的人想必实力不弱。他在考虑一家之主去世后家庭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同时,也暗自思忖冴子的婚姻大事会怎么办。

濑川回到家里已是七点钟左右。进门时听到了宗方的笑声,他的心情顿时沉重起来。可能是有人告诉他濑川赴任的事。他想应该不会是哥哥,可能是母亲和嫂子商量好的。

“哦,你回来了!”宗方坐在餐桌前,一只手端着啤酒杯笑着说。他已经喝红了脸。

“听说你要把母亲接到前桥去?”

“是啊,目前想请母亲帮忙料理一下家务。”

“那正好。刚才听你母亲说,她很久没和你在一起了,现在她很高兴。”

妈妈坐在宗方对面,嫂子坐在旁边。哥哥不在。

“在你回来之前,我们一直在挽留宗方先生。”母亲对濑川说道。

“哥哥呢?”

“你刚走不久,他就说要去打高尔夫球……”嫂子似乎有些不滿。

“哎,良一,”宗方滿面笑容地说道。“和母亲在一起固然是好,但最好还是尽快把媳妇娶回来。”

“他总是磨磨蹭蹭。宗方先生也帮我们说说他。”母亲接着说道。

“良一不愧是当检察官的,做事很慎重啊!”

“那倒也不是。”

“但是心中早已有数了吧?你母亲也说你好像没什么不同意见,所以我婉转地向青地转达了你的意向。青地也非常乐意,她滿怀期待。”

濑川感到必须阻止这门由他们擅自作主的亲事。自从见到冴子之后,更觉得这门亲事已经变成一种负担。冴子说要当高中夜校的老师,她望着空旷校舍的姿容清晰地浮现在濑川的脑海中。

“青地父亲因为大坝工程就要正式开工,所以如果再往后拖延他就离不开工地现场了。他说希望在这之前能把婚事商定。”

濑川态度非常干脆。“宗方先生,真对不起,如果青地有其他的人提亲,我就会误人大事。所以,这次就不考虑了。”

母亲和嫂子惊讶地看着濑川。

“那可是真不好办呐!”宗方老练的表情丝毫未变。“上次见到你的时候,可没有看出来你有什么不对劲呀!是不是最近心情有什么变化?”他笑嘻嘻地说道。

前桥检察厅也有很多案件等着濑川处理。地方犯罪也有地方的特色。濑川上任伊始便接手了一个案件,是关于借检举私自造烧酒进行恐吓敲诈清酒和钱财的案件。

警察送来的材料表明,县内某村有一户制造酒曲的人家名叫上野,当地有一个臭名昭彰的恶棍叫中田,趁上野家男主人不在时对其妻子说,你家私造烧酒了吧,让给我一升。

受害人回答说今天没有,中田就恐吓说那我就去税务署检举你家私造烧酒。因为他带了手下人,受害人恐惧之极不得已给了中田一升烧酒。

过了两天,中田路过上野家时,碰巧遇见上次的受害人,就说要付清上次的酒钱进了屋。而这次他又索要钱财,遭到受害者拒绝。于是中田破口大骂,说知道他家很早以前就开始私造烧酒,如果告发你家就全完了,还露出短刀威胁,敲诈了了二千日元。

濑川把嫌疑人中田从拘留所传唤出来,一看还是个孩子模样,却已经因盗窃而被判过两次徒刑,这让濑川有点惊讶。他在供述罪行时也是战战兢兢。

“我曾经在酒坊老板娘那里要过酒,现在我交待。两个月前,当地青年团聚会,共有二十五六个人在一起喝酒,酒不够了,我就去酒坊要酒。但老板不在,只有老板娘一个人,我就对老板娘说现在年轻人在一起喝酒,酒不够了,想借一升酒。老板娘便爽快地借给了我。

“过了两天我从他家门前路过,又想喝酒了,就对老板娘说上次的酒钱还没付清,实在不好意思,月底一定还清,再赊给我二升吧!老板娘可能是误会了,脸色苍白地从里屋拿出二千元现金说要借给我。我绝对没有说要向警察检举,也没露出短刀进行要挟。”

这份资料中附有酒铺老板的证词,还有跟中田一起喝酒的青年团员们的证词。最棘手的是,事发两次都只有加害者中田与被害者酒坊老板娘,现场没有其他证人。

由于中田平日与无赖之徒混在一起,脾性粗暴,加之有前科在案,警察便相信受害者的申诉把中田送交检察院了。

但问题的关键是,受害人说受到了恐吓,而嫌疑人却说酒和钱都是借的。双方各执一词,没有旁证。

连酒铺恐吓案这样的琐碎案件,都集中到了新上任的濑川手里。不过,也是因为这里确实没有大案可办。

濑川回宿舍后仍须查阅接手案件的记录,这与在四国时一样。不,这边的案件数量较多。杉江支部只有一名检察官,而这里有五个同事。但每个人分担的却都比在杉江支部繁重。

濑川不知该不该起诉酒坊恐吓案。警察的调查也有些不完备之处,证据也不充分。恐怕警察是因为中田有两次前科而且又加入了帮会,因而肓目相信受害者的申诉。

受害者也不隐瞒私造烧酒的事实。但是,他们预料到中田早晚会检举,现在已经停止私造烧酒,等于是主动公开了此事。由此可以看出,他们过分强调了恐吓这一点。

检察官必须面对事实进行彻底审理。在这种情况下,虽然中田有两次犯罪前科又与帮会交往都可以作为参考,但首先是必须把握事实。然而从警方调查来看,还不能说已经取得了足以证明有罪的依据。

濑川想,还是不起诉。一旦直接遇到不起诉问题,濑川就很强烈地意识到大贺检察官对大岛信用金库理事被杀案的不起诉判决。

那天晚上濑川又把记录通读一遍之后,就埋头阅读关于无罪判决的参考书。

其中有一个案例,是用类似斧子的凶器残杀了一家八口人的案件。发生在一九五一年,现场是某县水田环绕着的一户人家,而且是附近房屋最破烂的。警察已确认凶器是煤矿上用的斧子,也找到了劫财的痕迹,于是所以把附近品行不良者作为调查对象。

当时调查到,有一个青年当天上午七点左右在被害者房后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而且他还向邻居打听是否知道被害者家人到哪里去了。

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受害者乙野亲友的嫌疑人却不熟悉现场,而且另有很多可疑之处。虽然也逮捕了嫌疑人并进行了审讯,但他却完全予以否认。

此案附有鉴定书,有五种证明被告作案当晚行动的证词,还有嫌疑人当天戴过的手套、衬衣和有血痕的雨衣等。

但是案件的判决是被告无罪。

这起把一家八口杀光的案件被判无罪的理由如下所述:

有的证词说,乙野在天亮之际到户外干活儿直到天黑回家吃饭,饭后不久就睡觉了。他吃饭和睡觉都比附近人家晚一个小时。还有证词说,乙野家的习惯是七点以后才吃晚饭。而且通过对尸体解剖鉴定,从消化状态综合推定的晚饭时间,一家八口在晚饭后被杀经过了八到九个小时。因此,被告去受害者家是在次日上午七点钟左右,这样就很难认定被告者实施作案。

另外,从查收的雨衣来看,上面的血痕颜色极浅,而且像是飞沫状,不能认作行凶时溅上的血迹。还有,查收的线手套上血渍也很少,加之从血迹附着部位及程度来看,很难作为判定本案犯罪事实的依据。

被告者的生活不太富裕,而且在案发前几天因为买马和赌博输钱合计二万零五百日元。但其中一万八千五百日元是从亲戚那里借来的,而且当时尚未被要求还钱。除此之外,也没有证据表明当时正为金钱所迫,而且也没有足够证据表明在被告与被害者乙野一郎之间发生过经济、感情等方面的纠纷。综上所述,本案公诉的事实没有充分的证据……

濑川继续阅读这类不起诉的案例。

他此前只阅读过起诉的案例,而在发生大岛信用金库杀人案以后,他便对无罪案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无罪案件分为“罪名不成立”和“没有犯罪证据”两种情况。后者就是所谓的“证据不足”。

这本书中写了很多由于证据不足而被判无罪时警方的说法。“警察相信有罪的案件而因为没有犯罪证据被判无罪的情况,可能是因证据数量不足或证据价值不足,而且很多情况下是由于在证据的价值判断方面,我们和法官之间产生了不同的看法。”他读到了这样的阐述。还有警方的主张。

“本来,证据价值(证据的证明力)是由法官自己判断的,但既然要求其判断须遵循合理的、经济的法则进行并具有普遍妥当性,那就不应只是法官所准许的判断。”

这本书中阐述了警方的反驳意见,很多情况下警官和法官之间关于证据的价值判断产生了主观差异,证据的价值不应只由法官判定。

但是,毋庸赘言,司法警官只负责调查和举证,并逮捕嫌疑人审讯之后送交检察厅,关于嫌疑人是否有罪只有法官有权判定,而自己是在权限之外。在此,警官确信有罪而进行逮捕的嫌疑人却被法官判为无罪,就使警官对法官产生了不滿。

比如一家八口全部被杀的案例,警官从品行和经济状态判断嫌疑人作案的可能性很充分。证物雨衣上的血痕也经过鉴定颜色过浅,而且附着的部分也很不自然,法官便排除了作案的可能,但这个鉴定的采用也并不滿意。此外,从晚饭后经过的时间来看,根据消化状态鉴定为八个小时到九个小时,但根据目击者证明认定被告在早上七点钟左右去过被害者家中,因此时间差只有两三个小时。而且还必须考虑到人在醒着的时候比睡觉的时候胃部的消化状态要快两倍。

负责此案的警官是不是这样考虑过?

这是警官对法官的不滿。但同样对于判为无罪的案件,检察官方面对警官又有怎样的抱怨呢?

濑川接着翻开了《无罪案件中警官的调查》一书,作者是前辈检察官。

妈妈端来了一杯茶。

“母亲还没睡?”濑川问道。

穿睡衣的母亲腰间系着和服腰带。“因为你工作到很晚嘛!”妈妈似乎有所顾忌,别别扭扭地坐下来。

“我们的工作上班时处理不完。在四国也是一样,每天晚上都得把工作带回家做。”

“犯罪真是越来越多了!”

“因为犯罪增加,而且检察官人数又少。”

“但也得适可而止啊,不然身体要垮掉了……这样给你端茶,就回想起你以前考大学时候。”

“是啊,还没有从那个地狱中逃脱。”

母亲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濑川心里也很明白,母亲肯定是想说早点娶媳妇照顾自己之类的话。

濑川觉得一说起来就麻烦了,于是劝母亲。“母亲,您去睡吧!”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濑川已经翻开了书页。

那本《无罪案件中警官的调查》中,列出了以下调查中应该重新审视的要点。

“不只限于杀人伤害的案件,我们看了警方送交的记录感到,一般来说对同案犯的调查很不高明,而且不够充分。对多人参与的杀人伤害案的调查来说,在事先有合谋的情况下,当然应该明确其具体内容。但最重要的是首先查明每个案犯的行为事实,同时必须确定当时各自的行动范围。

“接下来,必须对案发现场或附近的知情人进行周密细致的调查,这是一般的共同之处。但其中遇到特殊的杀人伤害案件时,对案发现场的目击者和知情人全部进行调查是特别重要的。如果不做好事先调查,过后在公审时这些人肯定会被辩护人要求作证,除了被害者之外,多数证人的证言都对被告有利。而且由于检察官方面缺乏做出反击的第一手资料,就会导致公审时发生争执或把案子搞砸的结果。

“上述(案例第四十)案例由于被告供述在作案后将凶器刀具交给了同伴,所以如果查明案发后凶器的处置情况和处置步骤,而且由嫌疑人和第三者确认的话,此案可以判为有罪。

“第七案例中的凶器是柴刀,但是没有查清由什么人从何处拿来,因而成为不起诉案件。如果没有进行充分的调查,就会成为案情的薄弱环节。此外,还有很多在一审中按检察官公诉事实认定有罪却在上诉时被认为证据不足的案例。

“第四十一案例中,嫌疑人A某晚醉酒殴打同事B,并且把B从某河边悬崖上推下河中致死,被作为伤害致死罪送交检察厅。从调查开始,A一直只承认用竹棍殴打被害者,却否认把受害人推下河,并辩解说‘我搂着朋友肩头一起走,来到河岸时他被石头绊倒跌落入河中。’但有力的目击者乙详细地描述了当时的情景,证明肯定是A故意将被害者推下河中,所以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决定起诉A。

“但是经过对目击者证人的现场调查,证明案发当时虽然从证人所在地点可以看见A和被害者的情况,但不可能像证词所说仔细看清了A和被害人的态度,于是对证人证词的可信性产生了疑问,于是提请判处不起诉。

“对于这些案例,如果警官对案发现场的搜查更科学一些,就可以起诉A并判其有罪。

“午休时,濑川走出检察厅到附近散步。

“前桥检察厅和县政府等都在旧城堡遗址内。旁边松林繁茂的高坡上还立着城堡遗址的字碑。地方城市的机关街好像几乎都建在城堡遗址中,松山地检厅也是如此。

“检察厅的后面,利根川奔流不息。河堤被夏草覆盖,其间种有桑田。孩子们在河堤上玩棒球,大人在没膝的河水中手握钓竿。

“对于送交检察院的案件,警官和检察官对立的情况时有发生。昨晚阅读的书中也有警官的著作。‘证据的价值可以交给法官自由决定,但这不应该只委托法官来判断’。字里行间谴责了法官和检察官的自以为是,强调警方判断的正确性。

“对此,检察官的著作中嗟叹调查官的漏洞百出。‘从证据不足被判无罪的案例来看,如果警方调查更加切实一些,肯定会有很多案例被判有罪’”。

检察厅与警方的相互不信任由此产生。

检察厅如果把特殊的案件例如渎职、违规选举等委托给警方,就会被认为是与政界上层有牵连而害怕办案失败,警方也会嘲笑检察厅没有调查能力。

警方责难检察厅,说他们人手不够而且案件积压,所以应把调查全部委托给警方。检察官老想插手警方调查,是因为他们留恋旧刑诉法时代的自以为是。

但是,大贺检察官判定不起诉大岛信用金库杀人案嫌疑人山口重太郎,肯定是因为高森警署的调查不周密而怀疑其举证能力。可能大贺检察官对警方说过这样不能维持公判,因而排除了山口。同时在对山口调查取证时,又建议警察对别的嫌疑人进行调查。

这也使高森警署对大贺检察官的处理心怀不满,实际上对检察官的建议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尽管濑川曾向高森警署咨询案情,但署长却回答“事到如今案情不详”,这就是证据。

如果当时高森警署全力以赴的话,即使不能逮捕嫌疑人也可以展开周密调查,其记录也应该保留到现在,并答复濑川的咨询。

濑川凭自己有限的经验,也觉得检察官可以在警方调查中再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虽然够不上指挥,但可以在调查中连续接到报告并提出建议,这也不是坏事。像现在这种制度,在调查结束之后才看到调查报告,仍会发现漏洞。

濑川思索,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因为自己身为检察官持有偏见。

进入八月,有很多检察官开始休暑假。一般是五天到一个星期,人数因此减少了一半。工作量也随之猛增。休假的检察官会尽量把手头的案件处理完,并将不能搁置的案件委托同事代办。

由于濑川刚刚到任,所以决定这个夏季不休假。当然他并非放弃权利,而是打算留到将来有效地使用。他预感自己不久必须去一趟四国,所以想把一年一度的休假留到那时。

同事们是当地人,所以有很多去山区休假。已经回来的人晒得黝黑。

田山首席检察官去东京出差不在厅里。

在这炎炎夏日,濑川被山本次席检察官叫去。旁边站着樱内检察事务官,手中拿着文件。

“你好!已经习惯了吧?”山本笑着问道。

“是啊。可能是因为离东京比较近,没有一点儿在地方上的感觉。”濑川也微笑着回答。

“是吗?但是我们只要迈出这条街一步,看到一望无际的桑田,还是切身感到是在乡下。你也可以在有月亮的夜晚上去郊区走走。”

“是……”

“皎洁的月光照在幽暗的桑田上,桑叶的边缘好像被月亮纤细的光线穿在一起……”

“真是富于诗情画意!”

“但我却急着想调回东京啊!但是跟别的乡下相比,这里可能还算好些。”

“……”

“哦,对了,听说你和母亲住在一起?”

“是的,母亲说我一个人太辛苦,她硬是要来。”

“老人家多大年纪?”

“六十二岁了。”

“那不是挺好吗?对母亲多尽尽孝道。”山本次席检察官转向樱内事务官。“这次送来的是控告案,因为暑期人手不够真是不好意思,你能不能接手这个案子?”

“遵命。”

“具体情况可以听樱内汇报。其实前天那个女人和律师一起来了,到樱内那里出具了控告手续和材料。”

“女人?”

“控告人是女性。哦,不是妻子,怎么说呢……是情人吧。控告对方侵吞财产。”

“明白了。”这是个较为单纯的案子。樱内事务官跟濑川来到办公室。濑川从樱内事务官手中接过控告书。

控告人是高崎市××町的栗山百合子,四十一岁。她在市内经营一家名叫“成田屋”的日本酒家,是未亡人。控告对象是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的议员佐佐木信明,生于一九〇八年。

佐佐木信明?濑川点着了一支香烟,开始阅读当地律师写的控告书。据控告书说,栗山百合子在三年前与被检举人发展了恋爱关系,其后一直保持交往。但在大约六个月前,被检举人擅自拿走检举人的正式印章,背着检举人将其拥有的前桥市××町四千平方米土地及一千多平方米的宅基地转到了自己的名下,从而侵占了时价约六千万日元的不动产。

濑川读完之后,樱内事务官作了补充说明。“成田屋是高崎市内一流的日本菜馆,经营者栗山百合子的丈夫在五年前去世。她丈夫手段高明,只一代人就创造了约两亿日元的资产。未亡人百合子也精明强干,现在的成田屋仍很兴隆。”

“原来如此。”

“以前因为百合子的亡夫依靠当地保守党发展壮大,便有传言说他在保守党头目的关照下赚取了高额利润。现在当地保守党的人经常利用成田屋,从小型聚会到大型宴会都在这里举行。社会上有人在背地里说,成田屋是保守党的俱乐部。因为当地的上流阶层经常出入成田屋,所以成田屋的身价倍增。”樱内一边喝茶一边说道。“因此,东京来的保守党议员也经常光顾成田屋,其中就有这次被起诉的佐佐木信明。后来成田屋的女老板就跟佐佐木议员搞在了一起。佐佐木本来在对付女人方面很有一套,有人说佐佐木最初就是为了侵占成田屋的财产才笼络女老板的。”

“嗯……”

“其实三年来他们相处得挺和睦,成田屋女老板也给了佐佐木很多回报。所以议员中间都说佐佐木占了便宜,这下不用为竞选资金发愁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嗯,然后呢?”

“可是佐佐木议员不只有成田屋女老板一个女人,他另外还有两个女人,大约在一年前被女老板发现……”樱内事务官继续向濑川介绍被侵占财产控告佐佐木议员的成田屋老板娘栗山百合子的情况。

“成田屋女老板因此责难佐佐木议员。佐佐木议员口头说要和那个女人分手,却只断了一个。听说他跟另外一个女人仍然保持来往,因为那个女人在东京,所以老板娘就委托信用调查所和秘密侦探所对其进行了彻底调查。虽然发生了这样的纠纷,但因女老板深深地迷恋着佐佐木,怎么说呢?那些事反倒成了一种刺激,使女老板越陷越深。但佐佐木议员最近在东京另寻新欢,是赤坂附近高级酒吧的老板娘,也是寡妇。佐佐木跟那姐妹俩都发生了关系,也就是说,他同时拥有姐妹两人。”

“啊?”

“也就是说,如果不查清此事就无法抓住侵占财产案的真相。酒吧姐妹的事传到了成田屋女老板的耳朵里,所以这次不是简单的争风吃醋。听说闹得挺凶,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成田屋的女老板把佐佐木关进一个房间,还用粗草绳绑住他拳打脚踢。”

不用说,这些情况从控告书上是读不到的。

“不管怎样,佐佐木一个月中有一周左右是住在成田屋的,所以盗用图章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当然,佐佐木这边也有说法。因为他曾得到过栗山的允诺,将她的不动产进行多次处置,并作为竞选费用提供给他。而且因为他们不是陌生人,已经同居三年,所以这次他登记时使用印章也是经过百合子允许的。可能是由于赤坂酒吧姐妹的事令百合子恼羞成怒,才导致这次纠纷。”

“原来是这样。”

“所以,听说在控告之前,佐佐木也曾跟百合子协商过好几回。”

“佐佐木议员来说明过情况吗?”

“不,还没有。不过,这里毕竟地方小,所以谁都会有所耳闻。”樱内事务官轻蔑地笑笑。

“接下来呢?”

“当然,我问过跟律师同来的成田屋女老板,她说不是协商,而是迫使佐佐木归还被他侵占的房地产。佐佐木回答说现在需要政治活动资金,等一阵儿再还,完全没有诚意,所以忍无可忍地对他进行了控告。”

这个问题相当微妙。因为控告人和被控告人之间是爱情关系,而且持续了三年。根据不同的理解,也可以认为栗山百合子是在给佐佐木提供房地产之后才控告他侵占的。

根据控告书所写,由于佐佐木涉嫌伪造私人文件、对公用文件的不实记载、盗用印章以及欺诈罪而对其进行控告。

“这个佐佐木信明议员,已经当选两届……”樱内对濑川说道。“他很能干,是众议院的预算委员。属于R氏的派系。”樱内举出一个实力人物的名字。

“他是从这个县的第×区选举出来的。第一次是在五年前的总选举中当选。”

“他为什么在这个县很有势力?”控告书上写着佐佐木出生于冈山县。

“其实他是个养子。你可能知道,有一位资深人士叫佐佐木信辅,是该县选出的议员。”

“啊,我知道。战后,他好像当过大臣吧?”

“确有其事,当过两届。”

“好像已经不在了吧?”

“十年前就去世了。佐佐木信明就是他的养子。”

“是这样啊!所以他就娶了佐佐木信辅的千金小姐或者什么人吧?”

“不,偏偏不是这样。”樱内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信辅没有孩子。当然,以前曾经从亲戚那里领养过一个,但在十五六年前因故被取消了户籍。”

“那么,也就没有男孩,是吗?”

“是的,只有夫妻二人。”

“所以,信明就相当于亲戚,对吗?”

“不,一点亲戚关系都没有。其实他从十二年前为信辅竞选当参谋,然后一直得宠,终于在七年前做了养子。”

“但是,信辅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

“是的。所以,后来他又取得了信辅夫人的信任……照子就是在信辅十年前去世的第二年,众议院解散的时候,出马参加总选举。也就是说,她代替丈夫当选。”

“原来是这样啊!”

“因为当时信明以选举参谋的身份拼命为她效力,所以终于赢得了夫人的信赖。于是两年之后被收为养子。”

“于是他就成为照子的丈夫了?”

“怎么会呢?”检察员笑着说。

“照子让他当自己的继承人了。关于此事众说纷纭,真相不明。”

“众人有什么说法?”

“信明在追求女人方面非常老到,正如控告书中所写。所以有人说他与养母关系不一般。因为未亡人对他的宠爱也有些异乎寻常。”

“稍等一下。”濑川打断了樱内事务官的说明。

“佐佐木信明没有老婆吧?”

“是的,他还是单身……怎么说呢?佐佐木议员年纪也很大了,但是好像还没有娶妻的打算。也有传言说,信辅的未亡人即佐佐木的养母照子跟信明有暧昧关系,所以如果娶妻会有麻烦。但是,信明又喜欢女人,爱在外面风流潇洒,所以对外说自己是单身也许更好。”

从樱内事务官的口吻看来,他对佐佐木议员没有什么好感,而且受外界评价的影响很大。

“正因如此,成田屋老板娘对还是单身的信明着迷。她又是未亡人,信明肯定地说要跟她结婚,所以她全心全意地对待他。哦,据说信明对其他女人也经常这样说。不管怎样,女人无论何时都向往着结婚。在这一点上,有家室的男人不够本分。”

“信明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传言这么多吗?”

“好像真是不少呢!实际上有很多风言风语。竞选时有近半数的选票是女性投的。说个笑话,单身还是比较有利的。再加上他能说会道,在街头竞选演说时,看到有带着孩子的女性,他就会马上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逗一逗。别的候选人觉得难为情的事情,他都能满不在乎地做出来。”

“噢!”

“听说他还经常染指来竞选办公室帮忙的年轻女性。因此,来办公室帮忙的女性也说只要是为了佐佐木议员就无私奉献。”

“原来如此,好厉害呀!”

“不,这是县内政界对他的评价。”

“那么,他作为议员是很能干了?”

“他是个相当有才干的人,他虽然是预算委员,但对政府的质询也非常尖锐。当然,因为是执政党,自然是有所收敛。但是他的质询会触及到政府的痛处,所以被认为是不能轻视的年轻议员。这首先是年轻干将的优秀之处吧。”

“是吗?”

“最有名的是他追究××公团的贪污问题。这是个爆炸性的演说,使他一举名震天下。”

听到这里,濑川回想起两年前读到的报道。佐佐木信明议员在预算委员会上,对××公团的贪污进行了轰轰烈烈的谴责,当局也相当被动。但不知何故这个质询半途而废,只是一两名公团下属当了替罪羊,以后便不了了之。

“据说那是因为佐佐木议员被公团方面收买了。”樱内笑着说道。

“佐佐木议员就是这样的人。年轻又聪明,老练又无恶不作。另一方面,这也是人们认为他靠得住的地方。据说现在被预算委员长高村忠一看好,两人关系甚密。”

“跟高村忠一吗?”

“是的,这个高村也很精明强干。现在追随保守党内某实力派人物,说起来就是一匹狼。哦,这些事您都知道,没必要跟您说……”

“不,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只是听说高村议员非常能干”。

“他当预算委员长很长时间。这个人名声不好,总之干了很多坏事,他当了那么长时间的预算委员长,好像抓住了很多人的把柄。”

“是这样啊!”

“而且高村议员还跟暴力团有接触。这一点很令人恐惧,所以没有人敢正面攻击他。”

“什么?暴力团?”濑川瞪大眼睛反问道。“是事实吗?”

“是听说的,但已经是公认的说法,应该没错吧!”

“那个暴力团的名称是什么?”

“据说主要是关西派的,对这方面我不了解,所以不太清楚。”

“那么,其中是不是也有大阪的增田帮?”

“增田帮吗?增田帮不是在高村议员掌控的暴力团中跟他走得最近的吗?”

“原来是这样。”

濑川想,如果高村议员与增田帮有接触,那么与高村有密切关系的佐佐木议员当然也会与增田帮有交往。

濑川发现佐佐木信明的打头字母是S,脑海里蓦然浮现大贺冴子的话。S打头的姓……有社会地位的人……政治家。

而且,这个佐佐木信明当了别人的养子并改了姓,是在七年前。所以冴子对濑川说过,她从父亲大贺律师那里听说,大岛信用金库杀人案最可疑人物姓氏的打头字母,也是后来当养子那户人家姓氏的打头字母。

濑川在琢磨佐佐木议员当养子前的姓名是什么。

“佐佐木的旧姓吗?是叫山岸。”樱内平淡地回答说。

“什么?山岸?”濑川禁不住喊出声来。“你说的没错吧?”

“怎么会错呢?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此地出身的议员。即使现在,以前就认识他的人也不叫他佐佐木,而叫他山岸。”

濑川感到已经在这里抓住了“山岸正雄”。但是名字“信明”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最初就叫信明吗?”

“是的。据当地人所知是叫信明。”

那么山岸正雄就是实名,而信明可能是俗称。但是濑川觉得这样仍然有些不对劲。因为他位居议员公职,一般不用俗称而用实名。当然,现在的选举法规定俗称也可以使用。但他到底属于哪种情况呢?

如果山岸正雄不愿意使用正雄这个名字,就可以认为他用的是俗称。而且他当了养子之后连姓都改了,所以“山岸正雄”这个名字就彻底变了。

关于山岸信明,必须做进一步的详细调查。

“听完你的说明我大致有个了解了,我把它作为参考信息来读。”濑川让樱内事务官离开了。

濑川叫来事务员,让他委托馆林市政府把佐佐木的户口复印件寄来。馆林是佐佐木信辅的出生地,因为那是他的原籍,所以作为养子的信明应该是把户口迁到了那里。

但是濑川重新一想,邮寄还不如让事务员直接去馆林市政府,在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把复印件取回来。邮寄反倒更费时间,他希望尽早看到复印件。

如果能在明天上午看到复印件,那么就可以在明天下午见到检举人栗山百合子的律师。濑川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事务员,让他打电话通知栗山的律师于明天下午三点钟来检察厅。

濑川把一切都安排停当,走到窗边向外面望去。这个房间位于大楼背面。远处的桑田上空,汹涌翻卷状的白云静止在空中。利根川河水懒洋洋地闪着波光。

我终于锁定S喽!濑川向云朵中冴子的脸庞欢呼。

第二天午后,从馆林回来的事务员送来了佐佐木信明的户口复印件。

“辛苦你了!”濑川上午就焦急地等待。他心情激动地打开了信封。他略过信辅的资料,先看信明的那一栏。

冈山县吉备郡足守町××街区

父春三一九二七年三月六日死亡

母久美一九三四年一月八日死亡

长子山岸正雄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七日生

户籍登记原籍群马县馆林市××町佐佐木照子的养子

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三日申报

一九六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申报“正雄”改名为“信明”

果然不出所料。不过,推测得过于准确,读过材料后反倒平静了下来。

根据户口复印件,信明在昭和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三日入籍佐佐木家之前,他仍叫正雄。据樱内事务官说,当地都叫他山岸信明,其实那是他本人对外的俗称,正式名字是“正雄”。

那么在法律上也叫“信明”,是因为在入籍半年之后,他向馆林市政府户籍科提交了申报。

但是,改名字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必须获得民事法庭的许可。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妥当的理由就得不到民事法庭的许可。首先,有前科的人是不允许更名改姓的。市政府受理前,必须得到民事法庭的许可。

佐佐木正雄为什么要申请改名呢?如果单纯因为最近流行根据姓名占卜算命,肯定得不到民事法庭的许可。

检察厅与民事法庭联系非常简便。濑川立刻向馆林的民事法庭打了电话。

接电话的是对方的事务官。濑川表明身份后,对方立刻查阅了合订本。“理由是这样的,他说使用正雄这个名字的人太多,如果将来竞选国会议员时有其他同名候选人就太容易混淆了。”

“原来是这样。以这种理由就能立刻得到允许吗?”

“是啊……当时就是这样得到批准的。”民事法庭的事务官回答。

挂断电话之后,濑川陷入沉思。原名妨碍竞选,这个理由能够成立。无论怎么说,以这个理由无疑可以得到批准。要说原因,那是因为正雄已是当地很有名望政治家佐佐木信辅的养子了。

但即使是这样——濑川继续思索。

山岸正雄在十几年前来到此地时,已经使用了信明这个名字。难道这是偶然吗?也就是说,他会不会是已知当地这位有名的政治家佐佐木信辅并谋划今后接近他,所以事先为自己取了一字之差的名字呢?

或者完全是偶然?

信明帮助佐佐木信辅竞选是在十二年前,所以必须考虑到此前他已经巴结上了信辅。颇具先见之明的他使用“信明”这个俗称,会不会是为了协助竞选的第一步?

恐怕他改名的根本,还是希望改变山岸正雄这个名字。如果是这样,那么连山岸这个姓也改了岂非更好?但他可能隐约地预见到将来会有履行法律手续的时机。如果是这样,把姓和名都改成俗称就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所以,他是为了避嫌才只改了名字。

问题是山岸正雄何时出现在馆林市。

这个问题,也许在与检举人栗山百合子的律师见面时才能得到答案。

濑川在餐厅吃饭时也不能放下这个疑问。他对接手的案件如此热衷,恐怕还是从独立办案之后才开始的。

吃完咖哩米饭的樱内事务官从对面走过来。“听说控告人的律师今天下午三点钟来?”

“是的,你也要到场见证。”

“遵命。”

“律师叫什么名字来着?”

“他叫大坪直夫,在本市开业以来已经差不多二十年了,是个老手。”

“他性格怎么样?”

“比较正直。”

“既然是成田屋的女老板委托辩护,律师也会带有政党色彩吧?”

“不,那倒不会。我想成田屋也会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是执政党的律师可能会跟佐佐木信明串通,如果是在野党色彩浓厚的律师则会泄露内情。”

濑川三点钟之前都在忙其他琐事,为了尽量专心致志地审阅栗山百合子的控告书,需要调整状态。

下午三点整,勤务人员送来了大坪律师的名片。

“哎,律师一个人吗?”

“不,还有一位中年妇女。”律师和控告人栗山百合子一同前来。

大坪律师是一位颧骨突出、浅色眉毛、四十五六岁的男子。

栗山百合子虽说已经四十一岁,但看起来较为年轻。她个子不高,长着一张肤色润泽、丰满的圆脸。她头发盘起,眉毛画得稍稍向上挑起,在眼角涂着眼影。浅灰色盐泽丝麻和服系着水草淡彩夏装腰带,与素雅的服饰相比,脸庞显得格外艳丽。

樱内向濑川做了介绍。

“这个控告书由我受理。”濑川向他俩通告。

律师默默地点了一下头。栗山百合子谦恭地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那么,我就直接提问了。问谁好呢?”濑川微笑着交替看着他俩。

“那就先问栗山女士吧,她本人也希望向检察官谈谈。”

律师转向成田屋女老板。

栗山百合子笑容可掬地看着濑川。她目光微微向上,圆圆的黑眼珠静静地凝视着濑川,眼神极富魅力。

“那我就问栗山女士。大致情况已从控告书上有所了解,我想再问一些补充问题,请如实回答。”

“我知道了。”栗山用清澈的嗓音答道,微微现出圆圆的双下巴。

“根据控告书所写,你和佐佐木信明关系亲密是在三年前。准确地说,这里写的是一九六一年三月前后……这个关系亲密是什么意思?”

“噢,那是指我与佐佐木发生了肉体关系。”栗山百合子脸都不红地答道。

“那么,你在此前就认识佐佐木吧?”

“是的。我家检察官也知道,在高崎市内经营著名酒家,所以佐佐木因为政党关系经常光顾。他一般都是和别人聚会,但从一九六一年末起便经常单独光顾。最初叫艺伎作陪,后来就叫我来应酬。因为到我这里来的也大都是政党顾客,就想必须好好招呼本县出身的议员,所以就很尽心。于是佐佐木对我什么都说,我终于上当受骗跟他越陷越深。”栗山百合子只管自己述说。

“佐佐木对你什么都说是什么意思?”濑川看着浓妆艳抹的栗山百合子问道。

“哦,他说要跟我结婚。”

“结婚?”

“是的。您也知道佐佐木是单身,我也是在丈夫死后继续经营酒家。不管怎么说,我一个女人家总觉得无依无靠。有时就想,现在要是有个男人就好了。在这个社会上,独身女人总会受人愚弄……所以,我就相信了佐佐木的话跟他订了婚。”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佐佐木说一年之后有了眉目就结婚。但过了一年他也没有明确表示,而且我还听到很多传闻。比如说,佐佐木跟过继的信辅先生的夫人关系特殊。这事众所周知。佐佐木之所以不能下定决心和我结婚,可能就是因为这种不道德的关系。我质问过他,他却一口否认。”栗山百合子不时伸一下舌头舔舔嘴唇再继续说。

“佐佐木是这样说的,社会上有各种各样的说法,但那都是恶语中伤,自己和养母之间并没有什么。可能是因为住在一起才引起别人的胡思乱想,他怎么会向称作母亲的女人伸手呢?如果做出这种乱伦行为,政治家的生命就会被彻底断送。而且我大可不必对老太太动心,只要我想要,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大把抓。”

栗山百合子继续独自述说。樱内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大坪律师抽着烟,一副旁观者的姿态。

“佐佐木并不是自吹自擂。这个男人体格强壮,善于甜言蜜语,还是四十三四岁的单身,所以勾引女人手段也非同一般。实际上佐佐木来我这里之后,也经常说他在东京酒吧的女人和艺伎中很有人气。他还骄傲地笑着说,在竞选中占优势也是因为对他倾心的女人的选票很多……在检察官面前真不好意思,不过说这种话的男人真的特别吸引我这种人。”

“然后呢?”

“然后佐佐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从我手中骗走了很多钱财。他说在东京有自己的事业,那里进展迟缓资金周转不如人意。而且当议员需要花很多看不见的钱,应酬时也必须符合自己的身份。还说在竞选区耗费的接待费也不得了……”

栗山百合子继续申诉。“因为佐佐木这样说,我又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大发同情之心,终于给他融资。到现在全部加起来,大概已有八百万日元了。”

“佐佐木一点都没还吗?”濑川问道。

“只还了十万日元。即使这样,我还想着三年以后他就会跟我结婚,就克服困难给他融资。佐佐木现在正跟他养母商量,养母说考虑到门第和去世的信辅的名声,娶我这样的酒家女老板是很不现实的。我也特傻,居然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一忍再忍。刚才说的八百万日元中,还包括出售轻井泽地产的款项。”

“稍等一下。”濑川打断她的话。“出售轻井泽地产的时候,是你自己跟对方交易,并在登记所办妥了所有手续,对吧?”

“是的,是这样。当时大约有一百一十万日元,我全都给了佐佐木。”

“正式印章呢?”

“哦,那是我自己盖的。”

“好了。请继续说。”

“是啊,这样做了之后,我听说了令我厌恶的东京传闻。其中有一个叫什么冈烧半分的人,好像是自觉有趣特意告诉我。比如说,他跟酒吧女老板怎么了、他跟旅馆女老板怎么了。我也非常生气,见面就责怪佐佐木。他就说那是造谣中伤,巧妙地避重就轻……哦,我也是做这种生意的,不想说我不懂。我想这种程度的花心多半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栗山百合子又伸舌头舔舔嘴唇。

“后来也有人告诉我,佐佐木又在哄骗赤坂高级酒吧女老板姐妹二人。据说已经持续了一年左右。因此佐佐木又要参加议会,又要参加政党聚会,而且自己工作在东京,所以在东京住的时间比较长。那段时间我也去东京跟他一起住在酒店里,但也不总是那样。我实在不能容忍佐佐木占有赤坂女老板姐妹俩,所以就委托信用调查所跟踪佐佐木……如果不把确凿证据摆在面前,他又会狡猾逃脱,所以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于是,我得知这次他又瞒着我把前桥的地产和房产转到了别人的名下。”栗山百合子诉说自己的财产被佐佐木信明暗中转到他人名下的情况。

“我以前也不知道,还是在买家为了税费来找我商量时才知道这事。我很吃惊。刚好佐佐木去东京了,我立刻向联络处打了电话,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我立刻想到是去了赤坂酒吧姐妹那里。佐佐木当时在我面前拱手道歉说都怪他不好,今后一定不会再干那种事了。但是直觉告诉我他仍在背地里偷偷摸摸。

“于是,我立刻就到东京那个女人家去了。她妹妹在,但却装作不知道。我知道佐佐木常去聚会的地点,接着就赶到了那里。

“虽然女老板不断地辩解说佐佐木没来,但我打开旁边的鞋柜,却看见里面放着佐佐木的鞋。我勃然大怒,闯进去拉开房间的隔扇,看见佐佐木和那个女人睡在一起。

“我斜眼瞟着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那个女人,我对他说,我没别的事,就是问他为什么擅自把我的财产转卖给别人。佐佐木恼羞成怒地大吵大叫,反正已经跟你约定结为夫妻,所以这事法律按惯例是承认的,你告也是白告。还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想该收场了,于是对那个女人说你也听见了他刚才说的话,这种男人当国家议员为所欲为。你要记住,别让他把你的店也裹走了。我又对佐佐木说,今天咱俩缘分已尽,以后你也别再来了。然后我就回去了。

“后来我回到了高崎,但是我忍无可忍,于是决定控告佐佐木。如果我忍气吞声,就好像输给那个家伙了。考虑到今后不知还会有多少姐妹们为他蒙受损失,我这次一定要把他的行为曝光。”

“你说佐佐木使用了你的印章,你很早以前就借给他了吗?”濑川问道。

“哪有的事。真要借给那个家伙,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我都已经身无分文了。印章还完好地放在保险柜里。”

“那佐佐木是怎样把它拿出来的呢?”

“佐佐木在我外出时来,欺骗会计说跟我打过招呼了,强行让他拿出来的。会计最初也很犹豫,但是他知道我们的关系,加上佐佐木连哄带吓,终于打开保险柜把印章借给了他。”

濑川听取了控告人栗山百合子关于控告佐佐木信明的大致情况。据此看来,佐佐木盗用印章、伪造私人文件、不实记载公证书以及欺诈都能成立。

“过后我们会根据控告书慎重讨论,然后展开调查。”濑川对栗山百合子和大坪律师说道。

“拜托了。”栗山百合子鞠了一躬。“检察官先生,请你尽快把那个恶棍绑了!”

“还有一点想问,佐佐木在馆林出现是怎么个经过?”

“这个我也问过佐佐木。他说他在东京是地产交易的中介人,当时他就接近了佐佐木信辅。他既没有保镖也没有秘书,在竞选时为其帮忙。但是这也只是佐佐木的一面之词,只能打折扣地听。他说跟信辅议员很接近,但到底是由什么人介绍的,通过了什么途径就不太清楚了。”

“你有没有问过佐佐木,来东京之前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他说跟在大阪的工作一样,似乎不太愿意详细说这些事情。”

“是这样啊。那么,佐佐木是冈山县出身,你听他说过十四五年前在四国做什么工作吗?”

“没有,从来没说过这方面的事。”

“大坪律师,”濑川对一直在旁边沉默倾听的律师说道。“刚才已经问过栗山了。你有没有从其他地方听说佐佐木来馆林时的情况和以前的职业关系?”

“没有。我也只知道刚才夫人说过的情况。据我个人的看法,佐佐木那么能说会道,可能是由于某种机缘接近了信辅议员。说难听话,我感觉他是流浪到馆林的。”

“佐佐木有多少财产?就是说信辅留下的遗产。”

“可以说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财产。佐佐木家原来是馆林的名门,可到了信辅这一代却因政治运动倾家荡产。他曾经当过大臣,听说为了竞选也耗费了巨资。所以信明的经济也很拮据。这次骗取栗山夫人的地产也是因为身陷困境。”

山岸正雄在十二年前改名为信明出现在馆林市,接近佐佐木信辅议员后取悦于信辅帮他竞选,渐渐得到了他的信任。信辅死后,他又辅佐信辅的妻子竞选,不久便成为佐佐木家的养子并加入户籍。然后在下次竞选中占据了信辅的整个势力范围而当选议员。

但是,佐佐木家里没钱。信明以欺诈的手段骗取栗山百合子的财产,也说明他在经济方面困窘不堪。

这是栗山百合子和律师说明的情况。

“但是,听说他跟派阀头目高村忠一议员有关系,还跟暴力团有关联……”

“是的,确实如此。”栗山百合子替律师回答道。

“就像刚才说的,佐佐木家没有钱,所以信明自己做坏事敛财。他到底没有跟我说真话,但他有时会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去我那里好吃好喝地款待。那些人好像说关西方言。后来我问信明,他说那是大阪的黑社会老大。我说跟那种人来往不好吧,但他却笑着说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工具。”

“你不知道那些家伙的名字吧?”

“不知道。虽然佐佐木家并不富裕,但他自己的钱很多,不是一般的零花钱,好像偷偷地存在哪家银行里。总之是不给养父母家一点钱,却把养父母家遗留下来的书画古董差不多变卖一空。”

“他不是有收入吗?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呢?”

“检察官先生,这就是信明的品行。他把我家的房地产卖掉也是为了尽量保留自己的钱。我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有一次他拿着用旧报纸包来我这儿,随随便便地把它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我想可能是小册子之类的,可第二天早上他回来时对我说‘喂,我给你看样东西’。打开旧报纸,里面有六沓一百万元的钞票。我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自豪地说只是张一张嘴就得到了这么多零花钱。所以议员这个职业不能不干呀……后来我想,他总是在我家白吃白喝,也许多少会给我点钱。可他却只字不提此事,夹着报纸包就回家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向他提要求呢?”

“这可能就是女人的弱点吧?总觉得说这种小气话会被看不起。我真是太傻了。检察官先生,你一定要尽量从重处罚信明,为我报仇。”